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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银匠

2018-09-26董全云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7期
关键词:银匠秤杆镯子

董全云

我是循着银器的光泽,找到那位手艺人的。在街道的角落,又老又旧的小木箱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佝偻在小马扎上,低头在称一副旧镯子,秤杆只有麦秆那么细,他的手太粗糙,几乎捏不住,翘着兰花指,像一只飞翔的蜻蜓。

旁边是两节柜台,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他制作的镯子、戒指、银锁、簪子、耳坠等,还有一朵朵银色的花,这些银饰静静地躺在小匣子的方格里,闪耀着温暖的光。老汉言语寡,他一般不看来人,只端详递上的物件,听顾客细细碎碎地说道,末了回一句:“只要是真银子,想打啥样,都成。”小摊围了一圈人,有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还有小伙子,稀罕地看个热闹,刚过完年,年气还未消,地里的活儿少,村里有的是闲人。

现在呢,老头戴着老花镜,右手食指勾着秤的提绳,秤杆稳稳地撑成一个水平,那双被岁月磨砺的旧镯子委屈地缩在比茶杯底还小的秤盘里。

他眯着老眼,瞅着秤杆上的星。那些刻度几乎磨平了,细小得看不清。秤其实在他的心里,镯子的花样也在他的心里,他将那个有前朝心事的镯子,用火,融化成一汪水。目光温润成一泓清澈的水,他用手慢慢摩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和镯子对话,镯子听得见;他也听得见镯子的叹息,他用温和的眼神安抚着这对旧镯子,半晌后,他蹙着的眉毛舒展了,攥着的拳头伸直了,他的手会再次赋予它们润泽的质感和耀眼的光泽——

钉锤举起来,錾子伸进镯子的骨缝,叮叮当当锻打,似乎是犁铧豁开泥土的胸膛,种子散播在春天的心脏。他的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用钳尖剥掉锈得发黑的污迹,而老花镜后蕴藏的深邃,似乎穿透了时空。

他知道老银上留着旧光阴的烙印,最美的就是附在镯子上的花纹,有着它的阅历和生活沉积,自然,沧桑。但是大多人不懂,只喜欢别致的花样和崭新的光泽。

旧镯子噘着嘴巴,蜷着身体,任凭老银匠翻来覆去端详。旧木桌是他的操作台,下面的小抽屉里装着他的各种工具:小羊角锤、小锉刀、小锯子、小钳子、簪子、秤,还有一块满身斑驳坑洼陪他风雨几十年的枕木。他的心里想的啥,它们都懂,他不说话,它们就静悄悄的;可他一皱眉,它们都会打个哆嗦,赶紧一个激灵。虽然有时它们也偶尔调皮,欺负他老眼昏花,议论他的满脸皱纹,甚至嫌弃他的黑手指太过粗笨,故意将别人送来的银器装作不小心挤在地上,让他撅着屁股瞪眼找半天,而它们几个在案上开心地挤眉弄眼,可惜别人看不到,这些都是它们和他的秘密。

老银匠从事手工打银几十年了,从还是个小孩子就围着师傅,看他怎样把那些磨损变形的旧银饰,在蓝色的氧火火苗舔舐下熔化成一汪银水,又被慢慢地倒进模子里变为一个银条,一个银片。顾客要求錾出花样,弯成个圈,一个银模子在大家的围观中一点点地现出雏形,又变成惊喜。

这些银模子就像他的孩子。老银匠小心地用小镊子钳住它,轻了,怕它不老实地配合;重了,又怕它疼,左右上下打量着,想着哪是它的眉眼,哪是它的胳膊和腿,怎样再镶嵌个花样,让它精美无与伦比。老花镜塌到了鼻梁上,他听见了银条在冲他咯咯地樂,那眉眼儿像他家小子小时候的样子,不,更像他的闺女。不,像他的初恋——那个贾村的大闺女,娇羞、妩媚,用眼神偷偷地瞄着他,那次她拿个旧银饰让他打个戒指,还有个簪子,边干活他脸上个烧啊,好像呼呼的火焰下熔化的不是银饰,而是他自己的心。

粗磨、细磨、制形、清洗、打磨、抛光,再次清洗出来,那个银镯子就跟姑娘的脸蛋一样明媚光亮了,姑娘的眼神直了,嘴里嘶嘶地轻轻吸着气,她拿着那银镯子小心地套到光滑细嫩的手腕上,左右翻看着,脸蛋红得像旁边的红桃花。老银匠——不,不,那会儿应该叫小银匠,他憨厚地笑着,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姑娘,姑娘满意,他的心里比喝了二两蜜还甜。

老银匠打量着手里的银饰,花样也渐渐现出雏形。围观的人群都在用惊叹的眼神看着这副镯子。它被老银匠雕成了一朵舒展的荷花,还有半合半开的半片荷叶,叶片的脉络清晰自然,荷花初绽,风姿绰约,最妙的是还有一尾躲在荷叶下半露头的小鱼,调皮地露着惊喜。老银匠量了量做银饰的女人的胖手腕,得意地细磨着最后的轮廓,周围的人都在惊叹着新首饰的美丽,还有几个妇人已经咿呀叫出了声。

老银匠耐心地打磨,抛光,像在时光里雕刻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最珍爱的孩子。

他托了托老花镜,老腰也有点撑不住了。银饰掏空了他的身体,也腐蚀了他的面容和肌肤,他老了,可是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人像他那样热爱银饰,愿意跟他耐着性子学手艺,他真怕哪一天他会像老院子里的那堵风化了的土墙,轰的一声倒下。然后,手艺也随着他被埋到地底下。

最后一步结束,银饰变得丰润晶莹,漂亮的花式,开始了新生。他满意地把成品放到桌子上。斑驳的旧桌子衬得新手镯更新更美丽了,那晶亮的光泽几乎扎人的眼。

女人拿着新手镯子高兴地走了。老银匠坐下来点上烟,吸了一口,吐了一个烟圈,白色的烟雾后面,他感觉很累,他忽然想让自己也成为一个旧银饰,渴望有人将自己也在呼呼的氧火下熔化成一汪银光闪闪的水,然后回炉,再打成一个新的自己。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路上的人走来走去,老银匠看了会儿,有点倦意,眼睛轻闭,坐在马扎上睡着了。

责任编辑:子 非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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