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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诗行

2018-02-01陈敏华

湖南教育·B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火力语文老师

1

随着一声轻咳,一个身影踏着满地阳光走进教室。

小个子,鸽子灰西装,右肩不自觉地上抬。年轻的脸上,右眼单眼皮,左眼却是一道深重得出人意料的双眼皮,这让它看上去比右眼大了一倍。我不觉有些小失望。这位第一任初中语文老师身上,丝毫觅不到五年级隔壁班语文老师张小雨的风流倜傥,就连自己班上唐松顺老师的端正也没有。

“我叫徐杰,我在进行一场火力侦察。”

很多年后,整日与文字纠缠的我,会经常想起初中语文课堂的这个起点。我总想借用电影特效,让这句话变成一颗呼啸的子弹,或是一个永在回旋的蜜糖色黑洞,来表达这十四个普通汉字组成的句子,它所具有的神迹。

“火力侦察,就是用火力袭击的方法,迫使对方还击,从而暴露其火力配系。”徐老师的语气就像一个将军在战斗现场训话般严肃。可马上,他声音快乐起来:“我的火力侦察,就是要用我的课堂方式,让你们展示语文,享受语文,把你们内心埋藏的语文宝藏全部挖出来,比比谁的宝藏更多更丰美。”

1986年的这个秋日,阳光从天空铺下来,把整个世界抹上一層黄金的颜色。校园如金子般闪亮,教室如金子般闪亮,讲台如金子般闪亮,十二岁少女的眼里也射出金色的光。

帅不重要了,个矮不重要了,抬肩膀不重要了,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不重要了,我们第一任初中语文老师的所有这些少女眼中的硬伤,都被一颗从未见过的“火力侦察”的子弹击碎。六十个少年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睁大眼、敛着气走进那个金灿灿的名叫语文的世界。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几乎没读过新诗的小城少年,被“火力侦察课堂”悉数带进席慕蓉的忧伤月色、徐志摩的康河柔波中。而在校园后山的小竹林里,少女用稚嫩而忧伤的声音朗诵着“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朗诵着“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的时候”,想象着女子“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想象着诗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是的,她来回踱步,轻声吟诵,像诗人那样吟诵。她被这些迷人的文字深深吸引,在抬头看竹叶间漏下的阳光,和偶尔飘过的流云时,她也会思索:我的宝藏是不是最多最丰美?

她给自己的答案是肯定的。理由是在开学一个月后的校运会上,常常放学时也“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她,照例把书包大大方方地放在教室,而教室门也大大方方地敞开了三天。三天后,当她拿着“女子短跑第一名”的奖状得意洋洋地走进教室时,骇然发现书包不见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小学班主任送的笔记本、无数的明星贴纸、她剪下的半管指甲,要命的是,她把所有的书本都塞在书包里!手忙脚乱地四处借书。其时,一本八成新的语文书递过来,抬头,她就看到了那双一大一小、用于火力侦察的眼睛。

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两个漂亮的字:徐杰。这是老师自己的用书,他借给了我,我肯定是被侦察出的宝藏!

按照这个逻辑走下去,我多半会成长为一名文艺少年,再长成文艺青年、文艺中年。但一件小事破坏了这一切,或者说阻止了这一切,让我的少年生活陡然之间如脱轨的列车,驶向未知和茫然。

2

1997年深秋,我去广东顺德见闺蜜。顺德与中山相邻,闺蜜的摩托风驰电掣个把小时后,我就站在一栋楼房前———中山市教育局宿舍四楼的一套三居室,那是徐老师现在的家。

见面第一句,徐老师说:“陈敏华,化作灰我也认得你!”

十年之后的这句话,并不包含惯常语境里的仇恨,它背后,只是站立着一个事实。一个让他和我几乎“法庭相见”的事实。

剧情很狗血。叛逆女学生因为一件比芝麻还小比绿豆还轻的事情受到处罚,心生不满,在老师送她的教科书上写下侮辱性的话语。年轻的老师被戳中痛处,扬言“法庭上见”。

当然不可能真的法庭上见。因为有校方的苦口婆心,有女学生因悔恨兼害怕而汹汹淌下的泪水,更有她连夜赶出的、动用了全部“宝藏能量”的检讨书———第二天含泪读出时,许多女生泪眼婆娑,宣传委员更是不合时宜地提出要上黑板报,那是她整个中学阶段最成功的一篇习作(如果算的话)。

年轻老师将女学生的泪水、充满才情的检讨书,和着那句在学生中其实早已广为流传的屈辱性绰号一起吞下。从此,课堂上那双用于火力侦察的眼睛不再持续散发黄金的光芒,它明明灭灭,影影绰绰,仿佛暗夜里的远方萤光。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考研复习上,初一结束时,他盼来了他的录取通知书。

而我,这个在迷雾中行走的女学生,因“不可饶恕的罪行”被自动“流放”。彼时,莫名其妙的困倦,像蛇一样地缠住了我。于是,语文课堂上,我悄然地睡着了。就像一粒尘埃消失在空气中,我的声音和神思消失在语文课堂,不露痕迹,也无碍他人。

在睡眠中,很快,初一结束。初二的语文老师钟显琳长面白身,温文尔雅,但依然撑不开我疲困的双眼。

就在初二的一个冬日,徐老师回校过一次。他出现在走廊时,我正穿着一件胖棉袄在太阳下跳着橡皮筋。那一刻,我突然无端地羞愧,恼恨地拍打身上的棉袄,它实在胖得不应该。而徐老师则一脸不自在地漠然走过。

镜头一晃,已过匆匆十年。“陈敏华,化作灰我也认得你!”这句话是这个十年唯一的旁白,也是十年后的第一句对白。

但却不再继续。成长之手巧妙地切换了频道,狗血剧从容地翻篇过去。所有的恼恨、所有的羞愧、所有的不自在、所有的漠然都消失了,岁月之流把这一切悉数收纳。迷雾散尽,一轮明月从我们心头升起。我们谈到了学校,谈到了各位老师,谈到了许许多多同学当年的模样、近日的状况。

然后,我们谈到了诗。

“这么多年,我依然觉得席慕蓉的诗很美。”徐老师用这句话直接接通了十年前的语文课堂。突然,所有埋在青葱岁月里的惆怅和向往、泪水与欢喜,在席慕蓉莲花般的诗句中复活。我抬起头。啊,眼前的徐老师依旧左眼大右眼小,依旧右肩膀不自觉地往上抬,而他对诗歌的热爱,他带给我们对诗歌的热爱,也一如十年之前。我突然无比怀念那个金色的课堂,那无数的、闪着金色光芒的眼,正从岁月那头朝我看过来,看过来……endprint

回到顺德,我发现胸前的丝巾已不翼而飞。现在想想,这真是命运的一个隐喻,埋伏在十年后我探看徐老师的路上。从那以后,我与徐老师之间的鸿沟就像那条遗失在马路上的洋红色丝巾,永远消失了。徐老师原谅了我,我原谅了自己,原谅了那段年少无知的青春。

3

有必要说说一个人的敏感。

毕飞宇在《小说课》中说:直觉是小说家最为重要的才华之一,也是一个作家最为神奇的才华之一……如果你有一个良好的阅读习惯,能够读到普通读者读不到的东西,你的直觉就会得到历练,慢慢地变得敏锐。

其实,毕老师此处说的直觉,我个人理解就是一个人的敏感。在语文领域,就是你对文字的敏感,对文字迁移的想象力与表现力。如果说,在“火力侦察课堂”哑火之后,我成了一朵任性生长的野花的话,那么,无数的言情与武打小说,就担负起培育我语文敏感的使命来。事实上,琼瑶三毛金庸古龙也确实丰富了我的感受系统与表达系统,当然,这里也绝不能排除《红楼梦》和我偶尔阅读的经典所作的贡献。

初中时,我最要好的同学毛皓琳喜欢古诗词。夏日里,我们常在星光下啃着西瓜,说着心事。兴致高的时候,她会来两首古诗词,对我进行文学扶贫。那天晚上,她背的是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奇怪,平时喜作伤感状的我,竟没有被李白和毛皓琳共同的忧伤带走,听到“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时,我脑袋浮现出一个画面:我与老毛(毛皓琳)要各自回家,但少女的私語如这天地间的月光一样绵绵不绝,于是,你送我一程我又送你一程,来来回回把月光踏白了,依旧不忍分开。一千多年前诗仙笔下的离愁,在上个星期,换上一副甜蜜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多么神奇!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没有长亭更短亭,但我和老毛脚下是同样的长路漫漫,心间是同样的恋恋不舍呀!

有一次,看一个小说,书名忘了,但我记得一个词语:羞耻素。看到这个词的刹那,我电光石火般回到我五岁的童年。父亲每天中午为我订了两个包子,但幼儿园老师并不知情,她按照学生惯常的订餐标准发给我一个。整个一学期,我沉默不敢语。因为,上幼儿园的前一天,我刚从乡下的外婆家回城。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我还习惯于打赤脚。同学的凉鞋与双脚是那么亲密,与城市的道路是那么匹配,这让喜欢打赤脚的我产生了深深的羞耻感。这是城市对乡野的胜利,是文明对原始的征服。就这样,城市文明把一针羞耻素无情地注入我体内,我小小的敏感的内心立刻交出了所有抗争。我用一个五岁孩子全部的力气捂住对第二个包子的欲望,不敢有丝毫泄露,生怕他们发现我就是那个喜欢打赤脚的小孩,就是那个“食大如牛,吃一头大母猪不抬头”的粗鄙农妇的文明继承者。

我痴迷于这种把精妙的词句还原成生活画面的游戏,不管这生活是属于我,还是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或者经由我的大脑编撰的。总之,扁平的汉字只有变成丰富立体的生活,我才能嗅到它散发的迷人香气:读到“半个父亲在疼”时,半身不遂的父亲临终前那无声的痛苦就浮现眼前;“像麻袋一样发呆”,让我看到的是父亲刚去世那会儿,母亲木然的表情和她茫然的心;“烟视媚行”一词,直接摁下了播放键:着白裙的白娘子和一身烟柳绿的小青从荧幕深处,水草一般施施而来,透骨的妩媚经由眼风泼洒到许仙身上……;我甚至会在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咀嚼里尔克的孤独:“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是的,如果说我贫瘠的语文血管里还有一丝养分的话,那这些养分大多得益于我在词语和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关联,而这种关联又总在不断刺激我衰弱的语文神经。

4

在成为一名诗人的妻子前,除去中学时代的“席慕蓉徐志摩汪国真”之外,我与诗歌的正面交道其实还有一次。

应该是九岁左右,上三年级,有短暂的几周,我突然迷上了把一些我认识的汉字按照喜欢的方式排列组合的游戏。我的游戏得到了大我七岁的邻家姐姐的首肯,她预料我智商非凡———奇怪的是,写诗的结论应该指向诗人,而智商非凡则应是我数学竞赛全校第一的结果,可当年“智商非凡”的我竟然没有察觉出这个逻辑漏洞。在她热情的怂恿下,我兴冲冲地把一首关于梦的游戏产品,用刚学会的、稚嫩的钢笔字,认真地誊写在一张印有“武冈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字样的红头稿纸上,又在烟叶黄的信封上郑重地写上“《青年博览》杂志社收”几个大字。

这首有关梦的诗,大约抒写了我这个幼稚髫童各种色彩的梦。貌似当年在电视里看过一个舞蹈,应该是周洁老师表演、讲述敦煌艺术的古典舞。九岁的我,把周洁老师飞天的轻盈舞姿用方方正正的汉字镶嵌在短诗行里。我特地选用父亲的稿纸誊写,是否在潜意识里想借用“武冈县政府办”的名义为我鸣锣开道(多么富有心机),我也不知道。但不出你所料,这个故事的结果,真的只是一个“梦”。

我素来佩服做事百折不挠的人。我是碰一个石头,就会绕道而行的。这是我致命的缺陷,却也是宿命。不管当年是如何被清浅动人的席慕蓉打动,当来到晦涩、深邃的现代诗面前,我总会想起九岁时的游戏,想起《青年博览》对一个稚童那不可企及的高度。所以,当我成为了诗人的妻子,与诗歌比邻而居时,依旧它是它,我是我。甚至,先生为我写的长诗,我也未一气呵成地读完过。我总是一杯咖啡,几首老歌,咖啡喝完,歌唱完,诗集就合上,从未想过要紧紧拥抱诗歌,就像紧紧拥抱身边的诗人。

诗歌对我来说,是三十年前的那轮明月,藏在岁月深处。淡淡清辉经过三十年光阴的过滤,所剩余几?

所剩余几。

我明白这个答案是在这个冬天。

一个寻常的周日,我与先生照例送儿子去上英语课,照例在苦等的两个小时里走进路边的肯德基,照例要了一杯拿铁翻开了小说。上洗手间的间隙,我突然想起母亲前夜的电话。在电话里,母亲诉说了父亲过世后家人的又一次争吵。就这样,父亲临终前的面容又浮现出来,突然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簌簌而下。因为害怕旁边蹲位的人感觉异样,又拼命忍住。那一刻的自己,就像孟子口中那头觳觫的牛,只是,牛出于恐惧,而我,出于巨大的悲伤。回到座位,我在笔记本上飞快写下:

在她们的争吵中

你再次复活

母亲怨你太软弱

用大半辈子光阴把各类关系

织成乱麻,又扔给她

二姐觉得你一生偏心

女儿三个,你永远是“老大、老大……”

大姐呢,这次为你缝了一件

吝啬的外衣,用最后一次借钱时

你摇头的无奈表情

而我,父亲

请原谅,你的小女

无力让你复活

我满脑子都是你垂死的模样

你失踪的肌肉

你旧橡皮筋一般的皮肤

你丢失声音的嘴唇

你眼里,那只

曾经风光的老虎

已奄奄一息

在小说《悉达多》中,黑塞讲述了一个古印度贵族青年悟道的经历:他进行过三年苦修,追随过佛教高僧,又入世跟商人学赚钱、跟妓女学爱情,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在最绝望的刹那,他突然听到生命之河永恒的声音……这声音如同神谕,让悉达多醍醐灌顶。

在写完这首诗的那一刻,一直匍匐在俗世中的我,一直与诗歌若即若离的我,仿佛突然间也得到了神谕。我终于明白:其实,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埋藏着诗行,它们在静静地等待着被发掘。一旦生活的探头发出滴滴的声响,那些散发着迷人气息的、香喷喷的文字,就会汩汩流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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