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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黄昏(外一篇)

2017-08-08傅菲

雨花 2017年7期
关键词:菜场老板娘

傅菲

拉锯声从隔壁的一个木材场传来,咕—咕—咕。木材唝咚,断裂。我一个人正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饭。一会儿,手扶拖拉机嘣嗵嘣嗵碾过砂子,拉着一车木材从场院里出来——像一个蚱蜢。我放下碗,去木材场。

场里堆了一码一码的木头和竹子。木头全刨了皮,裸着光溜溜的赤黄色。院墙是旧砖块黄泥砌起来的,黄泥上长了许多苔藓和蕨类地衣,幽蓝幽绿。几个工人坐在简陋的工棚车间里抽烟。将沉的斜阳炽热地焚烧。大鄣山的余脉缓慢地奔跑。新鲜的木香从空气里扩散,有太阳的烘烤味,和深山泥土的惺忪气息。这是南方初秋的傍晚,乡民还没晚归。斜阳把山脊的投影拉长,放大,水一样漫过来,最后将盖过整个田野和小镇。也盖过一个漫游者的沉睡。我站在场院里,斜阳刚刚挂在屋顶的翘角,屋顶有了一层闪闪的麻灰色,弥散的光晕给这个小镇笼罩上了薄薄的晚霞,有了几分恬淡。地上翻晒了很多木屑,细细的颗粒木屑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体香,贡献了出来,坦诚,无辜,相亲相爱般美好。隔壁巷道里,有一个酒厂,陈旧的厂房有些晦暗。酒糟味扑降下来。那是老酒厂,出产当地酒。铁门半开着,片状的铁锈显得过于沉默。我上午去过。一个老旧的院子,蒸汽在蒸房里翻滚。更远一些,是一条从密林里淌流出来的河流。河流呈半椭圆,绕过小镇。密林沿河岸生长,有洋槐、香樟、柳树,还有一些灌木和芦苇。芦苇叶油绿,压在低低的风里,哗哗哗,和寂寞的水流声交织。芦苇在深秋会开一支穗状的花,白白的,坚韧而孤独,独自摆着眉梢——给人暗喻,衰老是不可避免的。在还没抽穗之前,我看到了光滑柔和的叶片上,残留着还没消失的阳光和我自己部分的阴影。鸟从对岸汇集而来,是一些山雀和莺,叽叽喳喳。

在木材场转了一圈。我准备搭最后一趟班车返城。我听到了二胡声。我怔怔地站在场院门口,分辨二胡声来自哪里。二胡声是游过来的。我辨不出那是什么调,轻快,明亮,悠扬。我循声而去,到了彩虹桥。拉二胡的人坐在桥下的石埠上,穿一件灰白色的短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判别不了他的年龄。夜色完全降了下来,水面涌上滑溜溜的清爽。

埠头从一块菜地边一直伸到河里。河石的台阶和青石板的洗衣埠,掩藏在一棵树下。小镇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白炽灯,从窗户,从半掩的木门里漏出来,斜斜的,轻轻的,以至于这个夜晚没有重量。菜蔬和熟稻露出淡淡的疏影,临近的山峦有模糊浓黑的弧线。埠头下,有一条石头堆起来的水坝,矮矮的,水可以漫上去,有了白色的水花和叮叮咚咚的水声。水坝下,是一块小小的河滩,疏淡的柳树和几丛枯瘦的芦苇,在水花的映照下,有别样的幽伤感,假如河滩站一个人,衣衫单薄,秋风吹奏,月色朦胧,会是怎样呢?屋舍有稀稀寥寥的人声,有小孩在啼哭,有辣椒呛起来的喷嚏声,有划拳声。不时有鸟掠过,呮呮,呮呮,孤单柔和的嗓音,并不急促,仿佛常年适应了形单影只的生活。在闽北、赣东北、皖南,有一种黑头鹊,就是这样叫的。黑头白羽尾长,喜欢在屋檐、菜地、河边啄食昆虫和蚯蚓,从不成群结队,巢筑在灌木枝桠间,是一种投宿很晚的鸟。

廊桥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廊里的长木凳上,斜靠着。水生昆虫嗡嗡嗡,在四周飞舞。偶尔有路过的人,提着篮子或端一把锄头,穿走路会响的凉鞋。弄堂里,有自行车铃铛叮叮叮响起。有人在石埠上洗脸洗手,用手掬水,吸一口,咕噜噜,潽出来,散散的线状,落在水面。拉二胡的人始终坐在石埠上,略躬起身子。他已经拉了好几个曲调了,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廊桥是木质的,宽阔的桥顶落下厚重的黑影。河水从不远的弯口转来,沉静了下来。它再也不想走了。它要安歇一下一直在路途上的身子,安歇一下最终会无影无踪的身子。现在,它是一条堰卧的蟒蛇,在夜晚清晰的天光里,吐出长长旳信子,油滑的鳞片发出荧荧的蓝光。廊桥把整个投影沉入了水里,在水的荡漾里,露出了远古的前生。

月亮出来了,杜若花的颜色,野蔷薇的形状。

我不知道,拉二胡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夜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河边。现在,他拉起了《二泉映月》。我站了起來。月光重重落下来。我似乎看见了深冬的南方小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冻雨,在逼仄的巷道里,幽暗,脚步声有长长的回声,屋檐挂着冰棱,冰棱滴着水滴,水滴在下落的过程中,变大变圆,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啪,碎在地面上。蒲公英一样的雪花来了,旋转着,飘下来。从街角转来一个拉二胡的人,破旧的短袄积满了碎碎的雪花,他一边走一边拉着二胡,雪花在他的两根弦上,融化,雪水滴满他的衣襟。

人生多苦重,莫若死之轻。

心痛如湖水,痛也似斯平。

人眼皆上翻,哪见蚯之弓。

为此作六曲,曲曲心中鸣。

闻之路人哭,听之鸟无声。

一曲道路难,难于上天青。

二曲言情苦,苦似莲心蓬。

三曲问世人,迷惘如蚁哄?

四曲愈心冷,暖风吹不融。

五曲忆离苦,月下乡无影。

六曲无所事,随处随起声。

……

当然,伤感是难免的,但我并不独自悲伤。我倒头在长凳上小睡了一会儿。我瞌上眼,听到了月光落在水里,落在瓦楞上,落在草叶上,落在石埠上,落在路人头发上,叮叮当当的银铃脆响。星江静默的流淌声渐渐悠远而去。拉二胡的人何时离去,我已无从知晓。

“清溪萦绕,华照增辉”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我去过很多次清华镇。第一次是在一九九五年暑期。古朴的街道,有肉铺,有谷酒铺,有竹器铺。在街口圆角的拐弯处,有布匹店,旧式青砖的门,石灰把纯白色褪去,浅黄浅黑的岁月酱色渗出来,店堂里有两根木圆柱,明瓦透出稀薄的光。小镇安静,黄狗在巷道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屋舍墙根底下,有浅浅的排水槽,青苔暗长上来。雨季的雨水从屋檐冲泻下来,哗哗哗,路面一下子涨满了油亮亮的天水。门槛是青石条,契在两个青石墩之间,厚重的木大门有两个铁环,风拍打的时候,呛呛呛,清脆邈远地响彻巷子,像是外出的人,经年不归,突然而至,叩击门环,吧,吧,吧,夹带着沿途的灰尘和心跳,似乎只有这扇门,被叩响,他才得以安歇。若是大雪之夜,他身上的大氅还有积雪,夜归的人会独自恸哭一晚。远远亮起来的暗黄色的灯,从窄小的窗户透出来,映照着留有多年前体温的弄堂,那个窗户,就是不曾忘记的眼睛,默默地注视,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祈愿,夜归的人鼻子发酸,脚步缓下来,手抚摸门,再抚摸,一次又一次,摁住门环,把脸贴在门上。他的脸涌起河流的波浪,山峦开阔,野花昨夜已凋零。

清华镇是唐开元年间婺源建制县时,县府所在地,隶属歙州,被残月形的星江所包围。镇南,有狭长的山坳地带,肥沃的田畴以梯形和扇形的方式分布。彩虹桥跨江而起,取意于《秋登宣城谢眺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彩虹桥始建于南宋,桥长一百四十米,宽六米五,是古徽州最古老、最长的廊桥,有条石垒成的四个巨大桥墩,桥墩上建亭,桥墩与桥墩间以廊相连,形成六亭五廊的格局。一九九六年初秋,我从思口、秋口到清华、鄣公山,孤身旅行了四天。在我未成婚之前,我常常毫无准备地外出,去各个乡野游玩。去德兴,去铅山,去婺源。有时一天,有时一个星期,有时三个月。包里带一本软皮抄一本书,在乡野的小旅馆或乡民家里留宿。

我对寞然的乡野,怀有一种敬畏,走进一片原野,能听到万物在生长,也能触碰到万物在死亡。人世间,大的境界在乡野里:茫茫的雪,从山梁拉扯过来的滂沱雨势,深秋大地上耸起来的芽霄,黑夜中山道上独行人的手提松明灯,墙缝里一枝抽叶的菖蒲……牛背上的牧童,厅堂里突然响起来的唢呐声。在清华镇,在黄昏与夜晚合拢之时,我与一个拉二胡的人不期而遇,虽然未曾谋面。在弓与弦之间,雏菊绽放了,夜莺沉默了,星江缓缓流过他的指尖,时而奔腾时而凝滞,如泣如诉,如歌如吟,时而嘈嘈时而切切,和田野里的虫鸣互为应和,夹杂在水流里,湍湍,潺潺。对岸的水磨房,水车在兀自转动,咿咿呀呀,像一年又一年的歌声在传唱,一年又一年的秋风在刮过。

瓶子里的鱼

“你真会买菜,这几根苦瓜,这一把韭菜,羞嫩羞嫩。”我去小店买黄酒、白糖,老板娘说。菜一把把地分类放在菜篮子里。我提着菜篮子,站在她货架前。这个小杂货店,在菜场转向小区的西门口,我经常光顾,买盐、酱油、牙膏等。小店门前摆放了两张破烂的小桌,桌上堆着废纸盒、空塑料瓶。门店很小,三个小货架,一张旧办公桌,一张小方桌。货架上,都是一些日用品,如矿泉水、啤酒、烟、袋装瓜子、毛巾、低价白酒、调味品等。烟的最高价格不超过三十元。毛巾价格不超过三元。老板娘通常坐在靠墙货架与旧办公桌之间。没零钱的时候,给她一张百元钞票,她连忙站起来,说,这么大张的,把手抄进裤兜里,摸,摸出一把钥匙,又坐下来,把桌子右边抽屉打开,点出找给我的零钱。老板娘偏瘦,鼻唇沟深深塌在两边,手指短,衣袖长,头发有些干黄,遮住了两边的肩膀。有一次,我买了一只乡下送来的白番鸭,去菜场找人杀鸭拔毛,问了好几个人,都不愿干。一个广丰卖菜的老太太,正收拾摊子,见我束手无策的样子,便说帮帮我。老太太来到我家,帮我杀鸭拔毛。第二天,老板娘问我,杀鸭花了多少钱。我说,二十块,老太太人好,还执意不收呢。老板娘说,第二次有鸡鸭,我帮你杀。过了几天,我老母亲托我侄子送来了一只八月鸡,给我女儿吃。我女儿十四岁,我老母亲说,骢骢吃了八月鸡,长身体。我提着鸡,给老板娘杀。我去菜场卖完菜,她便把一只鸡料理干干净净了。我说,老板娘,你杀鸡这么快,可以开一个卖家禽铺,一天可以挣好几百块呢。

卖菜的人,都认识我——我是唯一一個提竹篮子买菜的人。菜场不大,三分钟可以转一圈。买完菜,到小店买杂货。老板娘有一次问我:“你家怎么不买米的呢,吃什么呢?”我说,米太贵,吃不起,干脆不吃,吃菜算了。“那怎么可能?你家不吃米的?”老板娘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全家不吃米的人呢。”过了两天,我去店里买矿泉水,在门店里打牌的三个人,异口同声问我:“你家不吃米的?”我笑笑。我说,看看你们技术谁好。他们在打三,一老年男一青年男一肥胖中年女。打三是上饶扑克牌的一种玩法,二打一,以“3”为固定主,“2”和“王”为常主,翻“3”为色主,捡分。每天,这张小方桌,有人打三,五块钱一把。老板娘说,你别看,再开一桌,你也打。我说,五块钱一把,太大了,我哪敢玩呀,五块钱可以买一斤螺蛳呢。青年男,我常见,其他两人,不常见。青年男二十七八岁,眯眯眼,我穿短袖了,他还是穿一件灰色夹克。他每次抓牌,手在牌面停顿一下,手指骨拱起,伸直,狠狠地把牌抓上来。似乎每一张牌,都被他寄予了很高的冀望。似乎他对每一张牌,都抱有饱满的激情。抓完了牌,他把牌列成扇形,竖起来,他嘴巴里的庐山烟,正好碰到牌面,烟灰落他满身。我发一圈烟,继续看。他拿起我的烟,看看烟屁股,夹在耳背。我是每天去买菜的,假如我没外出的话。有时我七点去,有时九点多去。每次去,我都看见这个眯眯眼。他要么坐在牌桌上,要么站在小店门口抽烟。他用指甲抠着烟纸,吸烟的时候,喉管瘪进去,吐烟的时候,喉管鼓起来,烟抽到海绵蒂了,扔在底下,黑皮鞋在烟蒂上用力踩,转半圈。看了两圈牌,我提着菜篮子走了。

又有一次,老板娘帮我杀鸡。我买了半斤糯米、半斤豌豆、半斤板栗,焖鸡糯米饭吃。我喜欢吃。老板娘又问我:“你家真的不吃米饭?那吃什么呢?”我说,你是执著的人。她看看我,继续给鸡拔毛。正是暑期,老板娘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我说,你儿子读小学了,那双脚,黑不溜秋,好像从水田里上来。老板娘说,小孩哪管得了那么多呢。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看你天天买好菜,你真是舍得吃,吃那么好。”我说,我是厨师,职业就是做吃的,这两年失业,就在家里做厨师。她说,做厨师好,做厨师真好。

这个小店,是年前才开的。在进菜场路口,也有一家小店卖日用品。路口小店是一对父子经营,父亲是六十多岁老头,负责从货架找货、取货,儿子三十多岁,戴眼镜,负责收银。儿子整天看手机视频,一个人靠在椅子上,有时看得哈哈大笑,让人莫名其妙。他找钱的时候,手在点钱,眼睛在看视频。他的杂货店临街,顾客也多,货物也多,种类也多。我也常光顾。老头儿媳负责烧饭,用饭盒,提来。父子便坐在收银台上吃。店的侧边,有几家早餐店。店门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卖豆浆和馒头。豆浆灌在开水瓶里,现磨的,分无糖和有糖。无糖,一块钱一小纸杯,有糖,一块五一小纸杯。馒头是早蒸好的,用白布盖着。我去买豆浆,自带一个保温壶去。我出门坐车,经过她摊位,她也会笑一下,表示彼此熟悉。我没入住这个小区之前,她便在这里卖豆浆了。我问她:“一天能卖四百杯吗?”她说,能卖两百杯就不错了。她穿白色的厨师围裙,嘴巴里啃着馒头,抱怨似的说,天天四点钟起床,卖这几杯豆浆,站这里要站四个多小时,腿都要站断了。她骑一辆脚踏三轮车,卖完了,把桌子、豆浆机、开水瓶,拉回家。去年暑假,她问我,你认识上饶中学校长吗?我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她笑起来,说,不可能,那个开铅山汤粉店的人说你认识。“汤粉店老板娘怎么知道我认识?”我问。“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我女儿初中毕业,考得不好,又想去上饶中学,我又不认识人,我一个卖豆浆的,哪认识他们呢。”她说,“我户口又不在这里,一中又进不去,下半年,我女儿去哪个学校读书都不知道。”我说,我是真不认识,不是推辞,你问问老公,他也许会有办法。卖豆浆的妇人,低下头,嘟嚷着:“他的事,别提了,除了扑克,什么都不认识。”

汤粉店,是铅山人开的,一家三口,儿子做厨师,妇人端碗洗碗,男人清理桌子,收钱。米粉烫得不好,吃的人也不多。我跟她儿子说了几次,你料太少,汤不入味,不要怕客人吃,可以加价,你看看电信局门口那家,吃的人排队,一碗粉卖十七八块,你也去吃一次,尝尝别人的。小伙子是个帅哥,戴顶白色厨师帽,性格温和。他说,我记住了,明天就去吃,改一改。一年过去了,还是一年前的汤粉。妇人嘴巴尖尖,嘴巴很厉害。她老叫我给她儿子介绍老婆,说,儿子都二十三了,还没对象。我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有的话,我也想找一个。我喜欢吃她粉汤里的肉丝。我多给她三块钱,加肉。帅哥用一个铁勺,在汤里,搅动,捞肉丝,搅了几次,肉丝也捞不上来。我说,你别捞了,我看着就难过。妇人多话,粉店一般上午十点歇业。她便在院子里窜来窜去。这个菜场,原来就是一个旧厂区的院子,住户基本相熟,和我住的小区,一墙之隔。我吃了晚饭,也会下来溜达。卖菜油的,卖粉的,卖清汤的,卖熟菜的,聚在一盏路灯下,打牌,吹牛,喝茶。男男女女,天热的时候,男的打赤膊,女的穿吊带背心睡衣。我估计,这些人,原是纺织厂职工,后来改制,他们便自谋职业,在菜场营生。

也有周边村镇的人,挑担子来卖菜。都是自家种的,藕,黄瓜,丝瓜,苦瓜,白菜,辣椒,白玉豆。也有从大菜场批发来卖菜的。挑担来卖菜的,有时,也把家里的鸡鸭带来,鸡蛋鸭蛋带来,葛粉带来,梅干菜带来。金银花开了,采摘了,他们也带来。南瓜花、木槿花、蔷薇花,也常有。

菜场有一个市场管理员。这是我入住前就认识的人。我想不起他名字。也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个人。二十年前,我常和他吃饭。他和我一个老哥是结拜兄弟,在一家油脂化工厂任厂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没任何来往了。在菜场,没看见他的话,我想,我的世界里,这个人和没存在过是一样的。反之亦然。我第一天去买菜,便看见他了。他穿一件蓝色的衬衫,脖子上挂一个哨子,哨带是红黄相间的布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了我。我也没和他打招呼,蹲在地上挑辣椒。但我一看到他,我便记起来了。他两撇黑黑的胡子,声音粗哑,走路摇着身子。过了几天,他在汤粉店吃粉。我也在。我发了烟给他。我故作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问:“老哥,好多年不见了,你现在去哪儿发财了?”他提起哨子,摇摇,说吹哨了,看菜场。我说,看菜场好,清闲。他说,你还在报社吗,什么时间好好聚聚。我说,我还在报社,只是不上班了,闲人一个。他说,大哥出殡,都没看到你。我说大哥出殡,我在外地,都不知道。他说,大哥风光了几十年,死得那么凄凉,人没意思,想到人要死,便安心了,开开心心过生活。

早餐吃得我难过。我回到家,打开电脑,想写几行字,想想,还是把电脑关了。写字有意义吗?没有。这个社会,最不值钱的,就是文字,最被人轻视的,是写字人。我是不会寄望我的孩子,去写文字的,宁愿去学木匠,也不要做一个写文字的人。文字,就是菜场里剥下来的菜叶,一把羊铲,铲进垃圾车,拉到垃圾窖去。我看到微信群里,有些写文字的人,趾高气扬,我便感慨,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啊,承认时代赋予写字人的难堪,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啊。写几行字,不如实实在在做一餐佳肴来得重要。我去菜场买菜,便特别用心,选上好的食材,精心准备,用食物去犒劳自己。沉重的肉身,在没有腐烂之前,比任何佳作都重要。这样想,我也安心了。

菜场一般在十一点,便散了。摊铺空空。也随即被清洗。有几个菜卖不完的人,坐在一个雨棚里,剥豆的剥豆,刨皮的刨皮,菜分类摆在塑料皮上,一排排。也有到了晚邊,还没卖完的人,坐在板凳上,看见路过的人,便仰起头,用方言问:“买点菜吧,便宜,最后一点了。”过路的人,几乎不搭理,匆匆而过。我发现,晚边还没卖完的人,通常是相同的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男人有一张长脸,满脸胡茬,天天有剥不完的青豆。他架开双腿,低着头,剥豆,豆自然地落在一个不锈钢碗里。他不停下手,假如不照顾客人的话。他剥豆快,大拇指指甲,像推土机一样,把豆肉从豆壳里铲出来。女人脸胖,头发剪得很短,半百半黑,穿一件和她身子完全不相称的宽大衣服。我有时会想,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可能有一个和其他买菜人不一样的家庭,每天必须要卖完多少菜,才能回家,他们各自的家里,也许有重病的人,也许有年过三十还未娶亲的儿子,也许,每一斤菜,都是他们生活最繁重的作业。这样想,我买他们菜的时候不再还价。那个二十年前的厂长,现在的市场管理员,在菜场歇业的时候,便赶几个继续卖菜的人走。嘟,嘟,嘟,他鼓起腮帮,吹着哨子。他还保持着原来任厂长时的风度,打领带,头发溜光,只是皮鞋有了菜场特有的黑泥浆。在早晨,村镇挑担来的人,还不熟悉这个市场,担子随便摆在路口,这个前厂长,使劲吹哨子,嘟嘟嘟嘟,吹哨子不管用,他撩起衣袖,把菜担子掀翻。

院子是敞开式的。卖低价衣物的,卖劣质碗具的,卖葡萄苹果的,卖草席的,突突突,开着三轮车来了,摆在地上。民营医院做义诊的,保险公司招员工的,民间融资机构融资的,也拉起横幅,挂起高音喇叭。发传单的,手上抱着一大叠,看见人,塞一张。发露天黄色演出票的,看见人,塞一张。卖蟑螂药的,站在榨油帐篷的门口,喊:“蟑螂药,蟑螂药,杀死一切蟑螂,回收一只五块钱。”他的扩音器,嗞,嗞,嗞。新来的,卖熟猪內脏的小伙子,在低头刷微信,蒸锅里水烧干了,他还不知道。卖橘子的驼子,拉个板车,吆喝:“十块钱三斤,三斤十块钱。”他不能再驼了,头已经俯到裤裆去了。一个躺在地上滑轮车的人,在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一个老妇人在自言自语:“这个菜价,天天涨,该死的天,也不下雨,辣椒也要七块钱一斤,没天理。”蹲在小区铁门边的保安,正在打电话:“钱过两天打过去,你放心。你也要体谅我,这十几期六合彩,我一次也没中。晚上还要压的,明天一起打过去。放心好了,你还不相信我。”开杂货店的老板娘在喊:“打三的,快来,凑桌了。”

打牌的人,来了,十来个。杂货店可只有两张桌子,一桌在饭厅,一桌在门店。上桌的人,开始点烟,抓牌。没上桌的人,抄着手,站在桌边,看。看看这个人的牌,看看那个人的牌,脖子伸过来,又伸过去。眯眯眼,常常坐在墙壁边上,紧靠货架,牙齿咬着烟。看的人,看个三五圈,便散了。也有不散去的人,等其他人散了,端一条凳子,坐下来,手肘子撑在桌角,巴掌托着下巴,看两边的牌,另一只手,理顺捡起的分,5,10,K,理得平平整整。老板娘穿一套灯笼裙一样的睡衣,拖一双大拖鞋,站在门口,看见相熟的人,打招呼:“菜就买好了呀,来坐坐。”

我提着一个竹篮子回家。把菜洗净,分拣好,米泡在水里,打开电视,看电视剧,遥控器一直在按。一套《延安颂》。四套《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八套《炮神》。安徽卫视《独狼》。江苏卫视《飞哥大英雄》。湖南卫视《伪装者》。辽宁卫视《二炮手》。广西卫视《神枪》。浙江卫视《中国好声音》。山东卫视《飞虎队》。频道转了一圈,固定在少儿频道《熊出没》。我给一个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每一个人的痛苦,都是有原由的。回复:怎么啦。我回复:我们的痛苦在于没人知道我们痛苦,还以为我们很幸福,这是痛苦的根源。回复:你又发神经了,你吃穿不愁,痛苦什么。我靠在沙发上打瞌睡,迷迷糊糊,又来了电话,是一个老友的,问我:“什么时间,我们去篁碧看看吧,那里有深山,适合隐居,我们去找一块地,看看能不能做房子。”我哦哦两句,说,隐居之前,要赚很多钱,没钱,怎么隐居。想想,买了几条活鲫鱼,还养在菜池里,我又起身,找来一个大瓶子,灌满水,把鱼塞进去。瓶子有一个滚圆的长肚子,鲫鱼游来游去。瓶肚子不够大,鱼直不了身,鱼身成了半弧形。把瓶子摆在桌子上,我低下头,瞧瞧,鱼又变得很大。瓶子像个魔术师,把鱼变得不那么真实,有些虚幻。看着鱼,我一个人,傻子一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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