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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水家的船

2017-10-25高巧林

少年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船头汉奸

高巧林

1

秋天,阳澄湖畔。

芦苇塘里的芦花被凉爽爽的湖风一朵朵地吹开,岸上庄稼田里的水稻被金灿灿的阳光一点点地晒黄,渐渐饱满起来的谷穗低头弯腰,不言不语,一副殷实谦卑模样。

这时,忙碌了大半年的芦塘村人才算有了一份悠闲自在的时光——或搬个小凳,与街坊邻居一起,坐在树荫底下,沏一壶茶,一口口地品,一句句地聊;或换上干净舒适的秋装,去镇上买点小菜,剪几尺布料,过节一般欢快;或划着小船去湖塘里,挖一捆白嫩嫩的莲藕,采一篮脆生生的红菱,让全家老少尝个鲜,享个口福;或……

不久,又有一家家船主开始另一番忙碌——备灯船、扎灯彩、削木桨、配丝竹……

谁都知道,一年一度的民间娱事划灯会又将举行。

兴火跑到满水家,问满水:“你家参加划灯会吗?”

满水听后,脸色有些尴尬。

兴火这才想起,满水家没船。

2

满水连做梦也没想到,常年在上海做佣人的奶奶非常及时地将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捎回家,并特意关照,赶在划灯会前买条船。

无疑,奶奶是身在他乡心在家,并且,一直惦记着村里的划灯会。

这也难怪。爷爷生前是划灯领桨人,技艺好,威望高,至今,一把让烟灰熏得酱赤的木桨依然伴随在他的遗像边。而奶奶呢,曾是筹备划灯事宜的热心人,也是爷爷那条灯船上的巾帼啦啦队员,挺风光。

很快,满水跟着父亲,去阳澄湖边的渔村,买回一条半新不旧的小舢板。

船摇回村时,左右邻居纷纷上前来看,或说,小舢板用材不错,打得也结实,挺划算的;或说,看它轻便好使的模样,准是划灯的好角色……

满水乐哈哈,操一柄小木勺,猫在“活船头”里(因为本是渔船,需要存放活鱼,所以船头底部留着一个两寸见方、带有木塞子的通水孔,俗称“活船头”),将齐膝深的水慢慢地舀干。

父亲带着既兴奋又肃然的表情,将两根红布条系在船头当中两个荸荠样、用以保护船头板的铁奶子上。据说,这飘飘悠悠的红布条可是了得——除了平添喜气,还可驱赶潜藏在水中的“推船头鬼”呢。

不知怎的,红布条才在河风里飘了几下,阳澄湖东南方向突然隐约传来一阵乱轰轰的爆响。

河面波起,小船颤栗,周遭的氛围一下紧张起来。但谁也无法分辨,这奇怪的爆响是哪堆乌云层里的闷雷,还是哪座采石山上的炸药,或者是……

唯独念过三年私塾、平时经常读读《申报》的父亲沉着脸,气愤地说:“兴许,真是东洋鬼子入侵上海了。”

3

满水才学会摇橹,又是自家的小舢板,所以,顾不上磨得红肿鼓泡的双手,咿咿呀呀摇了大半天还舍不得放橹。

摇过一座小石桥时,兴火和四五个小兄弟天降神兵一般,哗啦啦从桥面上跳了下来,然后,学着大人们摇快船的样子,嗨吭嗨吭吼着号子摇橹,乒乒乓乓跺着脚跟扯绷,前俯后仰扭着身体出跳,噼噼啪啪挥舞双臂点篙,最后,硬是把小舢板摇得风生水起,快如飞镖。

后来,满水想到,划灯在即,与其这样发疯似的摇橹,不如学学大人们的划灯技巧。

兴火他们赞同,一个个上岸,各自从家里取出木桨,卸下小舢板上的木橹草绷,然后,把小舢板当作灯船,慢慢悠悠地划。

只是很快发现,木桨虽轻,驾驭不易。可不?每划一下桨,都得角度相当,力气均衡,收放自如,运转娴熟,而且还得看准风向水势。否则,就会使小舢板变成不听话的倔小子,甚至变成桀骜不羁的大鲤鱼,东摇西晃,掀波逐浪,最后,直让满水们急着满头大汗,心慌意乱。

这也难怪。满水他们虽然个个学会了摇橹扯绷,但划桨这事还是头一回。

记不得哪天,满水他们又在河道里练习划桨时,一个呼天抢地的喊声镇住了欲举还止的木桨,镇住了晃晃悠悠的小舢板:“出事啦——”

满水惊乍乍看着岸上大声哭喊的父亲,问:“发生什么事啦?”

父亲哽咽着,说:“有人从上海捎回口讯说,你奶奶被东洋鬼子炸死了!”

满水猛地一怔后,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无法怀疑父亲悲痛欲绝的哭泣。

4

满水问父亲:“我家的灯船咋办?”

父亲抬起红肿的眼帘,久久没有回话。

满水知道,父亲依然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中,也就知趣地将目光移至奶奶的灵台。

奶奶在墙上,银丝纷披,额纹细密,笑容可掬,翕动着的嘴巴仿佛在催促:“赶快准备‘划灯的事。”

“满水,你还想不想参加?”父亲开口了。

“想。”满水说。

“唉,日本鬼子到处扫荡,弄得人心惶惶,今年的划灯还不知能不能举办……”父亲叹息说。

满水的心绪一下乱了。

“还有,即便还能如期举办,我也是划不了桨了。”父亲沮丧地说。

“爸,没事,我会想办法的。”十四岁的满水仿佛一下长大了。

“孩子,划灯不像平日里划船那样轻松随意,每划一桨,非但讲究线路上的循规蹈矩、灯船与灯船的默契配合和手腕力量上的轻重缓急,还得保持心理上的坦诚愉悦、宁静和谐,最终,让心、船、桨三者融为一体,出神入化,将灯船划得得心应手,妙趣天成……”父亲语重心长说。

满水闪着乌亮亮的眼神,静静地听着。

“还有,一条灯船至少配上三档桨手六把桨,人哪来?”父亲说。

“爸,你放心,興火他们愿意帮忙的。”满水说。

父亲半信半疑。

最后,在满水的真诚劝说下,父亲终于点头了。然后,使出老茧坚厚而灵巧如簧的双手,劈竹篾,刨木片,缠丝线,剪彩绸,糊黄纸,调油彩,搭出一副高高的灯架;扎出一盏盏圆溜溜的大灯笼;绘上一幅幅山水花鸟,装上一尊尊戏文木偶;挑上一块块在河水里浸泡了好几年的优质木料,操起亮闪闪的斧头凿子,削出一把把光洁如玉、形若琵琶的木桨。endprint

5

那天,满水叫上兴火他们,又去练习划桨。只是这次,将练习的地点选在村外芦苇塘水道里。

小舢板载着孩子们的说笑声,晃晃悠悠、弯弯绕绕行进在茂密阴凉的芦苇塘。

呆在清波里的鱼们倏然逃窜,栖在芦丛里鸟们惊叫着,扑棱棱飞向蓝天。

“乒——乓——”一声枪响突兀而起。

“谁在打鸟?”兴火说。

枪声停了,也就没人理会。

“嗚——”一阵冷瑟瑟的秋风吹响沙沙的芦苇,吹皱平静的水面。

随后,一个低沉而急切的大男人嗓音冷不丁从芦苇丛中传出来:“孩子,快,把船划过来!”

满水一震,循声侧身看。不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扛着枪、身穿黄狗皮样衣裤的大个子男人,而且,泥浆糊糊,血痕斑斑。

“遇上日本鬼子了!”满水没见过日本鬼子,但平时从大人们的谈论中得到了判断力。

兴火们知道,枪膛里藏着花生粒一般的子弹,而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一旦飞出膛口,就会穿过人的胸膛或者脑袋,就会……于是,禁不住心慌起来,手中的木桨颤动着泛出水面。

只有满水,非但没慌,还不由得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因为他想到了奶奶。

大个子哗啦啦趟着水,踉踉跄跄趋近小舢板。

满水悄悄俯身,捡起竹篙,高高地举起,朝向大个子奋力劈去。

大个子一边闪身躲开,一边伸出手来抓住竹篙。

满水与大个子推推搡搡。

兴火他们看过满水的眼色后,一个个鼓起勇气,转过桨势,准备迅速撤离。

“孩子们,你们别走,也别怕,我们是打日本鬼子的。”大个子压着嗓门说。

满水唾地一下,骂道:“骗子,穿着‘黄狗皮还打日本鬼子?”

大个子连忙解释:“‘黄狗皮是从鬼子身上扒的,好麻痹敌人。”

满水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后,惶惑着问大个子:“你想干什么?”

大个子说:“谢谢你们,把船借给我用一下,情况紧急!”

兴火抢着说:“我们把船借给了你,还怎么参加划灯?”

满水一边拦住兴火,一边问大个子:“你要这船干么?”

大个子微微一笑,说:“孩子,让我以后告诉你这个,好吗?”

满水又问:“你什么时候把船还给我?”

“明天还。”大个子说,“哦,对了,我问你,你家住哪个村?当家人姓啥叫啥?”

满水如实说:“我家住芦塘村,父亲叫丁金奎。”

“乒乒、乓乓,乒——”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

大个子没了继续说话的耐心,一个箭步跨上船,把满水他们送到一处通往岸边的泥埠头后,急急匆匆划着小舢板,一点点地消失在苍茫无边的芦苇塘里。

6

回到路上,兴火他们都说满水傻,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大个子的话?怎么可以……

满水真犯疑了,甚至有些懊悔——如果真像兴火他们说的那样,不就完蛋了?

回到家后,不敢把这事告诉正在屋檐下整理灯彩船饰的父亲。直到父亲问他小舢板泊在哪里时,他才不得不一五一十地说出这事。

父亲先是一愣,可接着并没有过多地责怪满水,因为满水在父亲眼里一向懂事听话。

满水反过来安慰父亲:“爸,没事的,小舢板明天会回来的。”

第二天,从早到晚,满水一直呆呆地站在村头河道口,盼望着小舢板的出现。但最后,他失望地哭了。

父亲这才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这大个子到底是什么人,为哪路兵。”

第三天,夜深人静。睡梦中的满水被一阵神秘的敲门声惊醒。起床时,父亲已经“吱呀”一声开了门,随后,昏暗的灯光里闪入一个高高的人影。

满水睁大惺忪的睡眼,定神一看,真是那个大个子男人,只是,没扛枪,身上的“黄狗皮”换成了淡蓝色衣装。

大个子问:“大哥,你就是丁金奎?”

父亲点头。

“船泊在你家河桥头了。”大个子说,“对不起,迟了一天。”

父亲一下明白了,但依然问:“你是?”

大个子笑了笑,说:“请放心,我是打鬼子的。”

父亲不再多问。

大个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然后转身告辞。

父亲打开大个子塞在手里的小纸包,一看,是50块大洋,还有一张小字条:“老丁,真要谢谢你家儿子,前天要是没这船,也就无法安全转移我们的几位伤员呐。这钱请收下,聊表我们的一点心意。”

父亲迅速出门,一路追赶大个子。

满水倚在门框上,探出头,按捺着怦然跳动的心,望着黑黑的村夜,听到惶惶的犬吠。

7

农历八月卅夜。黑宝石般的夜幕里风轻云淡,星光依稀。

一阵嘹亮的喊声回响在芦塘村上空——“划灯啦——”

各家船主隆重登场——分头将一条条灯光闪烁、戏文灵动的灯船轻轻曼曼地划出来,汇聚在村中心开阔的河面上,然后,伴着动听悦耳的丝竹和暗波荡漾的秋水,不时变幻出“天女散花”“八卦神游”“九连相环”等形形色色的队形。一时间,夜色朦胧的河面上船影徘徊,桨声悠悠,灯影飘逸,乐声飞扬,一派奇幻瑰丽景象。两岸观众兴高采烈,涌动如潮,喝彩声声,赞口不绝。

满水家的小舢板轻轻划来,姗姗而至。轻盈俊俏的船体披着鲜红的绸匹。葡萄棚似的船架上晃动着一盏盏圆溜溜、亮闪闪的彩灯。然后,在灯光与船灯的流动转战、交相辉映中,“松鼠采葡萄”“李三娘牵磨”“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一出出戏文悄然呈现。真可谓绚烂多姿,超然出众,数千双惊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小舢板。

当然,更令观众们眼前一亮的,是满水、兴火等六位小兄弟矫健英俊的身影——白衫玄裤,腰束绸带,静静地盘坐于船板两侧;手持木桨,口喝号子,使出平时练就的一套套桨法划技,让小舢板在大人们的灯船中间自由穿梭,灵动生趣。endprint

正当划灯会渐渐进入高潮时,一阵狂野的马达声突兀打破划灯会的热闹与欢快。“东洋鬼子来啦——”

一条条灯船犹如一只只夜宿在河面上而突然受惊的鸭子,惊惊乍乍,摇晃不止。

两岸观众纷纷散去。

“轰隆隆——”一只小汽艇载着四五个身穿黄狗皮军装的鬼子飞驶而至,并恶狠狠挡住水路。

一位身穿白纱内衣黑绸外衫、腰间挎着手枪、从头到脚都是汉奸模样的家伙站到小汽艇头上,双手叉腰,抻长脖子,摆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喝道:“快,跟我们去虞峰镇上表演划灯,好让皇军开开心。”

船主们一听,一个个调转桨来,准备散场。

“乒——”汉奸开枪威逼。

船主们假装聋子瞎子,继续划离现场。

“乒乒乒——”哪个“黄狗皮”端起机关枪,朝着灯船疯狂直扫。

哪位船主中弹了,鲜红的血光刺碎摇曳的灯光,激起愤怒的脸色;哪条灯船中弹了,哗哗的河水涌进舱内,散乱的灯彩跌进野蛮的浪涛。

“别打了!”满水如雄鹰展翅一般,伸开双臂,一步跨上船头,冲着汉奸高呼,“我家的灯船去虞峰镇。”

枪声止。

汉奸微微俯身,眯着细眼,看了看小舢板上的灯彩,又看了看滿水他们。最后,手一挥,喝道:“跟我们走。”

满水朝兴火他们使了个眼色后,一个个重新操桨,调转船头,跟随小汽艇慢慢离开村庄。

“满水,小心——”身后传来村里人的喊声。

“快划,快划——”站在小汽艇尾端的汉奸不停地嗷嗷催促。

“笨猪,我们手划的力量哪能比得上马达?”满水轻轻骂道。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让小舢板既慢且晃——兴火他们装作不太会划桨。

汉奸耐不住,操一根长长的缆绳,扑通一下跳到小舢板上,准备让小汽艇拖着小舢板。只是,脚跟还没站稳,就听到从船头里传出的哗哗水声。

满水捏着从“活船头”里拔下来的木塞子,看着慢慢下沉的小舢板,偷偷地笑。

不过,汉奸是本土人,熟悉船况,所以,才趴着朝船头里一看,就嚷嚷着叫满水将通水孔塞住。

“呼啦啦——”小舢板被拖挂在小汽艇后边,跑得飞快。

满水心急如焚。但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万不得已的计策。

黑茫茫的阳澄湖里,满水的计策开始亮相——当汉奸和鬼子们得意洋洋哈哈大笑时,小舢板上的那些油光透亮的灯彩船饰突然起火。

“兴火,跳水——”满水一边大喊,一边以闪电般的动作将一盏盏扯着火舌的灯笼抛向小汽艇。

湖面上呼啦啦升起熊熊烈火。

“砰——噼——”一声巨响将小汽艇砸得支离破碎,将鬼子汉奸砸得血肉横飞。

8

划灯盛会中断八年后的又一个秋天。

芦塘村人这才想起,满水家的小舢板还沉睡于阳澄湖底下。而满水呢,早在三年前就离开村庄参加新四军去了。

一天,人们摇着船,带上麻绳、木棍、铁刨子、竹丝帚和合船凳等工具,将焦痕累累、青苔依依的小舢板打捞起来,拔上岸,翻转,合趴,搁平,洗净,刨亮,晾干。用木板钉子将一个个漏洞补上,用麻丝石灰油膏将一道道裂缝填平。最后,趁着一个个晴好天气,抹上一层层浓酽喷香、红光浮泛的桐油。

小舢板焕然一新,光彩照人。

而显然,这时的小舢板不只是一条船,而是一座庄严辉煌的特殊村碑。

插图/豆薇发稿/赵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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