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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棚地

2018-07-20范怀智

安徽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棚屋庆丰兴旺

范怀智

1

到晚春,夜晚渐短,白昼渐长,桃花谢尽,油菜花开。太阳落下去,露珠升上来。田地、村庄弥漫着金黄的油菜花香,寡静得慌。

一只野猫窜过村巷,村庄里流动着一缕绵绵暖暖的塑料气息,酷像一只野猫在村前村后、院落屋脊间蹑足轻走,在满满的油菜花香的缝隙,在零星的几盏灯影里。灯影甜兮兮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灯影愈来愈稀,唯有村主任家的灯要亮至深夜。村主任家聚着一桌麻将,这恰是村主任聚拢村人的一种饱含德意的举措,若是没有麻将机,村民小组就是召开个与新农村有关的会议,都别想传达下去。

全村庄的灯灭尽了,打麻将的人打麻将,村主任的女人往屋间各人的手里塞一杯茶,村主任开始说话。村主任说的是啥话,村主任说镇上给各村投建十亩地的大棚,这大棚打深水井,旁边建了抽水站,也就是说这大棚青一色的都是水浇地,地里有了水,管保这大棚差不到哪去,管保承包的各户都会有个好收入。

满天明星,晚春的天晴得正好。村外的麦田正拔节,葱茏墨绿,点点的夜露挑在麦叶上,颤颤的、微微的,像那些闪着微光的荧火虫,铺得满地都是。大棚地在村西,白花花的塑料棚趁了夜风哗哗掀动。月亮从萌了新绿的大白杨里升起,细粉样的月光投入了大棚,白花花的大棚就似一潭白汪汪的水。

2

成立合作社,组建大棚地,既是鎮上的惠农政策,又是村里硬性开发农村产业的指标,说白了,大棚地是镇上乃至县上的农村新产业的示范园基地。现时已三月,农历端午节前后,镇上和县上要来人做集中检查。那时节,不论咋说大棚合作社的地里都该种点啥进去,但不能是小麦、玉米和油菜。一般而言,凡村落里有耕种经验的人都明白,大棚地里最懒、最好种的蔬菜是韭菜,水果是草莓,只要有水、有肥,韭菜跟草莓见天长,见天肥,见天的油绿,见天的艳红。

十亩大棚、十户人家,一经摊派下去,村主任即刻往广场西侧的庙墙上贴了红纸黑字来公示。李紫萝、马兴旺、周兰萍、李珍玉、马冰冰他们,都是这十户人家里仅剩的留守青壮年,年龄最长的没超过四十五岁,年龄最轻的没有小过三十五岁。他们现今成了这些家里的主人,事实一经红纸黑字的公示,他们的名字不仅与合作社的大棚地绑到了一起,他们在村庄里的闲散日月也与大棚地捆到了一起。大棚地依照村庄门牌号的排序,编了棚号。在塑料大棚的入口,在01、02的编码下边,写上了大棚归属者的姓名。十个大棚,十个人,十个人中有六个女人,四个男人。

村庄里的青壮年全出门打工去了,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处,远的甚至去了国外,近的则在三百里外的省城。农田间自有了机械,有了农药,村落里没了多少活儿来营务。关键是村庄中没有多少经济来源,再者很多人都想把日子过得顺风顺水、风风火火。待在村庄,仅能去看电视里的高楼大厦、电视里的现代化。一个农人,心中若有了梦想,有了飞机,有了别墅,有了外出闯荡的想法,那么所有的青壮年都会奔到有钱的地方去寻钱,到浪得起来的地方去浪一浪了。浪没有啥不好,浪是时势的需要,浪是人的本性里渴求平等的冀盼。该浪的都去浪了,想浪却又有着家庭拖累的村人,唯有心存不甘的回到村落来,与老、幼、痴、愣的这么些人一同留守。

紫萝属于心存不甘的那种,村里的合作社给她分配了二号大棚,说是按年岁依次从南往北。她刚从紫蓝镇的小学接回儿子,村里的小学不办了,紫蓝镇到马村的直线距离是三里,若是由村里的水泥路,端直地走到柏油路,再由柏油路往西端直地走到紫蓝镇,两边加起来这路程就超过了六里。

紫萝从打了十多年工的广东回来,主要就是为了孩子上学,前年儿子上二年级时村小学停办,孩子每天上学得有人接送。再者紫萝父母的身体日渐不适,每隔些日子,一个散乱的屋舍得有人来打扫,他们或有个头痛脑热,或有个感冒风寒,还得有人来照料。哥哥们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北京,他们都是脱离了村庄,在外头有事业的人。这又比不得紫萝,始终没个固定的落脚点,唯独村庄有几亩薄田。也正因了这几亩薄田,她的心倒坦然,身却被系在有着田地的村庄,不管走多远,还得回来。哥哥们常在电话里对紫萝说,对咱爸咱妈好一些。

紫萝坐在院中的葡萄树下,葡萄树上的叶稠了些,干瘦的藤蔓日渐丰满,酷似鸟儿丰硕的羽翼。儿子吃过晚饭,恰好黄昏,垂落的霞光铺满了西天。紫萝在给儿子辅导作业,老阿公在院门外的菜地里点瓜种豆,老阿妈在厨房里洗涮锅碗。村主任站在院门口喊紫萝。

“紫萝、紫萝,该把大棚地的租赁费交上了。”

村主任递过了大棚地的登记册,紫萝在二号棚的后面签了名。

村主任说:“紫萝,明天哩,镇子上的农科大院,专门配了种子和肥料,明早上八点,咱大棚地的主户们统一到大棚地开个会,农科大院呢,还开来了拖拉机,地呢,半月前都渗过了一场水,若你愿意,就由农科大院统一来播种,到往后,农科大院的专业人员会定期指导种植,就这。”紫萝答应着。

过了九点半,儿子、紫萝回了屋,脱了衣,儿子溜进被窝,十点左右儿子睡了。偎在床头,紫萝拨通了庆丰在广东那边的电话。第一遍没人接听,第二遍还是没人接听。拉展了被子,睡平到床面,摁灭了灯,睁亮着眼,紫萝静静地等。大约到了十点半,庆丰回了电话。相互问过好,庆丰说是刚刚睡着了,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他在床头眯了会儿,才把电话打过来,最近厂里的订货量大,堵得慌,累呀!他说在厂里打工,每年的前半年,每天都是干不完的产量,产量比咱这边的山还大。

“唉,真是没办法呀!”

“有没有办法,你也得干,要不就回来,咱一起种菜。”

“总是没个出头的日子。咱还种个啥菜,可怜的还是菜农,菜钱都让菜贩子抢走了。”

“咱村有了大棚地。”

“我知道,我在咱村的微信群里看到了。”

“咱家租赁了一亩地的大棚。”

“租那个干啥,小心把你赔进去。”

电话里,马庆丰并不乐意,甚至并不支持紫萝营务蔬菜大棚。

紫萝说:“就全当是我捡了垃圾,拣了个大棚还不成嘛!”

马庆丰的意思,是让紫萝回家照看好孩子,照顾好老人的晚年生活。每隔三个月,庆丰积攒了工资打回紫萝的卡中。自从紫萝回了家,庆丰每年春节都要赶回家。紫萝刚回家的那年,庆丰每晚都会打来电话,电话里有着说不完的想啊想的。可是这两年庆丰的电话少了淡了,一般一周或十天左右才打一次电话,像也没有多少话要说,微信里也极少露个脸儿,大约庆丰习惯了一个人在广东独守的日子。

“还住在咱俩住过的那个屋啊?”

“没,重搬了一次家,不住咱俩的那个屋了。”

“搬哪儿了?”

“搬到东边的那个小区里,换了个小一点的屋。”

“还是一个人住啊。”

“没,两个人住,好省些钱,是跟一个同事。”

“你不想我?”

“想,哪有不想的,天底下的男人都爱女人嘛。”

这是她从广东回来的那年秋天,她和他在微信里说过的话,至今还在手机里保存着,若想听,打开了微信,可听见他在夜晚里黏乎乎的声音。

脉脉的粉粉的油菜花香流进了村庄,一缕野猫样的塑料味儿,眨着黄铜色的眼,在村庄里流窜。月亮升过了一窠鹊巢,鹊巢的边缘守着一只黑黑的鸟影。淡淡的月光洒满地,油菜花包裹的大棚地,泛着幽暗、瓷白的光。

第二天,紫蘿骑了三轮电动车,送儿子去学校。返回村,紫萝径直前往大棚地。到了白花花的大棚地,老阿公已守在二号大棚的外头,他担心紫萝回得晚了,耽误了种子、化肥的配给。二号大棚的入口处放着他用了大半辈子的锄头、耙子和铁锨,显然老阿公自是拉开了投入劳作的架式。各棚的棚主集中到大棚地西侧的大白杨下。

大白杨树下立着一尊石狮子,它虎视村庄、瞭望远方,石狮子的身后原有个大墓冢,也是村里人说的冢疙瘩。前些年,修整田地,墓冢平掉了,独余这站立、自信、甩着长尾的石狮子,非一台起重机挪动不得。有人要砸掉它埋进土里,马村人不愿意,说这墓是马村先祖的坟墓,这石狮是马氏先祖留于后人其功赫显著的证明,虽历经风雨仍稳健如初。毁坏先祖的遗存,无疑是要遗忘了先祖,断失了马氏族人的根系,大不敬。石狮子于村外保留了,倒是平掉墓堆时,将高过一米的石座填埋得很深,仅余半尺不足。这却也好,多年里石狮子并未遭人损毁,村里的老人们常常看护着它。

村主任手里攥着大棚地的花名册,他戴了顶崭新的草帽坐在石狮座上。村主任一一点过了各棚户的名,紫萝还没回,老阿公替她答了到。各棚地有了归属,村主任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他只说了句,若是今年合作社的大棚种植成功,咱把大白杨西的这三百多亩也要辟成大棚,到年底争取实现咱们村集体脱贫,实现全紫蓝镇无贫困人口中的第一名。大伙跟着打哈哈,说是村主任还知道集体脱贫了。村主任说,咋个不知道。一户人家有一户人家的经济态势,一个村有一个村的经济态势,各个乡镇,各个县、市、省才能有经济态势,再者各个行业也有它们的经济态势,这才有了咱全中国的经济态势,就这,你们说对不对。大伙不吭声了。

“咱可不能拖大经济态势的后腿。”

村主任所说的大经济态势,指的就是国家的经济态势。

“农业产业化嘛,咱们村正在与国际现代化接轨。”

阳光很旺,村主任也很有兴致。笑眯眯的太阳给周遭的旷野镀了层薄薄的铂金。浓艳的油菜花田,萦绕着欢欣忙碌的蜜蜂,粉蝶儿在金黄的油菜花丛翩跹起舞。养蜂人的帐篷搭建在青草如茵的田埂。田埂废旧的水渠两旁,是摆成一溜儿齐整又方正的蜂房,石碑后仍是大面积的油菜花地。

到九点,农科大院的拖拉机拉了整车的化肥和种子来到了白杨树下。村主任点名,依次分配。棚户有人手的人家自不待言,倒是那些没人手的棚户,又是女人,村主任便招呼着众人搭个帮手,把肥、种运进簇新的闪明光的大棚。看着修葺平整,潮烘烘的偌大个大棚,从没有营务过庄稼的紫萝不免有些忧愁,若不是老阿公,她真不知这大棚地往后该怎么营务。心中有着愁绪的又何止紫萝一人,村庄里确实没了精壮的劳动力。

有人要种黄瓜,有人要种西红柿,有人要种大辣椒,大棚地归到了各户的名下,至于大棚地里种啥,皆由各户做主。若有人能联系到大的客户,进行统一耕种也不成什么问题。镇上的农科大院专门用于大棚播种松土的旋播机,在镇子上侍候着呢,随时拨打电话,自有专人来松土播种。

3

有了大棚,不知不觉间就有了一份负担,有了一份操心。一直不知该种西瓜、白菜还是红萝卜的紫萝,与几个女人商议过后,将农科大院的韭菜籽、红萝卜籽、辣椒籽、豇豆籽全都拿到了手上,她们总在担心两三个月后,蔬菜们一筐一筐出棚,却没有一个好的买主,担心更多的,仍旧是会不会赔本。

女人们没主意。紫萝去问兴旺,问问兴旺家的大棚这年要种啥。兴旺两年前还在外头打工,在广东的一家货运场跑货运,自母亲患了脑溢血,瘫了双腿坐上了轮椅,他不得不回村。紫萝与兴旺年龄相仿,说不上谁比谁长几岁,兴许他俩是同月出生的也有可能。这个若是问问庆丰,庆丰肯定知道,庆丰毕竟与兴旺同村,同一年去广东打的工。至今兴旺的美萝仍在广东,她跟他的外境颇为相同。这么一想,紫萝与兴旺间就有了莫名的亲近,有了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意味。再一个,兴旺回了家,凑了钱买了个小卡车,在县市、省城跑货运,旁的不说,他每天都跑在路上,光他眼里的见识必比其他各棚户要多得多。往县市、省城隔半月跑一趟,他几乎拉遍了各种货运,他又怎么会不知县市、省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在哪里,兴旺每天大早出车,几乎每晚都要回来,是母亲,是往紫蓝镇上学的女儿让他牵挂。

下了雨,大棚里潮腻腻湿烘烘,酷暑伏天里沉闷溽热,恰是这样的温度与湿度,正是种子们发芽出苗的极佳境地。密集的小雨点咚咚敲打,状如无数的小鼓锤落在绷紧着的塑料大棚上。打着雨伞,捏着手电,往各户的大棚看,紫萝蹚过路沿旁的青草,踩落无数的水珠子回村找兴旺。兴旺的棚还没落种,淋着雨水的卡车停在门口,院门还没关闭,兴旺家的门道堆满了化肥。她喊兴旺。兴旺回应,他在屋里,窗户、屋门上亮着灯,电视嗡嗡响。

屋里放着轮椅,兴旺坐在沙发上吃饭,女儿抹着眼泪趴在茶几上做作业,脸面浮肿的母亲偎在炕头,她身后倚着一叠厚厚的被子,父亲戴着老花镜,斜对着灯看药瓶上的说明书。一番问候、客套,紫萝坐上茶几前的小板凳,她想问问,若是她的大棚地全种了韭菜,能不能卖出去,该往哪儿卖?往外批发有没有市场?坐在兴旺家女儿的近旁,紫萝掏出衣兜里的纸,抹去孩子脸上的泪。

興旺喝着浓茶,捧着大碗的凉面,他说,谁也说不准,先种下了再说,想必是不太难卖,咱想着法子,在微信里、在网上卖。现今在微信里卖茶叶、卖化妆品、卖水果的多的是。再者,他跑车时也多留个意,看看哪家的蔬菜市场,或是哪里的客商需要批量的韭菜。反正城里聚集的人口越来越多,那里又不种菜,且是人就得张嘴吃饭,种菜的人又这么少,肯定能卖得出去。韭菜呢又跟别的作物不同,耐长,咱不割它,它就一直在大棚里长着不忙着落,不忙着腐。好着呢,你先种下,若有个合适的路子,我帮你拉出去,我的车天天晚上就在院门口放着呢,每天早晨出去时,都能帮你往县城的菜市场推销一些,你再通过别的途径卖一些,过个一年两年,销路一旦走开了,你一亩地的大棚韭菜怕是还不够呢,估计你还得再添置一两个大棚呢。

紫萝问:“那你的大棚地咋还没种哩!”

放下碗,兴旺喝了茶,做完了作业的女儿也捧了茶递给紫萝,紫萝忙接了,拽了孩子的手,让她坐自己身侧。

“想你妈不想?”

“想。”孩子答。

兴旺准备往大棚地种草莓。

紫萝问:“种那么多的草莓,咋卖得出去?”

兴旺说:“种草莓是我女儿的主意,她要嘛!再说了,也不愁,咱高价卖不了,低价还卖不了吗?等你种上了韭菜,过几天来给我摘草莓,草莓的苗苗我都定好了,过几天从农科所的育苗地拉回来。”

韭菜终究是个懒菜,与旁的菜相比,毕竟好营务些。一次种进土,精心地看管着,看着油绿汪汪的叶子长厚长宽,直至长到够长时,坐着小板凳,捏着一柄薄刃的小镰,细心地收割成四五斤的小捆,扯了湿润的麦草秸捆扎了,这剩下的事情单等众人请它跳进碗里去。

过了三天,兴旺来唤紫萝,新育成的草莓苗苗拉回来了。没别的意思,兴旺召唤她,要让她跟农科大院的指导人员,学习草莓的栽培。若明年、后年,大白杨西边有了新的大棚地,若韭菜不成,紫萝回过头来,栽种草莓也未尝不可。不单是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其实兴旺的心中有谱。

大棚地的温度可控可调,墒情适宜,追肥及时,到麦收前,兴旺的卡车往县城的菜市场捎去了五百多斤韭菜。以低于批发价一毛钱的价格,兴旺替紫萝做了主,直接转予了在菜市场中蹲点的批发商。收过了油菜,收过了小麦,兴旺大棚地的草莓有了新一茬的收获。天明前,兴旺的卡车里装了半车韭菜、六百多斤草莓,他与紫萝一同前往省城。常常出车,熟络于水果批发市场、蔬菜批发市场的兴旺,有意领着紫萝看看县、市、省各级批发点的行情。他又善意地给紫萝指出一条尽快出售的门径。当日卖完了草莓和韭菜,待那城里的华灯初上时,兴旺顺道儿从装潢材料批发市场拉了整车的板材,拐上了车流如梭的高速路。紫萝坐定在兴旺的旁侧,兴旺专注地扳动着手里的方向盘。

他嘱托紫萝:“咱得把行情弄清楚,咱是蔬菜种植户,人家是商人,是专门蹲点搞批发的。他们的心里有他们的盘算,咱的心里也得有咱的盘算,咱只要合计一下,不赔本,除了大棚费、人工费、水费、种子费、肥料费,一斤韭菜能赚到一元钱,咱就能把菜卖出手。咱是搞种植的嘛,果子一旦采下来,韭菜一旦割下来,只要不低于咱估算的最低价,你就尽快往出卖,且莫去看人家卖了多少钱。看别人家的价码,有时会误了咱的生意,不划算,该出手时你就出手,记下了吗?”

麦收前至麦收后,间隔二十多天。一亩地两茬韭菜的兜售,紫萝的大棚地赢利七千元左右。往后直至十一月,截止农历的入冬节令,紫萝的大棚地至少还能收割六茬韭菜,冬天里韭菜生长的慢,若到年底腊月,赶在春节前再能收得一茬韭菜,大棚地在头一年里带给紫萝的纯利润就可以超过三万元。这是紫萝、兴旺、老阿公们未曾想到的事。有了可观的利润,留守在村里的青壮年们——为数不多的青壮年们,面对白花花的大棚地,心中就有了油菜花般浓烈的奢望。

4

颇令人可惜,大白杨西边,那尊石狮子后头的油菜花田,未能从油脂厂的手里收回。村主任设想的大棚地落了空。国庆节后,消闲了大半个夏天和秋天的田地种了麦子,返了绿。刚刚入秋,油脂厂播种的油菜一行一行像梳子梳过般摆顺在田中,长得旺盛油绿。大棚地的棚主们集中到了大白杨下,风从野地深处蹦过来,轻俏地撩一把大白杨的脸,大白杨的枝头上就纷纷的落叶子,到了天黑,空旷、沉静的田地中,高巍巍的白杨树下,也是大棚地西,停放车辆的空场上亮着一汪毛绒绒的电灯。是村主任夜里拎在手里的电瓶灯,电瓶灯挂在依着白杨树的铁梯上,铁梯明晃晃的,一如蹦过田地的风那样冷。唯有晚晌,守在村落里的青壮年们才能凑得齐些;白日间,他们都匆忙地去找各自的摇钱树,去狠劲地摇钱了。在村主任眼里,比他小一辈的年轻人,真是狠,他们若是搂紧了一棵摇钱树,在短时间里,不把这棵摇死绝不罢休。村主任坐到石狮座上打着哈哈。

“还是老先人有眼光,知道把它埋在这地方不孤清,旁边有个大棚地,每天都有人守着。到晚上还有人要隔三差五的来陪它说话。比村子里还热闹,真是个会享福的人。”

这石狮子高约三米,长约两米,宽约一米(村人做过精准的尺寸测量),是由北山中的麻石雕成,村人不免常常惊叹,这么一尊雄浑高大的狮子,它的先祖,又是怎样将它搬到了马村的墓冢前。

毛绒绒的灯光间少了蠓蝇,一只鹳鸟瞅着夜晚的灯光叫,隐隐的还有远处田地间的雉鸡。

有人问,大白杨西边的油菜田几时才能收回。

村主任说:咋的了,种了半年大棚地,给尝到甜头了,大伙若想建,就得把今年这一季大棚地的费用,农科大院的种子、化肥、农机具的费用全都交上来。咱一码子是一码子的事嘛,咱一码子平息了,咱再说下一码子事。

他晚上召集大家伙儿,为的就是收回大棚地这年里所有的费用,并且商定明年大棚地该由多少钱来起价外租。地是全村农业人口的地,大棚是扶贫办出资投建,这大棚的租赁费用中含有土地租金和大棚租金,大家半年辛苦劳作,已经证明,种大棚确实有利可图,可不能把大棚土地的租金压得太低,让村人吃了明亏,让往后镇子上投建大棚的扶农政策受阻。

兴旺每天回来的晚,天默默黑定,朝着灯影子鸣叫的鹳鸟声又脆又远。村主任翻开手机,看看时间,过了八点。马村唯一的那辆卡车停在了村中,戴着手套的马兴旺走进了灯影,走到白杨下。

“白天出去摇钱的人都回来啦!”

“回来啦!”众人哈哈笑。

“好,咱这十户棚主集到一处开个现场会。”

众人还是笑。

村主任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兴旺坐到村主任身后的石狮座上。

经过商议,大伙一致同意,明天付清这一年大棚地所有的费用。到明年大棚地的租金,包含土地承包费,大棚租赁费可以涨到每年两千四百元,省得村里人有意见,省得镇子上扶贫项目落空。

“明天,各棚户把钱带到会计家,他明日在哩。大家伙儿也别忘了开票,就这,散会。”

村主任爬上梯子,取下了灯,肩头掮着轻巧的铝合金的梯子,走向兴旺家的十号大棚,他横了梯子放进大棚,由大棚地北侧,打着一汪忽高忽低的光柱回了村。村主任每晚都有看《百家碎戏》的嗜好,《百家碎戏》就是村庄里的人情世故。

众人归了去,兴旺跟着紫萝进了二号大棚,后晌割好的韭菜捆成了捆,齐整地码在大棚口,用整面的塑料布蒙着。一则防止水分走失,缺了水分韭菜自会萎了、蔫了,看起来软塌塌的一点都不新鲜。二是为了防止虫子的侵扰,大棚外头是偌大的野地,不定会有蜗牛、蚯蚓、蝼蛄钻进,会弄的这茬新菜不干净。

窄窄的月牙亮在大棚外的天空,点点的星蒙蒙的,酷似一颗颗桃花的眼。打亮挂在大棚口的手电筒,紫萝请兴旺察看,韭菜地里的喷灌该如何安装,又该安装几个喷头。

要跟兴旺一同去出售草莓、韭菜的日子,儿子上学由老阿公来接送,兴旺家的草莓大棚,他请了姐姐来照管,早上五点,兴旺的卡车启动,他准时给紫萝发出微信。

“走啦,我在大棚地。”

“好,马上来。”

兴旺的卡车并不是专意赶往省城,若逢了去省城拉货,他则顺道儿将自家的草莓和紫萝家的韭菜,拉进省城的市场。省城的人口自比县城的人口多出几十倍,有几千万号人在那里吃喝用度,水果、蔬菜的價格必高出县城许多。若要前往省城,兴旺会提早与紫萝约定,防止堵车,又得赶上个买主集中的好时候,又得让草莓和韭菜葆着水灵,早八点前,他们一定要赶到省城的市场。

六点起程,走了高速,七点半,兴旺的卡车跑过了绕城高速,准时到达蔬菜水果批发的集市,分几次售完了草莓、韭菜。兴旺又领着紫萝去购买喷灌的喷头、支架和水管。兴旺提醒紫萝,买水管时最好买塑料软管子,用时将它拉展在大棚地,不用时则将它收起,千万不要往大棚地埋进那种坚硬的暗管子,往后耕种,农机的体量重,旋播机又得往土里挖,不定得出个什么事,没事倒好,有了事还不得请人,操劳、忙活好几天,大半个地的韭菜又要糟蹋了。

紫萝听从了兴旺的建议。

他们赶往省城东的建材城,待到筹齐发货单,往车里装进了满满的水管、模板,天已近了傍晚,紫萝为儿子和兴旺家的女儿买了棉衣,棉鞋。兴旺要请紫萝吃饭,紫萝不吃。

“还是省着点!”

“一顿饭嘛能省几个钱?”

“能省几个是几个。城里的饭没县城里的饭好吃。”

“就是,味精味、鸡精味,还有那些说不清的香料味,浓得很。”

车从密集的霓虹灯和广场舞中穿梭出来,进入两旁冒着松土香及搅和着氨氮味的高速路。紫萝歪着头睡着了。

两排亮汪汪的、炽白的路灯伸进夜的深处,这个有着浓浓的铁腥味、煤烟味的小镇,每时每刻都有上下班的行人经过,路旁的饭馆也因此会开至午夜两三点后。马路对面,正是这个小镇的娱乐城,在外头仅有马路上的喧嚣,走过一仄小小的门洞,上到二楼,在那个别有洞天的空间,到处都塞满了脂粉的气息和放肆的歌唱,以及那些聒耳的打击乐声。兴旺闭了眼,静静地坐着,街面马路上奔走的汽车与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势若涌滚的洪流,愈是夜深,火车的鸣笛愈是响亮,车流愈是湍急。远远的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灭了,又亮了。进站的火车出站,进站,又出站。兴旺打了哈欠,他睁开眼,探着头往马路两旁观望。在他瞅到他常光顾的面馆还未打烊时,他顺手摸来方向盘后的手机,拨通了紫萝的电话,“小苹果”的铃声惊诧诧地响彻,紫萝醒了。她翻开手机又合住,望着他笑了笑。紫萝拨了几下微信,问他到哪里。他说下了高速,请她吃饭。她去了公厕,洗罢脸,梳了头,锁了车门,他与她往马路对面——娱乐城北侧的饭馆去吃饭。

坐定桌前,隔了玻璃门,能看到柳树叶子片片飞鱼似的,飘落到满载的车体上。兴旺要了两盘凉菜,要了两大碗面,还要了两瓶果啤。他想喝酒她不让。她甚至把他要来的啤酒都退了回去。她说若想喝酒了,到了雨天,到了雪天,闲散了,烧几个菜,咱坐到屋里慢慢喝。紫萝还要把其中的一个大碗面退回。兴旺不让退,兴旺的意思是,紫萝你吃不了,你往我碗里挑些还不成吗。面一时半会儿还没做出来,凉菜摆上了桌面。小镇的夜有几分清冷,也有几分慵懒,喝着果啤,紫萝问:

“你不想她?”

兴旺往嘴里夹进几颗五香花生米,一瓣炝莲菜。

“想,咋不想。那你不想他?”

紫萝抿着嘴笑,她吃了一颗花生,喝了口果啤,随即平静地说:“想。”

兴旺的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他仰起头呵呵笑,然后站起,半躬了身与紫萝碰杯。碰过杯,兴旺仰头喝下,紫萝喝了一小口。兴旺坐下去,将他的右腿盘到左腿上。

“这究竟是个哪门事呀!你有丈夫,你是个寡妇。我有媳妇,我是个光棍。”

紫萝捧了杯,横过桌面与兴旺碰一起。

“他(她)在外头打工挣钱,咱在家里养老管娃。钱和家是鱼水关系,没想到却落得个鱼是鱼,水是水,两厢里不沾皮了。”紫萝说。

“那你叫他回来!”兴旺说。

“那你咋不把她叫回来?”紫萝说。

“他和她,其实都不想回来,前些年不打工确实不行,这几年,就是他和她不出门打工了,想想别的法子,日子也能平平顺顺地过下去。他和她不回来,那是他们心里有鬼,越来越对村庄不了解,模糊了,有隔阂了嘛。他们心里的鬼是啥,就是老想着在城里有好日子过,在城里才能有做梦都想着的花花绿绿。”

“是,就是,你说的对。我没回村前也这么想!回了村里,我才知道,原来我就不明白咱自己的村庄!来碰一下。”

紫萝挑起她碗里的面,放进兴旺的大碗,她吃下了一半。时间到了晚上九点半。吃毕饭,兴旺先送紫萝回村,卸下了车上的草莓筐,卸下了紫萝的喷灌用具。他驱车去了县城,在建筑工地卸完了货,他又驱车去了那高速路口的小镇,那一夜他住在小镇的大酒店里。

二号大棚装好喷灌,村主任领了其他棚户来参观学习。

村主任进了大棚地,在鲜嫩嫩的韭菜田走过一遭。他让各棚户相互借鉴彼此的新点子新经验。明年、后年、大后年,若村民还要叫他当村主任,他一定要把村子外围二百多亩的油菜田,变成一个农村产业园。在农村啥是个宝,他就认准农业生态是个宝,养殖、种植就是咱村里人的摇钱树嘛,就这!

节令要入冬了,冷风漫过原野,一夜间黄叶落尽。村落间,那棵秃秃的老槐树上的鸟巢清晰可见。

入冬后三天,县城里的新工地打好基础马上开工,建筑商打来电话,预约兴旺连续五天,要从省城的老工地上拉回五批建材。兴旺许诺。同时他在微信里给紫萝留言:往镇上约请几个短工来收割,争取借这五次进省城的机会,卖掉大棚地中长成了的韭菜。

好。紫萝回了信。

连续五天,跑过了省城的十多处蔬果市场。兜售掉新熟的草莓和囤积的韭菜,紫萝此年的大棚地收入满了三万。连续五天,每晚从省城回来,出了高速路口,兴旺都得约请紫萝吃饭,兴旺每次欲想喝酒时,紫萝都要诚挚地阻拦,像是哄一个淘气的孩子。紫萝答应,等下了雪,在冬天消闲的日子,她要给兴旺炒几个菜,买一箱好酒,让兴旺慢慢匀匀地喝。

兴旺说:“心里老是憋屈得慌。”

紫萝说:“那就等下了雪。”

唯有下了雨,下了雪,才是大棚地闲缓的日子。村落間总有个习惯,唯有雨雪天,农人们才可获得些懒散的时光。午后,卡车去了建筑工地装架管,紫萝便去了一趟省城的服装批发商城。她给兴旺买了双皮鞋,给自己买了一条纯棉的红围巾,修长的那种。

“紫萝,你围个红围巾真好看。”兴旺说。

5

到冬天,大棚地的温度低了,韭菜真懒了。往常二十多天的生长期拖到了三十多天,甚至四十天左右,紫萝慌乱了大半年的日子,也随了韭菜的生长期懒下来。兴旺请了短工,摘除了显出老相的草莓,请了农科大院的旋播机深耕过一次,稍稍歇缓过十天,让疲惫的田地焕发出充足的精气神儿,往耧起的地垄间栽下了培植完备的西红柿苗。按照西红柿的生长周期计算,赶到腊月,春节前,若原野上的温度不太低,大棚地的夜温能够保证到十二度以上,腊月中至腊月底准能收获三千斤以上的西红柿。兴旺的十号大棚,清除枯老的草莓苗时,紫萝在;栽种鲜活的西红柿苗时,紫萝也在。兴旺帮了她那么多忙,她也得给兴旺搭个帮手。

天没有冷得过分,大棚地的夜温始终保持在十度到十二度之间。大雪前,兴旺在他和紫萝的大棚地前分别建成了红顶的彩钢瓦房,其余的大棚户纷纷效仿。有了彩钢瓦的棚屋,各棚户出资,从水房往各棚屋引了电,往后的夜,大棚地有了祥和的光亮,各棚屋也自然有了床铺,有了简易的锅灶。

大雪的节令前没下雪,大雪的节令后也没下雪。节令随即赶上了冬至,兴旺捎带着在县城帮紫萝卖过一茬韭菜。这时节的白昼最短,夜晚最长。当兴旺和他的卡车从县城回归马村时,阴沉天际落下了颗颗粒粒的雪,结实如沙的雪被风拧扭着敲上车前的玻璃,犹似金属相撞,发出当当的余韵,亮着两束强烈的灯柱。兴旺的卡车穿过漆黑却飘摇着大雪的原野,进入河川,进入马村时,灯光所及之处一片洁白。兴旺跳出了汽车,嗵地关住了车门,风犹若翻滚的石头碾压过了村庄,多棱角的风捶打着秃兀的树梢,寒冷疼痛的枝梢呜呜嚎叫。风击中了兴旺的脸颊,就像一个愤怒的拳头直捣而来,兴旺忙扯直了衣领,戴手套的双手捂严了鼻头和颧骨。踩踏着咯吱响的雪,能于渐次白亮的夜中踩踏出脚印的雪,跑近院门。

父亲知他晚晌回来,院门虚掩。推掀了院门,闪进身去,匆忙关闭,兴旺跑过厚过了鞋底的雪,跷上檐台,跺跺脚,进了屋。父亲坐在炕头默然地看电视,女儿坐在炕头的矮桌前做作业。母亲半依着一领棉被斜躺着。炕沿下放着轮椅。女儿叫了一声爸,他应声。随即掏出衣兜里的棒棒糖,放上女儿写字、母亲趴伏着吃饭的矮桌。女儿拆了一颗棒棒糖含入口中,兴旺坐进了沙发,父亲没有说话,兴旺只是那么静静地坐了会儿,起身去了西屋。隐隐昏昏的夜,雪白了屋脊和树梢。在肆雪之夜吓怕了的猫,缩到檐角的一堆干柴上,眨着黄铜色的眼茫然瞅望。拉亮西屋里的灯,西屋是他和美萝的婚房,那张床榻也是他们新婚时的床榻,屋角的衣架上挂着美萝春节时穿过的棉衣。床榻热烘烘,女儿爬上爷爷的热炕前,特意为他打开了电褥子,只要一到冬天,女儿天天如此。两年多的孤寂,唯有女儿每天开通电褥子的举动,暖得他心头有了无言的宽慰。他在微信和电话里曾多次召唤美萝回来,美萝不回。

美萝说:我在这边好好的,我干嘛要回来,再说了,在广东这边,我至少每个月还能有三千多块钱的收入,我若回了家,这钱从哪来。

兴旺说:你回来,我每月给你三千块,你给咱好好守个家。

美萝说:这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不劳而获啊!原来我就是你的附属物!

兴旺说:说了哪里的话,咱们好歹还是一家人,你顾里,我顾外,我挣了钱交给你,你来料理家务,这是天经地义。

美萝说:我可没有你那么老土,我就只相信,女人要尊严,就得经济先独立。

兴旺说:咱们一家人,你独立给谁看啊?我又没把你当作外人看嘛,咱妈病着,总得有个人来照管。

美萝说:是你妈,不是我妈,我怎么管她。

同是从乡村里走出,去打工的人,十多年里她的想法愈来愈潮流,他们的理念有了偏差。不是小小的偏差,而是偏差到了几乎背向而行的那种,他只能这样说,美萝的观念愈来愈时尚,愈来愈自我了;而他却愈来愈显真实,愈来愈能承受了。她肯定一点都不相信回到她的乡村,她完全可以实现她的经济独立。人干嘛总是要独立自己,却不愿与别人和谐相处,他不明白。

和衣睡进被窝,窗外的风雪轰轰吼叫,手机叮铃一响,他收到了紫萝的微信。

“回了吗?”

“在家,睡了。”

“下雪了。”

“噢!”

静静地瞑着眼躺过片刻,兴旺坐起身,关闭了电褥子,拉开衣柜,取出棉大衣穿上身,扯了毛绒绒的衣领包裹了耳朵和鼻头,捏了手电出了西屋,进了东屋,他跟父亲说一声。

“爸,下这么大的雪,我去大棚里看看。”

“还回来不?”

“晚上给大棚加加温,我睡棚屋里。”

女儿要跟爸爸去看雪夜的大棚。他安抚女儿,告诉她,待到西红柿熟了,让她天天有西红柿吃。一想到红晶晶的西红柿,女兒不作声。

积雪像没到了鞋面,他锁住院门。借着手电光,他看见风撩滚着雪,漫天地抛洒,走出白皑皑的村巷,进入野地,绷紧了的塑料大棚呼啦呼啦掀动,风揭翻了盖在大棚上用以保暖的草帘。从旷野袭地翻卷来的雪暴,一如愤怒的白马群。紫萝的棚屋亮着灯。

踩着吱扭的雪,兴旺去了十号大棚,捏着手电,他仔细看过温度计,分别走往了大棚地间的三尊大火炉子,他开了开风门,给炉膛里喂进两锨黑炭,姐姐晚上回家前,封严了大棚地所有的风窗,拉紧了大棚地的门。兴旺回了身,在轰鸣的风里,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走近紫萝的棚屋。兴旺咚咚敲门,屋门开启。

裹着一身雪,兴旺进了棚屋,棚屋里插着电暖器,电暖器的光油菜花一样的黄,兴旺脱下臃肿的大衣,紫萝抬手抹去兴旺头顶上结了块的硬雪,并递给他干爽的毛巾。紫萝接过兴旺的棉衣,开了屋门,站在檐台,扑打掉大衣上的雪渍,回身关了屋门,扯了窗旁的衣钩,兴旺的军绿色棉大衣,在窗户和屋门间的墙面上厚实地垂挂下来。屋中放着一张简易的小桌,小桌的东西两侧放着两只塑料板凳,一只绒黄色的,一只绒绿色的。桌上摆放着四碟菜,一瓶酒,一只晶亮的玻璃酒壶。屋里收拾得整洁,一张安妥的小床安放在西窗下,床面上铺蒙着暄腾腾的棉被。兴旺一抬屁股坐到挨向屋门的那只绒绿色小凳上,她摆动电暖器朝向桌子,朝向那瓶清洌洌的酒。酒瓶里汪了油菜花的黄光,极像一杯黄绒绒的春茶,熨帖着一份恬静的暖。她坐上挨向床面的那只柳芽色的矮凳,脖子上围着那条红围巾,如同长高的草地一样蓬松。揭除碟子上倒扣的瓷碗,捉过绒暖的酒瓶,她为他斟酒。

他说:“下雪了啊!”

“嗯!”

他说:“你围个红围巾真好看。”

她擎了酒壶,双手递给他,他接了,并一手捏了酒盅放到她的筷子旁。

“这杯子小,我得整个大的,好酒嘛,你喝不了两壶,还抿不下两口?”

她没回。他站起身,往电磁炉旁顺手逮了只盛米饭的小碗,咚地放桌上,坐下来,攥起大酒瓶。咕咚咕咚斟得满满一碗,扑扑滟滟的清酒鼓凸出了碗沿,却未落下一滴酒,他低头吸溜了一口,凸出碗沿的清酒塌下去,他举了酒碗伸过桌面与她碰杯。

“来,为庆贺咱俩也能在村落里搭帮过日子干一杯。”

她的酒壶和他的酒碗叮的一声碰在一起。他咕咚喝一口,她轻轻抿了一小口。

“吃,吃菜,吃菜。”

一大口烧酒落了肚,他倒有了反客为主的样子,他夹了一朵炒鸡蛋塞嘴里。

“嗯,香,香,就是香。我新媳妇的手艺不错嘛!”

她夹了一颗花生豆,慢慢咀嚼。

“谁是你的新媳妇呀!她在外头有人了?”

他喝了一口酒。“鬼才知道,她在外头有没有人,那你家庆丰在外头有人了?”他半眯着眼,问得狐疑。

捏了酒盅,她也轻轻抿了一口:“没!”

他捡了一块大片的回锅肉放嘴里:“你就拉倒吧,说了哪的话了,你在马村,他在广东,隔得这么远,一年里也见不过二十天,你咋知道,他在外头就没有人,你回来几年了?”

“到了腊月底,四年。你回来几年了?”

“我妈病倒的那年回来的,也是腊月,到年底三年了!”

他举过酒碗和她碰杯。

酒碗落上桌。她起身往他的酒碗里添酒。他吃肉。

“四年了,你咋敢保证,他在外头就没有个人。人啦,就是这么轻贱,就是这么着给欲望牵着鼻子走!”

“我敢保证!”

“你能保证个屁,你就能保证你的大棚地长出个好菜来,保证你家儿子上学有人接送,冬天有棉衣穿,晚上有暖被窝睡。你还能保证个啥?这世上就没有谁能保证了谁。你就没打电话问问他,问他在外头有没有人,他一准是嘿嘿笑。”

捏起酒碗,他咕咚喝一口,他的酒劲上来了,大口吃菜。

“咱也不能说人家在外头有了人,咱俩都打了十来年的工,在外头跟个旁人住到一起的多得是了。媳妇、丈夫不在身边嘛,这咱也能理解,也能想得通,人就是这样嘛,是人就有这么个瞎毛病,咱还能说道个啥?用咱在广东那会儿说的话,就叫个临时夫妻,用咱村里的话说,就是搭帮过日子,你还能保证了他,你就给傻瓜撂大话吧!”

棚屋的门窗关闭得紧严,听不到外头轰轰叫嚣的风声,也不知雪落到了几寸。紫萝的屋里暖暖的,兴旺的额头沁出了细汗,喝过两碗酒,他要她把那一小杯的清酒全喝下去。

“这一瓶,顶多也就四碗酒,我喝了两碗,你就喝不了一口啊!喝了,喝了。喝了心里就不堵得慌,喝了你不想说话,你就听我给你说话。你敢说你心里就不堵得慌。”

紫萝捏了酒盅,翘着小指头,小心地抿了那杯酒。酒盅落下来,他夺过酒瓶斟满了,随后他筛满他的酒碗,屋间热烫烫的,他顺手关掉了电暖器。

“紫萝,你敢说,你不堵得慌,你就骗人吧!你给哥说,你堵不堵。我就知道你堵,不光你堵,我也堵呀,谁叫咱都是个人嘛,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你敢说你不堵。你要敢说,我一仰头把这碗酒全喝了。”

她歪过了头,抬手遮了酸涩的鼻头,眼眶里盈了一汪潮润润的泪。他一手扶在桌上,侧歪了身子眨着眼静静地看她。她抽吸了几次鼻头。

“让你叫我哥,也不难为你。我比你大嘛,我就是只比你大两个月,也还是比你大嘛!呵呵呵。”

“我知道!”紫萝揪了一张面巾纸拭鼻头抹眼泪。

他跟她碰杯。

“来,有好酒不喝,咱是傻子呀。”

遮着鼻头,她跟他碰一次。她抿一口,抽噎了鼻子,手里攥了面巾纸,静静地坐。

“紫萝,你放心,我清楚我这个人,我喝了酒绝不会耍酒疯,无非就是捂着被子静静睡一宿,你也别嫌我唠叨,你爱听,你就听,你不爱听了,你就假装着爱听。”

她扑嗤笑出了声,又给他添了些酒。

“不忙,不忙,咱慢慢喝,下雪了嘛,夜还长着哩。慢着喝也不醉,我还怕醉倒在你屋里,纠结呀!”

“你莫怕,醉倒了就睡我屋里!”

“这哪能呀?”

“能哩!”

“好、好,这广东那边的咱且不说。你就说咱村里这临时夫妻,一起搭帮过日子的,我给你掰个指头算。马冰冰跟村主任家的儿子是不是一对,周兰萍跟马新峰是不是一对,王春蕾跟马腊诚是不是一对,李娟妮跟马开放是不是一对,徐婷跟……”

她捏起酒盅伸过去,和他碰了一下,制止了他。

“好啦,好啦。这些个我都知道。”

“不光你知道,守在村里的哪个人不知道。这是明地里的,不知暗地里还有多少。男人在家管娃娃,养老人,女人不在家。女人在家管娃娃,养老人,男人不在家。全村一百多户,举家不在的不说,两口一齐在外的不说。就光男人、女人一个人守在屋里,守着家的就有二十来户。这日子总得过吧,一个家没得女人不成,没得个男人也不成。你说不让他们搭帮,做个临时夫妻,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难道就要那么静静的不动也不想的干守着。社会呀、物质呀,啥都发展了,人唯独不变的就是有情、有欲。”

菜凉了,她就用电磁炉热菜。他喝尽了三碗酒,打起了酒嗝,他伸手去拎桌上的酒瓶,酒瓶里的残酒尚不足半碗。

“就这么点啊!”

他有了朦胧的醉眼:“唉!不跟你说了,不跟你说了。”

她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她把明净的水杯捧在手间。他吃尽了桌面上的菜,一仰头喝空了酒瓶,酒瓶咣得蹾上桌面。他眯着眼静静地坐了会儿。

“紫萝啊,你这,你这酒好,不上头。啥是好酒,不上头的,就、就是好酒。我、我该回了。”

他起身趔趄地取了大衣。紫萝站起身扶他。他的双臂找不着袖筒,紫萝拽了他的手塞进去。她给他扯高衣领,扣住大衣的钮扣,便穿了棉袄送他。

他说:“不送,不送。我心里,清亮得很!”

他开了门,一股飘摇着雪沫子的冷风旋进。雪没过了檐台,他的双腿趔趔歪歪地跷出,雪地下陷,脚底哧溜一滑,他扑通坐在了地上。风雪像密密的小银刀,横贯在原野上。她扶起他,他口里嚷嚷着不用不用,他踉踉蹌跄往前走过三五步,扑通扑通趴到了雪地,她再扶他,他握住了她的手站起。她让他睡进她的棚屋里,他不去,他说怕,怕旁人咬舌头有个闲话。她说,我都不怕个啥,你倒是还怕个啥。她扶着他,拖拽着他回了棚屋,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他醉了,呜呜地哭。

夜,风搅着雪,雪飞腾在风中。野外的银白一分一秒地增厚,他厚厚的身子倒进她暖绒绒的床铺,他紧攥着她的手,让她抽取不得。他的嘴里嘟嘟囔囔地唠叨:“这是个啥事嘛!你有丈夫,却是个寡妇。我有媳妇,却是个光棍。这是个啥事嘛!”他似睡着又似醒着,她坐床头,直到他的手慢慢松开,已到了夜深,棚屋亮着灯,她合衣卧到床那头,等待天明。天明时她要起个大早,因为下雪,电动车无法出行,她得早早送了儿子去学校。儿子从不迟到,若迟到了会哭。

雪晴,天气骤冷,像头持重的老牛,节令踱往了三九。天寒地冻,路面结了雪冰,大塑料棚每天得增温。凡准备要在春节前的菜市上淘金的人,都给大棚地装了烟囱,生起了大火炉子,十户大棚,至少有六户的棚屋住了人。每隔两三小时,须铲了黑碳,喂饱大火炉的肚子,唯有喂饱了大火炉的肚子,火膛才会有好心情,才会腾起彤红微笑的火焰。到晚上,兴旺的棚屋聚满了人,他的棚屋生着火。他提议,要不大伙儿聚到紫萝的棚屋去,好让紫萝替大伙儿炒几个菜,大伙围蹴到桌房,吃着,喝着,野着嗓门吼几声歌曲,好谝几个闲传。

“干嘛呀,非要把我屋里弄的油腻腻,醉醺醺的,要放咱就放到兴旺屋里,菜嘛,我愿意给大伙炒;酒嘛,我不沾,还得你们几个男人提。”

大伙也愿意。各棚屋里有灶具,凑齐了四五个大盆子,十多个大碟子,电磁炉兴旺的棚屋有,清油也有,一大桶十斤装的原浆酒,就在兴旺的床底下塞着呢!菜在各家的大棚地,想摘多少就摘多少,只要能统统地填进肚子里。一张单人的床板,拼齐了桌子。兴旺提议男人们都得喝一口,喝酒就用紫萝棚屋的小瓷碗。有凳子的坐凳子,没凳子的蹲蹴在地上。男人们去摘菜,女人们淘洗,紫萝负责炖炒。

紫萝的手艺比不上大厨,却也不赖,用兴旺的话说,人是个精干人嘛,炒个菜也精干得很。

紫萝说:“兴旺,兴旺,你把你的嘴闭上成不成。”

兴旺吐个舌头不说话,大伙呵呵笑。

满满的五大盆菜,全拥到了桌面上。菜上齐了,等紫萝坐到桌前,兴旺就蹲蹴到小板凳上,给男人们倒满酒,给女人们斟了几小盅,兴旺放下酒桶子,捧起酒碗,大声吆喝着:

“兄弟相逢一碗酒。兄弟姐妹们,大家能在寒冬腊月,来兄弟的棚屋里烤火,给兄弟赏脸了,兄弟我先喝下这碗酒,聊表我个人对大家伙儿的诚意。”

兴旺站直了,站高了,仰起脖子咕咚咚地喝酒。喝过了那碗酒,兴旺蹲下捡起身旁的酒桶子又往碗里倒。紫萝一伸手,拿走了兴旺酒碗。

“干嘛呢,干嘛呢!是演《水浒传》,还是灌老驴呢。”

紫萝捏了她的小酒盅放到了兴旺跟前,兴旺伸手去捉酒碗,紫萝轻巧地把酒碗转到了身后。

“把碗给我。”

“不给。”

“你不要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大伙哄地笑了。

“兴旺,这不是一家子胜似一家子。”

“这不是两口子,比两口子亲呢!”

“兴旺,兴旺,美萝不在家,庆丰也不在家,你就干脆跟紫萝搭个帮吧!”

紫萝说:“搭帮就搭帮,还怕兴旺不愿意呢。”

兴旺蹴在板凳上,愣怔了一刻,他眨着眼看她。

“紫萝,你刚才说啥了,你再敢说一遍。”

紫萝随即开了口。

“搭帮就搭帮,就怕你兴旺不愿意。”

兴旺呵呵笑。他噌得举起了膝前的小酒盅,嗞一口吸干了,当的一下,将空了的小酒盅稳稳地放上桌面。从喉咙里吼出了冲动的颤音。

“搭帮就搭帮,从今晚起,我马兴旺先生就和李紫萝女士搭帮过日子了。”

酒桌上的话,也只是闹一闹。酒足夜深,其他人散尽,紫萝收拾了兴旺的棚屋,洗刷了锅灶碗碟,开门放了放屋里黏糊糊的酒气。兴旺喝高了,翻转在床面上胡乱地说着酒话。她帮他捂严了被子,他喝高了酒,浑身出了汗,越是浑身出汗时越要捂严被子。她往他的额头放了拧干水的热毛巾,往炉口添了煤,封了炉口,她出了屋门,又往兴旺的十号大棚添了炭,她有意没拉严他棚屋的窗帘和拉灭他棚屋的灯。

冷冷的寒夜,时间大约过了凌晨三点,紫萝棚屋的灯也静默地亮着,她和衣蜷到床头,半瞑着眼,直到天明。

三九四九真是寒冷的天气。路上的冰没化尽,兴旺没法出车。晚上,大伙聚到兴旺的棚屋拼酒菜时,紫萝也去了。大伙说,没了紫萝哪成,没了紫萝,兴旺就没了那么高的兴致,谁给咱满盆满钵的炒菜呀。每隔一两天拼个酒菜,兴旺每回都要喝高,每回喝高了,他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铺上满嘴酒话地翻转。紫萝替他收拾了棚屋,往大棚地的火炉中添了炭,仍旧让他的窗帘和灯都开着,她回了她的棚屋。

6

兴旺大棚地的西红柿,由草青色逐渐地打着绯红。各棚地里的蔬菜长得很旺盛,马冰冰的黄瓜孕了瓜秧,周兰萍的蒜苗已经长成,其中部分业已抽出颀长的蒜薹。添过静夜里的最后一次炭,床头上的李紫萝静静地闭着眼,在亮着灯的棚屋,听任时间一步一步地走往黎明。天明时,遍野白霜,疑滞进屋外水沟里的水,结了寸许厚的冰,青光光的像面瓷白的镜子。

待到路面的冰凌消溶,时令抵近了小年,菜价疯涨,大概是因那场冰雪的缘故。兴旺建议,已经赶上了好价格,为啥非要赶到腊月底,尽快脱了手,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紫萝笑。

打过电话,问过各处的菜价。兴旺决定,隔一天专程前往省城,省城菜价要比别处高出一块有余。这是一年里最为丰盈的一次收获。

卡车驶出彩灯纷呈的都市,天已墨黑,时光并未很晚,大约六点半左右,他从省城的超市往县城的连锁超市带了一批滞销的杂货。高速路上她歪着身子睡着了。出了高速,他在小镇的柳树下停了车,她还睡着,他伸出手去,攥了她散到腿面上的左手,挪到了他腿面,他右手的手心轻轻捂着她左手的手背,她的左手心轻轻舒展在他的腿面上。她醒了,他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挡风玻璃外,这个被夜逐渐锈实的小镇。远处的十字路口,红灯灭了,亮了,又灭了。东南西北的行人,到了静夜仍然要匆忙地从那路口走过。那个路口行经着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冬夜的风漫过带着铁腥味、硫磺味的小镇,腊月里的半圆月升起于柳树的上空。一所民房飞翘的脊角上空,月亮旁宿着一朵凤凰状的云。

“晚上还回来?”

“回来。”

“一个人开车时不要喝酒。”

“不喝。”

她抽出了他手心里的手,掖了掖棉衣,去了公厕。他跳下车在缀着几枚枯叶的柳树下展展腰,伸伸腿。她洗了把粘涩的脸走出来,夜里的小镇冷得出奇,一只跑过墙根和街灯下的狗瑟瑟发抖。她爬进了车。他回到驾驶室,双臂抚在方向盘上。她和他还是静静地看这灯火辉映的小镇。马路对面的娱乐城,有男人和女人一前一后走进。有跛腿的乞丐,拄着拐杖,张望过那深不可测的娱乐城的门洞,仍向就近的饭馆和商店走近,他身后背着油腻腻的背兜,他的兜面上反射着点点的光,他的手里端着干瘪的洋瓷碗。车的前镜和车窗的玻璃上,映着他白了的胡须,他从发廊的橱窗下,一蹦一跳地走过,走出了车窗和前镜的深处,卡车呜呜启动。

过了子时,那只站在窠巢边缘总要鸣叫的鸟儿,开始鸣叫。瞅望着夜月,它的喉咙发出绵绵不绝的呕呕,那是一只守着老巢的孤独的鸟儿。月亮升高在晴空,它正悄悄向一朵厚厚的云里钻,月光朦胧着大地,盘结着银霜的无边旷野,将要昏沉。大棚地,紫萝的棚屋亮着灯。兴旺去了十号大棚,添过了火炭,走回,敲了敲紫萝的屋门。

屋里暖烘烘的,桌面摆放着四碟菜,一只小碗,一只酒盅,一瓶酒。紫萝脖颈上围着蓬松的红围巾,他俩面对面坐下,她给他倒了满碗酒,他给她斟满酒盅。

“你明天还出车呀?”

“不出。”

她敬他。他咕咚喝一口,她轻轻抿一小口。

他鄭重地提出要与她住进一个棚屋的打算。若愿意,做个暗地里搭帮过日子的夫妻也成。

“过了年,我女儿十三岁了,她得有个妈妈!”

“你如果愿意,到晚上就让她来我棚里睡,我愿意陪她。”她拒绝了他,“你一个人出车的时候,不要喝酒。”

“不喝。”他答。

这晚上,他还是喝高了,她没将他扶回北边的棚屋。他是个男人,醉酒后的身子很沉,像块沉重的大石头。出了门,他趴倒在地,她搬不动他。待他坐起,她蹲了身,他攀附了她肩膀,她拖了他,回了她的棚屋。他睡倒在她的床上,他呜呜哭,他嘴里咕咕哝哝的念叨。

“这是个啥事嘛!你有丈夫,你是个寡妇。我有媳妇,我是个光棍!这是个啥事嘛!”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他偎在床头,偎在她旁侧,直至他的手慢慢松开,她打个手电筒,去他的大棚地添炭。月亮钻出了云朵,月光铺洒到白霜上,就像盐撒到了盐上,她的棚屋亮着灯,她坐在她大棚的炉火前,月亮偏往了西天,东天的启明星状若一颗亮汪汪的泪眼,升上迷蒙的远村上空。远远的东野地有了鱼肚白。没有鸡鸣,唯有狗吠。

外出打工的青壮年们陆续回了村庄,不为别的,只为父母、孩子,油菜田包裹着村庄。闲暇的冬夜,兴旺建了一个微信群,微信群的名称叫坚守留守群。小年夜的前一天,兴旺在马村三十多人的微信群里发起邀请,邀请全村回了村的青壮年,小年夜的晚上,到大棚地拼个酒菜,举行一年一度的马村祭灶庆典。

“不带酒,不带菜,免费食宿啊!爱抽烟的人来时自个儿带烟,晚上八点,腊月二十三晚上,庆典正式拉开帷幕,有秦腔名角前来助兴,大家且莫错失良机。”

“噢,忘了,凡是来参加祭灶庆典的人,每人一根麻花。”

兴旺白天要去赶车,采购跟拼酒菜的具体事宜,他在微信里交代给了紫萝。祭灶庆典的地方呢,人若少了放在十号棚屋,人若多了,放在十号大棚。兴旺一大早出车前,往大棚间放了一捆彩条布。放彩条布的目的是备来应急,人若真的多了时,在大棚口腾出一方地,铺展了彩条布,餐桌、板凳就摆放在彩条布上。

拉了黄瓜、蒜薹、蒜苗、西红柿,车奔驰在路途中,太阳升过了村东的树梢。紫萝在微信里问。

“电磁炉、炒锅倒有几个,那么多的碗筷往哪找,还有桌椅呢,咱总不能让大伙儿站着吃饭吧,大伙得聚到桌面上啊!”

兴旺答:“你就不会想想法子啊,实在想不下法子,你不会搬了你家的桌子来。从你家搬两张,从我家搬两张,这不就四张了嘛,如果还凑不够你找村主任。”

“这倒也成,那你请的秦腔名角呢?”

“我家的大背投(液晶大彩电),碟机,音响,碟片,还有装了十几出戏的优盘,都在我棚屋放着呢。钥匙就放在你的窗台外头。”

“呵呵呵,你就瞎折腾吧!”

“噢,别忘了,找几个娃娃,在村里抱些柴禾,往大白杨树下,就是往咱大棚地的广场上生一堆火。”

紫萝电话邀请了村主任。后晌四点,村主任来了大棚地,音响、大背投里的名角开始动情的演唱。

村主任说:“把音响开大些,开到最大,咱得让外星人都能听得见,不信他们都窝在屋里不来,就是吵也要把他们吵到大棚地。”

音响的音量即刻增高了两倍,村主任和赶来的村人,拔除了十多个平方的西红柿秆,这些西红柿,昨日间兴旺全已采摘,他特意做了准备。铺展了彩条布,摆放了桌椅,一切准备停当。单等夜黑,生起大白杨树下,孩子们集堆的那滩火来。

放过一串鞭炮,音响里又在震天吼的唱大戏,不只老人,还有没链接到坚守留守群的打工回来的青壮年们,全赶到了大棚地。吵闹的孩子们,像初夏时的燕群,在大棚地的周遭乱飞。

太阳疲累地睡着了,像是青草一样萌生的星星们睁了眼,大棚地上空那枚窄窄的月牙儿,红蒙蒙地笑着。村庄四周,围漫着一层薄薄的暮烟,铺漫着的暮烟,浮过了大棚地,向四野扩散。焦急、殷切的孩子们烧起了火,兴旺回来了。

卡车停在了火堆前,众人哄上来,兴旺从车厢搬下了原浆酒,是从邻县的那个酒厂买回,酒装在明晶晶的塑料桶里,两个人抬一桶,一共五桶。映着火光的酒桶,在众人的喧闹间走过红旺、蹿跳的火堆,走往唱着大戏的大棚地。兴旺原想,最多也就二十多人,没想到聚到大棚的人数超过了六十,回到村里的打工者们基本上都到齐了。

村主任大声地吆喝:“酒也回来啦,菜也备妥啦,都回来了啊!出门摇钱的人全都到了,大伙都坐,都坐。”

塑料大棚下,秦腔名角的吼唱里,众人嗡嗡笑,散散涣涣地坐到彩条布上的圆桌前。

紫萝跟几个打帮手的女人们,摆放着酒席。有人建议,村主任也干脆加到群里来,一旦有个群,还怕镇上的消息传不出去,只要村主任在微信群里说一声,在微信群里开个会,村里的人,在全国各地都会听到。

村主任答应照办。

有碗的端碗,没碗的端纸杯。众人举起了酒,兴旺宣布,往后每年,只要回来的人,都莫忘了,全都要举行一次祭灶慶典。一方面,是祭灶;另一方面,一年两年不见了,甚至十几年不见了,咱聚一起也好打个照面。这与你在外头摇下了钱或没摇下钱无关。

大伙哈哈笑。

举着麻花、干粮的孩子们,烧旺了白杨树下的大火,大火映红了大棚地。

酒喝到酣处,有人动了情,眼里含了泪。

“打工、打工,何时是个了啊!”

村主任跟几位老人站起,一同给大家伙敬酒。

“娃娃们,我给大家说两句,娃娃们,在外头成与不成都没个啥!成了呢,看不上回来。不成呢,没面子怕回来。那成了的不回来也罢,那不成的,你回来又怕个啥,这是咱的根子,咱的家嘛。不要忘了咱都是有家的人,家里有爹有娘,有媳妇有娃娃。家比啥都重要,也不是说要你们几天半个月回来一回,这个你们做不到,我们都知道,可至少你们一年得回来一回,老人们想娃娃嘛,你看我们这一波人,就是你们明年回来,也不一定都能见得上。人嘛,这一生,说牢靠也牢靠得很哩,说脆也就啪的一下都碎了。不管成与不成你都回来过个年嘛,这又怕个啥!”

这话说得紫萝她们直抹眼睛。

大伙闹哄哄地举杯给老人们敬酒,一齐应答:明年一定回来,明年不论咋说都得回来。说是回不来,全是个借口,主要是看你想不想回来。

兴旺站在板凳上,举了酒碗大声地吆喝:“来,大伙一同喝下这第一碗感恩酒。来,干啦。”

兴旺的声音有些颤、有些沙哑。

大伙儿一齐应:“来,干啦。”

7

电话里,庆丰美萝说不想回来。到腊月二十六,他们却一同回了马村。

招工的人开着车,散着传单来村里招工。紫萝、庆丰、美萝他们是同一天招的工,又是同一天进的广东的那家工厂。隔一年,兴旺也去了广东,兴旺会开车,他在距离紫萝他们工厂的不远处搞货运。后来紫萝回来了,兴旺也回来了。庆丰和美萝还守在那家工厂,紫萝去时儿子不满一岁,美萝去时女儿还不到两岁,紫萝回来时,儿子都七岁了。

自大棚地小年夜的祭灶庆典后,坚守留守群里的人数递增到了六十多位。有人说回来晚了,没能赶上小年夜的庆典,何不在除夕夜前,再举办一次迎春的庆典,有人鼓呼,便有人热应。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大伙要到兴旺的棚屋拼酒菜,紫萝夜里告知庆丰,庆丰没来。紫萝去请美萝,美萝不去。那晚上的团聚,皆大欢喜。夜深人静,大伙醉嚷嚷的回了村。兴旺因有紫萝的阻拦,顶多喝了四两,也就两小碗的酒。兴旺有些晕乎,他斜躺床上,紫萝收拾过屋子,倒了杯水放床头,她在床角坐下。

“你应该把你家美萝叫来,她好不容易回来了。”

“你不是叫了吗?”

“我叫哪能顶得上个你叫!”

“那你,咋把你家庆丰没叫来?”

“我叫了他不来,也就罢了!问题是你就没叫美萝嘛!”

“我叫她干啥?”

“不跟你说了!”

兴旺斜躺在床面,呵呵呵笑。紫萝生了气,带住了屋门,去大棚添炭,添过炭,紫萝回了自己的棚屋。她和衣躺进被窝,默默地看着雪白的墙壁,像有猫从窗外跑过,像风吹着树叶连续地翻滚,村庄那边有了急骤的狗吠。窄窄的月牙没了,是钻进了云翳,还是长着长着没了自己。大棚地最北和最南的棚屋各自亮着灯。

整个春节,兴旺每晚都住在棚屋里,要给大棚升温仅是个借口。

到腊月底,紧赶的那拨蔬菜全卖了出去,大棚地消停下来。整个正月天,除往苗床中培务些新苗,抽空洒水保墒,其余时候都是闲的,大家伙趁了这时节歇缓歇缓,默默地等待二月,等待轻雨飘落的春暖花开。

过了正月初五,打工的人去打工,出走的人还得出走。回家看看父母、孩子,夫妻间有过短暂的团圆,又若候鸟那样,带着满身的劲头儿赶往有食物的地方。过了元宵节,新一茬的寂寥又回到村庄。庆丰出走的日子一再推迟,因父母、儿子,也因紫萝。

到晚上,灭了灯。

紫萝说:“到了咱这样的年岁,外出打工还有个啥意义?”

庆丰说:“又没个手艺,不打工咋办?”

紫萝说:“那你学个手艺,学个驾照!”

庆丰说:“学个驾照咋办,还不是给人打工。”

紫萝说:“那你回来,回来了咱再想别的法子!”

“你老是说回来,回来,回来咋办呀?”

因了紫萝的多次叮嘱,庆丰很是烦乱,他翻转了身,瞑了眼,紫萝索性也翻转了身,默默抽噎。紫萝说,父母老了,孩子在长大。

兴旺一直没有回家。他的床下有酒,夜晚喝几口酒,让棚屋的灯亮着,静静地睡。

过了元宵节,美萝回了一趟娘家,美萝的娘家在县城北的皇堆镇,美萝是父母的头一个孩子,父母六十出头,身体健健康康。美萝去娘家前,跟兴旺吵了嘴。美萝怀了孕,她的身体凸显了征兆,女儿十三岁了,到九月上初中,她还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她想听听兴旺的想法,没想到兴旺反倒鼓励她。

“生下来吧,生下来吧。反正孩子又没错!”

美萝哇得哭出了声。

“难道是我错了吗?”美萝尖着声问。

“反正,我不反对你生下孩子,杨美萝,你说你没错,那只是你杨美萝说的,你生下来,不论他姓马,还是姓杨,你如果没能力,我还真会好好地养,真的。我妈病着,我不想跟你争个谁长谁短!”

他不愿再跟她多说一句话。他拉开屋门,砰地带住。兴旺去了棚屋。

女儿要跟爷爷奶奶睡。美萝一个人躺在屋里,捂严了自己,呜呜哭至夜静。

月亮升上来,老槐树上的鸟儿,那只孤独的鸟站在巢沿,望着东天的团■月、呕呕叫,如粉的月光浮浮沉沉地落。

第二天,女儿上学后,美萝开动了洗衣机,清洗了全家人的衣裳,天晴得很。漫漫袭袭的冷风渐渐退却,只在辽远的原野厚不过寸许。

兴旺回来得晚,坐在父母房中,看著女儿做作业。兴旺吃过了晚饭,在他放下碗筷去棚屋时,在院里收取衣裳的美萝告知,她明天想回杨村(娘家),明晌个她要兴旺送送她。

“过几天我要走了!”

“你走,你在广东有了新家吗?”

听得出来,这是一句有怨言的话。

夜里,美萝在宽展的床面上辗转了一夜。月光从窗里投进敷到她脸上,天微明。村巷里的卡车启动,天大亮的那刻,他送她到了皇堆镇的杨村。

重耙了一遍大棚地,板结的土重归松散。栽草莓时,兴旺请了短工,请了紫萝,请了紫萝的老阿公,草莓的植株繁密,又怕拖得时间长了,误了苗。兴旺托了紫萝请庆丰,庆丰支支吾吾地推谢了,他回了家只窝在屋中,攥着个遥控器,守着个电视机不出门。

紫萝和兴旺的姐姐,负责午饭,负责打肥,固苗浇水。历时三天,所有的新苗栽种完毕。又过七天,青葱葱的草莓仰起了头,缓过苗来,大棚地萌发了暖春之际鲜活的生机。没想到美萝却做了人流,准备回往广东。直至美萝和庆丰一起出走,兴旺和美萝都没说一句话。

美萝和庆丰一同走的那天,兴旺一大早出了车,兴旺往省城的建筑工地给县城的建筑工地拉货。

县城的汽车站有往广州、东莞的大客车。大客车出发的时间是午后两点。庆丰背着大包,手提着小包。紫萝买了车票。待到包裹装进货仓,紫萝递给了庆丰车票,客车到了点。庆丰扶着美萝上了车,美萝捂着嘴呜呜哭。汽车启动,斜坐在卧铺上,捂著鼻子和嘴的美萝,隔着车窗招手。汽车出了车站,美萝那只招动的手趴到了车窗上,她看见了紫萝的眼泪。头抵上车窗的庆丰往回望。

客车向东,出了县城最东十字路口的那盏绿灯,县城之外是野地,野地之外是省城,省城之外是都会,都会之外是海。

兴旺早出晚归,紫萝好些天都没见到兴旺,包括微信中兴旺都没露脸。

过了正月,节令越过惊蛰,到了春暖的日子,田地间渐露了白梨花,料峭的风抚漫过田野。菜贩子来过大棚地,他们想方设法总把菜价压到最低。遵照兴旺秋天的嘱托,只要价格没低出心中的那个底线,咬咬牙,紫萝把春天的头茬韭菜全都卖掉。

大棚地的温度越来越适宜,挪走了大炉子,无须再去添炭升温。紫萝每晚仍到棚屋睡。夜默然黑定,她能听到兴旺的卡车驶回村庄,大约一个小时后,兴旺的脚步会从大棚地南拐过石子铺就的便道,脚步疲倦地走过她的棚屋前,走向大棚地最北的棚屋。尽管她的棚屋亮着灯,灯光掠过靛蓝的鱼儿戏水的窗帘,经过窗帘的过滤,淡淡的兰花色的灯光散漫到窗外的小路上,散漫到窄窄的水沟和塑料大棚上。夜里她能听到他远远的咳嗽,或是喝过几口小酒后酣睡了的呼噜声,风有时掀动了大棚,弄出点细微的响动,有时也会迈着细碎的脚步,跑过棚顶。她给兴旺打过电话,他不接;她在微信里留过言,他没回应。

大棚地最北的那盏灯和最南的那盏灯亮进了深夜,亮进露水愈积愈厚的黎明。每天晨光熹微的六点,他的手机会反复响动,是催促他起床的铃声,那反复的铃声原是秦腔戏《十五贯》中的一箭女声的清唱。

“我爹贪财把我卖,我不愿为奴逃出来……”

六点十分左右,他会蹴到棚屋前的水沟旁刷牙。六点二十分左右,能听到他剃须刀的嗡嗡声。六点半,他的脚步会迈过她的窗根,很近很近,近的就似他的脚步声有意要从门下的缝隙钻进。六点四十分,最多是六点五十,村庄里的卡车启动,退出村巷,往北去了县城的方向。晨光轻薄地涂到了窗上,六点是她起床的时间,不需要铃声,她自然会醒。他的卡车离开了村子,她才进村去,大棚地的灯灭掉了。

五个年头不在一起,她和庆丰在手机中的话语愈来愈短,虽然有了高铁,马村到广东的距离却愈来愈长。

她夜间给庆丰打过电话,她要庆丰回来。

庆丰倦怠地问她,回来咋办?

她说,不回来咋办,怕真是舍不得一起搭帮过日子的那个人了?

庆丰挂了电话,他不想回来。

8

到周末,兴旺有时会带着女儿走过紫萝的棚屋前。夜晚最北的那个棚屋有了他和女儿的嬉闹声,女儿的笑声像羊羔,像天空里偶尔飞过的白鸽子。

杏花开过,桃花开过,每年的这个时节上,麦田总要返青、拔节,待过一场润泽的春雨,长足了身秆的麦子要小心地探出穗头。

到二月末,春天里的二茬韭菜快要收获,长成的草莓也已挂了色。去年这时节,大棚地建成不久,还没能由善意的村主任摊派进他们手里。

油菜花开,四野里弥漫着绵绵甜甜的油菜花香,晴好的日子很多,太阳朗照着,毛绒绒的塑料大棚的味儿,在油菜花香间,犹似一只野猫在村落和田地间散漫地走过、又走来。夜晚的猫亮着黄铜色的眼。

月亮从发了新芽的槐梢间冒上来。亮着一柱光的卡车进了村,过不多久,他疲倦的脚步,走过她的棚屋。开着窗,灯光溢出窗外,月亮正往大棚地的上空挪近。围了修长的红围巾,围得蓬蓬松松的那种,她坐在柳芽色的矮凳上,桌上放着瓷白的碟子,瓷白的碗下捂着炒好的菜,一瓶清酒,映着月光和灯光的清酒。她的跟前放着一盏明净的酒盅,他的对面放着一只白亮的小酒碗,釉着蓝鱼儿、蓝莲叶的小酒碗,这是她给他特意买的小酒碗。酒碗上映着灯光、月光和星光,那只挨近屋门的绿绒绒的小板凳空着。

月亮移上了大棚地的上空。她听见他咳嗽,一声接一声,他烦乱地给谁打过电话。过不多久,他像去过一次大棚,又像是到棚屋的后头做过什么,他的脚步踩在地坎上,踩在茂盛的青草上,都很明晰。月亮往棚屋的头顶挪移,哗啦,她像受了一惊,原是他往小水沟中泼了盆水。村中老槐树上的那只孤鸟,站在巢窠的边沿,歪梗着脖项,望着夜月呕呕叫,那呕呕的叫声,在月夜,传得极远。月亮挪过了棚屋的檐头,从窗里消匿,她听到他憨实而匀称的呼噜声。

静静地坐着,她的棚屋亮着灯,他的棚屋也亮着灯。从他的呼噜声里,她听得出他入睡前喝过酒。孤鸟的呕呕停息,望着夜月,它还站在巢窠的边缘,紫萝站起身,拽了拽蓬松的红围巾,就是他说好看的那条红围巾。她出了门,轻轻带住,踩着轻轻的步子,踏着月亮投落在地的她的影,淡得比清水还淡的影。她静默地往他的棚屋走去。

呼噜声愈来愈明晰。就在隔屋门,在最明晰的呼噜声间,她静静地比这朦朦的月夜还静地站了会儿,她倾听到他在酒里跌得很深的声息。

紫萝走过了窗户上的那坨灯火,她继续朝北,走入悄悄月夜里的油菜花地,绕着包裹着村庄和大棚地的油菜花田走了一遭。

沾着满身的花香,她走回到大棚地西,浓了叶子且扬了杨花的大白杨下。她坐到那尊老狮子的石座上。

碑座冰凉,她仰着头静静地看月。

她期望,她的身后能长久的有匹狮子。

2016年4月17日午后7点。晴。庞家堡

责任编辑 李琪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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