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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氏

2018-07-06

延河(下半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桃子

彭 月

汽车在黝黑的山间奔走,嘤嘤如迷路的孩童,视线无法逾越的山那边,躺着一具被毒药腐蚀的白骨。

那个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的女人,生前胆小如鼠,头上长年裏着与山路一样长的丝帕,他们说,她是继承传统的民族文化,我知道她不像他们所说的这般伟大,她连什么是民族文化都听不懂,怎么会去继承。

她是唯恐山里的落叶,砸断她渐白的头发。她说起话来,如同细微的山风,从耳边拂过,你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她告诉过我,声音大了会惊扰山神的酣睡。那双青筋凸起瘦弱的小脚,总是蹑足轻行,时而驻足,待归巢的蚂蚁先行。

乡间的忙活,除了地里的庄稼,围栏里的猪牛,就是三五一堆聚在一起嚼张家酒甜李家酒酸了。我听她们嚼过她,说起她的时候麻脸媳妇冲我努了努嘴,另两个满不在乎,不在乎的表情下更多是鄙夷又有点儿挑衅:又小,又傻。大有不足为患的意思。

她的过往像一本书,农妇们往指头上呸口唾沫,翻开解读了起来……

你知道吧?反正我是知道的,徐氏从小父母双亡,十岁就被大嫂送去周家当了童养媳,说是童养媳,其实就是免费丫鬟。十六岁那年跟周成贵那半傻儿子成了婚,半傻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或许半傻就是有一半是聪明的。半傻吃饭也要她喂,成天抱着牌玩,厕所都懒得上,胀了就尿裆里,一尿就冲她喊:换洗、换洗,你个傻婆娘,聋子不是?她抱着裤子小跑进门,湿答答的裤子扔到她头上,裤子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叉着两条腿霸气地骑在她头上。半傻光着身子又叫又跳:没用的死婆娘,再有下次滚回你自己家去饿死算逑。

听说半傻后来被牛顶死了,公婆将半傻的死归咎于徐氏的失职,他们骂她丧门星,白吃白喝浪费了他家口粮,后悔当年怎么没注意她生着一副克夫相。将她赶进牛棚关了十多天,他们相信老天就是王法,王法是公正的,让牛顶死她,这样他们的半傻在阴间也有人侍候。

徐氏娘家大哥在周家大门口嚷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围观看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等不及戏的拖延,就拉过他往牛棚指了指。

大哥拖出到饿得只剩半口气的徐氏,她像块弃置粪坑而捞出待沥干的残布,躺在院坝里长条条的散发着牛屎尿骚味。周家老两口就是此时被这牛骚味通了窍的:半傻的死绝对是她与牛串通好了的,牛还是崽子时一直是她在喂,牛是通人性的畜牲,是她教唆牛对半傻痛下杀手的。杀人动机很明显:半傻说到底还是个傻子,她的丈夫是个傻子,丈夫傻子该死。教唆牛的人更该死!

徐氏的大哥本来想让周家赔偿点儿什么:我妹还没长成人形就给你家做牛做马,如今死了男人你家还这么待她,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你掂量掂量,一斗米或几块大洋也是个意思。他的目的类似于现在的精神赔偿,在这一点上周家与徐家大哥虽是农民,但思想上还是觉悟上都挺超时代的。当周家也存在这个觉悟时,大哥明显占不到上风,何况周家还是富农。

几个妇人啧啧了一番,麻脸媳妇搞了一下类似文章的段落总结:不论你怎么想,人家死了个儿子,你妹再惨,也还是喘气的不是。

徐家大哥背着奄奄一息的徐氏回了家,在门口喂鸡的大嫂一脚踹向惬意吃食的老母鸡,老母鸡被突如其来的飞脚惊得返了祖,咯咯尖叫着“嗖”一下飞到了泥巴墙外。

徐氏回来后,徐家龇牙咧嘴的土墙房四周充斥着鸡在惨叫狗在哀号的混乱状态。

这种状态持续到一个月后的早晨,大嫂左手提刀右手拎着试图挣扎又动弹不得的老母鸡,冲着正在扫地的徐氏大骂手里的母鸡:没用的东西,白吃食,蛋也不拉,抬臀就一屁眼鸡屎,扫把星。

彭定康就是这时踏进徐家门坎的,他的到来,解救了差点儆猴的老母鸡。

就这样,全身上下至少挂了两斤补丁的彭定康,在当天中午就以一把不足一斤的面条作为聘礼,领走了徐氏。

林二奶伸出树皮样的手擤了把鼻涕,扶着墙抬起右脚往解放鞋底擦了擦:就是,来了九年肚子都没动静,彭定康也是老实人,歹话不讲半句,第十年她爸就落地了。林二奶往蹲在地上玩石子的我抬了抬下巴。也怪了,打那后就没见她肚子瘪过,愣是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姑娘。

六月,我赤足模仿旋转的陀螺,她与周围的山一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我还是如漆的眸子里,她的脸上被山风拂起涟漪,对着我招了招手,坐在满地落叶里,解开土布围裙,那里面躺着一群脸颊潮红的桃子:“快来尝尝,甜。”我和她并排坐下,咬的蜜汁飞溅。

我说:“我想去你家山里玩,听他们说你家床下都是凸起的青石头,你家房前屋后全是山。”她望着远处的山峦,小声嘀咕道:“山里有什么好玩的,穷得耗子都不进门,还是你们有水田的地方好。”我站起来把桃核扔了老远:“那你喜欢就来我家住吧。”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枯叶,把我拉下来又坐在了地上,伸手把我的脚抱在怀里,用土布围裙反面拭擦:“那是命好才住得起的。”

她在门口把我放了下来,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我走了几步没听见她跟上来,回头叫她,她挥挥手:“去吧,天要黑了,我还要赶路。”我转身正要走,她的媳妇开门出来了,说来了怎么不进家,站在门口干什么。她腼腆地笑了笑:“不了,我上个厕所,厕所在哪?”我在窗下拿过一双船一样大的拖鞋趿在脚上,说走我带你去吧。我站在厕所门口扯了根狗尾草来回甩着圈圈。她走了出来,边系裤带边频频回头张望:“你们这厕所,比我们住的房子还好。”我乐了:“你真好玩,厕所能住人吗?喂,你的裤带颜色怎么跟我以前穿的那件旧衣服一样。”她把衣服往下拉了拉:“就是你的衣服改的啰。”

她儿媳妇还站在门口:“天黑了,要不就在这住一晚明天再回吧。”她把围裙撩起一个角,手裹在里面轻轻地搓着:“你看……那……个……你们工作忙,要不以后我来做饭给她吃吧。”媳妇脸上客套的笑容没了。她扯了扯嘴角寒暄道:“不用了,你去给他们几家做吧,她没这个福分。”她轻轻哦了一声,转身走了。我看着她浅蓝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小路转弯尽头。

我的眼睛,曾经在桃子的香味里接纳了整个蓝天。

凌晨三点的木窗,又像她出现时一样抖动起来,我咽了咽口水,以为是她又送来了桃子。她的儿子推开了门,泪水洒在如水的月光里:“她走了,服毒自杀。”

我爬起床,站在窗前,那晚的月亮,吞噬了苍穹与地狱。她曾经告诉过我,地狱是没有光的,一片漆黑。可是那天晚上,我分明看见了月光穿透了窗外的地面,她的身体薄如蝉翼,在一群低着头行走的人群里,转过身看着我,手里捏着一个带着绿叶的桃子,她大概是想递给我,可拥挤的人群,把她挤的越来越远。她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我大声地问她:“你是要去地狱吗?她好像点了点头。”

锃亮反光的棺木前,我看着自己的影子:瘦小、干瘪、营养不良的黄发软塌在苍白的脸上,我低头用脚尖拨弄着一个黑瘪的桃核。女人们哭的撕心裂肺,她们都把眼睛和鼻子隐藏在手帕里。唯一留下一张敞开的嘴,数落着棺材里那个人的残忍、她的薄情寡义:怎么就那么心狠,丢下圈里那几头猪和马遭罪?还有四十多岁以及三十多岁的儿子和已见面的、未谋面的孙子。她的罪名仿佛罄竹难书。她们急得集体哀号,嘴里又讼起了诗词一样的悼词,我笑了起来:早晨她们神秘地聚在邻居家的房子里,让邻居上初中的儿子拿着一本劣质纸张的地摊书,一字一句念给她们听。她们微张着嘴,听到不凄惨的词句时,像一群落在晒谷场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交换了意见,说这几句不行,跳过跳过。不行的意思大概就是句子表达不出她们的哀伤吧。

她们似乎在进行一场朗诵大赛。激情扬起的时候,她们伸出手,拼命地拍打着棺材,旁边的人一拥而上,用上了背粪的力气拉住她们,大概是担心她们伤心欲绝,会撞棺同归吧。

棺木我认得,是她在赶集天赶两头猪换回来的,因为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我家,揭开一层又一层衣角,在贴身的裤腰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她的儿子让他辨真假,她搞经济工作的儿子鉴定钞票那是相当官方的。

他问她:你把猪卖了干啥?她边往裤腰里塞钱边回答:买棺材呀,我看好了,王木匠这次打的棺材最起码是十六年以上的松木。

她捋好了衣角,拍了拍确保钱的安全,抬头看我在看她,她尴尬又腼腆地笑了笑:死后睡敝亮厚实一点的房子,舒坦。

我被挤出了外围,一只鞋子与我的脚分离开了,我揉了揉脚,弓着腰想捡回鞋子,她的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红得干涩的眼睛从帕子里放了出来,狠狠地瞪着我:滚,小畜牲,没人性,还笑的出来?她的声音像她围栏里那只被蛋卡住肛门的鸭子。我忍住了笑,看了看周围,她们都默契地摇了摇头,目光如炬,盯着我这个满脸堆笑的未成年女人。

我局促地用裸露的脚趾搓了搓那颗跟着我一起挤出来的桃核,它那层薄薄的肉,已经被我搓的打了皱缩成一堆褶皱,露出了黄色的骨头,骨头缝里爬满了弯弯绕绕的红血丝。

我往后退了退,紧紧地贴着糊着《人民日报》的木墙壁。试着敲了两下,薄、真薄。真害怕她们悲伤的失去理智,把我扔进棺材里。那里面虽然厚实,可一定很黑,也不知道她的袖子上,带没带上那片蓝天。如果带着,我倒是可以进去,告诉她树上的桃子,已经被这帮悲伤的女人瓜分了,我只能踩着她们因为悲伤而来不及吞下的桃核玩玩。趁她们不注意,扭过头瞅瞅已经泛黄斑驳的报纸,那上面油黑的铅字印着“同意胡耀邦辞去党中央总书记职务的请求,推选赵紫阳代理党中央总书记”。你看,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不喜欢的事,不干就是了,可不像棺材里躺着的那人,用死来逃避。

我像一只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偶尔驻足停留,他们三五成群压低着嗓门,在议论着结束棺材里那个女人的毒药,只有在意见出现分歧时,才稍微提高了分贝。她的邻居,是个山歌皇后,她的发言,似乎很有权威,众人禁了声,她很满意地扬起手,把垂在胸前的辫子甩往身后,辫子扎进我的眼里,我闷哼了一声,它不屑地从我的鼻头划到嘴角,然后落下。她回了回头,扁了扁那地包天的嘴皮:“是半瓶敌敌畏加一瓶白酒。”人群错落有致地发出了“哦”的如释重负。我揉着还在刺痛的眼睛转身走了,他们大概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分头散了过去回到自己的岗位;有的蹲在地上洗起了碗,有的抱出一匹白布,一人扯着一头,“哧溜”一声,扬起手里挂着线头的白布:还有谁没有得孝帕?有的拿着几根葱撕去了烂皮,葱露出雪白的酮体,浓郁的香气和灵堂前冉冉升起的香烟在空中缠绕在一起。

香灰卷曲出一个弧形,我盯着那根细签,细微的火光再也承受不住它的卷曲,“啪”的一声落进了插香的黄豆里。周围人声鼎沸,大概他们没有谁听见这声巨响,太轻微之物,它的声响是让人听不到的。

就如她,为土地、为传宗接代而生的身体不行了,像一把挖卷了口的锄头,搁在哪都占地方。扔在石头上,也只能发出一声闷响。

我收回了目光,克制住想告诉他们供香发出了鞭炮响声的冲动,有谁会相信我这个小畜生的话呢。他们肯定会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指着我:“脑壳有病,傻子!”我可不想逗他们发笑,怕破坏了悲伤的氛围。

我继续无目的地游荡着,走进她的房间里。她的男人,泪眼婆娑地坐在一张掉了漆的椅子上,我抱歉地笑了笑,转身想退出来,他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进来坐坐。”我又笑了笑走了过去,木床上褪了色的床单皱在了床中央。没皱的那部分大概是为了应景,凑合地扭了几缕,像手指的抓痕。我坐了下来,伸出手指往那抓痕上比了比。我的手指太短,怎么都合不上,便作了罢。

门外的镲声响起,做法事的先生带着徒弟念起了超度亡魂的佛经。不知道先生是不是怕别人听清楚了抢他的饭碗还是怎么,我竖直了耳朵也听不清楚他们念的究竟是啥。我听不清可能因为我是凡人,神仙听得清就行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就如同夺去她生命的敌敌畏和白酒,它们都有默契,知道怎样才能把她的魂与肉体分离。菩萨和先生接上了头,就会开后门把她的魂从地狱提出来,超镀的金光闪闪,再为她打开天堂的大门吧。反正也不是我这小畜牲能懂的。

屋里的气氛很静谧,静谧得只听见她男人喉咙里发出哧呵的呼吸声,我知道叶子烟抽多了都这样,我家的几个邻居呼吸声也是这样,他们的手上,常年不离手的竹斗烟杆和他手上这根一模一样。他的眼睛又婆娑了起来。我扭着床头柜的门锁,吧嗒吧嗒和着他喉咙里的哧呵声:“你的风眼还没医好吗?”他又抬手擦了擦:“嗯,这是老病,断不了根。”

隔壁房间里,他的几个儿子争执了起来,声音都有着刻意压沉的愠怒,我跟他没再说话,他的哧呵声在爬到喉咙之前也放轻了动作,憋得脸呈紫红色。我们都在偷听。也不是偷听,声音的速度快过光速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争执的大概意思就是因为她生前的最后一个月是轮流到谁家赡养,哪家执拗地向他的兄弟们扳着指头数着那一个月的费用。零零总总大概是她有一次感冒,买药用去了多少钱,她喂猪的饲料,他出了多少钱。其他的几个兄弟表示抗议他这种说法,他们说这种钱他们也出过。甚至还为她添置了一件的确良的新衣,有一个好像真的发怒了,他低声吼道:“那你把那件衣服拿回去吧,反正她也没穿过,还是新的。”言下之意是安葬费得平摊,谁也别想占便宜。又一阵沉默过后,我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接着咣啷一下重砸,床头上那张挂着油厚灰尘的蜘蛛网剧烈地抖了抖,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我的手指玩着锁,站了起来掏出裤腰上挂的钥匙串,哆嗦着捉鸡似的拎住了其中一把,我把手缩了回来,看着他打开了锁,揭开了柜子的盖子。他把手伸进一个上面印着“化肥”红色字样的蛇皮口袋里。撑开掌心时是一把白色的米,还有虫洞和白色的米掉子。我来回晃着双脚,噔噔地拍在床档板上:“你的米都蛀虫了,不能吃了,拿去喂鸡吧。”他的眼泪又溢满了眼眶:“她舍不得吃,平时都锁着,逢年过节舀一碗出来煮,你来这里也煮,怕你吃不惯苞谷饭。”我想掏出兜里的手帕让他擦擦眼泪,看见他的鼻涕掉了出来,我又把手缩回了床沿:“你的鼻涕淌出来了,我去给你拿毛巾。”说着我便走了出去。

一只大手把我拉进了跪着的人群,我想着毛巾的事,转身便要离开,那只手又把我摁了回去,声音低沉不容反驳:跪下,先生要开路。我偷偷地瞄了旁边跪着的人群,他们面色凝重哀恸。我低下头,把表情调节的跟他们一样,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感觉应该跟他们差不多的。

几个穿着黄色长服的先生走了出来,领头的头上戴着一个和《西游记》中的唐僧一样的帽子,他的头上细下粗,两只眼的眼角挤着两砣白浆眼屎,帽子又脏又旧,上面的菩萨脸上还有一道黑色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墨迹还是炭灰。显然没唐僧好看。倒是他摇头晃脑的显了几分滑稽。我刚调好的哀恸又消失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上扬打了个括号。手背一阵痛袭来,尖三角的孝帽下又响起低沉的女声:畜生,你很高兴是不是?我摸着手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便忍住不再抬头看那先生。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和前面的黑布鞋后跟,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村口,村口有两座拔峭歪斜的山峰,白色的岩石,好像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倒下来盖住人似的。我下意识地往后面挪了挪位置。一个男人用手里的烟头点燃了鞭炮扔了出去,捂着耳朵鼠窜的老远,劈劈啪啪的鞭炮很愤怒的样子。我感觉脚下的地皮都在发抖,又担忧地看了看那歪斜的山峰。

以前她说过的那山神,我总觉得就是住在这座山里面,她说话都不敢大声,怕惊扰山神,他们这样吵闹还得了。不过先生和菩萨已经沟通过了,她金光闪闪的魂也许已经在去天上的路上,她应该能看见我是这群人中唯一惧怕山神的。会在山神发怒的时候求他网开一面饶恕我的吧?这样一想我就放心了,仿佛那山已经倒了下来,绕过我压住了他们所有的人。想着他们毫无准备被突然塌下来的山压住,我又开始同情这些人了。

先生这次念的又与以往的不同,虽然还是没有听清楚是什么,但是从他停顿的语调来看,应该是貌似芝麻开门的咒语。因为接下来我看见他的徒弟拎着一大包用床单裹着的东西,那块床单我认得,是她床上的那块。我敬畏地看了看那歪斜的山峰,往前凑了凑。徒弟松开了手,收拢的四个角往几面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好像是她的旧衣服,还有那块给我包过桃子的黑围裙,随着围裙滚落到边上的,还有一个黑棕色的像药瓶一样的东西,徒弟垮过去的时候,脚套住了一件衣服,“咣当”一声,一个空酒瓶掉了出来,与那黑棕色的小药瓶碰撞在一起,这次我看清楚了:那酒瓶上糊着“黄河大曲”字样,黑棕小药瓶上有“敌敌畏”字样。

我有些害怕,眼前浮现出她系着那条黑围裙,坐在那块床单上把两个瓶子里的液体仰头往嘴里灌的场景,这绝对是她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畅饮,一个干瘪的老农妇能把酒喝出英雄末路的悲壮,凭这点,也是值得敬佩的。倒尽最后一滴后她应该是平静的,跟平时喝了水放杯子一样,把这两个瓶子整齐地摆放在那柜子上头、躬腰、脱鞋,然后轻轻地仰卧在那块床上。

药效开始发作,像她烧柴火那般大的烈焰,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开始扭动,越来越剧烈,她应该是身体缩成了一团,内脏仿佛沾连到了一起,她又伸展四肢,粘连在一起的内脏又被迅速地撕裂开来,床单随着她的伸缩聚拢到了床中央。这时她的内脏应该是流着潺潺的鲜血,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如同未泄的洪流,找不到出口。即将淹没她的意识,她把眼睛睁得老大,无声地张大了嘴。她想大吼一声,把那股洪流引流出来。她这时大概是想到了酣睡的山神,又把嘴合上了,手指拽紧了床单,忍受着体内的洪荒冲击,直到支离破碎,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她便松开了手指,舒展了四肢。她看到了那张木床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个人:他们的衣服一黑一白,手里拿着粗壮的铁链条,他们惨白的脸,像她镇上儿子家的石灰墙,他们递上了链子,束上她的手脚:走吧,你的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先生的徒弟手里拿着一只金属材质的火机,“咣”地打开了盖子,大拇指抹了抹旁边的小齿轮,火苗“嗖”地蹿了起来。他那姿势挺潇洒,大概是看过《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学的,我也看过许文强,他的指甲是白的,这个徒弟指甲缝里装满了乌黑的东西,他那双穿着塑料拖鞋的脚也是黑的,不像泥土,像几年未沾过水,指甲缝里的那些乌黑的东西,应该来自脚上,它们看起来颜色很搭。

他点着床单的时候,眼睛往离他最近的那几个少女脸上瞟了瞟,几个少女米白色孝帕布下的脸飞起了红晕,她们咯咯地笑了,低下头互相推掐着往后闪了闪,隔着渐渐窜大的火苗,与那徒弟交换着羞涩又期待的眼神。的确良的布料助长了火焰的嚣张,火焰伸出腥红的大舌头,很快吞噬了她在人间存在过的证据,打了个嗝,黑色的青烟升腾而起,四处逃窜,很快隐没在那两座斜峰的背后。

人群渐渐散去,灰烬里躺着两个乌黑的瓶子,瓶子的名字,已经被火焰剥食。她自尽的证物,就这样被他们付之一炬,毁灭,要不是她那二分之一的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会感觉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漫长的梦: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出现,那桃子的味道,只是我嘴馋的幻觉。

送她上山的那天早晨,我蜷缩在她的床上睡过了头,抬头看看墙上分辨不出颜色的挂钟,布满铁锈的时针和分针,指着三点半的方向。

我揉着眼睛来到堂屋里,置放棺木的位置已经空了,燃尽的香签和凝固的蜡花散落在地上。他的男人拄着烟杆,坐在堂屋门坎上,眼里一如往常地泪水盈眶。

我捡了根未燃尽的蜡烛,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她真是勇敢,毒药都敢喝。”他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我就没那勇气,还得继续给他们当累赘。”我剥着手上的蜡烛,用指尖搓捏着碎屑:“是的,你有她的勇气也不行,他们忙不过来会生你气的。”他擦了擦眼角:“嗯,也不能像她这么死,外人会说是他们逼死的,对他们影响不好。”

燃了一半的蜡烛像个秃头和尚,已经被我从头部剥光了肉,我拿着光溜溜的竹签在地上划着圆圈:“你别问他们要大米了吧,苞谷面很好吃,比大米饭经饿,我吃过的,早晨吃了一碗能管一整天。”他点了点头,泪水又流了出来,我说你进去吧,外面风大,你的风眼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多年以后,桃子成熟的季节,我总是留恋于街头巷尾,追寻着挑桃子卖的小贩,寻找和那年的桃子长得相似的桃子,小贩嘴里夸着他的桃子赛过王母娘娘的蟠桃,要多甜有多甜。边夸边用小刀切下一块递给我尝,以证明他的话不虚。我咬了一口:他们都是骗子。根本不甜。这世上只有她不会骗我,她说甜,是真的甜。

群山渐渐变成了黑色,夜幕吞噬了夕阳最后一道晚光,我再也看不见山那边,她曾经说过,地狱是没有亮光的,她的胆子那么小,会不会害怕?

隔着群山,我突然心生恐惧:如果菩萨与我一样,根本没听清楚当年为她度魂的先生说的话怎么办?她孤身在荒郊野岭的泥土里,躺了二十多年,无法动弹,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每天都要重复牛圈的经历,挨着地狱的酷刑。

心里有些壅塞,又是一些垂坠之物,斑驳交杂,涌动着哀恸后留下的渣滓。

我加大了油门,往山那边狂奔了过去,凌晨四点的山里,虫蚁梦呓,鸟雀偶有鼾声,我靠在车里,望着她坟茔的方向:她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孝子孝孙们的全名,也有我的全名,我却不知道她的名字,上面只刻着“彭母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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