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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阻携手 相望终日夕

2018-11-15缪元朗

文史杂志 2018年6期
关键词:胡先生

缪元朗

文章的题目选自缪钺先生为胡厚宣先生《甲骨文商史论丛》的题诗,这两句诗非常贴切地概括了二老长达70年的交往。

1924年,14岁的胡先生考入保定私立培德中学;遇到了20岁的缪钺老师。当时,缪先生因为父亲病重,不得不结束在北京大学文预科仅仅一年的学生生活,回到保定,承担起赡养家人的责任,在段云峰先生担任校长的培德中学当了国文教员。

据胡先生回忆,缪先生在培德中学讲授“国文” “国学概论”及“中国文学史”等课程。另一位学生任绩先生则记得,在当年的老师里,只有缪先生一人住校,尽管家就在城里,却只在星期天回家,其余时间都在学校读书和批改作业。(任績先生回忆。任绩先生之子任立文先生2011年9月21日向笔者转述。)那时师生交流非常方便,缪先生用很多时间指导学生课外阅读先秦诸子、《说文解字》、前四史、《资治通鉴》《昭明文选》及各种诗词选集,“使同学们于国学在中学四年期间,就打下了一定的基础。”[1]胡先生学习成绩优异,每学期总在全班排名第一,在“国文”“国学”等课程的作业本上,留下了缪先生的许多批语。缪先生还时常在课堂上将他的作文当成范文进行讲评。

1928年,胡先生毕业后考上北京大学,培德中学为表彰他的勤奋刻苦,为其颁发了1200元奖学金,助其6年之学业。此后,胡先生北上就读,师生分别,从此江山隔阻、聚少离多,开始了长期的通信联系。1929年初,缪钺先生写诗相赠:

胡生诚秀出,卓尔凤凰群。美志云霄上,清才兰蕙芬。荷衣需自洁,聋俗岂相闻。马帐多高足,传经还望君。[2]

1933年初,日寇西侵,幽燕告警,胡先生和王鑫章先生(亦为培德中学毕业生)从北大辍学返家,在保定和缪先生短暂相会后“凄然话别”,缪先生为此写下一首《鹧鸪天》词:

无语相看意更悲。初逢又是别离时。乱来难得常相见,别后沈吟各自知。 车待发,泪先垂。北风一夜转凄其。君看冰雪无边白,明岁花开未有期。[3]

1934年,胡先生大学毕业进入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7年8月,胡先生随机关离开南京,转往后方四川。随着南京失陷,由胡先生珍藏的缪先生近年的书信和其他的书籍文稿全部沦于敌手。而此时,缪先生也一路风尘,携家到达重庆,1938年10月,就聘于内迁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学国文系。

1940年底,胡先生前往成都,任职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陆续刊印了《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第1至第4册。其每出一册,都会寄呈缪先生请益。1943年,缪先生为此写下长诗《题胡厚宣〈甲骨学商史论丛〉》:

胡君治卜辞,证史多创获。为学赖新资,墨守固无益。罗叔言王静安筚路功,继者亦十百。君生虽稍晚,力能穷奥赜。茫昧三千祀,事迹复奕赫。宗法本商制,周人袭遗迹。观堂所未明,于兹得真释。胡君《殷代婚姻家庭宗法生育制度考》一文,说明宗法之制殷时已有之,非周人所创,能补正王静安《殷周制度论》之偶疏,持论尤为精湛。滋兰忆曩时,观松喜千尺。书成丧乱馀,梦随日月掷。平生相期深,廿载意不隔。聆音非谬赏,锐进勉无极。国运方中兴,学亦贵新辟。江山阻携手,相望终日夕。[4]

1946年5月,经胡先生和吴宓先生(时任教成都燕京大学)先后向闻宥先生推荐,缪先生得以就聘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化研究所。8月10日,缪先生偕家人抵达成都。在城内大科甲巷一旅馆中住宿数日后,缪母寄居于胡家,缪先生则携长子、次子暂住小天竺华大集体宿舍,全家皆在胡家就餐。(据缪先生长子缪慈明先生回忆。)这是两位先生抗战以后的第一次相聚。不久,胡先生前往复旦大学历史系,1956年又调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而缪先生长期在华西协合大学和四川大学任教,两位先生又只有通过书信往还。

“文革”前期,两位先生的通信中断,直到“9·13”事件后的1971年10月26日,胡先生才致函老师,详谈“文革”以来的情况,恢复联系。在信末,胡先生写到:“每忆曩年保定侍从问学之乐,时切眷恋,恍在昨日,不觉已是40余年,忽忽渐入老境,言之不禁怅然伤怀者久之!安得重为昔日游耶!”对昔日美好时光的追思怀想、对重逢把晤的向往期盼,洋溢于字里行间。

1974年8月中旬,缪先生偕夫人前往北京,与由美归国访问的杨联陞、缪鉁夫妇相聚,也会见了部分友人。胡先生夫妇在家中热情接待了缪先生。缪先生夫妇离京之日,胡先生又亲往车站相送。回蓉以后,缪先生每向家人谈及这位虽经“文革”而仍然执礼甚恭的弟子,都会感慨殊深。

1979年10月,缪先生由笔者随侍,作为特邀代表赴京参加民盟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抵京后,入住西直门外国务院第一招待所。胡先生多次前来看望缪先生,畅谈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所历所感,缅怀故人,二老都非常激动。招待所门卫制度严格,所有探访者均需在门卫室与被访者电话联系,待确认之后填写会客单,方能入内。然胡先生从来是不告而至。缪先生曾惊问其故。胡先生回答说门卫从不拦我。当时胡先生身着中山装,脚穿圆口布鞋,身材魁梧,器宇轩昂,很有风度。想来门卫阅人无数,一望即知非等闲人,也就不查问了。

从那以后,两位先生的工作都越来越忙,胡先生写给缪先生的信,通常会叙述出席国内外各种学术会议或在各地讲学的情况,也会谈到自己主持的科研项目的进展程度;而缪先生无论是出版新书,还是重印旧著,都会寄赠胡先生,有时还会在扉页上题词。比如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了《诗词散论》,缪先生就写下这样的题词:“此书中诸文撰写之时,余方居遵义,任教于浙江大学,而厚宣弟则居成都,授学于齐鲁大学,虽在流离播迁之中,亦颇得通书论学之乐。倏忽卌载,前尘入梦。今值此书重印,奉赠一册,以为怀旧永念之资。”[5]

1983年,胡先生担任总编辑的《甲骨文合集》十三巨册出版,缪先生于3月1日致函祝贺:

吾弟主编《甲骨文合集》,嘉惠士林,功德无量。整理旧作,编成《甲骨文商史论集》,亦望能早日竣事。[6]

这期间,胡先生只要有机会到成都开会,或是出席川大古文字方向博士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答辩,都会去看望老师。缪先生也会在家设便宴招待,交谈之中,每每回忆在保定的往事。对这样的会面,二老都极为珍视,1988年1月会晤后,缪先生写下了一首《临江仙》寄给已经返京的胡先生:

六十年前講习,三千里外相逢。言欢樽酒一灯红。沧桑多世变,师弟两衰翁。 莫道人生有限,须知天地无穷。当时期许未成空。殷虚探信史,禹域振英风。[7]

1991年8月23日,胡先生致函缪先生:“去年12月20日,学生八十初度,先秦史研究室同仁为作纪念,有社科院及历史所领导参加,并于《甲骨文与殷商史》第三辑,篡为专刊,学生甚感惭愧,坚持不敢惊扰所外师友,故事前未能奉报吾师。今转念受教于吾师已66载,今虽衰老,仍需聆听恩师诲教。因此拟请吾师于便中惠赐数行,以便有所遵循,并永存留念。”[8]缪先生接信后即写赠《胡厚宣八十寿诗》:

师弟情深六十年,江山相望各华巅。舟航已历风波险,论著真如日月悬。锦里秋光宜隐逸,神京云物正清研。一觞遥祝期颐寿,更喜高名万古传。[9]

诗前并有序:

余与厚宣弟相识六十馀年矣。当厚宣十馀岁肄业培德中学时,天资岐嶷,勤勉精进,余觉其必成伟器,故赠诗有“美志云霄上,清才兰蕙芬”之句。其后数十年中,世途崎岖,沧桑多变,而厚宣以坚韧不拔之操,致力于甲骨文、殷商史钻研之业,所撰专著论文以及资料之收集董理考订,补前修之未密,启后学以新途,广博渊深,蜚声国际,为士林所推重。光明易迁,境缘无实,余今年垂九十,而厚宣亦庆八秩华诞。白头师弟,千里相思,聊赋芜辞,以誌祝贺。一九九一年八月[10]

从1992年下半年开始,缪先生的身体渐渐衰弱,以致不能再写信。胡先生对老师的健康状况极为挂念,多次向笔者垂询。1995年1月6日,缪先生去世。笔者将讣告寄给胡先生,当时并不知道先生已经病重。事后先生哲嗣振宇兄告诉笔者,因恐胡先生闻讣后情绪波动,影响病情,遂以其名义发出唁电,而向先生隐瞒了实情。所以,直到去世,胡先生也不知道老师已经先他离去。

如今,两位先生都已离开我们20多年了,而师生两人在70年的交往中始终以道义相期、志业相勉的深挚情谊,却让我们感怀不尽。

注释:

[1][5]胡厚宣:《祝贺吾师缪彦威先生九十华诞》,载四川大学历史系编《冰茧彩丝集——纪念缪钺教授九十寿辰暨从教七十年论文集》,成都出版社1994年出版,第43页,第45页。

[2]缪钺:《赠胡生厚宣》,《缪钺全集》第8卷《冰茧庵诗词稿》卷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8页。

[3]缪钺:《鹧鸪天·壬申岁暮,日寇西侵,幽燕告警。胡生厚宣、王生鑫章自北京大学辍学南归,途经保定,凄然话别》,《缪钺全集》第8卷《冰茧庵诗词稿》卷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出版,第15页。

[4]《缪钺全集》第8卷《冰茧庵诗词稿》卷2,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42页。

[6][10]转引自胡厚宣:《祝贺吾师缪彦威先生九十华诞》,载四川大学历史系编《冰茧彩丝集》,成都出版社1994年出版,第46页,第47页。

[7]缪钺:《临江仙·1988年1月,胡厚宣弟自北京来成都,在四川大学留住数日,谈宴话旧,感慨今昔,别后赋此寄赠》,《缪钺全集》第8卷《冰茧庵诗词稿》卷3,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84页。

[8]书信原件。

[9]《缪钺全集》第8卷《冰茧庵诗词稿》卷3,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84页。

作者: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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