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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难(短篇小说)

2018-09-10丰一畛

作品 2018年2期
关键词:王燕老弟栋梁

丰一畛

那张地图,是祖父从集市上带回来的。说是地图,叫它广告更合适。它的正面,整版都是县城新开的某家不孕不育医院的宣传。画面上,一排女护士齐刷刷站着,双手做成个心形支在胸下。她们面带微笑,迎宾小姐般,露着雪白的牙齿和同样雪白的小腿肚。护士的斜下方,一对农民模样的夫妇,每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嘴角咧着,笑出了孕育热线。反面呢,绘的才是地图,本县的县域地图。虽然图上覆盖了红色的求子电话,但仔细点看还是能看清的。

自行车寄存在集市口。车子是大梁自行车,没有前筐。祖父买菜回来,自行车上已攒了不少广告。有黏在坐垫上的,有插进辐条间的,最多的则夹在坐垫后面的行李架上。那张地图被带回家,纯属偶然。祖父根本没瞅它是宣传什么的,见它挺厚,又够大,就把它叠了垫在行李架上。化肥编织袋里塞了几棵大白菜,这样儿,拴好后,菜就不容易被硌着。

祖父戴上老花镜,一连几天,盯着那地图发呆。地图已皱了,有了破损。那天卸了菜,刚要将它撕了扔进灶房当引火儿,翻了下,才发现反面居然印着密密麻麻的村庄。祖父家堂屋的墙上,依次贴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山东地图。看地图是他的一个习惯。两个孙子都在外折腾。老大读书,先去了杭州,再到了重庆,又转去了兰州。老二打工,去的地方更多,威海、青岛、济南、苏州、上海、日本的大阪……看久了那些城市的名字,祖父恍惚会觉得,孙子们似乎就在眼前。可那些地图指涉的范围太大,即使只是省域图,乡镇也就是个点儿,从没村庄的影子。祖父七十多了,早年在公社和乡镇做事时,曾见过粗线条的县域图,不过,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初冬的一个早上,雾蒙蒙的。祖父起了个早,用一块碎玻璃当镜子,刮了胡子。他瞧了会镜子里的自己,又找来祖母的缝纫剪刀,剪了鼻毛。吃过早饭后,祖父准备出发了。他没告诉祖母要去哪里。祖母也没问。祖父放了几十年羊,前两年闲了下来。他并不想闲着,有件事干更容易消磨时光,年龄虽说大了,少养几只,还力所能及。然而,村里治安不好,总有人惦记着他的羊。无论冬夏,祖父母都要轮流睡在挨着羊圈的侧房里。但贼是最难防的,他们的羊还是经常被偷。那个冬天,祖父半夜起来看羊,感冒了,严重了,去住了院。回来他便把羊全卖了。后来,祖父母又在羊圈里养过兔子,兔子利润少,没人专门兴师动众地偷。人不偷了,却招来了黄鼠狼。祖父家住在村头上,过了门前的路,是条沟,过了沟,就是庄稼地。黄鼠狼有时比小偷还可恨,小偷除了偷东西,还会想点别的、做点别的。可黄鼠狼,几乎每个晚上都出来找吃的。祖父母也不养兔子了,闲下来后,祖父偶尔会骑着自行车出去溜达。孙子们也总说,别老闷在家里,老年人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因此,那个初冬的早上,祖父籌备着外出时,祖母并没觉得祖父的表情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察觉,这会是一次有目的的出行。祖父将那个拉链早已坏掉的皮包挂上了车把。皮包里装了一支笔,几页裁剪了的挂历,几盒泰山烟,他的烟袋锅子,还有那张地图。祖父抬头,东面已漫出成片的红彤彤的光,他匆忙按了按两只车轮的胎,气挺足。

祖父踏上了他的旅途。

这是次漫长的出走。如果刨去雨雪天的间隔,持续了两月有余。最开始,祖父半晌午就回来了。后来,回来得越来越晚。某次,祖母想起什么来似的问,去哪儿了?没买点菜?祖父撂了车子,囫囵了句,就出去逛逛,没去集上。

一天,祖父跟祖母说,今天要骑远点,给我备点干粮。祖母狐疑地嘟囔,年轻时没骑够?祖父没搭腔。祖母又想,也好,出去逛逛,省得在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自从得了那张地图,祖父的确很少再干预祖母去信耶稣的事。他要么在家发呆,要么出门,也没时间。可祖父并没消停,他的脾气更臭了。每次外出归家,见了祖母,总绷着个脸,还总因为诸如饭菜不合口、锅碗放错了地儿、忘了喂猫等小事骂人。他的脸色也不对,蜡黄蜡黄的,人也瘦了,动不动就“唉”地叹一声。祖母问他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不行就去城里再看下。祖父鄙夷地“咳”了阵儿,叱道,就你懂得多!祖母愣愣,习惯似的,一声不吭去给他热饭。

那一日,天要黑了,鸡已上了石榴树。祖母去门前的路上站站,没有祖父的踪影。一会儿,鸡成了树上的黑疙瘩,祖母又去门前的路上望望,还不见祖父回来。她慌了,跨了几条街,去找父亲。祖母刚迈进我家,父亲的手机响了。

——祖父被扣在了邻镇的镇政府。电话里的人说,赶紧拿钱来赎人。

父亲将老式的诺基亚手机猛地扔在沙发上。他两手攥成了拳头,浑身发抖。祖母忙问咋了,越问,父亲抖得越厉害。咋了嘛?祖母恨恨地瞪着父亲。父亲支棱着头发,一转身,头撞向沙发。“吃饱了撑的,丢人现眼!”父亲吼着,一面鸡啄米似的磕碰着头。祖母冷冷地乜了眼,出息!她捡起弹跳到地上的手机,搁在桌子上。行了!她也咆了句。祖母绝望地闭了下眼,咕噜着“我的主呀!”往门口走去。

“他死不了!”父亲颠动的头停了,身体斜杵在沙发的扶手上。

灯光下,祖母干瘪的背影崴了崴。

祖父是自己走回来的,第二天日头落山的时候。杨柳镇政府雇的巡逻人员扣押了祖父的自行车,他只好走着回来。那些天,县上三令五申,禁止农民就地焚烧玉米秸秆。杨柳镇政府雇了几个人、派了辆车,到处扯着喇叭宣传、监督这事儿。祖父正骑行在乡间小路上,前面不远处突然起了火,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蹬。警笛声像是倏忽间从天上掉下来的,嗯啊嗯啊,祖父一激灵,发现已被拦下了。那帮小年轻吵吵嚷嚷,认定火是祖父放的。祖父辩解,他们不听,质问祖父干吗呢?祖父说闲着没事,出来透透气。扯淡!一个小年轻骂骂咧咧,冲上来踢了祖父几脚。他们翻了祖父的皮包,一分钱也没有,他们又踢了祖父几脚。

祖父被带到了镇政府。——巡逻的小年轻们也知道,老头很冤。可他们急等着挣外快,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实在没办法。他们盘问了祖父半天,获知了些基本情况。关键是,他们想要个电话号码。可祖父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包括他的和他儿子的。小年轻们很气愤,只好先一遍遍拨打熟人的电话,只好耐心地用递进的方式一点点找寻那个能拿来钱的电话。拐了好多道弯,政府院里的路灯都亮了,他们终于拨通了父亲的手机。他们买了几笼包子,跟祖父一起,边吃边等。吃完,他们掏出了从祖父皮包里搜来的两盒烟,拆开,分了,抽起来。不耐烦的时候,一个小年轻又拨了父亲的手机——电话无人接听。

夜里,祖父就睡在了镇政府的门卫室。

第二天,打了一上午,父亲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小年轻们愤怒至极,他们呵斥祖父,你个老东西,怎么生出个不是东西的儿子!眼见着计划泡汤,死马当活马医般,他们寻了条链子,将祖父的自行车捆绑在镇政府停车棚的栏杆上。滚吧,他们厌恶地轰赶祖父,回家去拿钱来交罚款,赎你的自行车。

祖父走累了,又没吃午饭,回到家,正赶上饭时。他喝了两碗玉米糊糊,吃了三个馒头。他边吃喝,边叹气,难,想得到,没想到,这么难。

祖父又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难。他哧哼了下鼻子,竟然抽噎了。

腊月二十九,傍黑,老弟打来电话,让我到十里外柘沟镇的苏果超市门前去接他。本来,老弟说,不回家过年了。我骑了家里的电动三轮车,裹了父亲的军大衣,风驰电掣。老弟只背了个肩包,我们走的小路。

祖父猜到了似的,从下午就端个马扎坐在村村通的大路上。他抽着旱烟锅子,搭眼瞄着公交车的站牌。车停了一次又一次。打工回来的人从车上下来,大包小包。

老弟猜到了似的,在柘沟镇提前下了车,打电话叫我走小路去接。

老弟二十六岁了,未婚。在城里,二十六,不老,还是个小年纪。三十岁的女孩,都算不上大龄。可在乡下,尤其男孩,二十六了还没结婚,事儿就大了。老弟去了趟日本,一去三年。同样是个车床工,出国打工,工资翻几倍。那几年,我们家里很穷。我在外读书,一直要用钱。父母又没本事,在村里都是混得最差的。父亲早年得过小儿麻痹,性格怯懦、自卑,惧怵外面的世界。他一直活在祖父的阴影里,跟祖父作对,也就成了他的宿命。外祖父死于“文革”的批斗會,母亲从小孤苦无依,受尽嘲笑,嫁了父亲,很快便适应了嫁鸡随鸡的角色。老弟不喜欢读书,十四岁就出来混,辗转各地打工。出国前,老弟私下谈过几次恋爱,有的还轰轰烈烈。在日本,也谈了个,那姑娘挺漂亮,也是附近村庄到大阪打工的。什么都谈好了,甚至,床也上了,可按照用工合同,那姑娘比老弟提前半年回国。回了国,什么都变了,谈不拢了,甚至,谈的机会也没有了。只两个月,她就嫁给了城里一个卖二手车的。

恋爱再多有什么用?二十六了,过了年就二十七了,老弟还没成亲。

那年回了国,趁着热乎劲,老弟有过那么几次相亲的机会。老弟长得黑,家境差,不熟悉的人面前,也不善于言谈。那些只看外貌、上来就问有没有房子车子的女孩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她们。虽然外表粗糙,不近生人,看上去像个混黑社会的,但老弟内心其实非常细腻,且敏感。打工之余,他一直读诗,还偷偷写。几次失败的相亲经历后,老弟报了名,去市里学车。那时,表妹也刚从国外打工回来,也跟着报了名。车学到一半,一个叫王燕的姑娘注意到了老弟。她起先跟表妹接触得多,通过表妹,认识了老弟。王燕从一所职业学院毕业后,在市里的一家公司当会计,半年前,刚跟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分手。

王燕发现,老弟还是很有见识的。有意无意,她对老弟热络了些。老弟倒对她没什么想法,不是老弟后知后觉,王燕相貌确实一般,本来平庸的脸上,还缀了不少雀斑。但王燕也有时下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不具备的优点。她不小气,很会做事。大家一块出来吃饭、唱K,王燕总是会在合适的时刻先去买单。这一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几乎难能可贵。两人的关系,开始,王燕是主动的,她是那个发短信问这问那的人,老弟是那个时回时不回的人。开始,王燕看着老弟QQ上不知所以的说说,琢磨着老弟,生出了勇敢。透露了那层意思后,老弟的反应期有点长,再看着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说说,王燕感觉到了沮丧。这些说说引诱她琢磨,可她又捉摸不透这些说说的意思。当她有点想打退堂鼓时,老弟反应过来了。王燕是隔壁县城的姑娘,念过大学,主动贴过来,他还要怎样?他还想找哪样的?还能找哪样的?——他们谈恋爱了。

学完车,王燕回公司上班。老弟回县城兜兜转转,选了个房子,付了首付。平时,都是老弟去看王燕。老弟没有正经工作,快过年了,也没打算找。王燕来过我们县城两次。一次,她网上订好了酒店的房间,连假都没请,一下班,就飞奔过来。他们的爱情看上去缺了点什么,内在的,也包括外在的。她跟家里人提及了他,家里人表示了反对。可她准备好了把一切都给他,或许,先斩后奏才是对付那些阻力的最好的方法。老弟用彻底的感动迎接了她。他抱着她,抱了一夜。他说,谢谢你。另一次,王燕想来我们家看看。在乡下,这会是个隆重的事。王燕考量了他们的关系,权衡之下,买了礼物,跟老弟一起,去了表妹家。姑姑明白,这是见家长环节的前哨,是种委婉和变通。姑姑热情招待了王燕。

大年初七,小时候敬火神的日子,约好了,王燕的家长要见见老弟。去之前,我陪老弟到县城买了新的裤子和鞋子,还要买件衬衫,没选到合适的。老弟身上的那件羽绒服,白天骑摩托车溅上了泥点,那天晚上,我瞥见他坐在床前一遍遍擦拭。很长很长时间,他擦得认真而仔细。

老弟回来得很晚。我去县城车站接的。从车站回家,三轮车的电用光了。我推着车,老弟后头跟着。天很黑。远处县城方向的灯火,汇成了一片阴沉的红。近处村落里的光亮,星星点点。有狗吠传过来,时间更加阒寂。仿佛许久没走过这么黑的路了,像是走进了某个无始无终的寓言里。我以为老弟做了充足的准备。王燕的父亲是个交警,母亲在小学教书。父母都有工作,家里在县城有两套房产,一套住着,一套新的,付了全款,留给王燕读大学的弟弟。以他们的身份和眼光,看不上一个来自乡下的只有初中学历的打工仔,几乎是铁定的事。老弟也说,要打持久战。可是,或许说是一回事儿,准备是一回事儿,事儿真来了,又是另一回事儿。老弟有点蔫,走在后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好也不说话,任着沉默兀自膨胀,浩大成一个高高的迈不过去的坎。

出国前待过的那家机械厂招人,两个月后,老弟去了青岛。曾经,他想过,生米应该先煮成熟饭,怀孕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老弟终究没有那么做。这是个悖论。他也说不清。见家长,不同于决堤。王燕也说,家长决定不了什么,她是个独立的人。再说了,父母在意的只是她的弟弟。过了元宵节,老弟去市里找了王燕,顺便找了个工作。工资太低,仅够还房贷。他去了青岛。王燕说,反正会计的工作到处都是,辞职申请批下来,她就去青岛找他。可她没来。老弟也没再回市里找她。见家长的确不是决堤,但见了家长,他们似乎突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这个社会了。他们真的有那么相爱吗?

祖父跟我吵了一架。我是老大,一直窝在学校里不出来,坑了老弟。这不说。我居然支持老弟跟王燕谈恋爱,不救火反而加柴,良心似乎让狗吃了!祖父骂了姑姑和表妹,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瞎撺掇,明知骗吃骗喝还往家揽,胡闹!祖父更加厌恶父亲了,儿子大事当前,他做父亲的没事人似的,恨死个人!父亲气也不打一处来,晕了头般嚷嚷,当时说了不生二胎,非让生。为了多要个孙子,铁饭碗生生叫人撸了。不然,现在至于这么难!祖父直接爆了粗口,畜生!

祖父下了断语,如果老弟娶不上媳妇儿,我们都是罪人!

正吃着饭,狗叫了。狗不叫,我们也知道,祖父来了。隔着院墙,我们早听到了他的咳嗽声。祖父在门楼的黑里站了会。我们心照不宣。祖父还是走了进来。“回来啦?!”我们连忙起身,喊了声爷爷,让了座。祖父没坐。“先吃饭吧。”祖父说。我们刚坐下,端起碗,祖父转身走了。“走啊。”我们寒暄着,放下碗筷,再站起来。“先吃饭吧。”祖父没有回头。

饭后,老弟去了祖父家。

堂屋正中的大椅子上,一左一右,坐了老弟和祖父。祖父吧嗒着烟锅,神态凝重。几缕稀松的烟雾氤氲在他的帽檐下。屋里很亮,祖父新换了支高瓦数的灯泡,从窗玻璃探出的光,泾渭分明地落在院子里。洗手池上的冰凌子显出了一层昏暗。

将近一年没见,祖孙二人聊了很多。

乡下的婚姻市场,封闭而野蛮。置身其中,老弟无任何优势可言。老弟明白,要出去找。可出去也不好找。他换了几家工厂,哪里女孩多,换到哪里。流水线上的那些女工都是刚辍了学出来的,最小的十四五,最大的不超二十。她们的工作和身心,皆处于急剧又无序的流动中。而老弟要找的却是个过安稳日子的老婆,他像是条游进海洋的淡水鱼,张嘴不是,不张嘴也不是。虽然,老弟早已弄不清他为什么非要在短时间内找个女孩,可他意识到,不管为了谁,他必须要找。于是,他追了很多女孩,对牛弹琴般,滑稽而执拗,也对牛弹琴般,除了讥讽和漠然,一无所获。不过,面对祖父,这些事老弟提也没提。他只跟祖父说,和王燕彻底断了。他着重说了别的,赚了多少钱,房子怎么装修,房贷每月还多少,肾结石的老毛病有没有又犯。祖父把长吁短叹钳进喉咙,他听着老弟的话,间或点点头。一个间隙,祖父闷声进了里屋。他拿给老弟一沓挂历裁成的纸。祖父不看老弟,他压了压帽檐,沉浸在烟雾里。他声音很小,自言自语般,词不达意地讲起他心里那块总是撕扯着呼吸的肉疙瘩。

祖父走遍了方圆三十里地之内所有的村庄。那些挂历纸上记满了他打听来的消息。在我们那一片乡下,人们都知道,适婚年龄男女比例已经失调。而祖父,通过他走街串巷的调查,算出了这个比例的大约值——4:1。这是个令人恐惧的比值,更令人恐惧的是,本来就少而又少的闺女们,还都铆足了劲往城里嫁。这就是事实,一时半会改变不了的事实。祖父佝偻着腰咳嗽,他愈加枯槁,肩膀颤动着。

要降低标准。祖父忽而直起背,定定地看了会呼呼响的水壶,坚毅地说。

降低标准的意思很明确,祖父随后做了解释,就是找个离过婚的甚或离了婚带着个孩子的。乡下人还是对这样的女的怀有偏见,祖父嗫嚅着,正由于大部分人一时还没转过这个观念,才好钻空子。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村真就没这个店啦。祖父说着,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自从接过祖父递过来的挂历纸,老弟便没再言语。壶开了。祖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祖母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沉浸在祖父的沉浸里。老弟起身去灌了暖壶。炉子里的火苗蹿了蹿,炭被烧红了,像双眼睛,又被烧干了,只剩了眼睛深处的空洞。

老弟从烧焦的炭里看见了自己。

或许祖父已早早散出了这样的话儿,对孙媳妇没啥要求,知道水开了提壶就行。可这个年,老弟并未因此獲得更多的相亲机会。他只在家待了几天。大年初一,表妹帮他引了条线,是个结婚十多天便离婚的姐姐。老弟借了辆车,他们从镇上开车去县城,二十分钟后,县城到了,那女的便下车了。后来那女的发短信向老弟道歉,她是来走过场的。她亲戚家的弟弟看上我表妹了,想讨好,拜托到了她。她在外面有谈的,又不好意思拒绝。老弟说,就当拜年了。那女的又回道,久经沙场的老姐多说句,弟弟太腼腆了。

春上的一个夜晚,父亲冒失地打来电话,问怎么联系不上老弟,王伯坐一旁呢,要给你弟介绍个对象。父亲喜不自禁。我问,哪个王伯?父亲说,你栋梁哥的爸。我哦了句,说,老弟去上班了,夜班,不让拿手机。我挂了电话。过了会儿,我拨过去,父亲没接。第二天,老弟来电话了,大体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他的狐疑。我也说了我的狐疑。

王栋梁三十五岁了,还没结婚。他爸要张罗着给老弟说媳妇,确实有点蹊跷。王栋梁读过书,读了很多年。很多年里,他妈逢人就说,他儿子多牛多牛。他爸不说儿子厉害,却张口闭口“211”、“985”,俨然高等教育专家。可王栋梁复读了三年,只考了个高职,还是那种只要花钱就能去读的高职。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读,也不妨碍他妈的判断、他爸的认识。按王栋梁爸的话说,他介绍给老弟的这个闺女是他们的干女儿,也就是王栋梁在外认的干妹妹。她是河南的,有点胖,长相过得去。只要老弟愿意,她没话说,直接成亲都行。王栋梁的爸拍着胸脯。

天上掉馅饼了?女孩加了老弟的QQ,发了张照片。小斜眼,大歪嘴,目测二百多斤。这些不说。干妹妹是怎么回事?她来王栋梁家住过几次了,每次一住好多天。王栋梁去赶集,她也跟着去赶集,还揽着胳膊。

父亲终于接了电话。我交代了几句,烫手的山芋不要碰。这女的赖上王栋梁了,他家急于摆脱,硬往老弟这里塞。加了QQ,没聊几句,她就说要直接从郑州去青岛找老弟。老弟拒绝。她又说,她开了个网店,手头紧,可否先借上三千?

这都哪跟哪?

老弟拉黑了她,以为闹剧就此结束。可这女的去我们村了。她先去了王栋梁家,又在王栋梁妈的引领下,去了祖父家。第三趟时,祖父给了她想借的那三千,还附赠了两千路费。她说,已经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她要去见老弟了。

父亲与祖父大吵了一架。他们还动了手。

祖父戴着老花镜,手里的铅笔画拉着那张几近残破的地图。可能是春末的时候,也可能入夏了,祖父脸上的疤结了痂,他抠下来,做了个决定般,又踏上了新的旅途。他从家户道里找出了辆废弃的自行车,扛到集上,修了。这自行车,他的两个孙子都骑过。大的骑完初中去县城读高中了。小的骑到初中二年级辍学去打工了。自行车只剩了简单的支架和两只轮子,没瓦圈,没后座,没闸,没撑子。祖父换了两只轮子的内外胎,将就着试了试,吱嘎吱嘎的声音很大,不过,还能骑。坏了拉链的皮包又被挂上了车把。皮包里装了烟,笔,挂历纸,烟袋锅子,以及那张地图。

祖父径直走向了他心底的愿望。

被骂多管闲事后,姑姑走娘家走得没那么勤了。来了,也只坐会,与祖母唠唠嗑,晌午到了就走,不吃饭。她很少主动跟祖父说话。祖父也几乎不主动跟她说话。可那天,姑姑刚要推着电动车进家门,祖父先从院子里迎出来。他问姑姑,姑父在家没。他让姑姑打个电话,把姑父也叫来。

祖父家有电话,姑姑帮忙买的,可我们从没打通过他的电话,他也没打过我们的电话。我们在外,都是从父母亲嘴里听到祖父母的消息。可自从父亲和祖父拳脚相向,提到祖父,父亲总是三缄其口。祖父那天的作为,我是听表妹说的。

祖父指挥祖母做了几个菜,款待了姑父和姑姑。姑姑以为,祖父终于意识到了,在老弟找对象这件事上,他一直转嫁着痛苦。可撤完席,收拾了饭桌,祖父踅回里屋,拿出了一沓挂历纸。他将那一小摞纸儿放在正中的大桌子上,示意姑父和姑姑看下。

姑父和姑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扑通一声,祖父跪在了他们面前。

表妹和老弟视频的时候开玩笑地说,我还真想嫁给你,这要是旧社会,我肯定就赖上你了。老弟也开玩笑,幸亏现在女的都是香饽饽,要不然,凭你的个头和姿色,最多也就是个女光棍。表妹跟我语音,哥,你读书多,你说,近亲结婚真的危害巨大吗?我上网查了,很有争议呀!有人甚至说,这是现代社会的阴谋。爱因斯坦居然也娶了他表妹!还有李嘉诚!真不可思议。姥爷的统计里,咱这方周,老辈表兄妹结婚,子孙后代考上学的、做官发财的,比比皆是!哈哈,不可思议!我窘迫地回道,这要问人类学家啊,你大表哥只是个泡实验室的计算机专业的博士。

老弟跟我通电话,他看了集《天天向上》,萌生了冲动,想去云南学做饵丝,然后找个小城开家店。一辈子打工也不是个事儿。老弟说,他想再闯闯。我们畅想着未来,没提他讨老婆的事,也没提祖父。说着说着,电话陡地静了。沉默转瞬潮水般汹涌起来。不知道谁先谁后,不知道谁强谁弱,我们哭了。

不知道哭什么,不知道哭谁,眼泪哗哗的。

他妈的,老弟哽咽着。

他妈的,我抹了把鼻涕。

他妈的。

他媽的。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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