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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槛

2018-07-06江思恩

延河(下半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天安工厂

江思恩

换好“行头”,叶景芮边对着镜子打领带,边习惯性地朝墙上的钟表斜瞅一眼,时间是九点半,比往常晚了半个小时。四年了,工厂渐渐步入正轨,送货反而成了他的一种生活规律。

景芮,送货去啊!他刚走出办公室,行政部经理胡老八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胡老八曾是全镇响当当的人物,不惑之年丧妻,一心工作,却在副镇长的任上,被人举报生活作风不检点,知天命之年卸了任,退了休。在母亲的极力推崇下,叶景芮三顾茅庐把他请来了。

叶景芮发现了胡老八舌尖上的迟疑,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厂门,整装待命的货车正停在那里。

有件事告诉你,你可别……胡子密匝的胡老八,一时间像极了刚出阁的闺女,声音轻而细。

叶景芮笑了笑说,老叔,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好像……好像胡智玺想办厂,意图仿制咱们……胡老八满面小心,却极力想向叶景芮陈述事情的严重性。

叶景芮仰头远眺,凝视高天流云,问道,还有吗?

胡老八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叶景芮脸上粗重的眉头紧锁着,说,等我送货回来再商量,厂子暂时就交给你了。

叶景芮并不看他,径直走到车旁,才又回转头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工厂院门下的木门槛,交代了一句。叔,门槛都坏了好几天了,赶紧找人换了吧。

胡老八跑上前,笑了笑说,昨天量了尺寸,正在赶制,估计再过两天就好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叶景芮知道胡老八是可靠的,他拉开车门,抬腿上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稳稳地向背椅上一靠。银灰色的小货车,像一只掠地的大雁,绝尘而去。

小货车在秋天的田野中穿行,窗外的色彩没有让叶景芮费心地瞅上一眼。他接过司机小刘递过来的矿泉水,吮了一口,便闭上眼,半躺半倚地进入了梦乡。小刘悄然把音像音量拧小,目光前视,极力把车开到最平稳的状态,生怕惊扰了叶景芮此时此刻的甜蜜时光。

四年前,在叶景芮人生与事业的道路上,算得上是一个值得镌刻碑碣的年份。

那一年,他辞去了令人羡慕的工作,毅然踏上了风雨飘摇的创业路,身体仍在深圳,灵魂却早已回到了江西中部的那个小山村——斋溪村。

这个村子是有特点的。

居家为一百余户,皆楚地祖籍,村子东边是贯通南北的乡村道路,车辆有时在此停留,有时又不停留,全凭司机当时的心思。路东半里为磨岭,无狼,石头遍布。村西是条小溪,清可见底,带着村子的历史和记忆,哗哗地向西南方向流去。说来似乎荒唐,村子有田千亩,地千亩,山千亩,却并不富裕。

太阳刚到头顶,人影子在脚下端,叶景芮重新踏在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猛吸了一口气,身体的每个细胞顿时被久违的泥土芳香充盈着。

一月光景,叶景芮走遍县城的角角落落,到处考察。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选择什么创业项目,犹如一个无底洞,始终未能见到底。这时候,他的心里很不好受,灰了许多,成天闲云野鹤,什么也懒得去干。

转眼到了霜降,田里种起油菜来,这个田里,那个田里,耕田机到处忙碌着,犁开了地,播下了种子。一日,叶景芮信步出了村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草丛里。他长久地不动,用心琢磨着最近的过往。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被惊了一跳,是原公司总经理罗汉鸿打来的。

罗总,您好!叶景芮礼貌性地先开了口。

小叶,创业的事情进展咋样了?话筒传来了罗汉鸿关切的声音。

创业的事还没有眉目,咱公司最近还好吧?

唉!供货商天天喊着提价,生意难做。罗汉鸿的话中有些抱怨,接着,又传来了一句,有没有想过做公司的供货商?

叶景芮怔了一怔,戏谑地说,罗总,您真幽默,这算绑架不?容我考虑下。

你先别急着答复。下周,我去你们那出趟差,咱们见个面,到时再细聊……

挂断电话,叶景芮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如果能搭上这条线,一年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订单轻松搞定。他静静地立了一会,突然获得了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完全又回到了原来的叶景芮。其实事物何尝变相?只是人的感觉欺骗了自己。

一周时间转瞬即逝,他们见了面,不胜亲热,叙说旧情近况,详细地把创业项目的事情谋划了一番,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就这样,两人坐上了同一条船。

干了,大哥!叶景芮晃晃悠悠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醉倒在地上。酒醒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关于建厂资金的事,却未说出个什么。

看着儿子一脸丧气的神情,刘秀莲把他叫到跟前,问,芮芮,这段时间你的气色可不好。

叶景芮抬起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道,妈,没什么,可能这两天没睡好觉的关系。

刘秀莲就关切地说,芮芮,是不是为钱的事发愁?

叶景芮使劲地点了点头,不吭声。

刘秀莲进到房间,响动着翻找东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存折,一本不留地交给了儿子。东挪西借,很快凑了150多万,可距建厂总投入300万,还差了一大截。

一天,叶景芮在田里给油菜打二遍药,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请问哪位?他礼貌性地说。

电话传来声音说,我是陈庆民,听说你最近到处借钱建厂,有个人想和你谈谈,今天下午3点,县城瑞州酒店302房间。

听出是同村兼同学的陈庆民,叶景芮勉强应承了下来。那天,天瓦蓝瓦蓝的,看不到半片云朵,风轻轻拂过大地,带来了丝丝凉意。

立冬了!

叶景芮推开房门,正对着门的单人黑皮沙发里,一个人翘着腿,半倚半躺着。陈庆民满脸溢着笑,殷勤地迎了上去,把叶景芮引到那人左边的一张沙发坐下。他用手指着躺在沙发里的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咱县城大名鼎鼎的刘远庆,刘老板。

刘远庆!叶景芮惊了一下,这人可是县里臭名昭著的赌棍。

刘远庆眼中闪过一缕狡黠的光波,抬眼看了看叶景芮,说,咱也不绕弯子了,听说你急用钱,全部包在我身上。不过,有个前提,我要你工厂50%的股份。

叶景芮咬了咬嘴唇,暗下决心,就是办不成厂,也绝不能和这种人合作,否则工厂会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永远挥之不去。他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刘总,咱这可是小本生意,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刘远庆听出了弦外之音,阴沉着脸说,没得商量?

叶景芮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借的话,可以考虑,否则,一切免谈。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朝门外走去。

刘远庆露出一副愤怒的神情,恨恨地吼道,敢得罪我,你等着瞧!

从这一天开始,叶景芮和刘远庆之间的梁子算是死死地结上了。

过去的一日留不住,新来的一日又令人愁。在胡老八的操持下,工厂紧锣密鼓地开建了。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上午,叶景芮正在工地察看进度,手机响了。

罗哥,你好啊!接通电话,叶景芮笑着说。

老弟,有个事是做哥的没想周全,生产机器的款子可以分期给。

啊!叶景芮恍然大悟,说,哥,这真是雪中送炭。

……

挂断电话,叶景芮如释重负,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打地基、盖厂房、购设备……如此忙过两个月,小年的时候,工厂落成了。大年初七招工那天,来的人很多,连同看热闹的,把工厂院子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当刘仁虎出现在待招的人群后边时,高大的个头一下子引起了叶景芮的注意。刘仁虎外号雷子,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常被人欺负。他有想法,讲义气,只是性格直愣愣的,曾多次因为举报他人偷工减料,被迫辞了职。

哎哟,雷子,你也要进厂子呀?

这种人都能进厂,那母狗也就能上树了!

……

看到刘仁虎,几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发出一阵鼓噪。

一种同情和义愤涌上叶景芮的心头,他指着那几个小伙子说,你们几个不用等了,到外地打工去吧,我们这不收!没等那伙被淘汰者说出一个惊讶,他又指着刘仁虎和另外几个姑娘小伙子说,你、你、你……入选了!

招聘结束后,叶景芮把选中的人召集在一起,宣布说,大年十六,工厂正式开业,也是你们进厂的第一天,早上八点半务必准时到,谁迟到,谁就走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从现在起,刘仁虎暂时担任质检组长,有谁不服管的,可以来找我!

刘仁虎就这样进了工厂,当了质检组长。在厂子里,刘仁虎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叶景芮的。这让叶景芮越发器重他。

开业那天,一箱箱花炮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狂奔在天际之间,惊天撼地。人们由怀疑而惊奇,由惊奇而震撼,由震撼而平静,平静之后又是狂欢。

狂欢过后,村子归于宁静,除了人们的评头论足。

一日没风,闷热闷热的,村口的老柏树底下,聚着一群村里上了年纪的人。

一个说,新近咱这一带办了很多厂,都是年轻人搞的。

另一个说,大都是小作坊,没什么技术含量。

再一个说,的确是这样,如果知道用什么机器,咱几个凑一块,也能办个厂。

这当儿,胡智玺虽然仍在听着大伙的议论,可早已心不在焉了。胡智玺原是村里的能人,当过村支书,办过养猪场,可是前年的一场猪瘟,却卷走了他半辈子的积蓄。此后,他心灰意冷。

他往前凑了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怎样才能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机器?

看来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话题,立刻引起了大伙七嘴八舌的议论:每台机器都有一个铭牌,只要掌握这个信息,就可以找到生产厂家了,这是常识。

常识,太好了!胡智玺从五脏六腑里透着兴奋。

在瞬间的兴奋之后,他又平静了,第一个泛上来的想法是:就你了,叶景芮。

叶景芮回乡创业伊始,他听说叶景芮仍单身,便主动提出把外甥女介绍给他。这本是一件好事,可商定两位年轻人见面的第二天,外甥女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叶景芮根本没去,一阵抱怨。这件事,胡智玺一直耿耿于怀,逢人就说。

为了摸清叶景芮的工作规律,胡智玺在工厂不远处的一个小坡上支起了便携小桌椅,开始了“侦探”工作。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棋摊子,那些游手好闲的主儿一天到晚扎在那里,直到吃饭也不肯回家去。

一天,他刚坐定,斜眼朝工厂方向一瞥,只见工厂院门旁停着一辆小货车,工人们正在忙着装货。大概九点钟的时候,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音,他应声望去,叶景芮正拉开车门,准备上车。胡智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终于让我逮到你的七寸了。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还是吃饭、睡觉、到坡上蹲点为主打的三桩事,然而胡智玺的心境却大变。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他基本把叶景芮的工作规律摸透了,每周三上午九点跟车送货,天擦黑才回来,雷打不动。

立秋那天,胡智玺破例喝了几盅白酒,壮壮胆,头却晕乎乎的。他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梦中,他慵懒地躺在老板椅里,抬了抬眼,落在窗户下面的小沙发上,叶景芮正坐在那里,冲他没皮没脸的笑。他问,你怎么在这?叶景芮回答说,看戏啊!他大惑不解,正欲问个所以然,门却被重重地撞开了,两名警察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手铐。

他浑身打了一个颤,眼开眼,见在家里,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他坐起来,看了眼手表。都十二点了!他惊呼道,腾地一下坐起来,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急忙向叶景芮的工厂走去。

砰、砰、砰……

脱了西装上衣,正准备午休的胡老八,被一阵沉闷的声响吸引住了,有些怏怏不快,心想,谁这么不知趣,赶在午休点上,真是的。他披上西服,快步走到工厂院门前,刚才的不满令他停在门前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谁啊?

是我,胡智玺!赶紧开门。胡智玺大声喊道,唯恐里边的人听不见。

听出来是胡智玺的声音,胡老八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怕什么,来什么!他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刚好能挤出他的头。他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酒气,没打算让胡智玺进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胡智玺冷笑着说,怎么,不请我进去参观一下?

胡老八没接话茬,只在心里翻腾:这个胡智玺,他……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而且这会叶景芮不在,他不会是算准了时间的吧……

趁胡老八走神的空档,胡智玺猛一发力,推开了大门,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朝着车间走去。再想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了,胡老八在心里骂着胡智玺。

进到车间,整洁、宽敞、明亮的厂房,整齐摆列的各式机器,一下子映入了胡智玺的眼帘。他心中暗暗一惊,不愧是在大企业待过的,就是不一样。

老胡,该看的都看了,是不是该走了?胡老八急急地跟在胡智玺后面,进了车间,他恨不得胡智玺赶紧走。在他心里,这就是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惹出大祸,他不敢想,脸上布满了不安。

好,好!马上就走。胡智玺回答很干脆,身子却没有动。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咔、咔……对准机器铭牌一股脑的拍照。胡老八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道,你,你给我住手,不能拍了!边说,边冲上去,敏捷地一横,用身体挡在胡智玺面前。

多管闲事,滚开!行伍出身的胡智玺怒目以示,拉住胡老八的衣服,狠狠一推。胡老八倒在地上,手砸在一台机器的脚上,渗出了血。

争吵声惊动了职工宿舍,工人们如长颈鹿似的,一个个把头从宿舍窗户伸出来,向车间方向看,刘仁虎领着几名男职工下了楼,进了车间,他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胡智玺身上。

胡老八懊悔不已,刚才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开门,怪只怪自己那一刹那的犹豫。他强撑着爬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按在伤口上。他指着胡智玺,大声说,给脸不要脸,别怪我不客气。刘仁虎,你们几个,给我把这王八羔子架出去。

此话一出,立刻掀起了波澜。刘仁虎不假思索地跳将出来,其他几个年轻后生也不甘落后,纷纷向前迈了几步。

谁敢?!胡智玺摆出一副与虎相搏的姿势,他不相信这几个小虾小鱼真敢动手。

刘仁虎不言语,直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他,其他人蜂拥而上,捉腿的捉腿,捉手的捉手……很快,众人用手他牢牢锁住,平平展展地架过头顶,朝着工厂大门的方向移去。

人群刚越过工厂院门槛,天突然变了,先是西边天空升起一大片厚厚的乌云,黑得如炭,如一道铁幕,席卷而来,霎时就把太阳遮蔽了,天阴沉沉的、黑压压的。

这个时候,银灰色小货车稳稳地停在工厂门口。原来,今天送货的路上,叶景芮的右眼皮老是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他担心工厂会出事,货物交接完,就急匆匆地往回赶。下了车,见此情形,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胡老八把受伤的手背在后面,连跑带走地来到叶景芮身边,简单地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听完,叶景芮下意识地攥紧提着皮包的左手,压低声音问,拍了多少照片?

不知道,手机在他身上。胡老八摇摇头,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没再放出声来。

叶景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众人,摆了摆手说,把他放下来吧!待胡智玺双脚一着地,他继续说,胡智玺,你也算得上是村里的一号人物,怎能当梁上君子,干出如此见不得光的事,把手机拿出来吧!边说,边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胡智玺的脸涨得通红,他受不了这侮辱,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他闷了好长一会儿,发疯似的怒吼着,为什么要给你?你算老几?以前不会给,现在也不会给,以后更不会给。吼完,把头一扭,眼睛望向天空,摆出一副打死也不给的架势。

云层开始在村子的天空上聚集,已经厚重得像一道漆黑的铁幕。

刘仁虎趁胡智玺不注意,眼疾手快,从他的兜里抢过手机,送到叶景芮手里,顺势挡在了胡智玺和叶景芮的中间。你……胡智玺心里窝着火,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怎么啦!刘仁虎这么抢白,胡智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叶景芮用指肚轻轻划开手机屏幕锁,找到照片文件夹,一张一张地删除了胡玺智刚才拍的照片。删完后,他把手机丢给刘仁虎,甩下众人,迈过院门槛,朝办公室方向走去。

给我记着,你会后悔的!从刘仁虎手里抓过手机,胡智玺指着叶景芮的背影,摞下一串狠话,落荒而逃。跑出老远,也没敢回头。

众人捧腹大笑,散去。

风带着瘆人的凉气,呜呜地从北边卷地而来,把地上的枯枝败叶、尘土砂石,统统抛向天空。下一秒,风突然刹住了脚步,接着几滴豌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溅起一层带有泥土味的水雾,然后是万马奔腾,暴雨如注,落得屋檐下掉线。

回到办公室,叶景芮不停地踱步,今天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沉思了片刻,他拨通了胡小玲的手机,一字一句轻柔地说,亲爱的,晚上回来一趟吧,想你了!

暮霭蛇一样悄悄滑下了斋溪村的磨岭顶,夜的笔墨把天空的颜色涂抹得难以辨认,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孩子被打的哭声、狗的吠声。叶景芮像往常一样,住在厂里。他擦了桌子和茶几,简单扫了一遍地,又把办公室里间的床铺收拾了一番。这里,曾经印下了他和胡小玲的许多美好记忆。正对着门的墙上最显眼位置,挂着一幅他和胡小玲的炭笔画像,那是三个月前,他们到哈尔滨旅游时,在中央大街请一位画家现场绘的。

表针指到七点五十五时,工厂的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轻盈、细碎,充满弹性,像一只猫走在琴弦上。叶景芮意识到是谁来了,他急忙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素雅的马克杯,倒上了温开水。与女人交往,除了投入真挚的感情,有时也需要讲究一点策略。他知道胡小玲是爱他的,他也爱胡小玲。脚步声传到门外,叶景芮轻轻地把门打开,迎上了他的爱人。

玲玲,有件事……叶景芮欲言又止。

看到叶景芮低落的神态,胡小玲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说,老公,有什么就直说呗。

叶景芮把白天的事情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听毕,胡小玲一下子懵了,她知道他是内疚的。捧着叶景芮递过来的杯子,她不假思索地说,亲爱的,没事,别往心里去!

叶景芮心里一热,一阵感动,把心中悬着的石头放了下来,柔声地叫了一声:玲玲……说完,他轻轻抱起胡小玲的娇躯,往里间走。胡小玲就像一只害羞的小猫,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此时他心中的那份烈火。进入里间,胡小玲第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炭笔画像,脸微微发烫。那一刻,水燃烧了起来,河燃烧了起来,河的燃烧就是狂热,就是奔腾……

又隔了两天,胡智玺后脚进门,胡小玲前脚就跨进门槛,她把包朝胡智玺面前一丢,铁青着脸面说,爸,你为什么去叶景芮的厂子闹事?

闹事……哪个缺德人传的?太……太过分了。胡智玺怎么也没想到,坏事传千里,这么快就传到远在县城的女儿耳朵里了。

爸,你用手机去拍人家的机器,想咋?又是问。胡智玺在村里算是说一不二的人,可对这个女儿,他却不得不听她管,也只有这个女儿敢这样跟他说话。

呃!这事……我睡个回笼觉去。胡智玺翻着白眼,极不乐意地嘟哝一句,躲进了房间。胡小玲只好不再言语,起身进厨房。

胡智玺和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心却睡不着,一丝恨意在肚里翻滚,恨老天不公平,恨叶景芮到处宣扬……见女儿不在客厅,窸窸窣窣又起来,习惯性地朝村外走。走在路上,忽然听见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老胡,老胡。

胡智玺刚要答应,却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撞了过来。他立住脚,定睛一看,叫道,这不是六宝吗?找我有什么事?

胡六宝露出曼陀罗花般的笑容,绕着胡智玺打量了一圈,说,告诉你个秘密,听了,可别冲动。

胡智玺瞪了胡六宝一眼,催促道,有屁快放!

胡六宝说,大前天晚上,八点多吧,我看见一个女的进了叶景芮工厂。胡六宝咽了咽唾沫,接着说,从背影来看,像是你们家小玲。

胡智玺一直低头听他说话,这会儿忽然抬起头来,怒视着胡六宝,说,呸,像你女儿呢!我看你是欠收拾了。说完,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左手抓住胡六宝肩膀,右手高高扬起拳头。

胡六宝忙用双手护住脸,软软地说,是我放屁,那人不是小玲,行了吧!

胡智玺放开了胡小宝,冲他大叫道,滚!胡六宝吓坏了,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

胡智玺在路边挑了块光亮的石头坐下,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他猜想叶景芮肯定是在外面找了野女人,伤风败俗,得马上报告公安机关。他突然想起了老战友,镇派出所所长秦天安,便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约莫半个小时后,村东的乡道上忽然出现一辆黑色的轿车,漫不经心地碾过落满树叶的土路,朝村口这边开过来。驶近了,才看清是辆大众帕萨特。正在村口闲聊的乡人们目睹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和两个年轻小伙神情严肃地从车上下来。胡智玺迎了上去,从兜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过去,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数叨给了秦天安。

听完,秦天安把没吸完的一支烟踩在脚下碾灭,愤怒地说,走,我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能耐!

胡智玺领着众人来到工厂,厂院门开着一条缝,刚好能挤进一个人,胡智玺试着咳了一声,没有反应。于是,四个人便大着胆子,鱼贯而入。

进到院子,胡智玺大声喊道,叶景芮,你给我出来!依然没见回音,便径直穿过办公楼,领头进了车间,十几个人正聚在一台机器旁。

谁是叶景芮?秦天安问了一句。

叶景芮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不晓得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下手上的扳手,和颜悦色地招呼道,你们好!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秦天安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前几天把胡智玺给打了,我是特意来主持公道的!

叶景芮定了定神,用一种高度警惕的目光盯着秦天安问,你谁啊?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少管闲事!这时,其他工人也围了过来。

秦天安立即听出了话音,皮笑肉不笑地拍了他的肩膀,接过话头说,咦?你这个年轻人,蛮有个性的嘛!这事,我管定了!

站在叶景芮旁边的刘仁虎,觉得这人整个一黑社会老大形象,他太不习惯了,便上前使劲推了一下秦天安,说,你们是不是成心找事?

秦天安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一名便衣立即上前,一手扶住秦天安,一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冲着众人划拉一下。

滚蛋!工人汪天明挤过人群,大叫一声,直冲上去,劈手就是一拳,打得秦天安晃了晃,脚下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狗娘养的!秦天安被彻底激怒了,勃然变脸,从地上跳起来,暴喝一声,猛扑过来按住了汪天明,两名便衣急上前帮忙。

兄弟们,一起上!不知道谁挑衅地说,把工人们激了一下,众人冲上前,扭打在了一起……叶景芮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胡智玺担心闹出人命,凑到叶景芮跟前,幸灾乐祸地提醒道,你们把派出所所长秦天安给打了。叶景芮盯着他脸上的表情,确认他并没有在跟自己开玩笑,脸色立刻变了,大叫道,快住手!他扶起秦天安,满脸赔笑,有些艰难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秦天安拉了拉衣角,掸了掸了身上的灰,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叶景芮,冷笑一声说:哼,晚了!让你们逞匹夫之勇,都跟我到派出所走一遭。

叶景芮乞求地盯着他,说,要抓,就抓我吧,不关他们的事。

秦天安一口回绝道,不行,谁动的手,就抓谁!

胡老八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凑到秦天安的耳旁,轻轻地说,抓他就行。

秦天安低头想了一想,鼻孔里嗯了一声,叶景芮就被推搡着带走了,叶景芮扭过头,喊了一句,工厂暂时交给胡经理,大家好好上班,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刘仁虎自责地蹲下身来,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间。

死寂。

胡智玺见好戏收场,不禁得意一笑,转身出了工厂,又神气活现地在村子里转悠。

残阳无力地坐在磨岭顶上,像一个久病不愈的老人,垂垂暮老了。袅袅炊烟开始弥漫在村子的上空,偶尔传来妇女喊叫丈夫或儿女回家吃饭的声音。

胡智玺刚抬脚跨过门槛,老伴便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激动,她把盛好饭的碗端给他,问道,什么喜事?看把你开心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胡智玺将饭碗放在桌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今天真他妈地痛快,叶景芮那小子给警察抓走了,解恨!

胡小玲怔了怔,说,爸,你胡说什么呢?

真的,刚抓走的,当时我在场。

胡小玲见父亲刚回来,正替他盛一碗萝卜排骨汤,闻言,手僵在了半空中。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胡小玲把汤碗“咣”地往桌上一摔,顿时汤汁飞溅。

怎么啦?胡智玺有些吃惊,脸上的笑容退去了。

胡小玲心绪一下子纷乱起来,哽咽地说,爸,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其实我和景芮早就好上了!

胡智玺的眼珠蓦地凝住了,眼珠几乎滚落到地板上,惊愕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胡小玲却不再言语,进了她的房间,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一片。

胡智玺败了兴,当下没了心思,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一家人落得好不尴尬。

吃过晚饭,胡智玺拨通了秦天安的电话,老战友,今天真是对不起,再求你个事。那头传来了秦天安的笑声,不打紧,什么事?

呃,那个,你看能不能把叶景芮给放了?胡智玺口里含糊,结结巴巴地说。

那边沉默不语。他忽然一阵忐忑,为自己的突然冲动深感懊悔,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再怎么样呢?

沉默了一会儿,那边终于开口道,为什么又要把他放了?

胡智玺使劲咬了咬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从手机里传过去,说,是这样的,我女儿小玲正和他处对象,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那边说,这件事情恐怕不好办了,你说恨他,一回来就把他交给刑侦队了,估计已经立案了。还有,跟我出勤的一个手下,是市里领导的公子,人家说非得把他送进监狱不可。

胡智玺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窖,说,老战友,那就拜托你从中斡旋一下。拜托!拜托!说罢,匆匆挂断了电话。

接完电话,秦天安狂笑起来,胡智玺,我终于可以扳回一局了!他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当兵的年代。三十五年前,他和胡智玺同时入伍,被分在一个班。部队三年,胡智玺处处压着他,先是胡智玺当了班长,他当了副班长;后来,他当了班长,而胡智玺却升任了副排长,依然压着他。胡智玺就是他的屈辱,只要有胡智玺在,就没有他出人头地的机会。表面上,他和胡智玺称兄道弟,心底却一直在等待反败为胜那一天的到来。

胡老八得知这一切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他急忙把事发时在场的职工召集起来,却唯独找不到汪天明,手机也关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他觉得这一切太蹊跷了太诡秘了,并没有讲话,足足把众人看了五六分钟。众人心里疑惑,但表情却没有半点疑问,他们都站在那里,等待着胡老八的训话。

他把笔放到桌子上,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安静中还是让众人一惊。他停顿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咱们出了内鬼。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瞧你,神经立马绷了起来。胡老八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众人,只见李长兴始终低着头,神色有些慌张,脚尖不停地踢着地。他冲着李长兴问了一句,是你吧?李长兴!

李长兴抬了一下头,看了眼胡老八,又把头低了下去。他抖着身子,哽咽地说道,对不起,我被汪天明当枪使了……从他的叙述中,胡老八终于知道,原来汪天明是刘远庆安插在厂里的内奸,肩负着破坏工厂的使命。胡老八心头的谜团这才散尽,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烟雾遮住了半个面孔,使爬满皱纹的五官,变得更加模糊了。

胡老八长长叹了一口气,出了工厂,刘仁虎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转头看了刘仁虎一眼,说,平时景芮挺信任你的,没想到关键时候就掉了链子,活该,一辈子让人排挤!胡老八脸一沉,说话就难听起来。刘仁虎默不作声。

他们很快就到了刘秀莲家的院门口,坐在门槛上的她摞下洗了一半的菜,就围裙擦擦手,迎了过来。什么事啊,八哥?她柔声问道。

刘仁虎,还是你来说吧!胡老八望了她一眼,又飞快地躲开了她投来的询问目光,拉了拉刘仁虎。刘秀莲被他反常的态度搞得紧张万分。

景……景芮哥,被……被警察抓了。刘仁虎颤颤巍巍,连舌头都不利索了。

什么?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感觉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自己脆弱的心房,一阵天旋地转,昏厥了过去。胡老八连忙伸手扶住了她,使劲掐住人中。见刘秀莲醒来,胡老八气咻咻地骂着胡智玺。骂完,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拼上我这副老脸,也要把景芮弄回来。刘秀莲想说什么,但一句都没说出来,两眼湿湿的,她强忍住快要决堤的眼泪。她不想当着胡老八的面哭泣。

刘秀莲挣脱胡老八的手,步履沉重地缓缓朝厨房走去。

翌日,胡老八到处托人,悄悄地打探了一番,把事情全貌了解清楚了,他得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叶景芮是胡智玺和秦天安斗法的牺牲品。

“吱呀”一声,一天傍晚,胡老八气急败坏地推开了胡智玺家的院门。胡智玺,你给我出来。进院,未见人影先自嚷着。

怎么啦?大惊小怪的!胡智玺漫不经心地继续抽着烟。

谁他妈大惊小怪!你跟人结下的梁子,还跟驼鸟一样,把自己的对深深地埋在土里,你是死人啦?胡老八发怒地指着他说。

我和谁结梁子啦?胡智玺惊问。

胡老八随手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用沙哑的嗓门,讲述着事情的原委,还有他的猜想。胡智玺听懂了,愕然地注视着胡老八。他气得发抖,一跺脚,用手指着挂满万千盏灯笼的苍穹,结结巴巴地骂道,妈拉个巴子,秦天安,我和你势不两立!堂屋的声音,传进房间,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胡小玲的眼眸,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出两道弧形线,真是令人悲哀的巧合。

他们商量了一宿,决定还是主动去找秦天安,但不能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胡智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现在又无可奈何,躺在床上,肚子还气得鼓胀。他对人从来都是掏心窝子的,却没想到秦天安会这样对他,心里很不舒服……这么想着,不能入睡,就又坐在床上,一直看着窗外月亮渐渐移出窗子的束缚。

夜,静悄悄的,他盼着天亮。

翌日上午,胡智玺又一次拨通了秦天安的电话,态度十分谨慎地问道,秦所长,事情咋样啦?

那边传来了一声叹息,回答说,老哥,对方提出一百万私了,要么就上法庭。

一百万?胡智玺惆然地重复道。陪在旁边的胡小玲看出了父亲的为难,忙小声说,答应他,钱的事肯定有办法的。

在胡老八的帮助下,胡小玲见到了胡景芮。坐在探视室里,胡小玲双眼红肿得像两只桃儿。一见叶景芮,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很快就泪流满面。她冲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衬衣上,深深呼吸着他的气息。复又松开,左摸摸、右摸摸,从头摸到脚,摸了个遍,生怕哪个地方漏了。

她忧心重重地看着他,说,老公,他们没有对你用刑吧?

叶景芮用手揩去她脸上的泪痕,紧紧地盯着她,微微一笑说,傻瓜,都21世纪了,没有人用刑的,不用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胡小玲不由地心一疼,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对方提出,如果私了的话,一百万。

叶景芮盯着她的嘴巴,坚决地说,就是有,也不给!大不了吃几年牢饭。

“牢饭”,那字眼儿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她一听急了。

叶景芮孩子气地拉拉她的嘴角,强迫她做一个笑脸,不要那么悲伤,来,笑一笑,我们还很年轻,肯定能迈过这道槛的。再说如果拿出了一百万,厂子怎么办?一百多号工人怎么办?他轻轻摸了她的头,在她的脸上使劲亲了一下,掉转头走了。

望着叶景芮的背影,她默然神伤,含着泪,掩面逃离了探视室。

很快,叶景芮成了新闻人物,镇上大街小巷有了风声:叶景芮有很硬的后台,要不怎敢殴打盖世太保;为了保叶景芮,县里领导都搭话了。不久,村里也有了风声:胡智玺觊觎叶景芮的工厂,借刀杀人,工厂马上就要改弦易张了。

听到村里人的议论,胡智玺十分气愤,总想理论几句,但却常常他一去,众人便一哄而散,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他觉得村里人的议论,是在自己灵魂深处抡鞭而策。

又过了一天,天下起雨来,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地却下了一整天,备受煎熬的胡智玺身子突然沉重地往下坠去,这一病实在不轻,正如来时如山倒,去时如抽丝,一个月未能好转。

在等待开庭审理的日子里,胡老八几乎每天奔波在法院与派出所之间,只要了解一些与案情有关的信息,他就会往刘秀莲那里跑。

三个月后,经过调查,法院审理,最终判处叶景芮袭警罪,获刑六个月。很快,县人民法院的宣判传到了全县各地,镇派出所的人多拿了一份宣判书布告到村里,村里人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村子沸腾了起来。

不久,村子又归于平静了!

夜已经很深了,露水下来,月色里有了晶晶的光亮,夜显得更神秘,也更阴凉了。胡老八把刘秀莲紧紧地搂在怀里,长叹一声,蓦然说道,这也许是命吧,刘远庆、胡智玺、秦天安,算是景芮命中该有的三道槛吧,只要迈过去了,相信风雨将不再了。

刘秀莲不作声。

秀莲,你理智一点,胡老八静静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可能一生一世待在他身旁,不是吗?我们终归要离开他,他也终归要走自己的路。

刘秀莲双目潮湿,把头轻轻地搁在胡老八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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