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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桂林

2018-07-20易玉林

安徽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埠头狗崽草花

易玉林

皮四爷在夜里坐着,这个时候,他的头总是抬得很高,很高的地方并没么子,除了一弯月就是几颗星。那只小花猫蹲在他旁边也和他一起抬着头,不时对着那一弯月和几颗星叫两声。皮四爷便说,你在这里叫么子?那猫便瞄了皮四爷一眼轻轻地顺着墙根走了。皮四爷重又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很高很高的夜空。

皮四爷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喜欢一个人在夜里坐着,把头抬得高高地望天,那时他还不叫皮四爷,岩头山的人都叫他皮四哥。他开始一个人偷偷望天的时候,他婆娘七秀和他的崽女二狗崽、草花妹以为皮四发现了天高头有么子稀奇宝贝,也跟着皮四望了几个晚上,但发现天高头么子稀奇宝贝都没有,便问皮四在望么子?皮四却不说话,把眼鼓鼓地对着婆娘崽女,等婆娘崽女退下去之后他点起一棵旱烟把头又抬了起来。等他的那个脑壳终于抬累了回到床上睡觉的时候,七秀婆便问他抬起脑壳在望么子,皮四从二狗崽的书包里拿出一本语文课本,指着那上面的一张画片说,我在望这画片上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七秀婆便笑着说,你这个砍脑壳的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犯了么子煞撞到鬼了呢!告诉你,二狗崽说这画片上的地方叫桂林,离我们岩头山不远。皮四便叹了一口气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去桂林耍玩一盘。七秀婆说,你就莫发癫了,我们眼下正在盘崽盘女哪有闲钱去那种高级地方?皮四嗯了一声,倒在床上打了两个翻身便扯起了呼噜。

皮四的手非常乖巧,即使在夜里他的手也不空着,一把小巧锋利的篾刀在一根根拇指般粗细的水竹上游弋,那篾丝便像月光下的水银一般银灿灿地泄在脚下,然后,皮四把篾丝一扎扎拢齐,用那把小巧的篾刀压在上面,再把一扎篾丝放在膝上,手便在篾缝间飞舞起来,而他的头却总是默默地看着天高头,眼睛眯缝着,那猫懒懒地蹲在他的脚旁,不叫也不动,及至皮四的一只竹篮或者一只竹箩丢在地上时,那猫便一下蹿进篮里或跳进箩里,“喵喵”地叫两声,而皮四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竹屑回到房里和七秀婆睡觉去了。

落雨的夜里,皮四便叹两声气,把竹子与篾丝拢进屋里,织一阵又站在门口望一回,见雨总不停的样子,便怏怏地回了屋里,那竹篮或者竹箩便织得东歪西斜的。七秀婆便说,你织个这样的歪篮斜箩卖得到钱?皮四便不作声,默默地将那些歪篮斜箩拆了,点燃旱烟抽两口,望一眼门外说,明天要天晴么?七秀婆说,我又不是神仙,哪晓得明天是落雨还是天晴?皮四不回七秀婆的话,趿着一双露出半个大脚趾的烂布鞋回房里躺在了床上,他眯着眼睛,听那雨一滴滴地滴在瓦背上的响声,那眼睛便睁开了,一直到七秀婆煮好了猪潲洗了身子上床,仍然看到皮四圆溜溜的眼鼓在黑夜中。

空闲下来的时候,皮四便用一根大点的水竹将他织的那些篾篮篾箩挑到大埠头的镇上,像只猫一样蹲在别家的屋檐下,不声不响地抽着旱烟,有人过来问价,若是那人指着篾篮他便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三块钱一只,若是那人指着篾箩他便伸出五个指头,意思是五块钱一个。那人若看中了,便把钱丢进他面前的篾篮或者篾箩里,提了东西走人,等人走远了,皮四的手才伸向篾篮或者篾箩里的钱,细细地看了又看,又细细地叠了又叠,拿出七秀婆给他的那方小手帕把钱紧紧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又用手重重地按按与身体相连的钱帕,心里踏实了,才把头抬起来望着高高的天。

当那一堆篾篮篾箩卖得只剩下那根孤单的水竹时,皮四才从别家的屋檐下站起身,跺跺有些发麻的脚,拄着水竹就往岩头山赶。若是遇见熟人问,老皮,晌午过了,也舍不得吃碗米粉填填肚子?皮四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高头,再笑眯眯地对熟人说,崽女正读书呢!哪有闲钱到店里摆那个阔?口里说着,脚已移动了三四步,把那熟人甩得老远了。

回到屋,皮四先是扒两口冷饭,若是天色早,他一定会到田间地头走一趟,或者,他就把篾刀捆在腰上往山上去了,等到天断黑的时候,他的肩上便扛了一捆水竹回到家里。这时,七秀婆早已煮好了饭菜,二狗崽与草花妹也围在火塘边。皮四便把那方钱帕掏出来,一张一张地把钱点给七秀婆,有时,二狗崽和草花妹想伸手摸一下那钱,皮四的眼睛便鼓了起来,兄妹俩只得住了手。钱点清了,皮四便端起碗盛一大碗饭,夹一些酸辣椒放进碗里走到屋外,一边大口嚼饭一边抬头望天。

村里的曹胡子是个经常在外面跑的人,皮四知道曹胡子也没么子钱,曹胡子在地里田头弄的那几分钱还不够给他爷老子治病的。但曹胡子却总是在外面跑,回到岩头山的时候便坐在村口的老枞树下吹牛,说自己这次又去了哪里哪里。岩头山的人起头也图个新鲜去听听外面的风景,后来听得多了,加上又看到曹胡子的爷老子病得要死不断气却没得钱诊,曹胡子的婆娘王顺姣追着曹胡子讨钱给爷老子治病,便觉得曹胡子这个人不怎么样,屋头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到外面去闯么子鬼嘛!因此,村口的枞树下明明站着一大帮乡邻,但只要曹胡子的屁股一坐到枞树下,众人便散了,曹胡子从袋里掏出半包几毛钱的烟圈说,大家伙不抽口纸烟听我扯两句?有些人便回头拿了烟,点了之后却悄悄地溜走了。

这个时候皮四却总是静静地蹲在曹胡子的身边,皮四不抽曹胡子的烟,但他喜欢听曹胡子扯,他觉得曹胡子嘴巴里的话把他的心说得活泛泛的,有一种爽癫癫的冲动。这时,他就会问一句,曹天保,你去过桂林吗?曹天保是曹胡子的大号,岩头山没得几个人叫,只有皮四在问他问题的时候才这么叫一声,算是对曹胡子的尊重。曹胡子听了皮四的问话,便停了撮在嘴边的烟圈,把眼白生生地望着皮四说,桂林怎没去过?离我们岩头山两百多里地,算是挨我们最近的大城市,七星岩、芦笛岩、象鼻山、伏波山,还有百里漓江画廊,好玩得很呢!皮四便说,曹天保,你说的这些我都从我崽的书页上看到过呢。说完之后便站起身,往自家屋头走,走几步,停了脚,又走回来问,曹天保,你屋头负担那么重,你做么子就放得下出去溜?曹胡子又鼓起眼睛白着皮四说,负担重就不出去溜了?死了只怕眼也闭不上了哦。皮四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回到屋头拿起篾刀,一边抬起脑壳望着天高头,一边把篾丝破得比纸还要薄比面还要细。

有一天夜晚,皮四那双破篾的手终于颤巍巍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了那个钱帕,一层层地打开之后,他细细地数了数,一共有一百零五块钱了。皮四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而他那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几步就到了灶膛边,他望着正在烧火的七秀婆说,婆娘,我明天要到桂林去了。七秀婆便说,你又发癫了?好不容易攒了那百多块钱,你有胆拿到桂林打摆子玩?皮四说,婆娘,我真的好想去桂林呢!七秀婆伸手就把那钱抢到了手里说,你想去桂林,我还想去北京呢!皮四赶紧蹲到七秀婆面前说,那我们先去了桂林如何?我问了曹胡子,他说从大埠头到桂林的车票只要八塊钱,这一百多块钱我们可以在桂林好好地耍玩一两天了。七秀婆却断然拒绝了,她把钱帕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说,等二狗娶了亲、草花嫁了人我们再去吧。皮四鼓起眼睛看了婆娘一眼,便闷不作声地回到了床上。凌晨的时候,等七秀婆睡透了,皮四悄悄地爬起身翻开婆娘的那件褂子,把个钱帕偷到了他自己的枕头下,然后在心里说,明早天未亮就动身去桂林。但他没想到的是,等天麻麻亮他打开门准备开溜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人跪在了自己面前,皮四揉揉麻眨麻眨的眼睛,竟发现是曹胡子捆着一条麻绳跪在自己面前。皮四赶快扶起曹胡子,口里说着起得快发得快的吉语。等曹胡子在他面前站直了身子之后才问,么子时候去的?曹胡子耷着眼皮说,今早鸡叫三遍的时辰。皮四叹了一口气说,去了好,去了好,免得再受这世间上的罪了。说完这句话便跟着曹胡子到了灵堂。灵堂里,岩头山的几位老辈子已经坐在那里了,见皮四到了,便商量着如何给逝者办丧的事。皮四便问曹胡子屋头拿得出好多钱?曹胡子跪在地上说,这些年屋头的每一分钱都塞进爷老的药罐子了,哪里还拿得出一分钱来?现在是连买孝巾的钱都没有。皮四便怒气冲冲地说,那你每年出去耍的钱又有了?曹胡子这下哭了,他说皮四哥,我哪里有钱出去耍?我在枞树下说的那些事全是我在大埠头街上从别人的口里听来的,拿到岩头山说说也就是想解解心里那份馋。皮四便没了言语,一位老辈子见这样干坐着不是个事,便说,人死为大,先把我屋头那头猪杀了,把人送上山再说。皮四见老辈子这样说了,只好从贴身的衣袋里把那钱帕里的一百零五块钱拿出来说,这钱借把你好好开排着用。不过,话说在这里,你爷老上山之后这钱你要赶快还把我,我还等着这钱到桂林去耍玩一盘的呢。曹胡子跪在地上头像鸡啄米一般谢了,并说他爷老子上山之后他的负担就轻了,那猪肉钱与皮四的钱他很快就会还起来的。众人便没有再说么子,而是忙着安排人杀猪安排人搬老屋安排人挖地穴安排人请歌师唱孝歌,而皮四等老辈子把这一切安排定,便拿着那一方空手帕回了一趟家,正当他想把那方空手帕塞进枕头下面藏起时,七秀婆一个箭步冲了进来说,我的钱呢?皮四说,送死人了。七秀婆便问,送哪个死人了?皮四说,还有哪个?不就是曹胡子的爷老呗。七秀婆便没有作声,许久才说,这钱借把曹天保那个二流子,不晓得他哪一天还得起呢?皮四鼓起眼睛望着婆娘说,还不起也要借啵,总不能看着他爷老子摆在堂屋里生蛆发臭吧?皮四说完便走到院子里把头抬起,久久地望着天,然后说,吃丧酒去。

那场丧酒吃过之后,皮四的手又变得乖巧起来,那篾篮篾箩织得是越来越鲜亮了,那方手帕里的钱又再次多了起来,但皮四再也没有动过去桂林的念头,当然,有时他会到枞树下听曹胡子瞎扯,但也只是解解他心里的痒罢了。这些年那方帕子里的钱送走了两个老的,又给二狗崽讨了婆娘,又把女娃嫁到大埠头之外的高尚乡,而他也渐渐地从皮四哥变成了皮四爷,他婆娘七秀婆也从皮四嫂变成了皮四娘,他的那双很乖巧的手也慢慢愚钝了下来,以至于破篾的时候老把手弄得血污淋淋的。

那个冬天的晚上,二狗崽突然窜进了皮四老两口的屋里说,妹子从高尚打电话来说,她的家公老子七十大寿,要请外家的人去喝酒。皮四便问二狗崽去不去?二狗崽却说,他想给儿子买把玩具手枪的钱都没有,哪有钱去喝这种不痒不痛的寿酒?七秀婆便叹了一口气说,没钱就莫去了,你爷老一个人去代表一下就算了。第二天,七秀婆从箱底翻出皮四早年买的一件呢子中山装,把皮四装扮了一番,又从钱帕里抖抖索索地掏出六十块钱的寿礼、六十块钱的车费塞进皮四的手里,皮四将钱放在呢子衣的小口袋里藏好,二狗崽将皮四用单车驮了送到大埠头,皮四拦了一辆过路的班车第一次出了一趟远门。

草花妹子嫁到了大埠头以外的高尚乡,高尚乡离桂林只有一百来里路,虽然这些年车票钱涨了蛮多,但也就十五六块钱,去一趟桂林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而且,那天的寿宴上,皮四的酒喝得有些高了,便和亲家公说起了他一辈子想到桂林耍玩的心愿。亲家公便把草花两口子叫到自己的面前说,你们两口子不孝啊!你爷老想去桂林耍玩都实现不了,你们是怎么做崽女的啊!郎崽听了父亲的骂,赶紧掏出两百块钱塞进皮四的手里说,爷老,你明天就坐车到桂林好好耍玩两天,了却你一世的愿。皮四高兴地接了钱,连说有这样的好女婿真是他前世修多了阴功得到的报偿。

第二天一大早,草花两口子便把皮四送到车站,准备买票让皮四去桂林,可皮四却在一间专卖中老年服装的铺子前走不动了。正要给爷老买车票的草花走过来一看,只见爷老伸出手在一件女式棉衣上摸过来摸过去。草花便说,爷老,你在这里摸么子摸?去桂林的车要开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皮四却突然摇着头说,我不去桂林了,我想拿这钱给你娘老买件棉衣。你娘老身上的棉衣穿了十多年了,那些黑旧的棉絮已经从补疤缝里钻出来了,穿在身上冻得她哆哆嗦嗦的,早就到了该换新衣的时候了。草花的男人听了赶紧说,爷老,你还是放心去桂林吧,娘老的棉衣我们来买。说着就要掏钱,但皮四却使劲按住了郎崽的手说,你和草花成家不久,要兴家立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去不去桂林也没所谓的。说着便掏出了那两百块钱,和老板娘讨价还价之后以一百六十块钱买下了那件黑绒花棉衣。然后,皮四又给刚满两岁的孙子买了一把玩具冲锋枪,那两百块钱就只剩下五六块钱了,他索性买了张从高尚回大埠头的车票回了家,并在心里安慰自己说,等过两年攒了钱再去桂林吧。

山里的风吹开了春花也吹落了秋叶,等皮四那双乖巧的手完全停止了在篾篮篾箩上穿梭的时候,他已经六十有六了。但每个天晴的晚上他仍然会在夜里坐着抬起脑壳望着天空出神,好在这个时候已不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了,自从那只老猫死了之后七秀婆就陪在他的身边。有时,七秀婆会扯起满脸的皱纹笑皮四说,你望么子望?再望得呆这辈子也莫想到桂林去耍玩一盘了。皮四却照样鼓起他那浑浊不堪的眼睛说,那不一定,这两年二狗崽种葡萄赚了钱,草花妹子养生猪赚了钱,他们都说要帶我们老两口到桂林耍玩一盘的呢。七秀婆又笑了起来说,你这个老懵懂,二狗崽的大崽在南宁读大学,小崽在大埠头读高中,钱紧得跟枞树上的油那么细,哪有钱供你到桂林耍玩?皮四听了,语气便噎了下去,许久才说,不是还有草花妹子么?七秀婆却叹了一口气说,她的两个崽女也在读书,还有她那个药罐子家婆,就算这些年养生猪有了些钱,空钱怕也是不多的。

暗夜里便没有了声音。有时,风轻轻地吹在树梢竹枝上,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淡寡寡的。但皮四那颗望天的脑壳没有低下来,偶尔从天空中划过的流星有一片绚丽的光掠过,皮四便觉得那片绚丽的光就是他自己的魂落在桂林的那片山水中了。这时,七秀婆便咧开那张缺了门牙的嘴唱着她孙崽教给她的歌,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皮四总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七秀婆唱得有些哽咽的时候他便站起身拉着婆娘躺到床上,却很久很久睡不着。这时,皮四便说,婆娘,再唱两句听下。

有天早上,皮四感觉肚子痛得很,便喊七秀婆给他揉一揉,可七秀婆在他的肚子上揉得自己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的肚子还是痛得厉害,他便起身到茅厕里一转,却发现自己拉的不是屎而是一坨一坨的血。他想把这件事对婆娘说一声,可还没等他站起来便怏歪歪地倒在茅厕板上晕了过去。

七秀婆刚躺在床上把气喘匀就听到茅厕里“咚”地响了一下,便赶紧爬起身子往茅厕里跑,一见皮四惨着一张白凄凄的脸躺在茅厕板上,便呼天抢地地喊叫起来,二狗崽,快过来,你爷老出事了哦——

二狗崽喊来了曹胡子的拖拉机将皮四送到大埠头的医院,医生又是照X光片又是验血又是CT什么的将皮四检查了一通,然后对七秀婆和二狗崽说,我们这个医院太小了,设备太落后了,你们还是送他到桂林去检查一番吧。七秀婆说,这样一点小病就要送桂林,是不是太耗费了?医生望着七秀婆那少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说,你口吃灯草说话轻巧,你知道你男人得的是么子病?

是么子病?七秀婆迫不及待地问。

据我们初步诊断,你男人得的可能是胃癌。医生语气铿锵地说。

我爷老终于可以去桂林了。二狗崽长叹了一声。

七秀婆却没有作声,她的手扶着那堵雪白的墙,脚像打摆子一般不停地颤抖着,二狗崽扶了她半天,她的手才从墙上扯脱,然后飘着脚挪进了皮四的病房,她瞪着眼睛命令二狗崽说,快给曹胡子打电话,让他开拖拉机来接你爷老。二狗崽问,爷老的病不诊了?七秀婆说,你这个报应崽做么子就听不懂你娘老的话?打电话,叫曹胡子来,先把你爷老接回家再说。二狗崽摇着脑壳打通了曹胡子的电话,曹胡子便开着拖拉机把皮四拉回了岩头山。

岩头山的树依然翠青青的,只有那些水竹子枯黄着叶子挂在岩头上,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些叶子便轻轻地落下三两片,有几片甚至飘到了拖拉机上,皮四伸出手捡起一片放到鼻子下闻闻说,这水竹子病了,明年的笋子肯定长不出来了。坐在旁边的二狗崽说,你管它生不生得出?你又不砍竹子不破篾了。皮四瞪了二狗崽一眼说,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条小命就是这岩头山的水竹子养大的知道不?二狗崽还想顶半句却被七秀婆向他鼓起的眼睛震慑住,把话噎在了喉咙里。

晚上吃完了饭,七秀婆端了两条凳子放到院子里,然后与皮四一起在黑夜里坐着。这时,皮四的脑壳又抬了起来,久久地望着天。七秀婆便说,你也莫紧望着天了,我和二狗崽商量好了,想陪你到桂林耍玩一盘。皮四听了笑了起来,慢慢地把头从天高头收回来说,年轻的时候没有去耍玩,年纪大了还去耍玩个鬼哟。不去!七秀婆把身子挨近了皮四,把嘴凑到他的耳边说,我一生都听你的,你难道就不能听我一回?皮四说,不听。七秀婆把凳子移开了半步远,大声说,你要不听我的,我就不帮你揉肚子。皮四也把凳子移过去半步挨着七秀婆说,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没钱去。这些天在大埠头诊病花去了几百块,我心尖尖都痛了哦!

痛了就要出去耍玩!曹胡子不知么子时候站到他们的面前,他掏出一包三块钱的黄龙牌香烟,本想递一支给皮四却又收了回去,然后自己点了一支喷出一口烟雾后才说,四爷,你到桂林耍玩一盘,说不定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你就不用再送钱给卫生院了。皮四不相信地望着曹胡子问,有这样的好事?曹胡子把烟往皮四的嘴巴里凑了凑,让皮四闻到了那股香香的烟味,却又把烟含在自己的嘴里说,四爷哎,如果没有这样的好事,全世界那么多人要跑到桂林来耍玩?你怕他们那些钱是从泥巴里刨出来的啊?皮四听了却没有作声,七秀婆却突然扯起皮四的耳朵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明天我就从岩头山的崖壁上跳下去。皮四赶紧捉住七秀婆的手说,婆娘,我去还不行么?话说得那么绝做么子嘛?七秀婆听了,这才笑开颜把皮四挨得紧紧的。

这时,曹胡子掏出两百块钱递到皮四的面前说,四爷,那年我爷老过世的时候全靠你帮忙,那百多块钱拖到现在也没还。这两百块钱你拿着好好在桂林耍玩一盘,回来我还要听你扯故事呢。皮四笑着伸出手指着曹胡子的鼻子说,你这个崽还有良心,晓得你四爷要花钱了。不过,借把你一百零五块还两百块这太多了,我还是要我的一百零五块,多余的喊你四娘补把你。曹胡子听了,大着嗓子说,四爷,我借你钱的时候是么子时候?连本带利还你两百块合适得很。你就放心用,如果少了,我再借把你一百块。皮四说,我才不借你的钱呢。我到桂林去耍玩,钱多就多用,钱少就少用,没得就莫用,哪有个借钱去耍玩的?曹胡子便把剩下的烟屁股塞到皮四的嘴巴里说,还是四爷说得对,岩头山哪一个不晓得四爷的日子是过得最紧抠的。皮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吐到地上说,不紧抠些你爷老过世的时候我哪有钱借把你?曹胡子讪笑了两声,便扯起脚走出了皮四家的院子。

第二天,七秀婆取出了攒在家里的垫底钱,又叫二狗崽给高尚的草花打了电话,说了爷老有病的事,然后便和二狗崽陪着皮四一起坐车到了桂林。

一家人陪着皮四游了七星岩、芦笛岩;游了叠彩山、伏波山、象鼻山,然后又坐船游览了两江四湖。皮四的心里高兴得很,每到一处,他总是不停地啧啧赞叹着,发出阿呀呀的惊呼声。七秀婆见皮四高兴,虽然钱花得如流水,但从不在脸上露出来,也不准二狗崽和草花妹脸上有么子动静。晚上回到旅社的时候,七秀婆便一张张地拿出皮四在风景区拍的照片,皮四便笑得脸上的皱纹全挤到了一起,乐得睡在梦中也是笑哈哈的。

那天,二狗崽正想买票游漓江,皮四的肚子却突然痛了起来,几个人赶快把他送到北溪山医院,医院检查后告诉七秀婆、二狗崽和草花妹,皮四得的是胃癌,而且已到了晚期。七秀婆听了,对二狗崽、草花妹说,你们先回去把自己屋头的事料理好,这些天让我在桂林陪你爷老度过他的最后一段日子。二狗崽与草花妹听了,到病房跟皮四告了个别,说些好好养病之类的安慰话便各自回了岩头山与高尚乡。

七秀婆便一个人守在医院照看皮四,上午九点,那些护士推着一辆车进了病房,然后叫声患者的名号,便开始给患者打点滴。每次给皮四的点滴打好之后,皮四就躺在床上很快地睡着了,七秀婆一边望着那些药水一滴滴地流进皮四的血管里,一边望着皮四那张皱巴巴的脸。在她的印象中,这个男人一生都是那么忙忙碌碌勤勤恳恳的,似乎从来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山上的、地里的、屋头的、外面的,那是永远也忙不完的活路,累得不行了,就在黑夜里望着高高的天尽头,哪怕到了床上,他也不是个彪悍凶猛的男人,而是疲着身子在她的身上悠悠地冲撞。现在,这个男人就要忙完他的一生了,好在,让他在闭眼之前来了一趟桂林。七秀婆觉得,这是她最對得起他的地方了。

这天下午,皮四刚打完点滴,就有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坐在皮四的旁边对七秀婆说,大娘,你知道你男人得的是么子病么?七秀婆说,知道。那个人又说,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你男人的病已经没办法治了,他身上的恶性肿瘤已经全面转移了。七秀婆听了突然火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呢?让他听了……七秀婆的眼泪第一次流了出来。那个人急忙说,大娘,你莫生气,我有个想法想和你们说说。七秀婆擦了眼泪问,你有个么子想法?难道你有么子想法还能救得了我男人的命?那个人说,大娘,我是美国丽达医药集团的中方代表,我们正在进行一种新药临床前的测试,我们这种药的名称叫bx011249。这种药对其他的癌症患者有非常不错的疗效,但我们还没有在患有胃癌的患者身上试验过,所以,我们想请你男人为我们试一下这种新药。

我们可没有钱试你的新药。七秀婆拒绝了。

大娘,你莫急,帮我们试新药不要你们的钱。那个人说。

不要钱?七秀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那个人说,不但不要你们的钱,如果出现不良反应和身体损害,你们还会得到补偿。

如果我死了,你们还要补钱给我婆娘?皮四突然睁开眼睛问。

如果确实是因为我们的新药让你死亡的,我们将按规定补偿。那个人说。

那究竟能补多少?皮四来了精神。

去年我们向一位为我们试新药的死者赔了30万。那个人说。

啊?这么多?皮四与七秀婆同时睁大了眼睛。我们试。皮四迫不及待地说。

那我们签一份合同。那个人拿出了合同摆到了皮四的床前。你只要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就好了。

皮四于是拿起了那个人给他递过来的笔,但他正想落笔的手却被七秀婆捉住了。七秀婆说,我们还是不要签字吧,万一……皮四却笑着说,婆娘哎,那次你不是讲你想去北京耍玩一盘吗?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捞了这三十万,你不但可以去北京还可以去天津去上海……

我那不是说着气你的啵?七秀婆说。

皮四叹了一口气说,婆娘哎,你这一辈子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死了,能让你享享福,我的眼才真正闭得上呢。皮四说着已经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皮四开始服用那些橘黄色的胶囊,服过之后他觉得有些恶心,全身没有力气,但他一直坚持着,等到服用了十四天后,皮四出现了IV度骨髓抑制伴有出血倾向。医院诊断为这是药物所造成的严重的不良反应。此后,皮四又持续出现心功能不全、肝损害、肾衰竭等症状,医院立即对他进行全力抢救,但皮四已经出现脑出血,呼吸循环衰竭,医院宣布,由于丽达公司的新药bx011249致患者心功能不全和心肌损害,皮四离开了人世。

丽达公司非常守信,他们按合同将赔偿款打到了皮四事前为他们提供的账号上。

把皮四的尸体从桂林拉到了岩头山,曹胡子主持皮四的丧事,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又是搬老屋又是挖地穴又是请歌师唱孝歌又是请道士念经超度,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整个岩头山的人都说,皮四死得值,死了还这么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人在岩头山能有几个?曹胡子便瞪起眼睛说,我听我祖爷说过,我们岩头山的龙旺公死了之后还唱了五天孝歌做了七天道场呢!

众人便没了言语。

把皮四送上山的那个晚上,七秀婆正流着眼泪一点点地清理着皮四的遗物,二狗崽与草花妹却一齐走进了七秀婆的房间,他们瞪起眼睛问,娘老,爷老的那三十万呢?

七秀婆顿时肝肠寸断。

责任编辑 李琪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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