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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术与政治之间
——商代卜辞地理观念探析

2018-06-19王允亮

荆楚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卜辞甲骨文观念

王允亮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地理空间作为人类的生存场所,是人类首先要面对的存在。人们在认识周围环境的过程中,形成相关的知识与观念。这些观念性的东西,深受整个时代环境的影响。对殷商社会来讲,主要体现为天人之间。用来侍奉天神诸界的,可以归之于祈祷祭祀,属于巫术的范畴[1]2,用来处理人世事务的,则是人间的政治。美国汉学家本杰明·史华兹说:“可以肯定,这些铭文(甲骨文)是具有严重局限性的原始资料,所提供的是从社会的政治顶端所看到的宗教秩序和政治秩序的观点。”[2]163所言亦指出了甲骨卜辞的关注重点在于神事和人事两方面。当然,这两个因素并非截然分开的,它们常常是互相交织,互相渗透,盘踞在殷人的观念中。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一切文学时期开始的阶段必有一个草创时期;那时技术薄弱、幼稚;效果的集中非常不够;原因是在于作家的无知。他不缺少灵感;相反,他有的是灵感,往往还是真诚的强烈的灵感。有才能的人多得很;伟大的形象在心灵深处隐隐约约的活动;但是不知道方法;大家不会写作,不会分配一个题材的各个部分,不会运用文学的手段。”[3]392殷商时期的先民正处于这个时期,甲骨卜辞也正处于这个文学的草创阶段,其地理观念也有不同于他时的独特性。另外,需要说明的是,现存材料中五期观念之别本极细微,所以就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分析,不再强行分割。

一、神化的天地与四方

殷商时期,实为多神论的时代,大大小小的各种自然神充斥在人类的脑海中[2],其中高居于人头顶上空的天神,实为唯一至上的主神,主导着人世间的各种祸福,它在武丁时期的卜辞中一般被称为帝,实为殷人之天神。“殷人已有至上天神之观念,武丁时卜辞名之为帝,因其高居在天,故亦称上及上子。至廪辛康丁以后,又称上帝,迄帝乙帝辛时止,莫不皆然。惟终殷之世,未见天称。卜辞虽亦有天字,但若‘天邑商’‘天戊’之天,皆用为大与天帝之天无关。”[3]328殷墟卜辞中天含义虽然不同于后世之天,然帝兼具有天的意味,却是毋庸置疑的[4]。

在甲骨文中,有很多对帝进行祭祀占卜的记载,如:

甲辰卜,争贞,我伐马方,帝受我又。(《甲骨文合集》6664正)

帝其于生一月令雷。(《甲骨文合集》14127正)

贞,翌癸卯帝其令风。(《甲骨文合集》672)

丁卯卜,其又……于帝……(《小屯南地甲骨》1147)

据总结,帝之权能力量可归为两大类,一为支配自然之力量,如令雨、令风、令电,能降旱暵、灾异,支配年谷的丰凶,二为降祸福于人事,如授祐、作祸,或保佑战争胜利,或降疾病战乱于人间[4]349-350。

因此,在殷人的观念中,帝实际上是人类命运的最高主宰者:“人者,赖年收谷类食以生存者也。而令雨、降旱、授年、不授年,皆帝之能事,是人之所以生,实天之所赐也。帝者,能降若降不若,授祐降灾,则又实为人间祸福之主宰。以神权特大,威力无比,故令雨降旱,授年不授年,虽惟帝为能,但万一雨年不好,则宁以为乃先祖作祟,亦不能怪罪于帝天。”[5]290-291可见,在殷人心目中,高居于人类头顶之帝,掌控着自然间的大小神祗,一切风雨晦暝疾病灾害都由它来决定,即使它不能按照人类的心意保证风调雨顺,人们也不敢怪罪于它,反而以为是先祖的魂灵来作祟。这一方面显示出殷人对于至上神之不敢轻易冒犯,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在殷人的观念中,死去的祖先对于自己并不必然具有伦理亲情,反而时不时会出来捣乱作祟,这是伦理道德观念尚未发达时期的认识特点。

对于殷人来说,上帝主宰雨、风、电、暵、稔谷之自然同时又主宰战争胜败,丧乱疾病,因此对它的祭祀也格外隆重,禘祀于宗庙,以父为配祀;郊祀于地方,以河岳等自然神,或高祖神为配。前者为了尊严父,后者则为了祈雨、宁风、宁疾等。所用祭仪有燎、羽舞、沉霾、杀牲、禋、册告等[4]362-388。足知相对于先祖来说,帝具有至高无上的威严性,殷人对于它实具有莫大的敬畏之情,这是民智未开时期,对于头顶神秘莫测的苍天所恒持有的观念,因为无论风雨雷电、阳光雨露、寒暑霜雪及战争丧乱、人世祸福皆由上天降下,故对其有此无上之崇敬。

《说文》云:“社,地主也。”古代诸侯有国社,建国必立社稷。《礼记·祭法》:“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为立社曰侯社。”由此可知社神在社会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在古人的观念中,“社神为一国之神,有领土,有民众,有主宰一地之权能,实与人国之人君无异”[6]53。又《史记·三王世家》:“所谓‘受此土’者,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於天子之社,归立之以为国社,以岁时祠之。”可见天子、诸侯皆有社祭,禳灾祈年皆于此行之。国家之下,各乡里聚落亦皆有社,后世之城隍土地神祗祭祀,其原型即是殷商实行的土地崇拜。

殷人已经有明确的四方观念,比如有些卜辞就非常明确的记载:“南方。西方。北方。东方。商。”(《小屯南地甲骨》1126)四方加上中间的商,则在商人的思维中,诚如胡厚宣先生所言:“中商而与东南西北并贞,则殷代已有中东南西北五方之观念明矣。”[5]385然而我们需要注意,这五方观念列于甲骨卜辞是因为祭祀的缘故,也就是说在今天看来客观清楚的方位区分,在殷人的观念中却不一定如此简单。实际上,殷人经常对四方进行祭祀,认为四方各有神祗主宰,丁山说:“或禘于东,或禘于西,或燎于北,或刚于西南,都是指名方位来禘燎;四方之名,决不用什么别名。所可注意者,禘燎于东西两方者,卜辞最多,而燎于南北者较少。”[7]156按此言据下引《合集》卜辞观之,似为不确,在殷人的观念中四方之神不但各有名称,而且对于风的称呼也不同,这足可表明四方在殷人的心目中极为重要,所以才会有如此细致的区分,以方便祭祀时的祈求祷告。殷人关于四方之祭祀,按照目的来说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为祓禳,二为祈年,三为方望[7]583。

卜辞中对于四方的祭祀,往往与四方之风相联系,如:

西方曰丯,风曰彝。

又:

将两片记录联系起来可以看出,殷商时期对于四方和四风的称呼似乎有专名,这也足见殷人在祭祀时的认真虔诚(1)。而且根据卜辞的记载,可以知道《尚书·尧典》中“厥民析,鸟兽孳尾”,“厥民因,鸟兽希革”,“厥民夷,鸟兽毛毨”,“厥民隩,鸟兽鹬毛”这些令人费解的文字,和《山海经》中“东方曰析,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大荒东经》),“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大荒西经》),“北方曰鵷,来之风曰,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大荒东经》)等对于四方荒域的描述,都是由卜辞上的文字辗转相传而得来的(2)。因四方与四风有一一的对应关系,所以在殷人观念中,四方与四风之间也具有某种联系,陈梦家以为四方之风是四方之神的使者:“四方之神主司风与日月,则四方之风应理解为四方之神的使者。卜辞因祭四方之神而及于四方之风,卜辞之风为帝史,与此正相应。”[8]589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二、原始崇拜下的山川自然

殷人生活的地理环境中,有众多的河流环绕,这一点可从甲骨文字中从水文字之多反映出来,当代学者曾从这方面入手进行过考察:“以上所揭甲骨文水名(包括存疑的)49个,这与《水经》所载137条,《水经注》所载1 252条河流的数量相去甚远,但这并不能说明商时河流不多,只是限于卜辞性质,更多的水名未被记载下来罢了……甲骨文从水地名中有相当一部分因其地有水泽河川而得名,这些地名亦是商代多水时空环境的反映”[9]。

在先民的心目中,自然环境对于他们而言是蒙昧神秘的,他们发达的想象力在这种时刻很容易发挥作用,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对于一个简单而健全的心灵,一条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种神力;人看见河就觉得是一个永恒的,永远在活动的生灵,有时保育万物,有时毁灭万物,有无数的形状与面貌,滔滔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庄严、超人的生命”[3]319。殷民的观念类同于此,在这样的思维影响之下,甲骨卜辞中有很多关于川流祭祀的记录。卜辞中对于“河”的祭祀相当多,但对“河”具体是指殷之先公亦或自然的河流,尚无法严格区分,然而即使是指殷之先公,他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由自然神演化而来的[4]401-409。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确定为水流的祭祀卜辞,如:

戊子,贞,其燎于洹泉大三牢,宜牢。(《甲骨文合集补编》10642)

从所选得卜辞中可以看出,对于水流的祭祀礼仪不止一种,根据现存的卜辞所载,大约包括燎、帝、沉、埋等不同的方式,其所记水流大多为当日安阳王都附近之河湖水域,为殷人精神世界中能对自己生活发生较大影响者。

除了水之外,山在殷人的心目中也具有重要的地位。章太炎曾有“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云:“古之王者,以神道设教,草昧之世,神、人未分,而天子为代天之官,因高就丘,为其近于苍穹。是故封泰山、禅梁父,后代以为旷典,然上古视之至恒也。”[10]82又云:“综考古之帝都,颛顼所居曰帝丘,虞舜所居曰蒲阪,夏禹所居曰嵩山,商之先相土居商丘,其后又有适山之文。……盖以为高丘者,君上之所居,通于神明;污(洿)泽者,亡虏之所处,沦于幽谷也。然则天子居山,其意在尊严神秘,而设险守固之义,特其后起者也。”[10]86在先民的心目中,山岳因其巍峨高大上耸云霄,故显得神秘威严,与天似乎有着某种联系,因而统治者大多居山以自神自圣,产生居高临下的威慑力。在殷民的观念中,山也可以兴云布雨、降灾赐福,故在卜辞中也有关于山岳的祭祀,如:

又(侑)于五山。才枼□陮,二月卜。(《甲骨文合集》34167+34715)

辛□,贞,□尞于十山。(《甲骨文合集》34166)

据现存卜辞所载,殷人祭山的方式包括燎、又、刚、燔等,其最常用者则为燔燎之类[8]593,大概是因为焚烧而产生的烟雾升腾,与山岳之神的高高在上,让人产生某种类似的联想。或者在殷人的观念中,祭品通过燔烧而产生的气味盘旋升空,为居于高位的神祗所享用。丁山先生则以为卜辞中的“岳”字,或即是这种祭仪的名称:“岳像山下有火形,以意逆之,当即孟子所谓‘烈山泽而焚之’;此字结体,实与木下有火为燎,林下有火为焚同构。然则《舜典》所谓‘至于岱宗,柴’,尚不失殷商王朝‘焚山为岳’的规矩。”[7]426他又说:“商之岳祭,不一定登泰山或登崧高,燔柴祭天,似乎在较高丘陵之上或高台之上,都能举行祭仪。由是言之,岳,可能是祭山神的通名,更不限于大岳、乔岳,或四岳、五岳了。”[7]426岳在殷商时期是颇为重要的一种祭山礼节,后来渐渐转化成山岳的通称,于此也可以看出殷人对于山陵之神的重视[4]416。

当然,在殷人的世界中,除了祭祀对象的山川之外,也有其他的存在。比如:广袤的平原,“郊、牧、野、林、坰在甲骨文中均已出现,其义固可表示都邑之外地域的远近之别,而联系殷人及后人的主要生存地域,考虑其对地理空间结构的表述方式与用词,这些字应该主要指平原之区。因为在人们眼中,一般以山川为点为线,看作独立的地理事物;而以平原为面,指代具有延展性的广域之区”[9];丰茂的植被,“由甲骨文自然名物字根构字情况来看,从木之字335个,从草之字162个,两者合计则多达497个,占甲骨文字总数的几近十分之一。由此或可说明作为地理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植物在商代的繁盛及其与人们的密切关系”[9]。这些具有自然地理意味的词汇在甲骨文中集中出现,表明它们在殷民观念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前者表明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地域区分意识,能够熟知自己生活的地形的特点,后者说明他们对于身边数目繁多的植物种类,也具备一定的认知能力。

除了身边的山川河流,平原丘陵之外,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风雨晦暝也是殷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他们来说,在至上的天帝身边还有着其他神灵,他们共同构成一个庞大的系谱,影响着人类生活,这些神包括日神、月神、星神、云神、虹、风、四方神等[8]580。在这些神祗中,日月星因为在人头顶熠熠发光,虽触目可见却又遥不可及,对于殷人具有莫大的吸引力,首先为他们所注意到,如:

甲午卜,贞,又出入日。(《小屯南地甲骨》1116)

乙巳卜,王宾日——弗宾日。(《甲骨文合集》32181)

丁巳卜,又出日——丁巳卜,又入日。(《甲骨文合集》34163)

以上引文所祭为出日、入日、出入日、各日等,祭法包括又、宾、御等,其中宾日与《尧典》“寅宾出日”相同,御同于迎,《史记·封禅书》记载齐地祀八神中有日主,有“以迎日出”句,齐地滨海,殷人同样来自东方滨海地区,齐地迎日出祀日主的风俗,或许就是殷代祭日礼仪的遗存。胡厚宣先生说:“卜辞中祭日之记载,始见于祖庚祖甲时,至帝乙帝辛时尚有,而以廪辛、康丁时所见为最多,或宾日或既日,日出日入皆有祭。武丁时卜辞屡见日食之记载,廪辛康丁时又每贞日食之若否,盖以日食能影响于人世之祸福,故贞之也。”[5]329-330就太阳来说,它有时温煦和暖,让人感觉到洋溢的生机,有时却又亢旱无情,让人受到死亡的威胁,偶尔发生的日食现象对于殷人来说更是诡异莫名,因而它对当时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位神祗。

卜辞中祭月的记载几乎没有,但经常能见到月食的记录,如:

壬寅贞,月又戠,其又土燎大牢。

……酉……日夕……食……(《小屯南地甲骨》379)

除了日月之外,卜辞中有祭祀东母和西母的记录,陈梦家以为其中的西母就是月神,它与东母一样都是天帝的配偶[8]574。胡厚宣认为:“卜辞中无祭月之记载,但武丁时卜辞中屡见月食,且多于卜旬之后,记载后日所发生之灾祸时记之,是亦以月神能影响于人间之祸福也。”[5]330月亮相较于太阳虽然没有那么重要,但观卜辞所记录之信息,殷人似乎相信月食与人间的灾祸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这当然是一种较简单的巫术思维了。

对于星辰的祭祀,在殷商时期也已经兴起,卜辞中同样有所反应,如:

贞,隹火。五月。(《甲骨文合集》6822)

胡厚宣说:“武丁时卜辞屡见星名,又有祭祀大星火星之记载,武乙文丁时又祭大星,皆可见殷人对于星神之崇拜。”[5]330星象作为人类区分时令的标志,其意义很早就被认识到了,因而对人类生活具有较大的影响。至于殷人对火星的祭祀,从《左传》中“商主大火。商人阅其祸败之釁,必始于火”(《左传·襄公九年》)的叙述来看,他们似乎以火星作为自己的主星,具有图腾崇拜的性质在里面。

日月星辰之外,对于具体的自然现象,比如风雨云虹,他们也抱有敬畏崇拜的心理。风被认为是帝之使者,对它的祭祀比较多,如:

于帝史风二犬。(《甲骨文合集》14225)

甲戌贞:其寧风三羊、三犬、三豕。(《甲骨文合集》34137)

其寧大风。(《甲骨文合集》30257)

帝风。不用。雨。(《甲骨文合集補編》10605)

胡厚宣说:“卜辞常见大风为患之记载,故又多宁雨之祭,祭风用犬实与《尔雅》‘祭风曰磔’之说合。又言帝使风,又言帝风,盖言风神亦属于上帝,故以帝礼祭之。”[5]331可见祭风之礼,其来源甚古老,后世磔犬止风的风俗,很可能是自殷商时期就已经有了,而这种试图通过某种法术来掌控自然的做法,正是典型的巫术思维。

雨对当日的社会生活影响很大,所以卜辞中有很多关于雨的记录,其目的大致有二,求下雨或者求不下雨,前者如:

壬其雨。(《小屯南地甲骨》987)

其遘大雨。吉。(《小屯南地甲骨》4580)

后者如:

……今日戊,王其田,不雨。吉。(《小屯南地甲骨》6+H1.18)

……卯卜,今日不大雨。引吉。(《小屯南地甲骨》2723)

大致殷人为农业丰收的目的会祈求下雨,而在殷王田猎等户外活动时,则不希望上天降雨。在这些卜雨的刻辞后面,事后往往会加上验辞,前后的文字组合起来颇具文学意味:

辛亥卜,争贞,翌乙卯雨。乙卯允雨。(《甲骨文合集》6947)

癸卯卜,乙巳雨。允雨。癸丑卜,乙卯雨。(《甲骨文合集》33838)

和雨关系密切的云也经常被祭祀:

燎于云。(《殷契遗珠》451)

燎于帝云。(《甲骨文合集》14227)

胡厚宣说:“殷人祈年求雨为农事之大典,然知降雨者乃云,故又屡见祭云之辞。又以云乃属于上帝,故又言帝云,且以帝礼祭之。”[5]330-331因云浮于空中,与殷人心目中居于天上的帝居处最近,所以被认为是帝之近属,往往以帝礼祭之。

虹作为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也引起了殷人的注意。在他们的心目中,虹的出现似乎总是和灾殃有着某种联系,如下面一段卜辞:

胡厚宣说:“武丁时卜辞每于王占有祟之后,随记虹出,盖殷人以虹为神异,故虹出即以为不祥。后世关于虹霓之传说,如以虹为神虫,常好饮水,虹出应验灾乱之事,皆与卜辞相合,知其并非无来历之虚构也。”[5]331《搜神记》等汉魏志怪小说中,颇多虹为妖异蛊惑人心的故事,由卜辞观之,对虹的这种观念可谓源远流长。

总之,自然界的风雨云虹等现象,也大多在殷人的祭祀范围之内,而且据卜辞所反映出来的情况看:“卜辞有关风雨云雷的占问,不仅仅只是一种祈求和愿望,而更多的是有一定依据的预测,其依据就是人们长期对天象观察所积累起来的经验。”[11]130这说明经过长期的实践认知和细致观察,自然科学的理性精神已经渐渐在巫术的外衣下萌发了。

三、政治视野下的空间区分

商人的活动区域,据张光直先生考证,商文明郑州二里岗期遗址分部范围不大,北部到郑州和辉县,南部为盘龙城(位于今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盘龙城经济开发区叶店杨家湾盘龙湖畔),东部大约到河南东部;至二里岗晚期遗址,分部范围有了很大都增加,北部为北京,东部为山东中部,东南部为淮河流域,西部至渭河流域。至安阳期商文明圈又有所扩大,北部侵入夏家店下层文化区域,南部越过长江,西部扩张到陕西中部和西北部,这一范围大致可以认定为商文明影响的主要区域[12]339-349。

在此之外,商人应该有着更为广阔的交往范围,根据考古遗物可知,殷人占卜用的龟甲,有中华胶龟、乌龟、黄纹龟、闭壳龟属和陆龟属池龟,这里面除了乌龟以外,其他种类都不产于华北,是殷人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从外地引入的[12]34。其中中华胶龟,仅产于中国南方福建、广东、广西、海南和台湾一带[8]8。据今人研究,商人之龟多为方国贡入,其产地大半在南方长江流域及沿海一带[5]615-660。

李济曾经就殷墟出土遗物评价说:“出土品中确可指为原始于东方的为:骨卜、龟卜、蚕桑业、文身技术、黑陶、戈、瞿、戚、璧、瑗、琮等。确与中亚及西亚有关者为:青铜业、矛、空头锛等。显然与南亚有关者为:肩斧、锡、稻、象、水牛等”[13]。可见殷商文化之多元,其交通所及远超今人之想象。

作为一个有明确主权意识的国家,殷人心目中对于地理区域也有政治意义上的区分。在今天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文化圈的层级化,“最内圈,以郑州、偃师商城、安阳殷墟三点为中心及其附近地区,其文化发展水平较高,文化面貌基本相同,是商文化中心区,也即王畿区;中心区外围,分布着许多与商文化有渊源关系的文化遗存,同时又是商文化与其他文化交流传播的中间环节,可称为商文化亚区,也即商国的四土,是其政治疆域;最外圈,文化特征既明显有别于商文化,又在许多方面表现出相同或相似因素,可称为商文化影响区,也即商周边民族地区。”[14]58

商代王畿区的范围,就甲骨文提供的数据来看,“如分别就商代前期王都郑州商城和后期王都安阳殷墟作圆心圈出,其东界大致在河南柘城、商丘以西和濮阳以东一线,南界在淮阳、鲁山一线,西界及于孟津和太行山以东,北界在河北邢台、内丘附近”[14]57。在此之外,是商人的政治疆域,其前期范围“北土沿太行山东麓向北延伸至河北满城、保定一带,东土及泰山以西和淮北一线,西土达陕西咸阳附近,南土包括江汉平原,并进入长江以南两湖及江西部分地区,在外层周边地区为商文化波及区”,至后期其政治疆域“已抵达燕山以南、河北中北部的所谓‘朔方’地区:西土北侧已逾越太行山脉,进入晋中汾河两岸,可能还跨越黄河,进入陕北东部地区,今在陕西灵石、隰县、永和、石楼及隔黄河相望的陕西延川、清涧、绥德等地,均有一系列晚商遗址遗物发现。……晚商的南土,对江汉地区的控制有所削弱,然在江南江西的势力影响范围却扩大不少,可能还后绕入湖南长沙地区。在东土的势力更有长足发展,进抵除胶东半岛以外的山东境内及安徽、苏北地区”[14]58。

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对于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首先在殷人的卜辞中,商占据着重要的中心地位,卜辞对它的称呼有中商、大邑商、天邑商、丘商等。如“告于大邑商”(《甲骨文合集》36482),“于中商乎御方”(《甲骨文合集》20453),“天邑商公宫,皿宫”(《甲骨文合集补编》11249),尽管卜辞中的这些称呼指向何处还仍难以确定,但其为商政权的核心区域则没有疑义[4]690。从商人的这些称呼中,大约可以认为,他们是以自己的王都为中心来划分地域的。从大邑商、天邑商等字眼中可以看出,这个中心区域在商人心目中较为神圣,他们认为这些地方巍峨高大,相较于周边的区域而言,具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性。而另一个名字“丘商”,则与章太炎“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相合,丘本有高大之意,其命名的原则仍为强调核心区的崇高神圣。

在“侯、甸、男、卫”这些势力的外层,则是名中带“方”的各种势力,这些方国的情况比较特殊,有些与商王朝关系比较亲近,可以算商的盟国,有些甚至受商的约束,可以算商的属国,不过相对于近畿诸侯而言独立性较强而已。另外还有一些,则与方有敌对关系,双方经常发生战争。大致而言,就甲骨文来看,武丁时期商人的敌对势力多分布在西部和北部,以羌方和鬼方为代表,南方形势相对比较平和。至殷商后期,商人的敌对势力以东南的人方最为强盛,双方间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

丁酉卜,其乎以多方屯小臣。(《甲骨文合集》28008)

□亥卜,□□:羌二方白其用于且丁、父甲。(《甲骨文合集》26925)

己酉卜,鬼方□祸。(《甲骨文合集》8591)

在所列举的卜辞中可以看出,这些方大多与商是敌对关系,因而商对他们一再进行征伐,甚至将俘虏的羌人首领用作牺牲祭祀神祗[4]631-644。这些方国应该就是商人势力所能达到的最外层,在此之外就是对商人来说更为陌生的地区,商人对它们的认识在卜辞中也没有得到反映。

总之,殷商处于文明早期的创始阶段,万物有灵观念深入人心,自然神崇拜盛行,社会上下巫风浓厚,巫觋在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巫术与政治作为社会生活的两个重要方面,在商王身上体现的最为典型。神秘的巫术技能是他权力的来源,强大的政治组织是他权力的保障,二者缺一不可。这两个重要方面,在卜辞地理观念上也有突出反映。就卜辞的内容来看,自然在殷人的心目中呈现出神格化的特点,天地四方,山川自然无不充满着神性,因此他们频繁的对其进行祭祀以祈求福应。这种祭祀并没有很强的信仰因素在里面,而是有着很强的实用目的,因此从性质上来说巫术的意味非常浓,这是社会尚不发达时期的普遍现象。这种做法的影响相当深远,中国后世将天地山川祭祀列为国家礼仪章程重要组成部分的做法,其源头无疑可以追溯到殷商的自然崇拜。作为一个有着鲜明王权意识的国家组织,殷人的地理观念中也有着明确的政治意识,简单来说,最核心的王畿区域是商的政治经济中心,在其稍外为提供物资供应的近畿区,再外面则是拱卫核心区域的侯、甸、男、卫等领地,最外面则是为中立或敌对势力盘踞的地带[17]。当然,这样的划分只是就总体上做出的勾勒,由于早期国家组织的不稳定性,其秩序构成也许并不是如此严密,但大体上殷人的国家组织呈现出的是这样的模式。后世地理典籍如《尚书·禹贡》《周礼·职方》等书中,所宣扬的同心圆似的政治地理观念,与商代的政治地理认知有着直接的联系。

注释:

(1) 岛邦男一方面认为认为殷代无四方神,卜辞中祭祀四方,实为于四方禘祀上帝,然另一方面又说卜辞中“宁祀”的对象是方、四方,未免自相矛盾。前者见《殷墟卜辞研究》,第435页,后者见该书364页。

(2) 胡厚宣先生在《甲骨商史论丛初集·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中最早注意到四方和风在名称上的独特对应关系,并用来解释《尧典》和《山海经》中的文字,接着杨树达的《积微居甲文说·甲骨文的四方风名与神名》,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四方和四方风名的两个问题》,以及胡氏自己的《释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6年第1期)等文都对这一问题作了继续补充,认识到四方之名即是四方神名。

参考文献:

[1] 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M].北京:中华书局,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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