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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对称

2017-08-08鬼金

雨花 2017年7期
关键词:师傅

鬼金

论辈分,花应该是艾国义的师傅。艾国义技校毕业分配到轧钢厂吊车车间乙班,花是他们班组唯一的女吊车司机。师傅老倪给艾国义一一介绍,除了那个看上去病殃殃的叶苏,再就是花让艾国义当时就记住了。介绍到花的时候,老倪说,这个你叫花师傅……班组里的那些老爷们都笑了起来。艾国义有些懵和害羞,脸腾地一下红了。花短发,椭圆脸,两只眼睛不大,还是单眼皮,但睫毛很长,看上去毛茸茸的。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很干练的样子。花对那些大笑的老爷们说,笑什么?都正经点儿,再笑把你们阉了……花用了一个“阉”字。艾国义感觉身体一冷,裤裆里冷飕飕的,有风。这让艾国义至今都不能忘记。那些老爷们不笑了。老倪对艾国义说,叫花师傅。他连忙叫花师傅。那年艾国义二十岁。花看着艾国义问,多大了?怎么还害羞呢?艾国义说,二十。花说,已经不是毛孩子了。老倪给艾国义介绍完,让大家多多关照。老倪高大魁梧,是一个络腮胡子,说话大嗓门。大家都沉默。老倪说,怎么?我说话大家没听到吗?大家这才说,听到了。老倪开始给大家发烟,发到花的时候,老倪说,你还抽吗?花说,我怎么?来一支。老倪给了花一支烟,花叼在嘴里,说,点上啊?老倪笑了笑说,好,好。掏出打火机给花点上。花细嫩白皙的手指夹着烟,竟然有一丝优雅。艾国义看在眼里。整个屋子里瞬间就乌烟瘴气了。那时候,艾国义还不吸烟,他有些受不了烟呛,站在门口,把门开了一道缝隙。当时,分配到轧钢厂有五名同学,但只有艾国义一个人下到车间,学开吊车。其他几个同学要么去了电气班,要么留在机关了。艾国义是那种没有家庭背景的人。这一点,他认命。但想想,总还是有些失落。艾国义站在门口,听着那些老爷们跟花打情骂俏,显然,他们都不是花的对手,花几句话就把他们整没电了。那个叫叶苏的师傅看上去要比其他师傅年轻,他一直沉默不语,坐在角落里。花看上去三十多岁,后来交谈中,艾国义知道花跟自己一个属相,比他正好大一轮。那年的花,三十有二。艾国义盯着花看,眼神里有钩子。那个叫叶苏的师傅从座位上站起来,挡住了艾国义的视线,叶苏开门,出去吐了口痰,又回来了。艾国义的心里在数着人数,加上自己,十三人。这个发现,让艾国义的心里得意了一小下。但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班长老张开完会,艾国义就跟着老倪上车了。以前实习的时候,艾国义爬过更高的吊车。轧钢厂的吊车一般都十几米高。艾国义的实习成绩不错,但换了新环境总是要适应的。老倪带着艾国义车上车下熟悉着。艾国义表现得很谦虚。下面开始干活了,艾国义坐在一边看着老倪操作。老倪说,如果你家里有人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干吊车这个工种,现在的吊车司机就是孙子干的活,谁都可以指使你,连孙子都不如。艾国义说,哪有啊。老倪沉默。

花驾驶着邻车。

老倪警告艾国义说,花是一个破鞋,三十几岁了,还没结婚,这厂里的男人几乎都被她睡遍了,你离她远点儿。

老倪的话让艾国义愣住了,他语调缓慢地说,哦。

后来,艾国义开玩笑问,你睡过她吗?

老倪说,我不稀罕,怎么,你想睡她?如果你还是处男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搭桥,让她给你破处。

艾国义笑了笑说,你这是在骂我呢,我都二十了,怎么也不可能是处男了。

老倪说,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现在想想真有些抱屈,我第一次就给了你嫂子。直到现在,我也没……

艾国义说,师傅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难道你就没遇到让你心动的?

老倪沉默。

老倪的告诫还是让艾国义对花有了一丝反感。

还是在技校的时候,一次期末考试,艾国义帮了同桌张纪南。放学后,张纪南请他吃饭,两人喝了些酒,去洗浴中心叫了两个小姐。那次,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的处男之身给交代了。现在想起来,艾国义都觉得懊丧,甚至偷偷哭泣过,背地里骂张纪南不是个东西。后来,张纪南再找他去,他拒绝了。至今,他都想不起来那个小姐的模样了。张纪南说,那天晚上,小姐紧缺,他挑了一个眼睛看上去有些斜眼的。艾国义模糊记得那个小姐当时还很感激他选了她。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倪去食堂。艾国义带饭了,回到班组,发现花也带饭了。热过之后,艾国义躲在一边沉默地吃着。花凑到他的旁边,把她做的红烧肉,夹了几块给艾国义,说,我自己做的,你尝尝。艾国义直到最后,都没吃。刷饭盒的时候,他偷偷给倒了。吃饭的时候,因为花挨得很近,艾国义闻到花身上有一股香味,他屏住呼吸,不让那香味进入到自己的鼻孔里,单独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艾国义还是感到紧张。花是个热心人,问艾国义有没有女朋友。艾国义说,没有。花说,那我帮你介绍,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艾国义沉默。他想起老倪在车上说的话,心想,你介绍的能是好东西吗?

艾国义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拿着安全帽上车了,倚靠在椅子上,看一本从望城图书馆借来的诗集《四个四重奏》。很多诗句,他不能理解,但感觉到某种精神上的契合。下面机器的喧嚣淹没了一切。吃完饭,有些困。他把车开离梯子口,迷糊一会儿,直到听见老倪在下面喊他才醒,把车对正梯子口,让老倪上来。老倪说,我从食堂回去,在班组里没看到你,心想,你可能上车了。艾国义说,在屋里呆着没意思。老倪看到艾国义怀里的那本书,说,看书呐?什么书?艾国义有些脸红说,随便看看的。老倪说,爱学习好。艾国义沉默。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老倪,手里的书塞进随身背的包里。那段时间,艾国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淘弄到一个军挎包,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艾国义觉得好玩,就常常背著。很多工人师傅好奇地问艾国义这是什么时候的。艾国义知道这只是一个复制品而已。这是一个好像什么都可以复制的时代。这个军挎包让很多工人师傅产生了回忆。那个动物凶猛的年代……

老倪说,刚才我回班组,花说还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艾国义装傻问,是吗?

老倪说,我不相信她手里有什么好货。

艾国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站着的艾国义突然感觉到裤裆里湿漉漉的,很不舒服,是那个梦,就在刚才,他梦见花,梦见他们赤裸着在一起,是老倪的喊声打断了那梦。

那种湿漉漉的感觉让艾国义有一种耻辱感,他真想把短裤扯出来,扔了。

以前实习的时候,艾国义没感觉到开吊车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除了吃饭、排泄时间,更多都要呆在车上,随叫随到。如果下面喊车干活,车上没人就要被扣钱,被点名批评。更加令人费解的是,在轧钢厂吊车是那么重要,好像任何一件东西都要吊起来,才可能搬走,而且,还要高度重视安全,因为一点儿的闪失,下面的工人就可能腿断胳膊折,甚至危及生命。可以说,下面的那些工人的命是掌握在吊车司机手里的,恰恰是这样重要的工作,却没有尊严感。吊车司机也不被尊重。是啊,机器有什么可尊重的。

艾国义听老倪发牢骚。

老倪说,能怎么样?还不是靠这个工作活着,如果有能耐的话,也不受这个气了。所以我劝你,有能力的话,就早日离开。

艾国义沉默。

艾国义的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没工作,偶尔在市场上卖菜。

这样的家庭背景,艾国义能有这份工作,对于母亲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对于那个酒鬼父亲,更是没话说,总比他一天到晚在地下当煤黑子强很多。酒鬼父亲对艾国义说,你那工作毕竟是在半空中,那些人的命是掌握在你们手上的。你小子上班后要记得给你爸买酒喝,以后,我挣钱只养活你妈。你,我就不管啦。终于他妈的熬出头了。艾国义还能想起那天,父亲说完,抿了一口白酒,咂着嘴,嘴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看着艾国义,父亲叫母亲给他也准备一个杯子,并亲自给艾国义满上,说,来,陪你爹喝一杯,就当这酒是你给爹买的。哎,你他妈的长大了,我也老了。这煤矿就要卖给个人,我也……这话说得艾国义有些感伤起来。他陪着父亲喝酒。那还是长这么大,第一回。母亲在一旁,乐呵呵的,但眼里含着泪。母亲说,什么时候找个对象,结婚,给我们生个大孙子,我和你爹就一颗心彻底落地了。艾国义不吭声。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艾国义出师了,可以独立干活了。艾国义跟老倪说,想请班组的师傅们吃个饭。老倪说,吃个屁。可能是你师傅极端,你来的时间还短,时间长了,你就什么都看明白了。工厂里根本交不到朋友。一点儿小的利益,都他妈的斤斤计较,在酒桌上可能你好我好大家好,称兄道弟的,一回到工廠里,就都不是他们了,谁多干一点儿活都不愿意。

艾国义说,那我们师徒两个喝点儿。

老倪说,你的钱还是留着将来娶媳妇吧,你有这个心,我就没白给你当师傅。

下班从澡堂子出来,艾国义还是在门口等老倪,见老倪出来,艾国义硬是把老倪拽到厂门口的一家小饭店。两人要了西红柿牛腩锅、干煸茧蛹、溜肥肠、凉菜拼盘。老倪说,够吃了。艾国义问,喝什么?老倪说,龙山泉绿棒子吧。艾国义说,要不来龙山泉纯生怎么样?老倪说,就绿棒子,便宜,有劲。艾国义说,好吧。艾国义喝不惯绿棒子,上头,但老倪要求,只好陪着。

菜上来了。

艾国义给老倪敬酒。

老倪说,客气了。以后我们都一样,干一样的活挣一样的钱。你们现在真好,上班就挣这么多,我们那时候刚上班一个月才开二百多块钱。但那时候钱真叫钱啊!现在,一百块钱掰开,买个菜什么的,两天不到就花完了。

艾国义竖着耳朵听老倪发牢骚。

两瓶酒下去,老倪的话更多了。

老倪说,就说我们那时候,这大街上哪来那么多车啊,你看现在,马路上都像下饺子似的,好像不花钱似的买车,都疯了。

后来说到工作,老倪说,我们吊车司机在半空中,安全系数还是要比地面的人高一些,但也不能马虎,有一年,就有人从吊车上摔下去了。还有人因为电气放炮,整张脸都烧糊了。你要记住,有事不要向前冲,有班长呢。你的任务就是开好你的车,别碰了地面的人。

艾国义点头,站起来,给老倪倒酒。

老倪的酒量不错,一会儿工夫,五瓶啤酒没了。

闲聊中,老倪说,你那天在车里面看的那本《四个四重奏》,当年我也读过,我们还油印出来,就像那些教徒捧着《圣经》似的……当年我们还办了一本诗歌民刊叫《衍水》,就是太子河。现在那伙人走仕途的走仕途了,出国的出国了,自杀的自杀了,犯罪的犯罪,经商的经商,我还在这轧钢厂开吊车,也都不往来了。当年那股子理想的劲头已经死了,现在的人变得越来越实际。

艾国义也写诗歌,听老倪说的这些,眼睛为之一亮,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老倪。那眼神里深藏着落寞和无奈,甚至是凄惶,就好像时光被碾碎了似的,如今还残留着一些微末积淀在内心深处。

艾国义不禁想到,好像在书上看过,有人说,每一个时代都有人站在悬崖上……

菜有些凉了。

艾国义叫服务员把菜热热。

这时候,花和一个男人走进来。

老倪就像没看见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艾国义站起来要跟花打招呼,老倪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花看见他们了,上来打招呼说,怎么吃饭也不带我?艾国义吞吞吐吐,不知道说什么。老倪说,是我请的。你还缺我饭吃吗?跟花一起来的男人在旁边坐下来。艾国义感到歉意似的,拿过一个酒杯,给花倒了杯啤酒。

花一仰脖喝了,说,正渴着呢。

艾国义又倒了一杯,花端着酒杯说,对了,还真给你物色了一个女孩,要不改天见见?

艾国义说,再说吧。

加热的菜上来了,老倪和艾国义喝光了第八瓶啤酒,站起来,结账。艾国义还跟花打了招呼。老倪站起来,连屁都没吭一声。

两人走出小饭店。

艾国义给老倪叫了辆车,要送老倪回去。老倪拒绝了,自个走了。艾国义没喝多少,顶多一瓶,因为不喜欢绿棒子,有些头晕。他站在马路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浑身上下摸着,还没想起来,直到看见一个女人背着的包,才想起来,心里一惊,是自己的那个军用挎包,包丢了没什么,里面还有一本从图书馆借的《荒原狼》呢。他返回小饭馆,挎包和里面的书都在,拿起来要走,但被花留住了,又喝了几杯,有些多。因为艾国义的返回,那个男人受了冷落,说去买烟,就再没回来。花和艾国义等了很长时间,最后喝光了桌子上瓶里剩的酒,艾国义和花争着结账,最后,还是艾国义结的。花说,下次我请。艾国义给花叫车,花说干什么?回家干什么?再说明天二班,我带你去舞厅吧?艾国义觉得头晕,脚软,眼睛盯着花牛仔裤下包裹的圆润的屁股,还有她赤脚穿着的高跟鞋。花拉着他,去了附近的铁路文化宫舞厅。艾国义听说了,近年望城的舞厅都被外地人承包了,十元三曲,如果多掏钱,还有节目,就是卖淫。价位不等,服务不一样。就是十元三曲,还有一个曲是黑灯的,可以摸摸索索的。这些好像成了那些工人师傅工厂生活的谈资。那些女人也多是没有工作的,或是承包人从外地带来的。但艾国义没去过。一次都没。最近,他们谈论的好像少了,因为钢铁行业经济危机,工人减资,每个月少开五六百块钱,都不敢出去“潇洒”了。艾国义不知道花带自己去这样的地方干什么。女的不要门票。男的三元。进了舞厅,灯光迷离的,艾国义很不适应。花找了一个包厢,两人坐下,又叫了服务员,要了两盘干果和几瓶啤酒。艾国义说,我不能再喝了。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拥抱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舞技,就是贴面舞,混乱,还是混乱。音乐是抒情的,在抒情的音乐中呈现的却是暧昧和骚动的画面。那些在舞池中移动的肉身,彼此的欲望焦灼着,但好像又不能太放肆。灯光中,偶尔可以看到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摩挲。灯黑下来了。音乐也变得缓慢。那些黏贴在一起的身体,开始动作起来,但都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实质性的内容,有专门的小包房。艾国义听工人师傅们说过,在舞厅楼上,就像大排档大车店似的,床与床之间拉一道布帘,女人拎着小包,里面装着手纸和避孕套,领着那些饥渴的男人进去,就开始忙活,只隔着一道布帘,所谓的隔壁的声音都能听到,他们像在交配比赛似的。那些工人师傅说得眉飞色舞的。艾国义坐在那里很不适应这里面的气味,有些骚臭,刺鼻,辣眼睛。灯亮起来,一片哗然。那些男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感觉。有人还吹起尖锐的口哨。花问艾国义会跳舞吗?艾国义说,不会。花说走步会不?艾国义说,会。花拉着艾国义就要到舞池里去。艾国义拒绝了。他甚至是恐惧的,恐惧那种扑面而来的性欲会把自己扑倒在地上。这时候,有人过来邀请花。花下去跟那个男人跳起来。花的舞姿不错。艾国义看着,突然,看到一个人,是班组的叶苏师傅。他也看到了艾国义,走过来。艾国义站起来说,叶师傅。叶苏问,你是来跳舞的吗?艾国义说,碰上了花师傅,就过来了。叶苏说,哦。叶苏说,我舅舅在这里看场子,我过来帮忙。你要玩玩吗?我请客。他说话的样子有些暧昧。艾国义当然明白,说,算了,坐一会儿,我就走。叶苏说,那你玩好。艾国义邀请叶苏喝一杯,叶苏说,喝过了。

艾国义看着花在舞池里,跳得起劲,在气势上是男人不能驾驭的那种。艾国义看了一会儿,悄悄走了。

那次之后,艾国义在刻意躲避花。在班组的时候,花坐在他的身边,他也不说话。花问他,怎么了?艾国义说,没怎么。接班后,就上车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没活的时候,也呆在车上,很少下来。看书或者发呆。如果上一个班是花开这台车的话,那么这车内还会滞留着花的气味。他会把窗户打开,通通风,把花的气味驱逐出去。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像苍蝇似的,围绕着他,挥之不去。他甚至动了要调换班组的念头,几次想跟班长说,但动了动嘴,又把话咽回去了。那段时间,艾国义总是看到花的脸上有淤青,有时是眼眶,有时是颧骨,有时是嘴角,像是被人打过。但艾国义没问。毕竟那是个人隐私。

有一天白班,花跟艾国义说,我有个表妹在望城技校,我觉得你们很合适要不要见一见?

艾国义说,算了。

花问,怎么?

艾国义说,现在我还不想找。再说了,我家那个条件……

花说,你有自卑心理。

艾国义说,嗯。

花说,你不光自卑,你还懦弱。

艾国义沉默。

话说完,有人喊艾国义干活,艾国义就上车了。

外面下雨,厂房内,很黑,恍惚可以看到人。艾国义头伸出车窗跟下面的人喊,把厂房的灯打开。下面的人喊,说厂里白天不让打灯,说是要节约能源,打灯了,要罚钱的。艾国义说,我看不清楚,我不干。下面人喊,爱干不干,还以为我们愿意干呢?艾国义坐在车上,沒有启动吊车。过了一会儿,班长打来电话说,国义,你怎么不给下面干活呢?艾国义说,外面下雨,厂房内的光线太暗,看不清,碰着人怎么整?班长说,你注点儿意,给人家干吧。艾国义说,实在是看不清,干出事了,我可负不起责任。你要不信,你过来看看。之前,老倪就告诉过艾国义,在某些时候,是可以拒绝给下面干活的,这光线暗淡就是其中一种,是写进安全操作规程的。也许是花之前的话影响了艾国义的心情,他变得拗起来。过了一会儿,班长过来,站在车下面看着四周环境。艾国义头伸出窗外说,你看看,能不能干?你要说能干不怕出事,我就干,出事,你担着。班长看艾国义较真了,就跟下面的工人商量开灯的事情,半个小时过去了,厂房的灯亮了。班长说,给安全科打电话了,这回干吧。艾国义才启动吊车配合下面开始干活。这次叫板,让艾国义觉得狠狠出了口气。中午吃饭的时候,雨停了,在食堂里,艾国义跟老倪坐在一起,艾国义说了上午的事情,老倪没吭声。艾国义以为老倪能表扬自己,没想到老倪看上去好像有心事,闷闷不乐。艾国义闷头吃饭,吃完的时候,他掏了支烟给老倪。老倪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也抽上了?艾国义说,夜班实在熬不住,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抽几支,能精神精神。老倪把烟夹在耳朵上,没说什么。从食堂出来,两人并肩走着,老倪说了句,万事要看火候,火候掌握不好,要吃亏的。艾国义点了点头。他回到吊车上,拿出那本《荒原狼》翻到之前看过的地方,因为是图书馆借的书,不知道先前哪个人在这段话上,做了下划线,艾国义认真地阅读着:

啊,在我们的生活中,在这心满意足的、市民气的、精神空虚贫乏的时代,面对这种建筑形式、这种营业方式、这种政治、这种人,要找到神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不管在剧场还是在影院,我都待不长,我几乎不能看报,也很少读现代书籍。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不堪的火车和旅馆里,在顾客盈门、音乐声嘈杂吵闹的咖啡馆里,在繁华城市的小酒馆小戏院里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我不能理解人们在国际博览会,在节日游行中,在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报告中,在大体育场上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千百万人正在为得到这些乐趣而奔走钻营,我也可以得到这种乐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他们同乐。

艾国义认真地读完这段,整个人的心情竟然生铁般沉重起来,一种挫败感、无力感,甚至是羞耻感,从心里面涌出来。他在那页上,折了一下,放下书,点了支烟,双腿支起来,两脚蹬在前面的栏杆上,透过叉开的两腿之间,可以看到下面。那些冰冷的机器还有巨人骸骨般的钢铁,堆砌如山,一种彻骨之冷侵袭着他,吸吮着他身体里的热量。为了增加热量,他狠狠啯了几口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身体变得热起来,但他更冷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也许这辈子都将在这里煎熬了。如果不中途夭折的话,就会等到退休。可是,如果退休年龄延迟的话,那么是否还活着,就是未知数了。”艾国义这么想着,目光湿漉漉的了。透过车窗看到那钢筋骨架的厂房,那些玻璃上已经落满厚厚的灰尘。他想起早上的时候,外面下雨,厂房内光线模糊,甚至是漆黑的场景,不时,有闪电划过。那些晃动的工人,更像是地狱里的幽灵,而他就像是游荡在半空中的但丁。在闪电划过的瞬间,看到那些被机器和这个环境折磨的苦楚的脸孔,他们跟艾国义同样,得不到尊重,只有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很多时候,在外面有人问起艾国义在哪上班?艾国义是羞于提起轧钢厂的,他心里感觉到一种耻辱感。其实,在望城,轧钢厂相对于彩屯煤矿和水泥厂要好很多。那两个厂子当年也是望城轰轰烈烈的国企,已经变卖给私人了。如果轧钢厂再倒闭的话,那么望城的经济将失去支柱。即使不倒闭,也会面临着集体减资,从艾国义分配到轧钢厂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

下面的人开始喊,干活了。

艾国义收起那本《荒原狼》,开始干活。一种莫名的压抑,让他不禁在车内吼叫起来,声音很大,但还是被那些机器的声音淹没了。

下午两点多钟,干活的人比划手势——停。

艾国义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叫老憨的人,冬夏都是鼻涕拉碴的,对着艾国义比划着,出事了。从老憨的比划中,艾国义还是明白老憨说的是有人死了。艾国义的心怦怦直跳,躁动着,是恐惧,也是心悸。艾国义从车窗伸出头去,大声喊着老憨,问,谁?怎么了?老憨说,不知道,好像是你们吊车的人。艾国义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花?还是师傅?今天,他们都在另一跨开车,不在艾国义的视线之内。其实,在这个班组里,除了这两个人跟自己有些关系,其他的人艾国义根本不关心。但这个时候,艾国义想到的从事吊车这个工种的人。

艾国义从车上下来,跟着人群向出事地点跑去,边跑边问,谁啊?怎么了?

跑的人说,不知道,好像是你们吊车车间的人。

艾国义问,死了吗?

跑的人说,听说死了。

艾国义想跑得再快些,可是,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就像有人在地下拽着他的双脚似的。他心慌,只好慢下来,被前面跑着的人落下很远。

偌大个车间内,那些机器仍旧在正常运行着,轰鸣着,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死亡对于一个人是生命終止了,到头了,但对于那些机器来说,是无动于衷的。这也是这些在工厂里被当成机器的工人的矛盾之处。他们还是人。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可是,那些管理者并不这么想,机械化和人性化管理,他们更倾向于机械化管理。

从地沟里散发出来的液压油的臭气味,呛得人随时都要呕吐出来。那些切割钢铁的锯片产生的硫、铵等化学物,升腾起来,在车间内弥漫着,刺鼻。那些在轧钢厂十几年的工人们已经适应了,但艾国义还不能适应,还需要时间,刚来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地戴个口罩,可是,那几天人们就像瞅着怪物似的,他也就不戴了。

又有人从艾国义身后跑过去。

有人说,再不快跑就看不到了。

但回头看了眼艾国义,发现不认识,扭头继续跑,边跑还边跟前面的人开玩笑说,你看你的大脑袋晃荡得就像我裤裆里的卵子似的。

那人回了一句,去你妈的,你的脑袋才像我裤裆里的卵子呢。

艾国义看到人群围成一圈,他怔了一下,犹豫要不要过去。这时候,花转身看到艾国义。花走过来,一把搂住了艾国义说,别过去,是老倪。花的眼睛哭得红肿,脸色苍白。艾国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说谁?花说,是老倪,听说是车坏了,他上车上面去看,打开配电盘,没戴安全帽,头碰到了电线,触电从吊车上摔下来了。艾国义的心裂了似的,说,让我过去,让我过去看看。花拼命拽着艾国义。艾国义哭着说,你让我过去看看我师傅,你让我过去。花说,很惨的,你还是别过去了,再说,刚才班长已经找了条门帘子,盖上了,你什么都看不到。在跟花撕扯的过程中,艾国义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花也陪着他坐在地上。那些围观的人看过来,以为他们两个之间又发生了什么。这时候,班长走过来,让他们回班组去,这样影响不好。车间和厂里的领导马上就要到现场来了。花搀扶着艾国义回到班组。艾国义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放长条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死人。花说,你才上班没几个月,就遇到这样的事,而且还是你的师傅,你要挺住。我已经见多了,每年几乎都有两个。这吊车班组是第二次,上次是甲班。

艾国义一声不吭,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个人在呜呜地哭。那身体里是黑暗的,那哭声是悲恸的。死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一个人中午还在食堂一起吃饭,下午,说没就没了。

花不知道怎么安慰艾国义,在一边抽烟。

花说,第一次,我没看到,我正休班,甲班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人从吊车上坠落,摔死了,那次好像是那个司机喝酒了,等我们接班的时候,看到那台车上系着红布,谁都不敢去开那台车。后来,还是班长去顶了几天,我们才正常开始轮换开。坐到驾驶室内心里还是恐慌的,总觉得那个人在,我还是女的呢,你说我能不害怕吗?但慢慢的,也就淡了。

艾国义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淌出来。

花问,你在听我说吗?

艾国义不吭声。

花说,晚上,我请客,去喝点儿酒。

半月后,老倪的后事才处理完,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死者身上。赔了八十万。艾国义也病了,在家歇了一个月才上班。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精神恍惚。歇班的时候,艾国义喜欢拿一本书,赶着母亲买来的几只奶羊到楚河巷后山上去放牧,他躺在草地上看书,任羊儿们在那吃草。山上也有很多坟墓。不知道什么人烧纸,引燃了坟上的草,整个坟看上去是黑色的。艾国义不禁回想起老倪下葬的那天,是在轧钢厂院墙外面的墓地。那天下着暴雨,很多人都冒雨前来,打着雨伞或穿着雨衣,给老倪送行。老倪的家属哭得晕死过去,叫了120拉走了。想起这些,艾国义就会禁不住默默地流眼泪。

班组里的人好像淡忘了老倪的事情,还是那样,说说笑笑的。

花看上去好像沉默了很多。

这是一个让艾国义看不明白的女人,他总觉得她隐藏了很多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这样的判断是来自艾国义的阅读。阅读让他有了一双可以深入人心的眼睛。

这期间,母亲开始托人给他介绍对象,看了几个,不了了之。不是他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他。

经历了老倪的死亡事件之后,艾国义好像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也更加沉默了。轧钢厂让艾国义有一种孤独感。他仍在回避着花。

一天三班,半夜十一点四十接班的时候,班长说,今天停产,上面打电话来说,可能要检查劳动纪律,让大家睡觉注点意儿,最好,别在车上睡了。大家把车都检查好了,千万注意别让检查劳动纪律的人抓到了。艾国义上车检查后,回到车里,看了会儿书。看书其实也是违反劳动纪律的。但艾国义坚持着这件事情,抓到再说。因为停产,巨大的厂房变得空荡荡的,寂静,静得有些瘆人。那些灯光下恍惚的机器就像是幽灵。有一次,艾国义做了个梦,说那些机器都有了生命,在一个暴雨之夜,集体出逃了,整个轧钢厂变成了一片荒芜的空地。四周的院墙也不存在了,跟院外的墓地连成一片。那些轧钢厂多年来因为各种事故死去的亡魂纷纷复活了,从地下出来,几道闪电过后,那片荒芜的空地上,轧钢厂又浮出地面,跟原来的一模一样,那些机器还是那些机器。

对于艾国义那是一个绝望的梦境。

白天放羊的时候,在草地上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看见其中一只母羊,还下了只羊羔,他欢喜地抱回家。

现在,他不困。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下车,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路过一个仓库,他听到里面有呻吟声,是那种疼痛的呻吟声。他透过门缝往里面看着,里面很黑,什么都看不到。他惊悚地想离开。那呻吟声持续不断,他对着里面问了句,谁?

里面变得安静下来。

他顿时感到头皮发炸。他摸了摸身上,几天前班组发的手电筒还在身上,他按亮手电筒向门缝里照去。

一个光柱,射进里面,在寻找着,直到光柱圈住一个坐在那里的人,一个女人,几缕头发耷拉在脸上。

艾国义差点儿没叫出来,手电筒颤抖着险些掉在地上,那光柱在女人的脸上颤抖着。艾国义看清了,是她,是花。他从门缝挤进去,花坐在一个草垫子上,鼻孔流淌着鲜血。

……

花说,把手电关了。

艾國义说,换个地方坐着不好吗?

花说,不,你的肩膀借我靠着好吗?

艾国义说,好的。

花的头依偎在艾国义的肩膀上开始讲述她的故事。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说话的亡灵。

仓库里散发着机器零件的腥冷味,还有润滑油的味、草袋子的霉味、灰土的土腥味,包裹着他们。

我妈生我之前,做了个梦,冲我爸比划着,一朵花,太阳的颜色,有太阳那么大,我爸说,是向日葵吗?我妈摇了摇头比划着说,从来没看见过。我妈是一个哑巴,但她的耳朵可以听见。生我的那天,我爸还没从煤矿下班,是邻居把我妈送到医院的。等我爸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出生了。我妈看着我爸问,起什么名字?我爸想了想,说,就叫花吧。记忆中,我爸总是黑眼圈,现在想来,那是洗澡没洗净或者是沉积在皮肤深处的煤。爸爸喜欢喝酒,下夜班后,喝点儿酒就睡觉了。这是七岁之前我对爸爸的记忆。七岁之后……

花停顿了一下。艾国义沉默,在等着。他的脑子里浮现着花的母亲,那个不会说话的人。浮现她母亲说的像太阳一样的花,他心里自问,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花问,有烟吗?艾国义掏出烟,给花点上。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吃中饭,家里没人。邻居说,你爸出事了,在大食堂那边。等我跑到大食堂的时候,看见十几具尸体都躺在那里。我在人群里寻找我妈,那些尸体根本看不出来谁是谁。后来,我看到我妈了,我妈带着我一个个辨认着,苍蝇嗡嗡地在那些尸体上轰炸着,也围绕着我们,我挥着手驱赶,那些尸体真的惨不忍睹,我妈哭成了泪人。你能想象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哭的样子吗?你想象不出来。就像动物似的。

艾国义用胳膊搂紧了花。

当走到一个尸体跟前,我站住了。周围人突然鸦雀无声。我眼睛盯着那具尸体的大拇脚趾头,几只绿头苍蝇叮在上面,煤屑在裂开的脚趾盖里。

花弹了弹烟灰。

那脚趾头竟然对着我动了动,我认定那就是我的爸爸。周围的人上来拉开我妈和我,我妈挣扎着几次想扑上去都被人拽了回来。奇怪的是,从认出爸爸,到后来出殡结束,我竟然没哭,一颗眼泪都没掉。我妈哇哇对我叫着,比划着,拧我,掐我,我就是不哭。为什么?现在想想,也不知道,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坏了?从那之后,有好长时间,我也不说话了。我妈吓坏了,以为我也像她一样了,还带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问题。我再说话是我妈有一天发高烧,人事不省,我俯在母亲的身上问,妈,你也要死了吗?我妈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满眼惊喜,是我说话了。我喊着,妈,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妈手扶着我的头,比划着说,妈不死。

花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集聚力气。艾国义又给她点了支烟。

相依为命你知道吗?我和我妈那时候就叫相依为命。我爸死了,煤矿没给多少抚恤金。我妈在街道的厂子里干活,也挣得不多。有一天三四点钟,我起来撒尿,发现我妈不见了,我屋里屋外喊了一圈,没有。外面还是黑的,我不敢出去。坐在炕上等我妈。后来,我听到厨房里有声音,我喊了声,妈。我从炕上跳到地上,跑进厨房。我妈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她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头上还包了个灰色的头巾。只见地上放着一个黑色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我妈比划着让我睡觉去,比划了几次,我才回屋,但我透过门缝看着,只见我妈揭开炉坑上的几块木板,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块块铁,是铁,她把那些铁埋进炉渣内,再盖上木板。我妈解下头巾,擦了擦汗,又在身上掸了掸灰土,坐在炉子旁边喝了口水。外面的天还没亮,我妈喝完水,系上头巾,又走了。我穿上衣服,偷偷跟了出去。只见我妈到了煤矿的墙外就消失了,我找不到了,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等着,我知道我妈一定会回来的。那棵树上竟然有一个老鸹窝,像一个人头似的举在树杈上。我有些害怕。我想,天亮就好了。我安慰自己说,不怕,不怕。我坐在那里,倚靠着树,竟然睡着了。

花问,有水吗?艾国义说,有。他放开花,出去,爬到车上,把水杯取来。花喝了几口。

我竟然做梦了,梦见树上的老鸹窝掉下来了,砸在我的头上,不,是套在我的头上,就像一个黑色的篮子,我的头从里面伸出来,那篮子般的老鸹窝套在我的脖子上。现在想想,那是很怪诞的梦,几只老鸹落在我的头上,我看上去就像是图画书里的女巫。如果给我一把扫帚,我骑着就可以飞起来了。可是飞向哪儿啊?

艾国义听到女巫的时候,笑了笑。花问,你笑什么?艾国义说,女巫啊!花问,女巫好笑吗?艾国义沉默。花说,再给我喝口水。艾国义把水杯递给花。

我被梦惊醒了。我想,我妈不会回去了吧?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站起来,要往家走。这时候,我听到我妈的叫声。我妈的叫声很特别,就因为不会说话。她的叫声更像是哭。我来到墙外,想怎么进去?那么高,上面还有铁丝网。后来,我看到一个洞,我爬进去,看到几个门卫对我妈拳打脚踢着,我妈蜷缩在地上,那门卫恶狠狠地说,叫你来偷铁,踢死你这个哑巴。有一个门卫说,一个哑巴,算了。那个人还不依不饶的,我冲过去,对着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抬起胳膊,把我甩出去。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我妈的脸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淤青和伤,我妈哭着,比划着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不好好睡觉?我躺在那儿,也哭了。我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晚上,给妈洗脚的时候,撸起裤腿,我看到她腿上起了个肿包,我轻轻按了下,我妈比划着,疼。我坐在小板凳上,给我妈洗脚,眼泪掉到水里。我妈还逗我,让我笑笑,我笑不出来,我妈就做鬼脸,最后我还是破涕笑了。我顽皮地用手挠着我妈的脚心,她痒,比划着,求饶。那应该是我们最开心的一次。

花沉默。艾国义问,你哭了吗?花说,没。我哭你也看不见,这仓库里这么黑。艾国义说,那我用手摸摸。花说,别摸。我怕脏了你的手。艾国义说,这话怎么说的?花说,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我是一个坏人,是一个不干净的人,艾国义说,怎么会?花说,再给我支烟好吗?艾国义掏出烟,给她点上。花问,没有了吧?艾国义说,我干活的时候,熬不住才抽几根,今天没活,没怎么抽,还有半盒呢。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停电的时候,我家有一个我爸在矿上焊的铁烛台,很沉,尖尖的,到时候,把蜡点着,扎在上面。艾国义说,我家没有,我家停电的时候,都是滴几滴蜡油,然后,把蜡粘上去。怎么想起这个了?花说,最近,我总是梦见一个小女孩举着烛台,上面的蜡闪着火苗。后来,黑暗中出现一个男人,那个小女孩用烛台把男人砸死了。艾国义说,哦,一个噩梦。那也说说我的梦,我妈不是买了几只奶羊卖奶吗?我那天梦见有人买羊奶。花问,干什么?艾国义说,有人买羊奶煮羊羔,奇怪的梦。继续说说你的故事,噩梦总是有的。花问,说到哪儿了?刚才。艾国义说,你妈偷铁,后来,你给她洗脚。花说,哦。

花说,那之后,我妈还去煤矿里偷铁,但我妈不让我跟着偷。她还是常常被打,但对一个哑巴来说,他们也没办法。男人在煤矿上死了,一个哑巴还带着一个孩子。有一天早上,我被雷电惊醒。我妈又去了。暴雨哗哗的,我们住的屋子有几个地方漏雨。我下地找来脸盆和罐子接漏下来的雨水。我蜷缩在被窝里。我承认我有些害怕。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像要把整个屋子劈成几瓣。紧接着,是雷声,轰隆隆的。在雷声中,我感觉整个屋子都动摇了。我想到我妈,我下地,四处翻找雨衣,最后找到了,那是一件我爸留下来的,我穿上雨衣,抓把雨伞,冲出屋去。闪电中,我看到的雨竟然是红色的。长这么大,那是唯一一次。我跑到煤矿的墙根下,找到那个洞,钻进去,四处找我妈。

花长长出了口气,好像很累很累似的。艾国义问,怎么了?想起将要说起的,我就感觉整个人要窒息了。艾国义说,那就不说了或者跳过去。花说,必须说,你可能是唯一知道我故事的人。艾国义嗯了一声,说,我不会外传的。花说,无所谓。我怎么感觉我像是要死了似的。艾国义说,别这么说。花说,真的。也许我这个人的气数已尽。艾国义说,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不听了。花说,那好吧,继续刚才的。给我口水喝。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特别渴。艾国义问,你没事吧?要不去医院?花说,没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艾国义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着。花说,干什么?艾国义说,回来你就知道了。艾国义爬回车上,取了母亲给她带的羊奶,递给花说,你把这个喝了,会感觉好些。花说,膻。艾国义说,我妈处理过了,一点儿都不膻。花说,哦,仰着脖子,把羊奶喝下去,用手抹了抹嘴唇说,还真一点儿都不膻。喝过羊奶后,花好像有了些力气。

我四处找我妈,雨那个大,像一道道帘子从天上垂下来。最后,靠近一个凉亭的时候,我听到男人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害怕地停下来,透过帘子般的雨,我看到了我妈,她正伏在涼亭的栏杆上,被一个门卫……我刚想冲进去,听见门卫说,下次再来,我就把那些废铁的边角余料都给你准备好,你来拿就好了。上次那个打你的门卫,我把他调到别的门去了,找机会我再收拾他。我妈啊啊地答应着。那声音里我没听出来一丝痛苦。门卫在那里边说边不停地动作着,我妈那异样的声音,现在想起来是欢乐的。可是,当时,我不能理解,我没有冲进凉亭,而是,转身跑开了。我把雨伞扔在凉亭的下面。门卫的耳朵很灵,听见我扔雨伞的声音,问了句,谁?我已经跑开了。一口气跑回家,连雨衣都没脱,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浑身都没力气了。我妈的影子总是在我的脑子里晃动。没有力气了,我也哭,直到眼泪都哭不出来了。我妈从外面回来了。她手里竟然拿着我扔在凉亭外面的那把雨伞。我想,我妈一定是认识那把雨伞的。我妈看到我还穿着雨衣趴在炕上,她什么也没说,帮我脱身上的雨衣。我挣扎着,我妈不吭声,最后,还是帮我把雨衣脱了,给我盖上被子。我还是被那场雨淋病了,高烧。我妈背我去矿上的医院打点滴。病好了以后,我很少跟我妈说话。我还捣烂了那把雨伞。我开始变得叛逆起来。

花说,现在想来,我的叛逆有些过分了。艾国义说,谁都一样。我也有过。还差点儿……花说,是吗?男孩和女孩的方式总是不一样的。我的……花不说了,哽咽起来。艾国义说,你哭了。花还狡辩说,才没呢。艾国义说,好,你没哭,你只是掉眼泪了,你哽咽了。花说,其实,你小子也是一个闷骚的情种。我早就看出来了。艾国义笑了笑说,是吗?我怎么没觉得。花说,相信我的眼力吧,告诉你,你一定会吓一跳的,这个班组,除了你师傅再就是你,其他的人都被我睡过了。艾国义怔住了。花说,要不是你师傅警告我,相信你也早就被我睡了,你信不信?艾国义说,不知道。花提起师傅老倪,艾国义的心里难过起来。那个葬在轧钢厂大墙外面墓地里的老倪。据说,这么多年,轧钢厂各种事故死亡的人都葬在那里。有领导怪诞地说,让他们的鬼魂翻墙就可以回到厂里,省得他们想回厂里还要走很远的路。艾国义听到这个说法,当时就骂了句,我操他妈。艾国义说,哪天去给师傅烧些纸。花说,到时候,一起去。你师傅烦我。那天,下葬的时候,你没注意人群里有一个女人,穿着很朴素,她叫海媛,是厂图书馆的管理员,你师傅的相好。艾国义一怔,想说什么,没说。花说,不说这些了,还是说我。

花说,继续说我的叛逆。

我也开始去矿上偷铁,我起得比我妈还早,等我妈要去矿上的时候,我已经回来了。我妈看到我的样子,对我哇哇地喊叫着,还冲上来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我妈比划着说你不能偷,你不能。我不看她,牙齿咬着嘴唇,仇恨的眼睛里长了刀子。我妈坐在炉台上哇哇大哭起来。是嚎哭。我妈惩罚我,让我把偷来的铁背在身上,不让我放到地上,就那么让我站着。我倔强地背着我偷来的铁,只觉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但我就那么站着,站着。我妈在那里哭,哭,哭……直到我瘫软在地上,蛇皮袋里的铁块撒了一地。我妈比划着问我,还去不去了?还去不去了?我仍旧牙齿咬着嘴唇,都咬出血了,就是不吭声。我坐在地上,像一只小兽盯着我妈,随时都要扑上去,把她撕个稀巴烂,就像电视《动物世界》里面的狮子在撕扯着一只羚羊那样。对,就是那样。我妈比划着说到我死去的爸,说他在天上要是看到的话,绝对不允许我这样。我妈边说,边哭,那哭更像是干嚎,好像在告诉我那在天上的我爸。我多少有些心软了,但我就是不吭声。想到那天暴雨中凉亭里的我妈,我心里的仇恨仍没有消解,我报复的心理又复燃了,而且更加强烈起来。我妈还比划着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可我不稀罕,我告诉她,我不稀罕。

我突然想起,我妈当年有些像一个演员,一个叫姜宏波的演员。花说。艾国义说,我也有印象,是在姜文的电影《鬼子来了》里面。

我妈看我还不服软,还不认错,又开始对我拳打脚踢起来。我就在那里挺着,挺着,并对她喊,你打死我好了。我妈停下来,又开始干嚎。我妈比划着说,我不要你了,不要你了。我不吭声。心硬着呢。我妈哭着,拿起蛇皮袋走了。我回到炕上,趴在被窝里呜呜大哭起来。我哭并不是我后悔了,我要反抗。我开始跟我妈不说话。我去偷铁,被那个门卫抓到了,我并不害怕,我勾引他,甚至还脱了裤子。他愣住了,喊我,把裤子提上。我就不,他转身就走。我说,你不要我,还有人要我的。后来,我就跟另一个门卫……那是我的第一次。那是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倚靠在凉亭的栏杆上,直到我妈出现……我妈看到我,又看了看那个男人,什么都明白了。我妈随手抓起一根钢管,向那男人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那男人用胳膊抵挡着,逃走了。我妈把钢管扔到地上,看着我,两眼冒火。我必须承认当时我浑身没力气了,是我妈把我背回家的。我在家养了几天,连学都没去上。我妈也没去矿上偷铁。我妈常常躲在厨房里抹眼泪,看着她这样,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就像看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杀鸡一样,看着脖子上被抹了一刀的鸡在地上反复扑腾,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扎在地上,血从气管里汩汩流淌出来,身体开始抽搐,然后是痉挛。

艾国义说,你够狠。我那时候也反抗,但没你狠。有一次,我跟我妈吵架,是中考过后,前途未卜,我迷茫烦躁。我妈让我干活,我不干,我妈就打我。后来,我离家出走了,去了我二姨家。那个夏天,很热,我差点儿淹死在我二姨家附近的水库里。花说,也许女人有时候极端起来,要比男人更狠吧。艾国义说,不清楚。花说,给我支烟好吗?艾国义掏烟,点上,啯了两口,递给花。花吸着,样子贪婪,要把整支烟吃进肚子里似的,就像看见死神逼近她似的。也许是吸得过猛,花咳嗽起来。艾国义在花后背上轻轻敲了几下。花说,谢谢。仓库里是寂静的,可以听见烟丝燃烧的声音,嘶……嘶……黑暗中蛇吐信子,螺丝在拧紧,花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久后,我们搬家了,远离煤矿,搬到民主路,也就是现在轧钢厂附近的一条街道。我也转学到民主小学,第二年就上民主中学了。

艾国义说,民主中学我熟悉,我有一个同学在我中学的时候,就转到那里了,因为跟同学吵架,回家拿把刀子回学校冲着那吵架的同学的肚子吭哧吭哧就是几刀,被攮的同学,开始跑,企图翻墙逃到民主小学那边,在墙上又被扎了几刀,听说从墙上摔下去,肠子淌了一地。我那同学被判了刑。花说,这事我好像听过,但那时我都技校毕业上班了。我上班的时候,跟你一般大。艾国义说,哦。

搬到民主路后,我妈找了个倒班的工作。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仍无法调和,像一块生铁,无法融化。因为刚转学到民主中学,我是胆小的,怯弱的。那些同学欺生。有一天,几个男生在学校门口,向我要钱。我捂着书包沿着院墙外面的一条污水河跑。我那时候很能跑的。但最后,还是被追上了,他们上来抢我的书包,把我推到污水河中。我半个身子淹没在黑色的河水之中,我抓着河边的蒿草,往岸上爬。他们在岸边把我书包里的书、文具盒等都倒出來,在文具盒里垫的一层纸下面,找到两块钱,还把文具盒扔到地上,用脚踩扁了。岸边很陡,我爬了几次,都没爬上去。我站在黑色的污水中,喊叫着。这时候,我看见我班的马秋燕人高马大地走过来。在班里,我们不熟,几乎没说过话,她在最后一排坐着。我听同桌说,她外号“大洋马”。因为她的头发有些黄,像是混血。大洋马看到我站在污水河中。只见大洋马对着其中的一个男生,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响亮得好像什么东西炸开了。那男生被打得一趔趄。其他几个男生也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萎顿在那里。大洋马让他们把我的书都装回到书包里,看到那个被踩扁的文具盒,大洋马从一个男生的书包里翻出他的文具盒,把里面的钢笔之类的倒出来,让他把我文具盒里的东西装上,放进我的书包里,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大洋马命令着他们,把我从污水河中拽上来。我的裤子湿漉漉的,站在那里,裤脚还滴着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洋马对几个男生说,以后看到你们再欺负她,我见一次,打你们一次,滚。那几个男生转身跑了。大洋马问我,你没事吧?我点了点头说,没事。她把书包递给我。我才想起来,说,他们还拿走我两块钱呢。大洋马看着跑远的男生,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两块钱递给我,我说,不要。大洋马有些急了,说,拿着。我怯生生地伸出手,接过来,说,谢谢你。我不敢正眼看她,我的耳边还回响着她抽那个男生耳光的响声。大洋马说,回家吧。

艾国义说,好像我中学时代,也有大洋马这样的人。她几乎不跟校内的男生玩,只跟那些社会上的小混混玩。各种传说。

花说,从那以后,我常常跟大洋马玩。大洋马父母离婚,她跟母亲,被寄养在姥姥家里。我妈上夜班的时候,我会把大洋马叫到我家。我们睡不着的时候,瞎聊着各种话题,关于男人的。初二的时候,大洋马在一个夜晚,在巷子里,被人跟踪,最后死了。我变得孤独起来,成了一个孤儿似的。但我觉得我需要男人的时候,就去勾引,要不我整个人都会变得烦躁不安,像病了似的。中考的时候,我只报了轧钢厂技校。那天,下雨,在二十二中学考试,我妈给我包了饺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侥幸吗?看着别人家的家长都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一个人,心情多少有些不好。监考我们的是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的。我把卷纸上我会的题都答了,估计一下,也就六十多分,我坐在那里发呆,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我看着那个男老师,我突然想勾引他。他坐在前面也看到我勾引他。他四十多岁,有些秃顶。他走到我的旁边看了看我的卷纸,我从后面摸了摸他的屁股。尖瘦的屁股。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盯着他看,我说,请假去一趟厕所。他看了看那个女的,那女的点了点头。在走廊里,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在卫生间里,我们做了。时间很短,他放到我的身体里没几分钟就……我傲慢地提上裤子,从厕所回来,坐在座位上,身体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在考生中间巡视了一圈,坐在讲台上,用笔写着什么。我突然很厌恶他的秃顶,后悔刚刚……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操场上腾起一阵雨雾,迷蒙。我咬着笔杆,对着窗外发呆。一个人打着红色的雨伞从操场经过。那雨伞红得那么刺眼。那人在雨中举着雨伞很吃力地走着,突然,一阵风把那把雨伞吹翻了,看上去像一个翻盖的蘑菇。我开始坐立不安,但我知道这次考试对我的重要性。我仍看着窗外,看着雨,有一种想在雨中裸奔的强烈愿望。这时候,我感觉到身边站着人。是他。他看上去鬼鬼祟祟的,把一个纸条扔到我的桌子上,起身走了。我轻轻拆开那个纸条,我以为是约我继续……我看到上面是几道十分大题的答案,清晰地写在上面。我抬头看着他,用眼神慰安着他。他也笑了。我低头开始答题。答完题,我翻过那个纸条,后面写着,谢谢你治愈了我的性障碍。那些考生在卷纸上沙沙的写字声,像窗外的雨。其中一个女生,因为过度紧张,晕过去了。整个考室乱了一阵,直到那个女生被抬走,才安静下来。四十多分钟之后,我交卷了,走出考室。他送我到门口,我必须承认他掩饰得很好。我回眸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就这样,我考上了技校。

艾国义说,没想到,我们的中考经历竟然有重叠的部分。花愣了一下问,怎么?艾国义说,那天也下雨,也有一个举着红色雨伞的人,在操场的雨中,但我没有勾引女监考老师。艾国义笑了笑。花说,来口水,再来支烟。说了这么多,你知道我是一个坏女人了吧?听烦了吧?艾国义说,怎么会?花说,我总觉得像是临死前最后的忏悔似的。艾国义说,怎么会?花说,那好吧,我就继续讲我的故事……我不堪的混乱的生活。

技校的三年,我更多是独来独往。身体的病好像好了,不那么想男人来填满我的身体了。直到毕业分配到轧钢厂,我又开始犯病了。我变得疯狂起来。吊车上、仓库里,甚至墙外的那个墓地里、墓地旁边的河岸上。渐渐地,我已经感觉不到快乐,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麻木,就好像我身体的那部分死了。我听说下面干活的工人里有一个打老婆的男人,我开始勾引他,让他打我。在他打我的那一刻,我的身体找回了之前的快感。但我恳求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他骂我是一个贱货、疯子,拒绝我,即使我恳求他,给他下跪,拉着他裤脚,他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上。我爬起来,继续抓着他,哀求着,他开始在我的身上乱踢,我护着头,不让他踢到我的脸。他每踢我一脚,我都感到快感,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我的身体裂开了似的,巨大的黑暗涌进我的身体里,我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走了。走了几步,又回来,踢了我几脚,才走。

艾国义问,我发现你之前你就是被他……花说,是的。艾国义问,你看过心理医生吗?花说,看过。但这望城就没有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都是骗子。他们更多是借这个幌子跟女病人上床。艾国义说,那么爱呢?爱不能治好你的病吗?花说,至今没有遇到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男人。没有。艾国义沉默,独自点了支烟,慢慢吸着。花说,天亮了,你先出去吧,我不想让人看到对你影响不好。艾国义说,没什么的。花说,听我的吧。艾国义问,你能行吗?花说,可以。艾国义头伸出门外,四处看了看,才慢慢走出仓库。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光线从厂房上空漏下来。他回头看了看,花还没有走出来。艾国义回到吊车上等待接班,坐在那里,回想起花所讲述的一切,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冲动来了,他说哭就哭了,近乎嚎啕。在这半空的空间里,他突然觉得隐藏着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它是明亮的,通向厂房之上的偌大的空间。他还记得有一次夜班,早上要下班的时候,他在车上迷糊了一会儿,梦见一个女人从天上下来,像菩萨,像花,他的下面竟然勃起了,硬邦邦的。一种引力,好像随时都可能把他发射到天空上似的。

轧钢厂的效益一天天不好起来,炼钢车间都已经停产,工人都开半个月的工资。艾国义他妈没念过几天书,但说的话在理,他妈说,树挪死,人挪活。我看你还是趁这个时候混个文凭,看看能不能逃出轧钢厂。你别以为你妈看着一天三班倒不心疼,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艾国义报了电大。

三年后,文凭下来,正赶上望城公安局招聘协警,艾国义考上了。在电大学习的艾国义遇见后来成为他妻子的何小萍。这些都是艾国义秘密进行的,没跟厂里的任何人说过。临走的时候,艾国义去了轧钢厂墙外的墓地,给老倪带了酒,带了烟,坐在老倪墓前,倒酒、点烟。他还带来一件东西,是师傅老倪死后,要清理他的工具箱,班长问艾国义是否有老倪工具箱的钥匙,之前,老倪给过艾国义一把,那工具箱里除了一些工具,还有一本《衍水》,上面有老倪的一首诗歌:

诞生日

千般圣迹归于静默

高颂诞生

窗外的屋顶湿漉漉的

沉在雨滴下面的是黑暗的神

回到黑暗之前

回到窗外火车碾压铁轨的声音

回到那属于人的时刻

那身体里的蜡烛

燃烧起来

洞悉着外面的世界

黑暗也是光明

但不要胆怯,不要张望

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承受

一切能给你的,也让你失去的一切

两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

如此而已

呵护着

那身体里的蜡烛

呵护着

身体里的疾病

……

艾国义坐在那里,给老倪念着那首诗歌,问,师傅,你还记得吗?这是你当年写的。你喝点儿酒,抽支烟,我把这诗烧给你。也许,在那个世界,你会感觉到温暖。艾国义故意读得很慢,很慢,声音有些僵硬,有点儿微微的颤抖。他努力把声调抬高,再高一些,让那些坟墓的居住者,那坟墓后面的轧钢厂也能听见。他震颤的声音变得嘹亮起来……

点燃的三支烟在哧哧地烧着,三缕白烟线状飞升着。

艾国义说,师傅,你的烟瘾还很大。

艾国义一边烧着那本诗集,一边喃喃着,我就要离开轧钢厂了,是我靠我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公安局的协警。以后,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你需要什么的话,给我托梦。

在诗集的首页上,还油印着这样一段话: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艾国义翻看那本诗集的时候,感觉到老倪隐藏了太多,太多。

烧完了那本诗集,艾国义看到老倪的坟上已经长满了荒草。他站起来,慢慢拔着老倪坟上的青草。有一种草带着锯齿形状的边缘,拉破了艾国义的手,细密的血珠,从伤口里渗透出来。但艾国义只是用嘴吮吸了一下,又继续干活。他的嘴里感觉到那血的咸涩。抬头看着四周一个个荒芜的坟茔,他真想把它们上面的草都拔了。再抬眼望去,是轧钢厂林立的巨大的烟囱冒着黄烟,冲上天空,这是一个足够强大的背景,艾国义竟然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拔草让艾国义出汗了,他坐下来,又给老倪点了三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坐在墓碑前抽着。他恍惚觉得那些坟墓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看着抽的烟。艾国义把剩下的烟点燃,挨个墓碑上放了一支,还没够。他无奈地说,就这么多了,下次,下次多买几盒。

离开墓地,艾国义翻过院墙,去厂里办了离职手续,从轧钢厂大门出来,艾国义还是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钟,两个指针重叠在12上。显然这钟已经停了。让人搞不清那是中午十二点还是零点。艾国义连头都没回,就离开了。

在这个不大的望城,艾国义每天去派出所上班,并且和何小萍结婚了,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孩叫艾雨。几年里都没有与轧钢厂的同事们交集。但每年清明的时候,艾国义都会去师傅老倪的坟上去看看,给他送些纸钱什么的。他每次都买几大捆黄纸,顺便也给那些老倪的“战友”们烧一些,省得他们嫉妒了欺负老倪。何小萍问过艾国义为什么还对那个之前工厂的师傅念念不忘的,还每年都去祭奠,艾国义说不好,想了想,还是说不好。干脆就不回答何小萍了。何小萍在一家小学当语文老师。他们都喜欢看书。艾国义更喜欢买书,有一个月买了一千多块钱的书,何小萍笑了笑说,你想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吗?艾国义道歉说,下不为例,再买剁手。何小萍说,你还有那个脸,你要是停止买书,我就能戒饭。艾国义赖皮地笑着。何小萍说,不过,在这个年代里,你也算是一个可爱的怪物了。艾国义看女儿在低头写作业,在何小萍的脸上亲了一口。何小萍推了他一下说,叫女儿看见。女儿抬起头说,我已经看见了。艾国义说,看见什么了?你妈脸上有一只苍蝇,我给轰走了。女儿说,才不是呢,是你在亲我妈。艾国义和何小萍都笑了。女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也要亲我妈一口。女儿跑过来,何小萍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何小萍的脸上亲了一口。艾国义把脸凑过来说,也亲爸爸一下。女儿噘着小嘴说,不亲,你答应带我去动物园的,你说话不算话。艾国义说,下个星期,下个星期。何小萍对女儿说,你不亲,那我替你亲了。何小萍在艾国义的脸上亲了一口。女儿这时候也说,我也亲你一口吧。艾国义说,很勉强的样子哦。何小萍说,这是女儿奖赏你的,还不赶快把脸凑过来。女儿在艾国义的脸上啪地亲了一口。

一天下午,暴雨。艾国义和同事押着一个抢劫的男人从外面回来,他们都被雨淋的湿答答,身上直滴水。当时,还没下雨,艾国义和同事在外吃过中午饭,正要往回走,路过一家幼儿园,看到一个男人抢劫一个拉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的背包。那女人哭喊着,有人抢劫啦,有人抢劫啦……艾国义看了看同事,两人追了上去,追过了几条街,才把那男人追上。等追上的时候,艾国义抬起一脚把那男人踹倒在地上。那男人趴在地上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同事上去扭过他的双手,铐上了手铐。要把他拉起来,可是男人赖在地上,不起来。艾国义又踢了一脚,说,起来不?不起来是吧?艾国义又是一脚踢在那人的肚子上。那人背着手,跪在地上,被同事一拎,起来了。这时候,天开始下雨了,很急的,说落就落下来,好像赶着投胎似的。等他们押着抢劫的男人回到幼儿园门口,那个妇女领着孩子还在等着,她们躲在幼儿园门口的雨搭下面。看到艾国义押着抢劫的男人回来,还有她的包,她冲过来,一个劲地感谢,还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塞给艾国义,被艾国义拒绝了。同事说,要不避避雨再回去吧?艾国义没同意。这时候,那人竟然挣脱了同事的手,在雨中奔跑起来,两手铐在背后面,蹿跳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袋鼠。这是一个难对付的抢劫犯。但最后,还是被艾国义按倒在路边的水沟里,咕咚咕咚,让他喝了几口污水。他们拦了辆出租车,把男人押回到所里。同事把手铐从他的双手上解下来,铐在暖气管子上。他和艾国义开始拿手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脱去外面的衣服,坐在那里倒了杯热水。同事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能跑的,累死老子了。艾国义坐在那里点了支烟,盯着那人看着,他的身体竟然萎顿在地上。艾国义问,你怎么了?那人不吭声。艾国义站起来,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人,还没有动静。艾国义说,不好了,这人可能……同事过来看了看,怎么会呢?艾国义说,送医院吧。同事说,我们还没喘过气来呢,连口水都没喝。艾国义说,赶快吧,要是真的死了,我俩的麻烦可就大了。艾国义和同事把抢劫犯送到了本钢医院,医生说是剧烈运动导致短暂休克而已。同事骂了一句,他妈的……

艾国义在走廊里看到了轧钢厂的叶苏。他还是那么瘦,病殃殃的。艾国义喊他,叶苏。叶苏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艾国义,一脸茫然地问,有事吗?艾国义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当年老倪的徒弟,艾国义啊!叶苏想起来了,说,哦,是你啊!艾国义问,你这是,叶苏说,你花师傅还记得吗?癌症晚期了……我护理她。艾国义当然记得,那个花师傅。艾国义说,带我去看看她。艾国义跟同事说去看一个熟人。他跟着叶苏来到病房内,只见花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已经脱像了。花闭着眼睛。

喘息声……喘息声……粗重的……近乎野兽的喘息声……

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一个男人的存在。

在黑暗中,那个男人进入到她的身体里,撕裂她。

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孔,但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存在。除了身体,男性的身体,其它好像都不存在。

男性只是花妄想中的一个符号。

医生说花得了妄想症,花不相信。很多时候,一些事情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花的大脑里,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但花老了,这满脸的皱纹就是证据,它们像证词一样,宣判花的衰老。

花的眼泪禁不住流淌出来,她看到一朵妖冶的,巨大的花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她下意识闭上眼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进去。

叶苏贴着花的耳边轻声说,你睡了吗?

花闭着眼睛,说,没。

叶苏说,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花仍旧闭着眼睛,沉浸在她梦境般的妄想之中。

花问,谁?

叶苏说,艾国义。

花问,艾国义是谁?

叶苏说,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就知道了。

花说,不……睁开眼睛那花就会消失的。

葉苏说,什么花?

花说,梦里的花。花在一片光亮之中……

叶苏无奈地看着艾国义说,她近来常常这样。可能……

艾国义看着花,躺在床上,就像一具尸体,他心里有些难受。他还记得那个夜晚花给他讲述的那些,艾国义的眼眶不禁湿润了,眼泪马上就要掉出来,但他转身,忍住了。

花在用力呼吸着,好像要融入到梦境的光明之中。

叶苏还在花的耳边轻声说着,艾国义来看你了。

花说,谁是艾国义?

艾国义站在一边,怔怔地对叶苏说,算了。我那边还有事,改天我过来看她。

叶苏说,那好吧。

叶苏送艾国义出了病房。艾国义抬头看了看病房的门楣,又看了看花,她在床上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看上去好像是在告别。

但艾国义没有再次走进病房。

艾国义知道花一定是不想见到自己。叶苏和艾国义在走廊的尽头抽了支烟。叶苏说,花的哑母前几年也死了。后来,他就跟花搬到一起同居,没想到,我单位的班也不上了,一心照顾她。

艾国义在叶苏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你辛苦了,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地离开这个世界。

叶苏点了点头。

窗外,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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