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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煜“以诗入词”的方法

2018-07-04李舒宽

关键词:杜诗李煜

李舒宽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李煜作为一个极富文学天赋的词人,虽存词仅四十余首,却不乏精品。在这四十多首词中,便有十几处是点化前人诗句的,且非拙劣蹈袭,每每能别出心裁,真正地为己所用,以至炉火纯青之境,而且其“以诗入词”的手法也是多种多样的。具体来说,可以归纳为“新瓶装旧酒”法、“夺胎换骨”法和翻案法三种。可以说晚唐五代词家中,“以诗入词”运用得最多、最好的当属李煜。下面,笔者将以李煜“以诗入词”的三种手法为切入点,加以论述。

一、“新瓶装旧酒”法

所谓“新瓶装旧酒”法,即将前人诗句稍加改动或照搬,写入词中,在语言和意义上与源语相同或相近。在李煜词中,常见的方式有“换字”、“拆句”以及袭用成句等。

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云:“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所谓“点铁成金”,是指写文章时,稍稍改动古人的陈言,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增色。有时,李煜的“换字法”确实有“点铁成金”之效。且看《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断续砧随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其中后三句,为点化唐代诗人赵嘏的《闻笛》诗:“谁家吹笛画楼中,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栊。”把“声”换成“砧”,显然是出于本意词的要求,与词牌名“捣练子”相照应;而把“清”换成“数声”,实乃画龙点睛之笔。一“数”字,写出了砧声的单调,与“断续”相呼应,同时更衬托出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另外,“无奈夜长人不寐”,直接道破主人公的惆怅寂寞。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二、“夺胎换骨”法

“换骨法”和“夺胎法”最早转见于惠洪的《冷斋夜话》卷一“换骨夺胎法”条: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②[9]360

诗盛于唐,佳作辈出,黄山谷有感于出新之不易,于是提出“换骨法”与“夺胎法”。不改变原诗的构思和意义,创造新的语言,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称为“换骨法”;深入理解前人的构思,用自己的语言去演绎形容,称为“夺胎法”。然而,由于“夺胎法”与“换骨法”皆是师前人之意,宋人常常对二者不加区别,相提并论,合称“夺胎换骨”法。对于“夺胎”“换骨”二说,自黄庭坚首倡,后世学者又竞相发明。尽管黄山谷的“夺胎换骨说”是针对诗法提出的,但对于词来说,也同样适用。在此,为了更好地展现李煜词的“以诗入词”现象,笔者将结合历代学者对“夺胎”、“换骨”的观点加以分析。

先看李煜的《采桑子》: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香断,香印成灰,无可奈何,欲睡朦胧入梦来。

这是一首伤春怀人之作,上片主要以环境描写衬托人之伤感,春红飘零,细雨霏微,皆为暮春之景,仅末句“不放双眉”直接点出主人公的春愁。其实,整个上片是从杜甫《曲江二首(其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中化出的,“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皎然《诗式》)[10]59,其景其情皆源于杜诗,与皎然“三偷”说中的“偷势”颇为相近。不过,李煜化用杜诗意境时,将暮春之景渲染得更为细腻,即所谓的“规模其意而形容之”,“舞态徘徊”写出了红英在空中回旋飘转的姿态;另外,杜诗直率地点出春愁,“一片”、“万点”渗透着男性诗人的一种力度,而李煜则把愁绪暗藏在“双眉”间,委婉含蓄,使主人公的视角带有女性的色彩,同时也契合了词体柔美的本色。

有时,“规模其意”使得点化后的语句在境界或思想上也有所开拓。且看李煜的名作《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俞平伯评曰:“此词全用杜诗‘林花著雨胭脂湿’,却分作两片,可悟点化成句之法。”[12]34杜诗此句出自《曲江对雨》:“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林花”句写杂树生花,落英缤纷,又经如酥春雨的润泽,显得更加楚楚可怜;翠绿的水荇在风的吹拂下,姿态飘逸。以“雨”来烘托“林花”,以“风”来烘托“水荇”,移情于景,意境深远。关于句中的“湿”字,历来有所争议,有的选本写作“落”。而李煜在点化的时候,恰好兼含二说。上片“林花谢了春红”含“落”之意,下片“胭脂泪”既言“林花著雨”,又喻人之流泪,其内涵已经突破“湿”的本意了。再者,杜诗中,“林花”句乃景中含情之法,字面上并未直接透露出诗人的情感;而点化后的李词,“太匆匆”、“无奈”以及“泪”等语破口而出,直发内心之慨叹,其情感的浓度已经远远超过源语。当然,这首词最精彩的地方还是结尾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作者把“人生长恨”比作“水长东”,其恨之久,永不停息,其中所蕴涵的人生哲思,也是杜诗所缺少的。

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曾举例说明何为“夺胎法”,文中道:

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南中作》诗云:“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醉红。”凡此之类,皆夺胎法也。[9]360

苏轼此句乃点化乐天诗,取其“醉貌非春红”的构思,用自己的语言重新演绎创新,转换为“醉貌非朱颜”,构成属于自己的新意境。在这里,“夺胎法”是指透彻理解前人的构思,用自己的语言来演绎,从而创造新的意境。王构《诗宪》云:“夺胎者,因人之意,触类而长之。虽不尽为因袭,又不尽至于转移,盖亦大同而小异耳。”[13]12“触类而长”,大概可以作为惠洪这段文字的注脚。

其实,李煜的词作中也有此类点化现象。最典型的莫过于《子夜歌》中的“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此二句与唐代杜秋娘《金缕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两句诗同一机杼。李煜取其构思,用自己的语言重新演绎,将“折花须早”转换为“寻春须早”、“看花莫晚”,表达及时行乐之意,意同而辞异。又如《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上片“砌下落梅如雪乱”句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初冬夜饮》:“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更凭栏。”李煜仿杜诗“积雪如堆簇的梨花”之喻,把春半的落梅比作零乱的雪花,然意境已变。杜诗写诗人独在异乡,自斟自酌,只见朔风阵阵,暮雪纷纷,那阶下积雪像是堆簇着的洁白的梨花,茫茫夜雪暗喻前途之迷茫。其中“雪”是本体,“梨花”是喻体,两者只是因为颜色洁白才联系在一起的。而李词中,把“落梅”比作“雪”则比杜诗精妙多了。春半时分,洁白的落梅飘零如雪,多、白、乱三意俱蕴其中,比拟更为准确,内涵更为丰富。更打动人心的是“拂了一身还满”,凌乱的愁绪正如落花一样,拂掉了马上又落满一身,无法摆脱,词人那种黛玉葬花的痴态,甚是可爱!虽效仿杜牧之喻,但于景于情,更为饱满,略胜一筹。

下片有一名句亦是点化杜牧诗的,即“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该句出自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李煜“规模其意”,加以点化,相比于源语更有韵味。杜诗原作“恨如春草多”,五字直言恨之多,坦率却失于细腻,不如李词自然蕴藉。李煜把这种“恨”具体为“离恨”,将其与春草之本性融合为一体:“我”的离别之恨亦如春草一般,随着你(指李煜弟从善)当时渐行渐远的背影,蔓延生长,连绵不绝。一“恰”字更是凸显了“恨”与“春草”之间的相似性,正如俞平伯所云“外体物情,内抒心象”[12]34。因此相比杜诗,李煜的“恨”不仅多,而且连绵不绝,两个“更”字,更是传达出一种无法摆脱的无奈。可以说,经由李煜那“金手指”点化后的词句,内涵更为丰富,情感也更为饱满了。

三、翻案法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有“反其意而用之”条,云: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艺苑雌黄》)

放翁仕于蜀,海棠诗最多,其间一绝尤精妙,云:“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讥评更到无香处,当恨人言太刻深。”此前辈所谓翻案法,盖反其意而用之也。[15]203

魏庆之称“所谓翻案法,盖反其意而用之也”,即反用古人诗意。陆辅之《词旨》云:“古人诗有翻案法,词亦然。”[16]25李煜在“以诗入词”时,也曾创造性地使用“翻案”,如《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首词是降宋后所作。上片写秋风萧瑟,庭院里苔藓侵阶,久无人迹往来,就连珠帘也懒得卷开。下片“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乃翻用唐代诗人陈子昂《感遇(其三十五)》诗句“感恩思报国,拔剑起蒿莱”。陈诗本言自己有感于国难当头之时,满怀壮志,投军从戎;而李煜却反用其意,写昔日披肩的锁甲早已沉埋沙场,当年的豪情壮志亦化成一片荒草,抒发了自己的亡国之恨。“壮气”与“蒿莱”并言,一豪迈一悲凉,于短促声中道尽人生之沧桑变幻,今昔对比,感慨尤深。

不过,翻案法在李煜词中并不常见,《浪淘沙令·往事已堪哀》可以说是唯一一例。

四、余论

李煜是一个博学多才的词人,徐铉在《大宋左千牛卫上将军追风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中曾称其“精究六经,旁综百氏”。可以说,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是李煜“以诗入词”的前提条件。除了点化前人诗句,李煜还经常化用词和古文,如《一斛珠·晓妆初过》“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便是化用唐代无名氏《菩萨蛮》中“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又如《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中的名句“别时容易见时难”,盖出自《颜氏家训》“别易会难,古人所重”一语。正因为如此,李煜在作词时,很容易就联想到前人的佳句,信手拈来,为己所用。

吴熊和在《唐宋词通论》中道:“李煜前期词亦未摆脱燕钗蝉鬓,但入宋之后,却洗净宫体和倡风,以词写他的自身经历和生活实感,多写家国之慨,遂把词引入了歌咏人生的正常途径。循此以往,词才与诗异途同归,有了日后出现苏、辛诸大家的可能。”[18]187吴氏所言,实已道出李煜“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的两个方面:一是李煜降宋后的词风不像花间词那样艳丽,变得自然率真;二是李煜将身世之感融入词中,使词与诗一样承担起抒怀言志的功能。其实,李煜的“以诗入词”在其词风转变过程中,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见表1。

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在《天平》一诗中所说:“感情在寻找体现自己的形式,而形式却俯首依多感情。”[18]42换言之,任何文学技巧都必须服从思想感情的表达需要。虽说李煜“以诗入词”的手法多样,但无法是“新瓶装旧酒”法、“夺胎换骨”法还是翻案法皆非刻意为之,而是本于内心的真情实感。降宋前,李煜偏安一隅,生活优裕,情感体验比较单纯,词作多是描写宫廷生活,以多悉善感的秉性抒写自己的春愁秋恨、离愁别恨,“点化之笔”往往因袭源语诗意,于细微处加以规模,情感内容未脱“小家子气”,思想境界也不够宏大。而降宋后,李煜沦为阶下囚,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后,感情纯真的他缺乏理性节制,面对人生苦难无常之悲哀,不禁用血泪浇灌笔下的文字,因此在点化前人诗句时,更多的是结合自己的境遇,将故国之思与人生之慨融入词中,从而突破源语的束缚。他将自己的惨痛遭际泛化,开拓了情感与思想,体现了人类共有之愁苦,“写出来的都是大开大阖,从大处落墨(这不等于抽象、空洞),并不是点滴的景象、心境的体现”[19]157。应该说,李煜“以诗入词”,归根结底是指向“情”的。他不像宋人填词当作游戏之笔,点化唐诗以标雅炫博;更没有宋人变革词体,以使诗词并驾而驱的文学抱负,他就是站在自己的处境中,将前人的诗句化为己用,抒发人生感慨和生命哲思。这一点,在其降宋后的词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表1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20]28与宋徽宗一样,李煜“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但作为一个词人,李煜确是纯真诚实的,毫无半点虚假,即便是化用前人诗句,也并非生搬硬套,而是有所加工,尤其是其后期的词作,点化之笔往往能不拘源语。他那“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绪渗透着无限的亡国之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美梦隐含着今非昔比的悲凉,“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则寄托着人生如梦的哲思,可谓句句都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而且,经其点化之后的词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忧患意识,“感慨遂深”[20]27,“真所谓以血书者也”[20]28。李煜的词之所以能扣人心弦,引起普通人的情感共鸣,正是因为其所蕴涵的愁恨不仅是其身世之感,更是人类共有的痛苦,即王氏所言“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20]28。

注释:

①如《醉花间(其一)》,陈秋帆云:“《阳春集》与《浣花集》合者多,此阙结句‘此宵情,谁共说’,即与《浣花集》《应天长》‘暗相思,无处说’同意。而与牛给事词亦有暗合者。如‘肠断丁香结’、‘两条玉筋为君垂’,与牛词《感恩多》‘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两条红粉泪,多少香闺意’情致绝相似。”详见曾昭岷校订:《温韦冯词新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版,第296页。

②“窥入其意而形容之”,宋代阮阅《诗话总龟》(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清代蔡钧《诗法指南》(清乾隆刻本)则写作“规模其意而形容之”。

③写作时间依陈书良、刘娟笺注的《南唐二主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其中《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写作时间存疑,故未入此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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