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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岭上的墓碑

2018-09-26陈亚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7期
关键词:狗尾巴鄂西北泪珠

陈亚平

我的三叔死于海南岛的消息,是在1985年腊月二十四日知道的。那天在我们家乡是过小年,天空一直飘着淡淡的雪花。乡民政部门敲着锣鼓,放着鞭炮,把两只红彤彤的大灯笼挂在我家门前低矮的土柱子旁。后来,我的爷爷找到两颗生锈的钉子,搭着竹梯,把那两只灯笼重新挂在高高的屋檐下。

晚上,爷爷在每只灯笼底下安放上蜡烛,天黑下来的时候,“烈士光荣”四个大字,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灿烂夺目,那景色美得让人惊心动魄,那烛光似乎把整个鄂西北的山村照亮了。

“我儿!我三儿!道重,不是‘孬种,我们义门陈没有‘孬种!”吃着年夜饭的时候,曾经是“五类分子”的爷爷一边喝着酒,一边叫着三叔的名字,并指着烈士证上的一行字,大声吼叫着。“我儿是死在解放海南岛的战场上!”吼着吼着,爷爷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了,爷爷攥紧拳头,把每一滴滑落的泪珠,都紧紧地握在手中,他似乎要把每一滴泪水都凝固成血。

第二年的初春,地上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时候,78岁的爷爷不顾家人的劝阻,背着一个布袋突然离开了山村,直奔海南岛,他要去寻找自己的三儿子。三天后,爷爷却被好心人抬回了山村,后来得知,爷爷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大山就病倒了,七天以后,爷爷走了,临走时,他凹陷的眼眶里始终凝固着两行泪珠。

父亲读懂了爷爷那凝固的两行泪珠,90年代中期,父亲带着母亲终于踏上了海南岛,23天的时间,他寻遍了大半个海南岛,却没有找到三叔的墓碑,但父亲告诉我,三叔的尸骨一定是葬在海口海秀大道旁的金牛岭上,因为父亲在金牛岭的山岗上,发现了家乡的狗尾巴花。

父亲离世时和爷爷一样,他凹陷的眼眶里同样凝固着两行泪珠,不同的是,凝固的泪珠里带着点点血丝。

我读着父亲那带血的泪珠,在2017年的清明节,走出鄂西北的大山,穿過琼州海峡,直奔海口的金牛岭。

在金牛岭烈士陵园,我跪在一个个无名烈士碑前,我闻到了花果飘香的气味;我听到了鸟歌猿啼的歌声;我看到了鸽群翔空的蓝天;我在冥冥之中,看到三叔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泛黄的军装,肩膀上挎着长枪,背上插着大刀,腰间别着手榴弹,头顶上那闪闪发光的五角星耀眼夺目……

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看到的却是山顶上的狗尾巴花,多么熟悉的狗尾巴花啊!那是我们家乡的花,它长在我的骨髓里,盛开在我的血肉中!我的三叔就在金牛岭上,他长在岩石里,他融在泥土中,他嵌在树叶缝,他的灵魂盛开在万花丛中……

我不知道三叔是怎样牺牲的,但我知道他是渡海先锋营的一名战士。那个渡海的夜晚,他泅渡在琼州海峡,潜伏在涌动的海水里,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长空,他端着枪,向着敌营冲锋。然后中弹倒下,撕开战衣将流血的腿扎紧,将流出的肠子拾起塞进胸膛,然后,又重新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大刀,杀向敌人,一路高喊着:“为了新中国,前进!……为了新中国前进!前进!……前进!”

三叔手中的大刀最后只剩下刀柄,他的身躯被子弹全部穿透,自己的血从头顶流到脚下,又从脚下涌飘到头顶,他含着流到嘴角的最后一滴血,将折断的刀柄扔向敌群,望着自己的战友向着黎明冲去,然后笑着慢慢地闭上眼睛,但迟迟不肯倒下,像雕塑一般立在那个冲锋的夜晚。

我的三叔死了吗?没有!他一直活在金牛岭上,那每一座无名烈士碑,都有我三叔——陈道重的影子。

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成了海水,因为他喜欢琼州海峡的浪花;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了山脉,因为他喜欢金牛岭的泥土;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了一粒黄沙,因为他喜欢金色的海滩;我的三叔一定是化作了狗尾巴花,他向往回到鄂西北的山村。

我三叔的烈士证书,是1952年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授予的,直到1985年才寄到我们家里,整整寄了33年。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阎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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