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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如花花似梦——《红楼梦》中女性描写的时代文化内涵

2018-01-29李明军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贾宝玉红楼梦小说

李明军



女人如花花似梦——《红楼梦》中女性描写的时代文化内涵

李明军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红楼梦》以花喻女子,寄托了作者的女性观和对女性的赞美和同情,也表达了作者的文人情怀。《红楼梦》描写女性,不仅是对污浊现实、男权社会的反思批判,更抒发了作者的文人情怀。小说给女性安排的结局,是对女子命运的深深的哀挽,而在这哀挽中也蕴含了对文人命运的自我体认。在迷惘无奈的感伤中,文人小说家走完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红楼梦》;女性观;文人情怀;情隐心态

《红楼梦》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有人认为小说的主旨也是谜。实际上,作者在小说开篇就交代得很清楚。《红楼梦》写的是女性,通过对女性的描写表达无才补天的自愧,追忆往昔的繁华,表达人生空幻的感悟。《红楼梦》以花喻女子,表达了作者的女性观,表达了对女性的赞美和同情。在《红楼梦》产生的时代,对女性的关注成为一种潮流。《红楼梦》描写女性,不仅表达了对污浊现实、男权社会的反思批判,更抒发了作者的文人情怀。小说给女性安排的结局,表达了对女子命运的深深的哀挽,而在这哀挽中也蕴含了对文人命运的自我体认。

一、 美人如花隔云端:《红楼梦》以花喻人的文学渊源

《红楼梦》是为女人写传的,小说开篇交代:“虽我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1,p1]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凡例”中说:“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2,p76]“风尘怀闺秀”讲的是贾雨村的故事,贾雨村因一女人而改变命运。接下去是甄士隐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本意是要写出甄英莲的飘零。再下面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女儿的世界,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的册子上看到了众女子的命运。《红楼梦》的主要故事发生在大观园中,大观园是众女子的人间乐园。

《红楼梦》中写了很多男人。男人是用来映衬女子的。小说第二回中,冷子兴引贾宝玉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1,p32]小说中的女人或美丽,或聪慧,或干练,而男人如贾政迂腐,贾赦贪婪,贾敬愚昧,贾琏好色,贾珍贾蓉父子禽兽不如,薛蟠恶俗,贾环颟顸,如此等等,都浊臭逼人。几个稍微好一点的男人,或早死如贾珠,或有女性气质如贾宝玉、蒋玉菡、柳湘莲。

男人是泥,女人是水,还是土上长出的花。小说第六十三回写贾宝玉和众女子在一起玩占花名游戏。宝钗先掣出一根签,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镌着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1,p1014]接着是探春,伸手掣了一根签,瞧了一眼便掷在地下,红了脸。袭人捡了起来,看见签上是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有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1,p1014-1015]接着是李纨,她掣出一根签,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1,p1015]。史湘云笑着掣出一根签,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另一面写着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1,p1015]接下来是麝月掣签,签上画着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另一面写着一句诗:“开到荼蘼花事了。”[1,p1016]香菱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四字[1,p1016]。黛玉抽的签上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另一面是一句诗:“莫怨东风当自嗟。”[1,p1016]袭人抽的是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一句诗:“桃红又是一年春。”[1,p1017]

每个女子对应着一种花,活着是花,死了就成为花神。小说写晴雯被王夫人赶出贾府,不久重病而死。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向小丫头询问晴雯的情况,小丫头哄骗贾宝玉说,晴雯不是死,而是升天了,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她去管花。贾宝玉信以为真,问小丫头:“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1,p1252-1253]小丫头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看见园中池上芙蓉正开,就随口说晴雯是“专管芙蓉花的”。贾宝玉听了转悲为喜,看着芙蓉说:“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1,p1253]贾宝玉想去晴雯灵前祭拜,谁知晴雯哥嫂得到王夫人赏的十两银子,马上将晴雯入殓,抬往城外火化去了。贾宝玉心中凄楚,回到园中,看见池中芙蓉花,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花神,于是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在第五十八回中,藕官在园里烧纸钱,贾宝玉为了袒护藕官,假说夜梦杏花神,而按小说第六十三回的描写,杏花神应是贾探春。贾宝玉不是女子,但他有一些女性化的特征,他是大观园中唯一的男子,统领大观园诸艳,被称为“诸艳之冠”。众女子是花神,贾宝玉也就是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对小丫头所说的“总花神”。

每一种花有一个花神,总花神统领众花神,《红楼梦》之后的“仿红”小说《镜花缘》将这种理念进行了具体化描写。在《镜花缘》的引子部分,王母娘娘寿诞,嫦娥提议百花仙子让百花齐放,增添喜色,但各种花开放有固定的时节,违时开放会受到惩罚,所以百花仙子拒绝了嫦娥的提议,嫦娥觉得很丢面子,怀恨在心。在人间世界,时值隋末唐初,天下刚刚安定,唐朝皇室上演了一出弑父诛兄的连环夺权惨剧,惹得天地变色,五界震怒,于是玉帝派遣天魔心月狐下凡扰乱唐室江山,天魔心月狐下界成为武则天。月狐下凡前受嫦娥所托,让百花在寒冬腊月齐放。武则天偶然醉酒,忆起前情,在腊月令百花齐放。这时百花仙子与麻姑闭关修神,百花找不到仙子,群仙无主,只好奉人间帝王之旨一齐开放。百花之首牡丹知道前情往因,拒绝开花,被充军洛阳。玉帝发现百花不合时节开放,于是惩处众仙子,将百花之主与百花仙子一同打入凡间受轮回之苦。百花仙子托生为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唐敖仕途不利,产生隐遁之志,跟随妻兄林之洋到海外经商游览。他们路经几十个国家,见识许多奇风异俗、奇人异事、野草仙花、野岛怪兽,结识了由花仙转世的十几名德才兼备、美貌妙龄的女子。

早在《诗经》中,花草就被用来喻人。在屈原的《离骚》中,花草被用来象征人格。汉代以后,花草意象被用来寄托人的品格追求。菊花淡雅,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牡丹华贵,梅花有傲骨,每一种花都有独特的意蕴,象征着某种人格。另一方面,花颜色鲜艳,很美,有香味,与女子有相似之处,于是在后世诗词中,花更多地被用来比喻女子。在志怪故事中,花木之妖常变幻成美丽的女子形象。在早期的志怪故事中,花妖出现被认为是一种不祥之兆,会给人带来灾难,甚至预示着国家的衰败。唐宋小说中的花妖形象渐趋丰满,花妖开始以美貌女子的形象出现。薛用弱《集异记》中一则写儒生偶遇百合花精变的美女,百合花精很重情,为报答儒生的珍视,发誓永远相伴。只可惜儒生错将花苗折断,导致了最后的悲剧。孙光宪《北梦琐言》中的一则故事写荷花精变成容貌美丽的女子,苏昌远一见便被迷住了,与之交好。后来苏昌远将荷花折断,荷花精消失了。柳宗元《龙城录》中的《赵师雄醉憩梅花下》写梅花精化作淡妆素服的女子,陪伴寂寞的赵师雄饮酒解闷[3]。梅花精美丽多情,而且聪明伶俐,与赵师雄之间产生了爱慕之情。小说结尾,梅花精离去,赵师雄面对梅花树独自惆怅。《博异志》中的《崔玄微》写隐士崔玄微心地善良,爱护花精,得到了好报,得道成仙,长生不老[4]。明清时期的文言传奇中出现了很多人与花妖的恋情故事,这些故事中花妖化身的女子不仅美丽异常,而且有雅趣,她们对书生情有独钟。特别是到了清代,受《聊斋志异》的影响,花妖多具有灵性,妖邪之气一扫而空。《聊斋志异》中的花妖除《黄英》中的陶生外,都是女性形象。葛巾紫为牡丹名品,《葛巾》中的花妖葛巾有着葛巾紫牡丹的雍容华丽、尊贵不凡。《香玉》中的香玉为白牡丹花妖,她的外貌如白牡丹般清新,香气馥郁,性格热烈真挚。香玉的好友绛雪是耐冬树精,耐冬树俗称山茶花,在隆冬季节、冰封雪飘之际开放,绿树红花,红白相映,有一种清雅而冷峻的美。花妖绛雪善良而淡雅,冷静而自持。《黄英》中的黄英是菊花花妖,气度清雅,令人观之忘俗。《淞隐漫录》中的《药娘》写芍药花精药娘、玉兰花精玉娘化身才女,与书生郑篠史谈诗,成为腻友;《田荔裳》写牡丹花精莲仙和蓉仙化作美女,嫁给了书生田荔裳。

明清时期的诗词小说戏曲中,常常以花喻女子,女人如花,好的男人如女人。贾宝玉长得像个女孩。第五十回中,眼力不济的贾母有一次误将宝玉认作女孩。第五十一回中,一位上门治病的医生觉得宝玉的房间充满脂粉气。第七十八回中,贾母说他太喜欢跟丫头们混在一起,幸好只是闹着玩,不会弄出什么事情,他一定是个丫头投错了胎。贾宝玉的好友秦钟同样“有女儿之态”。另一个女性化的男人是花旦蒋玉菡,贾宝玉喜欢蒋玉菡,因为蒋玉菡如他演的角色一样妩媚而温柔。魏晋南北朝时期一度流行一种审美观念,女性化的男人受到推崇,一些男子涂脂抹粉,在衣服上薰香,这样的男人被称为“玉人”,是后来文弱书生的雏形。到了明清时代的戏剧中,读书人的形象固定下来,才子佳人小说中出现的才子形象,是“生”的角色的演化。

二、 只恐夜深花睡去:《红楼梦》中的女性关怀与意淫的内涵

《红楼梦》以花喻女人,不仅因为女人长得美,而且是表达一种理念:女人如花,花可欣赏,不能亵玩;女人如花一样柔弱,需要怜惜呵护;女人如花,花易凋零。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他喜欢的是“女儿”而非“女人”。第五十九回中,春燕引用贾宝玉的话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1,p954]第七十七回中,在周瑞家的指挥下,几个媳妇把司棋拉了出去,小说接着写道:“(宝玉)看已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妇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1,p1233]未出嫁的“女儿”珍贵可爱,出嫁后成为“女人”,就失去了光彩,而嫁了男人又年老的女性越发可恶而不忍目睹。只要是女儿,即使染上了少许男人味,仍然可爱。第三十六回中,薛宝钗劝贾宝玉立身扬名,贾宝玉生气地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1,p556]但他对薛宝钗仍非常喜爱。

围绕在贾宝玉身边的女儿都很美。林黛玉美:“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1,p56]薛宝钗美:“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1,p460]第四十九回中,贾宝玉见薛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等人来了,惊喜若狂,回到怡红院中,笑着对袭人等丫鬟说:“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1,p769]即使是大观园中的丫鬟,也几乎个个是美人。贾宝玉迷恋年轻、美丽、真纯的女儿,他害怕她们长大,担心她们有朝一日会出嫁,因为女儿一旦出嫁,就会变老变坏,“无价的宝珠”会变成他厌恶的“死珠”甚至“鱼眼睛”。第五十八回中,邢岫烟订婚,贾宝玉感慨万千:“……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1,p942]

花是用来欣赏的,是要保护的、怜惜的。小说第二十三回中,贾宝玉在沁芳桥边桃花底下看书,一阵风吹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树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1,p380]。在贾宝玉看来,落花是有生命的,之所以将落花撂在水里,因为水是干净的。而在林黛玉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水都是干净的,与其将落花撂在水里,不如将落花埋了,她对贾宝玉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1,p380]

女子和花一样柔弱,需要男人的呵护。女人的柔弱与天生的生理因素有关,还因为女子容易情志失控而染病。《红楼梦》第十、十一回写秦可卿病死。而王熙凤先是行经不正常,继而流产,后来落下了血崩的病根。病弱女子中最突出的是林黛玉,她生病多年,最终死在宝玉娶宝钗为妻的前夕。即使身体健康的宝钗,也要长期服用冷香丸对抗从胎中带来的热毒。女子很容易感染风寒之类的疾病。小说第五十二回写晴雯生病。一天夜里,天气很冷,宝玉醒来后要热水喝,晴雯给他倒水,因此染上了重伤风。晴雯病尚未见好,而宝玉却需要她缝补俄式褂子上不小心烧出的一个洞。晴雯一直熬到次日寅时才把衣服补好,病情加重了。小说第十九回中,袭人也是因为贾宝玉而染风寒。

贾宝玉对女子的关爱,像是一种对花的怜惜。他心甘情愿地为女孩子们服务,对大观园中的姐妹及丫鬟无不细心体贴。晴雯贴对子手冻凉了,他赶忙给捂手;晴雯喜欢吃豆腐皮包的包子,他专门向尤氏去要;晴雯为他补孔雀裘,他一会问喝水不,一会让歇歇,一会又给披斗篷,一会又给她垫枕头,关怀、体贴可谓无微不至。怡红院的丫鬟们可以恣情纵意地掷骰子,磕满地瓜子,直呼其名,支使他干活,批评他的弱点。第三十回中,贾宝玉在园子里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不断地写着一个“蔷”字,想她一定有什么心事,又见她模样儿单簿,“心里那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1,p489]。这时忽然下起雨来,他自已淋得浑身冰凉,却没有感觉,只看着龄官头上滴下水来,反而提醒龄官身上湿了,不要写了。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贾宝玉为自己能照顾平儿而喜出望外。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被王熙凤捉奸,王熙凤将怒气发在平儿身上,对平儿又骂又打,平儿去打鲍二家的,又被贾琏踢了几脚。平儿哭得梨花带雨,找刀子要寻死,被李纨拉到大观园中,贾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先是替贾琏、王熙凤向平儿赔不是,让平儿换上袭人的衣裳,将身上的衣服用烧酒喷了熨一熨。接着让平儿洗脸,亲自侍候平儿化妆。小说写道:“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为怨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复又起身,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1,p703-704]第五十八回中,藕官在园里烧纸钱,贾宝玉为了袒护藕官,假托做梦,说是自己要烧的。第六十一回中,贾宝玉为贾环的丫环彩云瞒赃。府中丢了茯苓霜和玫瑰露等名贵贡品,是贾环的丫头彩云偷去给贾环的。由彩云牵扯到赵姨娘和贾环,贾环的亲姐姐、赵姨娘的亲闺女探春自然会难堪。这时贾宝玉站出来,说这些东西都是他拿了玩的。第六十二回中,香菱因斗草被众丫头不小心推落积雨坑里,弄脏了新做的石榴裙,香菱说,这石榴裙是薛宝琴带来的,她和薛宝钗每人一件,薛宝钗的裙子尚好,她的先弄坏了,辜负薛宝琴的心,还怕薛姨妈说她糟蹋东西不知惜福。贾宝玉提出让袭人把上月做的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换给香菱,贾宝玉心里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也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这个霸王。”[1,p1001-1002]

花用来欣赏,种类越多越好,各种花争奇斗艳。爱花的人总想建一个大花园,聚齐天下名花。从某种意义上说,大观园就是贾宝玉的花园。贾宝玉是个泛爱主义者,他爱青春美少女,希望青春美少女青春永驻,永不凋零,一直围绕在他身边。

贾宝玉爱林黛玉,对林黛玉一片痴情。第二十九回中,贾宝玉对林黛玉说:“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1,p475]第三十二回中,贾宝玉向林黛玉倾诉:“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1,p513]第五十七回中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说林黛玉要回苏州老家去,贾宝玉“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迷了本性,“已死了大半个了”[1,p923-924]。但贾宝玉对其他女子的爱恋同样出于真情。林黛玉说贾宝玉“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1,p459]。第三十回中,贾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听了,登时拉下脸来,说:“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日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1,p484]第三十一回中,袭人提到死时,贾宝玉当着林黛玉的面对袭人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林黛玉伸出两个指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1,p497-498]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在梦中喊:“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1,p561]但他对薛宝钗也有抑制不住的爱慕之情。第二十八回中,贾宝玉要瞧薛宝钗的红麝串子,薛宝钗褪红麝串子时,贾宝玉在旁边看着薛宝钗雪白的臂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1,p459-460]。第三十四回中,贾宝玉挨打后,薛宝钗来看他,一时话说急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贾宝玉注意到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1,p529-530]贾宝玉由宝钗又想到系心于他的其他女子。第三十五回中,莺儿给宝玉打络子,宝玉与莺儿聊天,“宝玉见莺儿姣腔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宝钗来”[1,p552]。林黛玉死后,贾宝玉一时想起黛玉,未免心酸落泪,但转念一想,宝钗毕竟是第一流人物,举动温柔,于是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到宝钗身上。第一百零一回写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生活场景,贾宝玉此时似乎完全忘记了林黛玉。

贾宝玉还喜欢史湘云。在第二十一回中,林黛玉追赶史湘云,贾宝玉拦住,笑着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不依,薛宝钗在一旁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脂评说:“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玉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5,p421]第二十九回中,贾母到清虚观拈香,张道士送给贾宝玉的礼物中有一个金麒麟,贾宝玉听说史湘云也有金麒麟,就将这个金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后来史湘云捡到了贾宝玉丢失的金麒麟,发现这个金麒麟比自己的金麒麟又大又有文彩,便擎在掌上,默默不语。第三十二回中,史湘云将金麒麟还给贾宝玉,笑着说:“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贾宝玉笑着说:“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1,p508]贾宝玉与妙玉的关系则是虚写。第四十一回中,妙玉嫌刘姥姥用过的杯子脏,便不要了,却拿自己常日吃茶的杯子斟茶给贾宝玉吃。第五十回中,贾宝玉和众女子联句作诗,贾宝玉联句作得不好,李纨罚他到栊翠庵取红梅,并命人好好跟着去。林黛玉连忙拦着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1,p792]妙玉已是槛外人,所以林黛玉没将她放在心上。第六十三回中,群芳开夜宴后,贾宝玉才发现妙玉给他祝寿的笺子,他看完笺子,惊喜得跳了起来,赶紧为妙玉写回帖。第八十七回中,贾宝玉信步走到蓼风轩,听见惜春正和妙玉下棋,便掀帘进去,妙玉见到贾宝玉,几次脸红。妙玉回去后,心跳耳热。这都暗示了二人的微妙关系。

在大观园中,贾宝玉对小姐身份的女儿体贴爱慕,对丫鬟身份的女儿也是喜爱怜惜。姚燮在《读红楼梦纲领》中说:“宝玉于园中姊妹及丫头辈,无在不细心体贴。钗、黛、晴、袭身上,抑无论矣。其于湘云也,则怀金麒麟相证;其于妙玉也,于惜春弈棋之候,则相对含情;于金钏也,则以香雪丹相送;于莺儿也,则于打络时哓哓诘问;于鸳鸯也,则凑脖子上嗅香气;于麝月也,则灯下替其篦头;于四儿也,则命其翦烛烹茶;于小红也,则入房倒茶之时,以意相眷;于碧痕也,则群婢有洗澡之谑;于玉钏也,有吃荷叶汤时之戏;于紫鹃也,有小镜子之留;于藕官也,有烧纸钱之庇;于芳官也,有醉后同榻之缘;于五儿也,有夜半挑逗之语;于佩凤、偕鸾也,则有送秋千之事;于纹、绮、岫烟也,则有同钓鱼之事;于二姐、三姐也,则有佛场身庇之事;而得诸意外之侥幸者,尤在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两端。”[6,p168-169]贾宝玉对大观园外的美丽女儿也是一见倾心。第十五回中,贾宝玉在一个村庄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孩,“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5,p292]。第十九回中,贾宝玉在袭人家里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见那女孩生得“实在好得很”,念念不忘,私下里对袭人说:“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1,p319]第三十五回中,通判傅试家有两个嬷嬷来了,贾宝玉连忙叫请进来。原来贾宝玉听说傅试有个妹子,名叫傅秋芳,是琼闺秀玉,才貌双全。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编了一个故事,贾宝玉信以为真,听说故事里的标致小姐早夭了,连连跌足叹息。他听说女孩的父母为她盖了庙,塑了像,年深日久,人也没了,庙也烂了,于是派书童茗烟去寻这个庙。

贾宝玉对女儿们的爱是意淫。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对贾宝玉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脂砚斋评点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2,p163]也就是说,“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意淫”指对女子的尊重、爱恋、疼惜。但“意淫”终究是淫,警幻仙姑说:“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2,p163]“意淫”中有“好色”和“知情”的因素,精神与肉体结合,才是“意淫”。秦可卿是宁国府少奶奶,按辈分是贾宝玉的侄媳妇。贾宝玉一次午后倦睡,就歇息在秦可卿酥软异香的卧室中,梦入太虚幻境,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让贾宝玉与一位容貌既像宝钗又像黛玉的仙姬共度良宵,而仙姬名字就叫可卿。梦醒之后,贾宝玉与丫环袭人初试云雨。此后贾宝玉似乎再也没有与其他女人发生性关系,但他对女人的身体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从小姐到丫环,贾宝玉“意淫”了很多女子。第十九回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同床而卧,“闻得一股幽香”“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笼着何物”[1,p324-325]。第二十一回中,贾宝玉用史湘云洗过脸的水洗脸。第二十四回中,贾宝玉把脸凑在鸳鸯脖项上闻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鸳鸯白腻的脖项,“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1,p390]。第二十八回中,贾宝玉看到薛宝钗雪白的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第三十回中,贾宝玉和丫环金钏儿调笑。第三十一回中,晴雯说:“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1,p498]。甚至貌似女子的男子也成为贾宝玉“意淫”的对象。第七回写贾宝玉第一次见到腼腆温柔、有女儿之风的秦钟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贾宝玉“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1,p168]。贾宝玉和秦钟到家塾上学,认识了两个生得妩媚风流学生,绻缱羡慕,为了他们争风吃醋,大闹学堂。在第十五回中,贾宝玉在馒头庵抓住秦钟与小尼姑智能偷情,秦钟对贾宝玉说:“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贾宝玉笑着说:“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小说作者插话说:“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创纂。”[1,p245]贾宝玉与蒋玉菡亲密交往。蒋玉菡是个戏子,生得妩媚温柔,风情万种,贾宝玉见到他以后,不觉流露出爱慕之情,忘情地紧紧捏着他的手诉说衷肠,还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送给蒋玉菡,两人还相互交换汗巾,关系非同一般。

由情而淫,虽淫亦情,情就是“意淫”。宝玉为平儿惋惜,因为贾琏淫而无情,“惟知以淫乐悦己”[1,p703]。贾宝玉更同情香菱,也是因为薛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情。警幻仙姑之所以秘授宝玉以云雨之事,是为了说明贾宝玉有情有欲,但欲服从于情。有正本在“便秘授以云雨之事”句下有评:“这是情之未了一着,不得不说破。”[7]贾宝玉和他屋里的女孩即使有儿女之事,也与贾琏、薛蟠有着根本的不同。甲戌本第五回“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句上有眉批:“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2,p163]

值得注意的是,贾宝玉的意淫与传奇小说中的人与花妖之爱有相通之处。因为花的特点,人与花妖之爱,重的是精神之爱。《聊斋志异》中的《香玉》写黄生与白牡丹花妖香玉的爱情。黄生对香玉“爱慕弥切”,香玉对黄生一见倾心。二人“爱而忘死”。白牡丹花被人“掘移迳去”,香玉死去。黄生“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泣”,花神被他的“至情”感动,让香玉复生,二人恩爱如初。后来黄生病死,化为牡丹,道士因其不开花,将其“斫去”,其后“白牡丹亦憔悴死”。小说结尾说:“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小说中耐冬花精绛雪与黄生之间的友情也令人赞叹。黄生与香玉结合后,“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后来黄生因为失去香玉而“临穴涕泣”,绛雪也因为失去姐妹而“挥涕穴侧”。黄生问绛雪不见他的原因,绛雪说:“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黄生被绛雪的真情所感动,对绛雪倍加敬重,并说:“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一次,黄生梦见绛雪,绛雪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黄生醒来忙去寻找,见工匠正要砍耐冬,“生急止之”,晚上绛雪来谢。黄生死后化牡丹一株,被斫去,白牡丹死去,不久耐冬亦死。黄生起初想同时拥有两位美人,香玉死后,黄生、绛雪都去悼念,绛雪得知黄生不是一个薄幸的书生,提出“以情不以淫”的交往原则。在没有香玉的日子里,绛雪给黄生以精神上的抚慰[8]。《淞隐琐话》中的《药娘》写书生郑篠史通过二妾与花精药娘、玉娘相识,与她们谈诗论道,一见如故,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每值花晨月夕,辄置酒宴赏,生居中而四女环侍焉,飞斝传觥,情殊相昵,然皆以礼自持,毫不可狎以私,生愈敬而爱之,曰:‘与二姝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9,p6]郑篠史视她们为知己,对她们的感情由敬重到喜爱,后来以礼相待,成为好友。

三、 水流花谢两无情:《红楼梦》中的女性悲剧和人生悲剧

花很脆弱,容易凋零。在传奇小说中,花妖因为是草木所化,所以受外界环境影响很大,生命力比较脆弱。《聊斋志异·香玉》中,白牡丹花被即墨蓝氏挖走后,牡丹花精香玉便憔悴而死。在《淞隐漫录·药娘》中,因为下了一场冰雹,“紫芍药蹂躏殆尽”,芍药精药娘消失不见了[9,p6]。《淞滨琐话·花妖》中的牡丹花精姚凤君,因陆女“误断其根”,顷刻间便一命呜呼。花精虽善于变幻,但常遭遇种种危险,受到摧残。《夜谭随录·藕花》写隆冬时节,菱花精被冻死在盆中。藕花精虽然没有冻死,但也“奄奄一息”,“日就瘠羸”。更不幸的是,医生见色起歹意,欲施强暴,“藕花骇而逸,跃身湖中”,医生“慌持其足”,藕花“足拍然而折”,最终足断而死[10]。

在《红楼梦》中,在贾府繁盛之时,作者就多次暗示花将凋零。第二十三回中,林黛玉听到园中学戏的小女孩唱《牡丹亭》,听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更是如醉如痴,站立不住,想起古人诗词中“水流花谢两无情”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又想起方才读的《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1,p381-382]。在第二十七回中,贾宝玉寻找林黛玉,听见林黛玉在山坡那边边哭边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1,p442]贾宝玉听了,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试想林黛玉之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1,p446]在第五十八回中,贾宝玉由杏花想到了邢岫烟订婚:“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1,p942]第七十回中,林黛玉在《桃花行》诗中写道:“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贾宝玉看了,“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1,p1121]。在第七十一回中,贾宝玉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莫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1,p1145-1146]贾宝玉害怕女儿们长大,担心她们有朝一日出嫁,因为女儿一旦出嫁,不仅会变老,而且会染上男人的污浊。他希望时间凝滞,让这些女儿永远年轻、美丽、纯真。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女儿们终究要长大,要出嫁,要离他远去,“无价的宝珠”终有一日会变成他厌恶的“死珠”甚至“鱼眼睛”。

三春过后芳菲尽,姹紫嫣红开遍,最终都付与断井颓垣。春光很快逝去,大观园中花事凋零,秋意肃杀,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待到贾府被抄,“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1,p209],只留下“落叶萧萧,寒烟漠漠”[2,p300],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子很快风流云散,如雨打残红,玉陨香消,化作冷雾寒烟。林黛玉泪尽而逝。薛宝钗独守空房,寂寞而终。元春才选凤藻宫,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1,p295],“虎兔相逢大梦归”[1,p94],死在深宫。探春“生于末世运偏消”[1,p94],掩面泣涕,远嫁他乡。史湘云最后是“湘江水逝楚云飞”[1,p94],命运坎坷。妙玉遁入空门,带发修行,但“欲洁何曾洁”[1,p94],“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1,p99]。迎春误嫁“中山狼”“一载赴黄粱”[1,p95],被折磨至死。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出家为尼,“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1,p95]。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1,p99]。巧姐虽“巧得遇恩人”,却不再是富家千金,而是在“荒村野店”里纺织[1,p95]。李纨虽“带珠冠,披凤袄”,却是终身守寡,“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1,p100],枉与他人作笑谈。金陵十二钗最终都归入“薄命司”中。大观园里的女奴命运更为悲惨。金钏儿只因和宝玉说了几句玩笑话,被王夫人逐出,跳井而亡。“心比天高,身居下贱”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1,p93],抱恨夭亡。司棋被剥夺了婚姻自由,以死抗争,撞墙自尽。鸳鸯为逃避贾赦逼婚,在老太太死后自尽了。众女子的共同结局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大观园这个人间的太虚幻境,这个众女子的人间乐园,建筑在现实世界的肮脏之上,从肮脏而来,最后又回到肮脏中去。繁华只是一瞬,快乐只是一时,真实、永恒的只有虚、空、幻。大观园中秉山川日月之灵秀而生的女子,本应青春永驻,结果却是昙花一现,原来太虚幻境这个纯净的女儿国,大观园这个人间的太虚幻境,不过是作者的幻象。青春和美只是一场梦幻,是如此的短暂脆弱。花事飘零,贾宝玉目睹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剧,他所爱的一切最终消逝、毁灭了,他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寄托。人生如沉酣一梦,过去的如烟如梦,将来的只是幻影,现在的是转瞬即逝,无可奈何之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贾宝玉只好撒手悬崖。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说:“观其所居之名,宝玉曰怡红,雪芹曰悼红,是有红则怡,无红则悼,实惟作者一人而已矣。”[6,p184]第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云中秋夜联诗,黛玉最后的句子是“冷月葬花魂”,花是大观园中女孩子的象征,妙玉说:“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1,p1220]《红楼梦》是对如花女人的哀挽,《红楼梦》的悲剧是青春、爱情、生命和美被毁灭的悲剧。这个悲剧从抄检大观园开始,抄检大观园是因为一个绣春囊。从第七十一回开始,大观园的理想世界开始出现幻灭的迹象。在这一回中,丫鬟司棋的表弟潘又安偷入大观园,与司棋幽会,遗失了绣春囊。第七十三回中,傻大姐误拾绣春囊,引起了大观园内部的骚动。绣春囊的出现是个象征,象征着现实世界对大观园的入侵。绣春囊的出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所谓的纯情只是少年男女的幻想,随着年龄渐长,欲念必然萌生,婚姻既不可免,女儿必然变为女人,贾宝玉最害怕的结果必然会出现,小说中贾宝玉和众女子的年龄安排就显示了作者的困惑。

绣春囊的出现还说明了作者“意淫”情爱观的失败。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是欲的世界,大观园内是理想的情的世界。大观园把女儿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与现实世界欲的横流形成鲜明对比。第十九回写黛玉午睡,宝玉去看她,两人对面睡下。脂砚斋批语说:“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5,p385-386]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则充溢着淫欲,贾珍、贾琏、贾蓉等对待女性的态度是“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性”[1,p101]。在《红楼梦》中,与风月宝鉴内容有关的章回形成另一条线索,与大观园的纯情世界形成对照。风月宝鉴让人联想到秦可卿的卧室中武则天用过的宝镜,联想到怡红院门内的那面大镜子。值得注意的是,将风月宝鉴送给贾瑞的道人也正是照看通灵宝玉的跛足道人。

王国维评价《红楼梦》:“《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11,p362]有人把悲剧归因于贾府的家长,有人把悲剧归因于封建社会。实际上,小说中花事飘零的悲剧与这些都无关。王国维谈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时说:“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11,p360]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不是薛宝钗造成的,也不全是王熙凤、王夫人、贾母的责任,她们只是按照世俗功利社会的法则行事。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文化的悲剧,《红楼梦》中众女儿的悲剧也是文化的悲剧。

四、枉入红尘若许年:《红楼梦》女性描写中的文人情怀

《红楼梦》写的是女人的悲剧,实质上是男人的悲剧。《红楼梦》作者之所以要“为闺阁昭传”[1,p1],是因为反思自身,自己身为男子,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还不如女子。小说第一回中写女娲氏炼石补天,单单剩了一块石头未用,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2,p78]。一僧一道将石头带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石头在人间经过一番历练,回归大荒山。过了几世几劫,空空道人经过大荒山,看到石头刻着石头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后面又一首偈子:“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脂砚斋在“无材可去补苍天”后批注说:“书之本旨。”[2,p80]

《红楼梦》第二十回中,贾宝玉认为:“天地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己。”[1,p335]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说:“宝玉实作者自命,而乃有甄贾两人者,盖甄宝玉为作者之真境,贾宝玉乃作者之幻想也。”[6,p186]在作者看来,在世俗社会中,仕途经济属男人的事业,而仕途经济充满了浊臭,充满了污浊、伪善和争斗。女儿之所以清净可贵,因为她们不像男人那样沽名钓誉,不会成为国贼禄蠹。侠人在《小说丛话》中说:“贾宝玉视世间一切男子,皆恶浊之物,以为天下灵气悉钟于女子。言之不足,至于再三,则何也?曰: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言以寓其生平种种之隐痛者也。凡一社会,不进则退,中国社会数千年来,退化之迹昭然,故一社会中种种恶业无不毕具。而为男子者,日与社会相接触,同化其恶风自易;女子则幸以数千年来权利之衰落,闭置不出,无由与男子之恶业相熏染。虽别造成一卑鄙龌龊、绝无高尚纯洁的思想之女子社会,而其犹有良心,以视男子之胥戕胥贼,日演杀机,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万也。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以寓其种种隐痛之第一伤心泣血语也。而读者不知,乃群然以淫书目之。呜呼,岂真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青云邪!何沉溺之深,加之以当头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辈虽解此义,试设身处地,置我于《红楼梦》未著、此语未出现以前,欲造一简单直捷之语以写社会之恶态,而警笑训诫之,欲如是语之奇而赅,真穷我脑筋不知所措矣。”[12]

《红楼梦》写女子,颂扬女子,所要表达的是对污浊现实、男权社会的厌恶,是对男人的失望。男人是那么龌龊、无能,反不如女子有才智、见识。小说反复渲染女子的男性化特点。史湘云喜欢穿男装;林黛玉小时被当作男孩抚养、教育;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女性还有王熙凤、薛宝钗。史湘云、林黛玉甚至妙玉都有魏晋风度。薛宝钗清醒理智,博学多识,通情达理,甚至超过男人。贾探春举止大方,胸襟开阔,具有组织管理才干。王熙凤擅权术机变。另一方面,贾宝玉喜欢的男子,容貌、性格有女性化的倾向,形容秀美,举止温柔,如秦钟、蒋玉菡、柳湘莲、北静王等。贾宝玉自己就有着女性气质。第十五回中,王熙凤说贾宝玉具有“同女孩儿一般人品”[1,p240]。第七十八回中,贾母感叹:“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5,p1405]在作者看来,有魅力的女子须有男子一般的才识,而可敬的男子又须具备女子的品性。这让人想到金圣叹的感慨,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序二》中表示,愿转世为女子,陪侍后世的才子:“后之人既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异身同室,并兴齐住者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13]

《红楼梦》对女性的关注,实际上是明代中后期尊崇女性的时代思潮的反映。归有光、韩君望指责贞妇观念灭绝人性,王文录反对重父轻母的男尊女卑观念,徐汝廉认为强迫妇女守节不近人情,李贽宣称:“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4]“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儿。”[15]李贽将批判矛头指向理学,将道学家亵渎妇女的行为视为猪狗之行。明代后期的冯梦龙感慨:“豪杰憔悴风尘之中,须眉男子不能识,而女子能识之。其或窘迫急难之时,富贵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于名节关系之际,平昔圣贤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岂谢希孟所云‘光岳气氛,嘉落英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者耶?”[16]明末清初的邹漪在《<红蕉集>序》中说:“抗、逊、机、云没,而乾坤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17]张履祥则从女子的温顺与勤劳提出对女子的同情与尊重。这种同情、尊崇女性的思潮一直延续到清代中期。清初孔尚任在传奇剧《桃花扇》中通过李香君形象的塑造,表达了女子“男子不如也”的思想。清代中期的阮葵生对“妇女无名”表示深切的同情。

对女性的称扬是明代中期以后言情小说特别是纯情小说所确定的一种情节模式。明清之际的《好逑传》《平山冷燕》《玉娇梨》等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多像女人一样文弱貌美、清秀飘逸;与阴柔的才子相比,佳人倒像是男人。佳人才名誉满京师,有过人智慧与胆略,文苑名公、朝廷巨卿都甘拜下风。她们有着让男子自愧弗如的品德,见到喜欢的才子,能发乎情而止于礼义,让见色起意的才子羞愧万分。她们有着男性化的自由意志,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婚姻,往往乔装打扮,与才子称兄道弟,趁机缔结姻缘。有的佳人干脆公开以诗文考核天下文人才士,选择意中人。她们有着男子的志向。她们不甘心沉埋闺阁之中,想以三寸柔肠吐才人之气。她们要到才人辐辏的京师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她们有着男性化的爱好性情。她们的才学、品德、意志超过男子,是男子理想人格的寄托。值得注意的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们大多从小被当作男孩子来养育,长大后吟诗作赋,知书能文,性情爱好、行为举止都酷似书生,闺阁脂粉,妖淫之态,一切洗尽。《玉娇梨》中的男主人公苏友白评论佳人的标准说:“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有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18]

明清之际署名“鸳湖烟水散人”的《女才子书》记述了“近世所闻”的12个女子的故事,钧鳌叟评云:“自世风日下,而贤能才节往往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在卷首的自序中,作者自述一生“弦冷高山,子期未遇,弊裘踽踽,抗尘容于圜阓之中”[19,《序》p3],于是集十二名媛之轶事幽踪而为《女才子书》,以传之知音。凡例点明了创作动机:“先生以雕虫余技而谱是书,特以寄其牢骚抑郁之概耳。”[19,《凡例》p2]清初小说《女仙外史》中,嫦娥转世的唐赛儿聪颖异常,文武双全,又得异人传授,掌握了奇妙法术。值燕王篡位、建文出逃之际,她招兵买马,以褒忠殛叛,恢复帝位正统为已任。在她周围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奇女子,包括女仙、女剑侠、有侠肝异胆的女婢以及沦落风尘而志节不改的女子,小说用很大篇幅描写了这些女子的才干和功业。虚构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女性宗教——魔教,魔教教主刹魔公主将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奇女子收拢到部下,这些女子或有才,或有色,或才色双全,或令男子倾倒,甚至令王朝倾覆。尽管作者称故事本于正史,但唐赛儿故事显然出于虚构。作者以光怪陆离的形式,将神话﹑仙话﹑佛道故事中的女性汇集到一起,营造了一个女性世界。小说中的军师吕律是作者的化身,当有人对军师吕律听命于一女子表示不解时,吕律回答说,唐赛儿有远大的志向,超人的见识,虽为女子,胜过男子,自己甘愿为之驱驰。

清代中期的文人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女性给以特殊关注。在《岭南逸史》中,李小环、梅英、梅映雪等女子智勇双全,她们不仅以自己的武功和智谋救男主人公黄逢玉于危难之境,而且助他建功立业,西园老人在《岭南逸史序》中说:“逸史者,离奇怪变,盖不知其几千万状也。即女子也,而英雄,而忠孝,而侠义,而雄谈惊座,智计绝人,奇变不穷,抑亦新之至焉者乎?”[20]据唐传奇《柳毅传》改写的小说《跻云楼》虚构了虎女形象,她和龙女帮助柳毅审明冤狱,斩捕妖孽,诛灭叛逆,屡建奇功。作者在小引中称本书为激励尚未通达的读书人而作,把通达的希望寄托于有奇行的女子身上。再如小说《瑶华传》,作者在引言中认为《红楼梦》的情节太荒诞,但他却虚构了一个更荒诞的故事,一雄狐因好淫而堕落尘世,转生为福王朱由崧的女儿朱瑶华,为了保证其不迷失本性,剑仙随之而来,给朱瑶华指引迷津,教授她文章和武艺。瑶华以过人的才干,为国家平定叛乱,立下赫赫战功,后云游访道,历经磨难,炼绝淫根,涤尽淫气,修成剑仙。与《瑶华传》批评《红楼梦》不同的是,《镜花缘》的情节结构受《红楼梦》的影响非常明显。《镜花缘》以百花仙子的尘世历劫为结构框架,以唐敖海外游历为线,将流落各地的才女聚到一起,合成百位之数。这些女子参加了武则天朝的才女科考,在科考后举行聚会,她们赋诗猜谜,展示了过人的才华。小说借泣红亭主人所作百花碑记“总论”点明了创作目的:“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21,p859]

这些小说中对女性的异乎寻常的关注,对女性的极度尊重赞扬,更多地是一种理念的表达。了解这些小说作者的人生经历,了解那个时代文人的境遇,才能理解这种现象。《女仙外史》的作者吕熊主要生活于清初满人统治初定之时,他遵从父亲的教诲,一生未参加科举考试,却几次进入清朝官员的幕府参赞要务,最后归吴门郁郁而终。《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在家族败落之后,流落荒郊,绳床瓦牖,以稀粥充饥,酒醉之余,学阮藉之哭,最后在穷困潦倒和丧子哀痛中去世。《岭南逸史》作者花溪逸士博闻强记,治举子业而屡被黜,郁郁一生。《瑶华传》作者丁秉仁“优于才而穷于遇”[22],游幕各地近40年。《飞龙全传》的作者吴璿本“攻举子业”,然而“屡困场屋,终不得志”,中年后“不得已,弃名就利,时或与贾竖辈逐锱铢之利”[23]。《绿野仙踪》作者李百川一生颠沛流离,中年后过着“风尘南北,日与朱门作马牛”的生活[24]。《希夷梦》作者汪寄一生不遇,穷困而抱志以终。《蜃楼志》作者瘐岭劳人一生落拓,布衣而终,“捉襟露肘兴阑珊,百折江湖一野鹇”[25]。《镜花缘》作者李汝珍流寓异乡,学识渊博,却因鄙薄时文,一生与功名无缘,寂寞而终,“而乃不得意,形骸将就衰……可怜数十载,笔砚空相随”[21,p4]。清代前中期的诗歌中也充满着士人穷愁不遇、济世之志难以实现的苦闷的咏叹,“壮心空耗千年上,垂首风尘常苦贫”(汪中《周生刻印歌》)[26],“壮岁常不饱,此生谁与狂”(黎简《药房北行因之寄黄上舍仲则》)[27],“不觉喟然叹,蹉跎愧此身。无穷千古事,只作一诗人”(赵翼《不觉》)[28],“多少书生心里事,不曾做得与人看”(宋湘《书愧》)[29]。科举不第的士人奔走幕府,以笔墨维持生计,科举中第的士人也大都仍不得施展抱负。很多士人靠坐塾的微薄薪水维持贫寒的生活,有的不得已弃笔从商。洪昇之友金埴反躬自问:“文人失职,尚能挥洒纵横,把凌云之笔,以修立诚之词耶?”[30]

在这样一个文人失志的时代,文人常以女子自比,对女子充满了同情,女子为礼教所拘,难以走出闺阁、进入社会,文人则受社会环境压制,才华无从施展,济世抱负难以实现。文人设身处地,体验到女性才华被礼教埋没的苦闷,文人小说家在小说中塑造文人英雄形象,让文人在幻想世界中施展才华,实现济世之志,同时让女子展现才华,走出闺阁,和文人一起开创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小说中的文人以出众的才干,通过种种途径,救百姓于水火,拯救国家于危亡之际,而女子以不逊于甚或超过男子的才能、武艺助男子成就功名。这些小说的作者同情女子的遭遇,赞叹女子的才能,承认女子的才干实际上胜过自己,为不如女子而惭愧。在士人依阿懦弱的时代,文人小说家将目光转向了女性世界,渴望女英雄的出现,如《女仙外史》中的吕律心甘情愿地听命于一女子,在《岭南逸史》等小说中,如果没有女性英雄,男子将一事无成。

文人自古就面临着出和处的两难选择,在这个时代更为突出。修、齐、治平是士人人生的三重境界,治国平天下甚至已成为士人与生俱来的宿命般的人生目标,而在士人地位低落、士人贬值的时代,士人只有带着无奈与感伤退隐。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在如此境遇之下,士人对家庭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注。雍正在御批中多次要求士人将对家庭的热心转化为对朝廷的忠诚,说明了这一现象的普遍性。小说对女性的关注,又意味着回归家庭,退隐避世。他们希望得女子帮助,成就功名,但这只能是幻想,正因为如此,文人才会如此欣赏花妖狐魅故事,在花妖狐魅故事中,花妖狐魅帮助怀才不遇、失意落魄的书生消除寂寞,获得功名富贵。进既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文人希望女子在自己身心疲惫之时,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而这一点还是能做到的。文人小说多写到归隐,写到了辞官回家享天伦之乐,小说和现实中士人的退隐常得到女子的理解与支持。在《儒林外史》中,即使是一代淳儒庄绍光,在意识到“我道不行”之后,退居田园,和妻子在水阁上吟诗品茶,在相互莞尔一笑中,其志难行的忧伤与愤懑化为云烟。《红楼梦》中,女子世界大观园即作者的心灵憩园,对女子的赞美与依恋中可见作者的心灵伤痕,这是对成人利禄世界的恐惧,对士人命运的逃避,贾宝玉表示要在女子散去之前化为灰与烟,实际上表现了对男人世界的深深的失望。贾宝玉厌恶科举功名,批判愚忠愚孝,将厌恶利禄世界的林黛玉视为知已,蕴含着作者对理解自己的女子的渴望与感激。

梦想很难照进现实,文人小说家不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但也没有沉迷于梦幻,他们意识到纸上事业终是烟云梦幻,清醒地认识到现实中没有传奇女性的生存空间。在《女仙外史》中,唐赛儿在事业将达到顶峰之时突然撒手红尘,表达了作者对女英雄无力回天的感叹、惋惜。《红楼梦》中,女子风流云散,大观园随之败落。在《瑶华传》中,武功、智谋超群的瑶华能平定叛乱,却不能在危难之时挽救家庭和王朝,在父死夫亡、王朝倾覆之后,离弃红尘,成仙了道。《儒林外史》中的沈琼枝也只能如暗夜中的一颗流萤,瞬间过后,即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镜花缘》中,才女们一个个死于兵难,得脱凡尘,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怀”,所谓“泣红亭”,都表达了作者对女子命运的深深的哀挽,而在这哀挽中,自然也蕴含了对士人自我命运的体认。女子在无可如何之时可以回归仙界,文人没有了大观园,将归何处?于是贾宝玉披上大红袈裟,在一僧一道的陪同下,融入渺渺大荒,唐敖归隐于荒烟浩渺中的小蓬莱,而吕律在无可如何的情况下,只好随月君回归仙界。可以说,文人小说以女子始,以女子终,在迷惘无奈的感伤中,文人小说家走完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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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金埴.王湜华,点校.不下带编·巾箱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2:34.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Women are like Flowers and Flowers are like Dream: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imes about Women Description in

LI Ming-jun

(School of Literature, Linyi University, Linyi 276005, China)

symbolized women with flowers, which expressed the author’s attitude toward women- the sympathy for women and praise to them. It also expressed the author’s literati feelings. The description of women in the novel expressed not only the critical reflection to the dirty patriarchal society, but also the author’s literati feelings. The ending for women in the novel expressed mourning for women’s fate which showed a self recognition of literati’s fate. In the lost and helpless sadness, the literati novelist finished his own journey.

; attitude toward women; literati feelings; retiring to love

I209.9

A

1009-9115(2018)04-0047-13

10.3969/j.issn.1009-9115.2018.04.0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BZW065)

2017-09-29

2018-04-24

李明军(1969-),男,山东郯城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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