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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雅的过去(短篇小说)

2018-09-10闫岩

作品 2018年2期
关键词:刺青

闫岩

那一年到底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哪一年,苏雅真记不清了。创巨痛深的事儿谁愿意记得那么清楚?记得越清楚心就越疼,就像把一个小伤口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定大得瘆人。看到那么大的伤口,不疼也被吓疼了。总之特殊年代总会有特殊的事儿发生,这事儿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落在苏雅的头上了。

苏雅先前不叫苏雅,叫苏小英。农村人没文化,对起名字没讲究,随便起个能叫应的名字就行。苏小英上初中头一天就领略到了自己名字的俗气。老师在讲台上点名,她都能从名字上听出来哪些学生是农村来的,哪些学生是城里的。从农村来的学生女生都是花呀静呀英呀凤呀,男生都是龙呀虎呀亮呀辉的。城里学生的名字听起来都很雅,洁、晨、冰、雪、纯之类的字是女生的,宁、航、文、博之类的是男生的。仿佛这些名字就是农村与城市的分水岭,城市学生都高大上,农村学生都低小下。苏小英下课跑到办公室找班主任说,我要改个名字。班主任问,你叫什么改成什么?她说,我叫苏小英,改成叫苏雅。班主任随手拿起笔在名单上把苏小英画掉在上方写下了苏雅。回家后她告诉父母她把名字改了,苏小英太俗,改成苏雅。父亲倒没说什么,说改就改了吧。就是母亲唠叨了几句,也没大唠叨。最可气的是她三哥,她三哥有点不够数,成天和她作对,无论小英做什么他都说,你谝脸。小英冲她三哥努着嘴喊,我揍是谝脸,你有本事也谝谝试试。三哥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谝的,还是那句话,你揍是谝脸。

苏雅是考上县一中的,全公社就她一个考上了县一中,这是全公社村民的骄傲也是父母最大的骄傲。苏雅的大哥二哥都在上公社初中。三哥没上过学,父母送他去了无数次,还打过他无数次,他就是不上。不上就不上,父亲给他买了两只小羊喂,后来两只变成四只,四只变成八只,到苏雅上高中时已经发展到一群,成了名副其实的羊倌。苏雅的母亲也跟着苏雅沾了光,苏雅考上了县一中,公社主管学校的领导到家里来慰问,看到苏雅父亲体弱多病,知道苏雅母亲天天用筐背着一模子豆腐串着街卖很辛苦,介绍她到公社里当厨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儿,村里人都说苏雅母亲运气好,生了这么个争气的好闺女。

苏雅初中三年过得还好,并无大喜大悲,但小喜小悲还是有的。比如她初一時以一篇《假如我是班长》的作文竞选上了班长,初二时她写了两篇小文章投给《青少年杂志》得以发表,初三时《一中校刊》成立让她做编辑等都是小喜。小悲呢,那就是她自上初中以来都没骑上一辆新自行车,刚开始骑的是家里一辆旧的有大梁的自行车,后来母亲从公社里给她找了一辆别人淘汰的二八自行车;还有,她没有自己喜欢的衣裳穿,也没钱买。城里的学生都穿得花枝招展,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来来往往,而她们这些农村住校的女学生只有羡慕的份儿。不过,还好,不算大事儿,苏雅经常在心里给这些城里的女生较劲儿,哼,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会比她们强。也是这种较劲儿,苏雅又考上了县一中的高中。

废话不多说,还是说那件事儿吧。那件事儿发生在苏雅上高二那年。那年苏雅的大哥中师毕业在村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二哥到了一所学石雕的学校,三哥还当着他的羊倌,父亲照顾家,母亲还在公社当厨娘。那是个暑假,对,高二的暑假。苏雅的心在城里待得有点野了,总不愿意回家。她的心野有点怪她的同桌李晓晨。李晓晨是个富家女,父母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反正她总是不缺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在这里得以体现。李晓晨带着苏雅到礼堂看电影,舞厅里蹦迪,还带着她逛街。开始苏雅是新鲜,后来就成了向往,她向往城里生活,甚至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是农民。李晓晨谈了一个男朋友叫贾贺,贾贺在城里开着一个运动商店,苏雅经常跟李晓晨到贾贺那里玩儿。李晓晨开玩笑地说让贾贺送苏雅一套和她一模一样的运动衣,贾贺就真送了,卖一百多块钱呢,苏雅都不敢接受,还是李晓晨硬逼着她穿上的。人在衣裳马在鞍,苏雅穿上那套运动衣俊俏劲儿就显露出来了。

“苏雅,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 李晓晨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苏雅说。

“你们俩应该并排班花。” 贾贺跟着来了一句。

这是苏雅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她美。她在村里一直叫黑丫,她生下来就长得黑,邻居大婶总是对苏雅讲她小时候的丑样。苏雅在上高中之前没有穿过一件新买的衣裳,都是姑姑家的表姐穿了剩下的。上高中那年母亲才扯了几尺布给她做了身套装,她照了下镜子三哥还说她谝脸,说她穿什么都是丑八怪。所以,她极少照镜子。现在,就因为一件衣裳,她就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从灰姑娘变成白雪公主。她又在心里暗暗给自己较劲儿,将来一定要挣很多钱,穿比城里人还漂亮的衣裳。那晚,贾贺的好朋友李航请贾贺、李晓晨和苏雅去礼堂看了场电影。听李晓晨说,李航的父母都是另一所中学的老师,李航也刚高中毕业,正在等录取通知书。大家心里都明白,李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喜欢上了苏雅。看电影时,李航和苏雅座位挨着,出礼堂时李航还趁人多拥挤碰了一下苏雅的手,这使苏雅顷刻之间情窦初开。苏雅生日时,李航送了她一个非常流行的放音盒,里面还有一盘磁带,是齐秦的《玻璃心》。接下来出了问题,李航的肥妈三番五次逮住李航和苏雅在贾贺的店里玩儿,起了疑心。有次李航妈主动笑眯眯地问苏雅是哪儿的,当苏雅回答是柱村时,这个肥妈就急眼了,笑眯眯瞬间变成恶狠狠,她冲苏雅说,以后你不许再和我们家李航交往了,就算我们家李航找对象也得找个城里的,找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你就别做美梦了。苏雅被骂得狗血喷头却没有半点还击之力,她哭着跑出了贾贺的店。李航追出来多情地对她说,苏雅你别生气,我妈脾气不好,只要我喜欢你谁也阻挡不了。可是苏雅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创,她清醒了,哭着说,我们不交往了,我要好好念书,我一定要做一个比你们城里人更有出息的人。

苏雅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了。她明白,要想改变自己卑微的命运唯有读书。

这当然还不是那件创巨痛深的事儿,接下来才是。接下来苏雅不再乱跑了,老老实实在家复习功课。出事儿的前一晚,苏雅就在窗户外看到几个晃动的身影,她吓得大脑都失去了意识。当她清醒一点,黑影又没了。她拉开灯穿上衣裳跑到父母屋里问他们看见几个黑影没有?父母都睡得很沉没看见。父亲拿手电出去转了一圈,果然发现栅栏开了个缝。父亲说应该是小偷,看没什么可偷的就走了。苏雅那晚害怕,怕半夜睡在了父母屋里。第二天苏雅父母还对前后左右的邻居说家里遭小偷了,让他们都注意点。这一晚就是苏雅出事儿了的那晚。苏雅照例不敢回自己屋睡,又睡在了父母屋里。又是昨晚那个点儿,几个黑影又在父母屋的窗户外出现了。警惕的父亲大吼了一声:“谁?”其中的一个黑影拿着手电冲屋里照着问,我们是公安局的,请问苏雅在没在家?我们找她调查点事儿。母亲赶紧说,不在家,她到山东她二姨家去了。父亲也跟着说,是,去了半个多月了。黑影说,不可能,有人前几天还见她在城里呢。又一个黑影说,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问她几句话儿的事儿,明天就把她送回来了。苏雅躺在炕角上有点按捺不住了,坐起来说,我跟他们去,我又没犯法,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母亲硬拽都没拽住她。苏雅从小就是这急硬性子,自己想做的事儿几头牛也拽不回来。她穿上衣裳出了门说,走,我跟你们走,我又没犯法,不怕你们。父母追上来的时候,苏雅已经跟着几个警察走到了河滩上,一辆集装箱警车停在那儿,集装箱的后门锁着一把大锁。苏雅父母急着问警察,我闺女到底出了啥事儿?警察开了集装箱大门让苏雅上去,随后“哐当”的关门声和“咯嘣”的上锁声,失去自由的苏雅才感觉自己不该跟他们来。她还是冲外喊了一句,爹娘你们回去睡吧,我没事儿,我又没犯法。箱里有一盏小灯,两边是两排木板搭的座位,座上坐着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看她们不吭声,苏雅也没吭声,找地方坐了下来。半路上,车停下来,不大会儿又弄进来一个女孩儿。县城并不远,但大夏天的,箱里除了门缝没有透气的地方,大家的衣裳都湿透了。

下了车,苏雅和另外四个女孩儿被警察带进了一个大院子,又进了一个小院子,而后到了一个小屋子。小屋子有一张大床板,床板上铺着一个破拆拆的凉席,蚊子“嗡嗡嗡”地乱叫。

一个警察说,今晚你们先在这儿睡,厕所在院儿的西边,明天再说事儿。

屋里就剩下几个女孩儿了,还是没人说话,苏雅禁不住问,这到底是干吗的?还没有人答话。苏雅装着去上厕所在外面转了一圈,小门口有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说,别瞎转,快去睡觉。可一晚上也没睡成,蚊子并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一晚上警察来了四趟,把其余四个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地都带走了,不知道带到哪儿去了。苏雅认为该轮到带她了,警察却没有再出现,一直到天亮了也沒再出现,那四个女孩子也没有被带回来。

苏雅迷糊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外面院子里男男女女已有好多人在洗漱,她走出去看,正好从旁边屋里出来一个光膀子的小青年,胳膊上还有条青龙刺青。那条刺青就像是记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好惹的人,不是好人。刺青男问,刚来的?苏雅点了点头。苏雅问他,这是哪儿?刺青男说,你不傻吧,都被带进来了还不知道这是哪儿?苏雅说,我真不知道。刺青男说,看来你真是傻妞,告诉你吧,是看守所,不花钱是出不去的。苏雅又问,看守所是干吗的?刺青男大概烦了,骂开她了,你她妈在逗我吧,我可不识逗。苏雅吓得赶紧退到屋里关上了门。不大会儿,只听一声哨响,有人敲她的门说,出来吃饭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苏雅知道是刚才骂她的那个刺青男。她开门看见外面排了整整两大排,一直排到了她的门口。她没去排队,她也没心思吃饭。她坐在床板上正发呆,只听墙上“哧溜”一声响,再看,一块砖已经被抽走,刺青男拿着一个窝头从窟窿里递过来说,你不去打饭就把这个吃了吧,我少吃一个没事儿。苏雅摇头。刺青男把手缩回去说,既来之则安之。对了,问问你,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进来的?苏雅还是摇头,眼泪都出来了。刺青男又问,那你乱搞男女关系了没有?苏雅突然想起了李航他妈那个肥婆,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告的。苏雅既恨那个老妖婆又束手无策,她想起另外那四个女的,对刺青男说,昨晚还有四个跟我一起来的,晚上都被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带哪儿去了。刺青男说,回家了呗,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哪个父母愿意让别人知道被弄到看守所里来了,拿钱就能走人,看来你是后爹后娘。苏雅顿时委屈得把泪掉下来了,她恨起爹娘来。有人敲门,一块砖迅速从窟窿里钻过来堵住了那个窟窿,刺青男不见了,进来一个瘦瘦的警察说,走,跟我走。

苏雅跟瘦警察走出小院走进大院,走到一间小屋。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旁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警察,他跟前放着本子,手里拿着笔。带他来的那个瘦警察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坐中间的是一个胖警察,看起来是边上两个警察的领导,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雅答,苏雅。

哪个村的?

柱村。

多大了?

十七。

你身上没别的事儿吧?

什么事儿?

怀孕没有?

没有呀,我怎么会怀孕?我还是个学生。

少说闲话,问什么答什么。

哦。

和几个男人发生过关系?

这样一问,苏雅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既闹不懂胖警察问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关系,又没经历过这么威严的场面。现在苏雅觉得自己没有犯法,可是威武雄壮的警察说她犯法了,她好像就是犯法了。就好比一件事,你没有做过,别人一直说你做过你自己也认为做过似的。苏雅平常胆子大,那是小羊与小羊之间的胆子,当小羊落在狼群里,她能不害怕吗?她害怕的身子都颤抖不止,心脏也跳动得不成个体统了。

快说,和几个男人发生过关系?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们会宽大处理。要不老实就给你戴手铐,把你送进少年犯管教所。

苏雅抬起头轮流瞅了一下坐在桌子两边的警察,释放出求救的眼神。旁边的两个警察像盯着一根木头,无动于衷。苏雅的发音都不正常了,她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关系。

胖警察冷笑,别他妈给我装,都做过不知多少回了还装蒜。快说,要不就给你戴手铐。

苏雅也闹不清自己到底是装还是没装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上一会儿嬲成了麻花一会儿又碎成了烂渣。如果知道这样,她死也不会跟那几个警察上车。可是来已经来了,她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说,她不知道怎么说。不说,又要给她戴手铐。她狠狠地恨起父母来,别人家的闺女是闺女,早就花个钱弄走了,为什么你们还不来把我弄走?你们真狠心哪。想到这儿,她有了视死如归的心情,伸出两只手说,你们戴吧,我不知道怎么说。

胖警察愤怒了,大叫一声,戴上。

带她进来的瘦警察向苏雅走过来,让苏雅把手背过去, 稀里哗啦,把手铐戴上了。

她要再不说给她放酒瓶,我就不信治不了这么个小丫头。”胖警察对瘦警察说。

苏雅想着下一步怎么办。胖警察又在大吼,快说,嘴硬对你没好处,别不识货。

苏雅不语。胖警察急了,喊,放酒瓶。

瘦警察在桌子后面拿出了一个酒瓶塞进了苏雅的后背,苏雅的胳膊开始紧绷绷地疼。

你说不说?不说还放。胖警察简直要喊破嗓子了,他喊,我审过那么多小丫头,今天第一次遇到你这么犟的,我看你还能犟到天上去不。

苏雅哭出了声,还是没有说话。

放。

又一个酒瓶塞进了苏雅的后背,苏雅疼得叫了一声。

说不说?不说就再放一个。

苏雅疼得实在扛不下去了,她说你们把酒瓶拿了吧,我说。

胖警察胜利地冷笑着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吧,和几个男的发生过关系,说一个拿一个酒瓶。

她抖抖瑟瑟地回答,三个。

苏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答三个,大概是因为她能说出来的,能和她扯上点关系的当时就想起来三个。

都是哪儿的,名字、年龄都说清楚。

头一个是破瓦村的,我姑家住那个村,去年暑假我到我姑家去玩儿认识的。

多大了?

和我同岁。

叫什么名字?

童强。

你和他睡过几次?

没有睡过,只一起出去玩儿过。

胖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喊, 我看你想再放一个瓶子,别不识抬举。

瘦警察一抬屁股,苏雅的心便狂跳起来,她赶紧改口说,睡过一次。

别不识抬举,警察可不是让你逗着玩儿的。 瘦警察说。

童强确实跟苏雅睡在过一个炕上,不过那种和警察嘴里的睡是两码事。每个假期苏雅都要去姑姑家找表姐玩几天,去年表姐恋爱了,对象是童强的小叔叔。有天晚上她跟着表姐去和童强的小叔叔约会,童强的小叔叔带着童强来和她表姐约会。一对小情侣带着两个小人儿开始的时候可能是让他们来做遮羞布的,后来就嫌他们碍事了。童强的小叔叔让童强先带着苏雅去新房那儿呆会儿,一会儿他们就过去。那是童强的小叔叔盖的新房子,准备娶媳妇用的,童强说他跟小叔叔做伴在新房子里睡觉。苏雅看到炕上扔着几本《霍元甲》小人书就看起来,童强却躺在炕旮旯睡着了。苏雅看着看着也迷糊着了,还是表姐回来叫醒的。当时童强的小叔叔还对她表姐开玩笑地说,你看,这新炕咱们还没睡他们倒睡上了。 她表姐还打了他一拳让他别胡说。后来的几天,苏雅经常跟着表姐去那个新房子里玩儿,她也和童强混熟了。童强偷偷表示过喜欢苏雅,苏雅说我还在上学,不谈对象。再后来苏雅周末回家时在路上见过童强几次,他开着拖拉机拉石头,只是笑着打个招呼而已,车都不停。

瘦警察从她后背拿下了一个酒瓶。

好好儿地说,说了就再给你去酒瓶,不好好儿就再加上去。说吧,第二个呢? 警察接着问。

去了一个酒瓶苏雅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她说,张虎,我们村的。

多大?

比我大好几岁。

发生过几次关系?

一次。

什么时候?在哪儿?

去年冬天,在河滩。

张虎是苏雅大哥的同学,也是她们家邻居。张虎经常去她们家找她大哥,苏雅一点也不欢迎他。他小小年纪就开始长胡子,脸又长又黑,像个大青北瓜,特别难看。可张虎到了她们家看见她总是笑眯眯地叫她黑英子,苏雅叫他黑猴子。有一天晚上苏雅从别人家串门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张虎,张虎硬把苏雅从路上拽到了河滩,然后抱住他用满嘴的胡茬扎她的嘴。苏雅恶心透了,但她不敢叫,她怕别人听见了。苏雅挣脱掉后就跑了,回去还哭着给母亲说张虎欺负他,母亲问怎么欺负了,她就把张虎用胡子扎她的事儿说了。张虎再去她家时,苏雅母亲训了张虎一回,说张虎你是大哥,你可不能欺负小英。张虎脸红通通地说,我没有欺负她。后来,他再也不到苏雅家去了。

酒瓶子又從后背上取下来。苏雅像在背上卸下了一座大山,她挺了挺背。

第三个呢?

苏雅不想把李航说出来,她很喜欢李航,她怕说出来会对李航不好。可是她已经说了三个,不说警察能放过她吗?她还是说了,李航,城西的。

多大?

十八。

有过几次关系?在哪儿?

一次。在苹果园儿。

学校不远处有一片苹果园,贾贺和李晓晨,李航和苏雅,他们四个经常去那里玩儿,他们有时候打扑克,有时候比赛上树,还有时候比赛骑自行车技术。和李航单独去就那么一回,就是她过生日李航送他放音盒的那次。那是李航约她去的,他想单独跟她呆一会儿。苏雅的生日在冬天,那天很冷,李航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一件披在了苏雅的身上,还紧紧地抱住了她并且吻了她。那将是苏雅一生的记忆。

没了吗? 胖警察问。

苏雅说没了。

我看你还是不老实,我知道你就还有一个,你是不是还想尝尝酒瓶的滋味? 胖警察这次没大吼,只是口气冷冰冰的。

苏雅真蒙了,她根本不认识这个胖警察,警察难道认识她?

我真没了,你们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了。 苏雅哭着叫了起来。

胖警察说,那我提醒提醒你,是和我们一样穿警服的。

穿警服的?苏雅脑子里突然闪过两个人,便试着问:你是说我们公社里的吗?

胖警察说,这不你知道吗,你还装什么蒜。

苏雅真不是装蒜,她真没有想到过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是苏雅母亲去公社做饭后认识的。苏雅有时会去公社里找母亲,就认识了公社里的一些人。那两个人都是派出所的所长,很蹊跷也很滑稽,正的姓郑,副的姓付。副所长是个文艺青年,听说苏雅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和苏雅聊的话也就多了。他给苏雅推荐过一些他认为好的书让她读,还把自己读过的书送给了苏雅几本,后来经常送苏雅一些稿纸,鼓励她好好读书好好写作,争取当个大作家。在苏雅上了高中心野起来后,苏雅母亲还专门把副所长叫到家里来让他开导教育。副所长经常在苏雅的头上抚摸一下,苏雅感觉像父亲抚摸女儿,很温暖。副所长曾经对苏雅说过一句话,你这样下去,以后要是能闯出来,那肯定不得了,要是闯不出来,你就完了。苏雅不太懂副所长的意思,反正听听就是。正所长呢,他对苏雅不太规矩,有次母亲在公社里包饺子苏雅正帮忙,正所长过来把苏雅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要送苏雅个东西。母亲说让她去,她就去了。原来是一辆崭新的小自行车,正所长说,是昨晚一个案子的战利品,送给她上学骑。苏雅兴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正所长把她叫到跟前,然后把苏雅按坐在他的大腿上,接着在苏雅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苏雅知道他一定图谋不轨,挣脱了他的手臂跑了。她告诉母亲正所长拧她的大腿,母亲说,让她先回家,也不要对谁说。母亲以后再也不让苏雅到公社里去了,也不要让苏雅声张这件事。

这两个警察,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他们让苏雅说的肯定是那个坏的。苏雅说,是郑所长吗?他拧过我大腿。

另一个呢?

他对我很好,送我书还有稿纸什么的。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儿?

没有。

不可能。你说不说?不说还放瓶子。

苏雅嘟囔着说,那你们说有就有吧,反正你们说了算。

别瞎嬲缠,我不能替你说。

有。 苏雅知道,只有说有才能逃过去,要不,又会是一番酒瓶子的折磨。

名字?

我只知道他姓付。

职位?

副所长。

还有没有和别的有关系的男的?

没有了。

好。 胖警察歪头看了一眼眼镜警察问,记完了吗,记完了让她签字。

眼镜警察说记完了,苏雅被瘦警察打开了手铐,在眼镜警察的指导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被瘦警察送回了原处。往回走的路上,苏雅两只手来回搓拧着被手铐勒成的红色印记,眺望了一下四周。她看到这个院子的高墙和大门,她多想插上翅膀从这个院子飞出去啊。以前,她在教室里坐着听不愿意听的课就觉得苦闷难挨,可是比起现在来简直是天堂一样的美好,要是能从这个地狱里逃出去,她一定会打消所有的私心杂念好好读书,做一个让人瞧得起的人。可是,她还能出去吗?她不知道。

苏雅不安地问瘦警察,我还能出去吗?

瘦警察说,情节严重的得送少年犯管教所。

苏雅再度陷入恐慌状态,等瘦警察一走,她把自己的门关死, 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墙上的那块砖头又被抽掉,刺青男把整个脸都放在窟窿那边说,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说说,他们怎么审你的?

苏雅停止了哭声,抽泣着不说话,用手抹着泪水。

真他妈的狠,一个小丫头都能折腾成这样子,不就是跟男人睡个觉吗,不偷不抢的。 刺青男看见了苏雅手腕上的印记,开始骂。而后又递过来一个窝头说,你吃了吧,这一折腾,你肯定饿了,不要想不开,吃了再说。

苏雅吃不下,她不觉得饿,她只想早一点逃出这个高墙大院。她问刺青男,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送到少年犯管教所?

刺青男说,你别听他们瞎扯扯,他们那是吓唬你的。我都进来四次了,他们每次都说要判我刑,可过个十天半月就把我放出去了。

你犯了什么法? 苏雅问。

打架,我真想把那些兔羔子都杀死,他妈的他们看我是个孤儿就老欺负我。 刺青男说。

你是个孤儿? 苏雅问。

刺青男说,是,我爹妈从小就离了,也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我跟我叔过,我叔也不大管我,他不会花钱来保我的。

那谁又欺负你了? 苏雅觉得好奇,又问。

你就别问了,反正就是一群欺负人的家伙。还是说你吧,你一个丫头家比我名声重要,你得想好了回去后怎么说,得找个理由,就说警察抓错了。

可是我还能出去吗,说不定真进少年犯管教所呢。

不可能,放心吧。对了,你和几个男的睡过觉?

我没有。

不可能吧?

真的没有。

那你被人强奸过吗?

什么是强奸啊?有天晚上我和一个同学在她姥姥家睡觉,她姥姥和别人谈有一个男的强奸了那个女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强奸吗?

苏雅已经被“强奸”这个词纠缠了很久,她真的很想知道什么是强奸。

刺青男这时半天没有说话,他把那块砖给堵上了,没多大会苏雅就听见刺青男在院子里大喊,你们这帮王八蛋警察,竟然把一个连强奸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姑娘给抓进来,你们这帮畜生,会遭天打雷劈的。

喊完这句刺青男就被几个恶狠狠的警察又铐又骂又踢地带走了。每个门口都站着看热闹的人,却没人敢说话。苏雅看见有人向她望过来,赶紧缩回了屋里。

中午时分,瘦警察给苏雅送过来一个黄色饭盆和一个勺子,还告诉苏雅不要着急,她父亲已经来过了。

那我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苏雅惊喜地问。

那得看你父亲和我们领导谈没谈妥?瘦警察说。

什么叫谈妥?苏雅问。

瘦警察不耐烦了,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呀,就是钱呗,你父亲他舍不得掏那么多钱,正给我们领导讨价還价呢。

瘦警察说完就走了。苏雅又开始哭。怎么到这个时候了父亲还在讨价还价,她都怀疑她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苏雅想,要真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就好了,她就再也不用回村,远走他乡找她的亲生父母去。要是她的亲生父母再是个有钱人家或者是住在县城,那她的命运一下子就改变了。她能想穿什么衣裳就买什么衣裳,上学能像李晓晨一样走读,还能找一个城里的男朋友,再也不用被人看不起了。

饭还是得吃的,她不能饿死。苏雅从小不挑食,窝头她也能吃,她吃不下不是吃不了,而是心里难受。第二天晚上,屋里被瘦警察送来一个和苏雅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妇女。苏雅躺在床板上不说话,老妇女主动给说话,丫头,你犯啥事儿了?

老妇女这么一问,苏雅联想到回村后那些爱嚼舌头的人也会有人这样问她,就难过得要死。村里人闲着没事就爱嚼舌头,把一说成二,把二说成三,把笑话人当成娱乐节目,还能把人折腾死。翠娟就是被折腾死的。翠娟有个傻哥哥,父母让她给她哥换亲她不愿意,她就跟她喜欢的那个人私奔了。第二年翠娟抱着个孩子回来,父母不让她进门,也不认她这个闺女,嫌她丢人。她娘说她走了村里人都乱笑话,他们出门都不敢抬头,让翠娟再也别进家了。翠娟本想回来就没事儿了,没想到父母却不认她了,而且村里人看她都是歪着头斜着眼的,后来她跳井了。想到那些歪头斜眼的村里人,苏雅就有点受不了了,她也想死。

苏雅不语,老妇女不问了,开始自个唠叨,我们村有个丫头被抓进来了,不过当晚她爹就把她领回去了,她爹跟别人说是抓错了。什么抓错了,谁不知道呀?他闺女是乱搞对象抓起来的,她爹掏钱把丫头赎出来的。那个丫头可疯了,成天跟男的混混,村里人都快笑话死她了,他能瞒住谁呀?这不我家那不争气的二小子就给人家搞过,也被那丫头咬出来了,抓我小子时我小子跑了,他们就把我弄进来当人质。我要是出去了就要让全村人知道那丫头就是搞破鞋被抓的,要不我出不了这口恶气。这还不知道要掏多少钱哩,要是掏不起就不掏了,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就这么一条老命,也不值几个钱儿。

苏雅感觉老妇女这话儿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她不吭气,躺在床板上想怎么个死法能不痛苦。跳井、上吊、割腕、撞车等,她想了很多很多死的方法。她觉得跳井和上吊都会被憋死,她试着闭氣憋了一会儿,太难受。要是钻到车底下撞,一下子撞死了还好,要是撞不死呢,少条胳膊少条腿儿的,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认为还是割腕死的好,割腕虽然疼,把胳膊上面死死捆住也不会有多疼。就割腕死,晚上就割腕,其余的她都不想了,她开始找可以割腕的东西。屋里没有她又到院子里找。她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儿,还真找到了一个细细的像小刀一样的玻璃条。她攥着玻璃条往屋走,视死如归,一了百了,心里不再有任何压力。

晚上,老妇女很不做挈,要借苏雅的饭盆打饭,说是打回来一起吃。反正就要死的人了,苏雅说拿去打吧,打你自己的,我不吃了。老妇女说不吃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丫头你得想开点,一个丫头家没事儿的,不挑不拣好歹也能找到婆家。

还没割腕苏雅就感觉到了疼,不是手腕疼,是心疼。经历了这么一场,她回家找个婆家还要不能挑不能拣,那就是她名声不好了,是个傻子瘸子她也得嫁了。老妇女出去打饭去,苏雅恨恨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第一次感觉名声对于一个女孩子的重要。她真不该去搞什么对象,真不该那么野那么疯,跟同学们去看电影去跳舞。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母亲经常唠叨的一句话,她被抓到看守所这样的坏事村里人还有学校里的同学全都马上就知道了,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她要臭名远扬了。真没脸活着了。

老妇女打饭回来吃了一通让苏雅吃,苏雅没有吃。老妇女吃完饭从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说,我得先吃点安定片,要不晚上睡不着。

安定片,苏雅突然想起来了,李晓晨曾经说过,要是死就选择吃安定片睡死,睡死不疼不痒的,睡着睡着就死过去了。苏雅把手里的玻璃条扔到了门旮旯,她决定要吃安定片死。那就再等等,出去了再去买安定片。

父亲始终没来,苏雅已经不在乎父亲来不来,家里人来不来了,好像家人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这天晚上,有人敲门,是那个审问他的胖警察。胖警察叫苏雅跟她走,苏雅不得不走。

还是审问她的那间审问室,没有别人,苏雅进去后,胖警察关上了门,还上了锁。苏雅不怕,她的心已经死了。她想,就是再铐起她来,就是再放瓶子,就是再疼她也不能叫,她就当自己死了。

胖警察没有审问她,反而笑嘻嘻地说,你父亲来过两趟了,不想拿钱,你说怎么办吧?

苏雅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胖警察还是笑着说,你这小丫头真犟,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犟的。你也别着急了,没啥事儿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苏雅很迷惑,问,你送我回家?我没事儿了?

胖警察上前拉住了苏雅的手说,没事儿了,看你家实在困难,我们决定不罚款了。

苏雅本能地想抽回被胖警察拉住的手,但没抽出来,胖警察攥得很紧,让苏雅想到戴手铐那种痛苦难表的滋味。苏雅顷刻间屈服了,被胖警察按到了床上。苏雅顿时觉得身体像被硬钉下一棵粗壮的树桩,忍耐不住的疼使她“哎呀”叫了一声。只几分钟,胖警察从苏雅的身上站起来,看了看苏雅的下身,然后问,你是不是来月经了?

苏雅噙着泪说,我从来没来过月经,我娘带我看过,医生说我有毛病,治好这病得花很多钱,我们家没钱治。

胖警察“哦”了一下说,你别动,我擦完给你拿东西擦。

苏雅没动,胖警察把一个手帕堵在了她的下身说,你自己擦擦,今晚别去那屋了,蚊子一定很多,就在这个办公室睡吧,我给你点着蚊香,明天把你送回去。

苏雅就睡在了这间办公室里,她不是贪图享受,而是她不想去看那个老妇女的嘴脸。这一夜,她对“强奸”这个词有了一个认识,虽不清晰,但她自认为“强奸”大概就是说这事儿。可为什么要“强奸”呢?有什么意义呢?除了疼就是羞辱。李航从来没有“强奸”过他,李航只拉过她的手,吻过她的脸,很美的感觉。

是跟胖警察回村还是去死呢,苏雅拿不准了。一大早,瘦警察竟然押着刺青男来审问室,刺青男戴着手铐。刺青男说,妹子,我要到别处去了,今天我拼着命要他们把我带过来见你就是不放心你,想对你说几句话。妹子,我也有过一个你这么大的妹子,可惜她被我娘带走了,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不知咋儿的,昨夜个儿我想了她一宿,一想她我就想到你,我还梦到你要自杀。我过来见你就是想对你说,别管遇到多大的坎儿都不要死,死是最无能的,要活着,别管别人怎么说,自己一定要活得像个人。我也想好了,这次如果判了,不论判几年出来后我再也不打架了。这儿呆不下去我就远走高飞,在外面好好做人好好努力挣钱,我要衣锦还乡,我要回来让他们看看,我活得比他们都好,而不是被他们笑话死。

苏雅的泪水又汪了一眼,她冲刺青男点着头说,我记住了。

刺青男没有再说话,眼里也闪闪亮亮的。他被瘦警察带走了,走出不远还回头看苏雅,冲苏雅点头一笑。苏雅仍在流泪。

胖警察过来了,让她在一张纸上签名字,说签了名字说可以走了。苏雅没看纸上写的什么,签上了苏小英。胖警察问,怎么不签苏雅,苏雅多好听。 苏雅说,我是从村里来的,我在村里叫苏小英,在学校才叫苏雅。

胖警察说,走,我送你到村口,就不往你们村里走了。以后上学有什么困难就到公安局找我,我姓暴,在二楼最西头那个屋。

苏雅勉强笑了一下,然后跟胖警察上了车。一路上,胖警察还问了她的学习情况,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谁也不要再提,一个丫头家,名声比一切都重要。苏雅问,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让你们抓我的,是李航的妈妈吗?

胖警察说,不是,这个你不懂就别问了,以后别去你们公社了,好好读书吧。

苏雅也不想再问了,她问胖警察能不能给她五十块钱。胖警察说能,一手开车一手从兜里拿出一百给了她。苏雅说,她想去城里买身衣裳,穿得漂漂亮亮再回去,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到过看守所。胖警察说,行,然后又往回打方向。苏雅不让胖警察送了,她说她想去找她的同学。胖警察说,也好,嘱咐她早点回去,别让父母担心了。

胖警察走后,苏雅去了贾贺的店里写下两张字条,一张是给李晓晨的,一张是给父母的。她让李晓晨帮她把写给父母的字条送回家。

光阴似烟花,开过了就寻无踪迹。如今距苏雅离家出走已有二十余年,苏雅已经衣锦还乡过无数次,但没有人知道她这双脚翻过多少山踏过多少河跳过多少坑。苏雅听说过那个姓暴的胖警察蹲了大牢,还听说过那个拧他大腿的所长也被开除了党籍,至于都为哪般,苏雅没去问过,也不想过问。偶尔,苏雅会触景生情地想起当年那个刺青男,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是否也已衣锦还乡?是否见到过他的妹子?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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