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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暗流

2017-05-26杨木华

大理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云龙戏台

杨木华

暗流在旧。

暗流,暗处的水流,如一直静默在井底的死水,如某种深藏内心的旧事,如一件尘封多年的故物,在表象之下悄无声息地存在。可没想到的是,暗流也会汹涌澎湃,就在我抵达旧州的时候。

第一次到旧州,一听就喜欢上这个属于昨天的词汇,喜欢这种旧时光的痕迹。介绍的人却说,旧州是曾经的名字了,如今这里改名为功果桥。

功果本是一座桥的名字,和一段抗战的历史有关,和一条叫做滇缅公路的西南大动脉有关,是当年唯一的国际输血线路。为跨越澜沧江,修建了一座柔性钢索吊桥,为保护桥的畅通,还在岸边高山顶修了炮台。这座桥饱经日机轰炸,几断几修,在滇西抗战史上,是一座赫赫有名的桥。可是,我将去的时候,却被告知只有一个残损的桥头还在,更多的桥身早已易地修复重建。看不到的桥,淹没在水下的故事,时光把某些怀旧的情感埋到水下,或者随着流水远去,更多的人,只见到蛰伏在峡谷中的澜沧江水。可是,了解这段历史旧事的我,还是喜欢把这里叫作旧州——旧州之名,还有比抗战更久远的暗流潜藏,我不喜欢因一段历史而忘却另一段历史的某些做法,这也是我一直认为改地名是一种传染病的原因。

从功果桥电站会议大厅的窗口向外看了好久,在功果桥镇政府后院的栏杆旁徘徊了好久,我们不得不承认,旧州作为农耕时代云龙县治的所在,确实和这里鱼米之乡的称谓与现实的吻合有关,我臆测这个名字是在县治搬迁后才出现。云龙,最初叫云龙州,因脚下的澜沧江晨雾如龙而得名。可随着云龙本地盐井的相继发现并兴旺,封建时代传统的农耕让位于专营的盐业开采,县治自然搬迁到了有盐井的一个叫宝丰的地方。县治的搬迁,不仅带走了一地繁华,也拆散了很多显显隐隐的情感。宝丰和旧州的距离,在古代,足够把思念煎熬成相思。一种搬迁,两地闲愁。于是,一个很怀旧的名字出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旧州二字,饱含无奈与沧桑。

这样的旧念,也一直在我的心中翻腾。在启程之时,我给云龙的老同学发出将要到来的讯号。在知晓第一站是旧州之后,内心的狂喜无法言表,因为旧友在旧州,历经二十多年光阴的淘洗,渴念早已酿成微醺的甘醇,等待相聚时刻的痛饮。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旧州之夜,我在QQ上发了这样的说说:白云苍狗,如梦似幻,云龙梦里,谁会成为纠缠的牵挂?那夜,孤单的心在一个叫“澜沧江大酒店”的客房里辗转反侧,只要闭上眼,那个在桥上听歌的孤单老人,就浮现眼前。

那晚,在镇政府吃过晚饭,我们两个不喝酒的男同胞一起出了大门,暮色苍茫中,三个各怀心事的男人,走向集镇脚下那座横跨澜沧江的大桥,前面的人搂肩搭背,我自然一个人落在后边。

桥头,一个老人盘腿坐在桥栏边,面前的录音机正大声地唱着一首忧伤的老歌: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逃不离……那歌诱发了我内心深处某种情愫的共鸣,很想立即和他共坐喝一杯。可在这人地生疏的异乡,不敢那样放肆地发泄感情,就扶着另一边的桥栏静静地听。一曲歌罢欲走时,下一曲唱响的竟然还是这首《天意》。再次停下脚步,昏黄的路灯下,老人朴素的衣服干净整洁,沧桑的面容里有太多的故事隐藏,可我这个过客的共鸣仅仅抵近那个故事的表象,无法窥见情感的内核。他年轻时错过了什么吗?我心中的那个久远的人突然就那样浮出来,年轻时的事本不忍回忆,这样情境下的怀想更让人潸然泪下。不知道多年之前的那个她,多年之后是否安好。天空似乎有点雨,我踽踽独行在寂静的桥上,路灯拉长了我的身影。对影成双人?可是,那些连影子都不算的往事,让人情何以堪?

多年之前,苍山脚下,洱海之滨,喜欢过那个旧州女孩,似乎有某种两情相悦的可能,只差一步,我就可以在崭新的故事里怀念青春过往,可仅仅是某种刻板,让一种情感在青春年少的心中埋葬。后来的后来,当我们走入不惑之年,同学聚会风生水起,我们也随着潮流多次聚会。每一次别人无法觉察的落寞里,其实都是她不曾抵达的忧伤。好在终于有了她的联系方式。于是,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我们真实地相遇。知晓了彼此的世界,知道了过往岁月中彼此的艰辛。她终有福报,而我一颗不安分的心依旧在飘飘荡荡。想着从虚拟中走入现实,可是,在旧州的夜晚却孤灯独对……

徘徊桥上,往事迷离中,路灯竟然随着我的脚步相继熄灭了几盏。内心一紧,这是什么神秘的预兆?转身从桥中央慢慢回返。桥下,灯光在平静的水面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光线,听不见任何水动波起的声息,可我知道,平静的下面,一定有暗流涌动,碰撞,摩擦,回旋,厮打,每一个水分子都在说服对方:风生水起还是沉静安然。

旧州之夜,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传来。

在云龙的最后一个夜晚,她独自前来见我,二十五年的思念,不想与第三人分享。那晚,对坐回忆,倾诉那些旧旧的时光。我给她讲在旧州桥上的遇见,给她讲那首“一切都是天意”的老歌。我们都在命运的暗流里浮浮沉沉,可那些怀念,只能停留在当年。没有更多的私密故事生发,一切都是预料之外的平静,我们用长长的相拥告别那些旧时光,此去经年,我们在彼此的世界各自安好。

云龙旧事,一笔勾销。

暗流在水。

逆流。我喜欢逆流而上。我喜欢逆字里隐含的某种反叛和不羁的感觉。我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逆流而上抵达旧州的。

当中巴车在沿江公路上飞驰的时候,我在想,如此平静的水体,究竟是什么样的羁绊让亘古狂暴的澜沧江安静下来,安静为一种我们看不清体察不到的速度,甚至表面看上去是停滞下来的速度。疑惑中,听见同车的人介绍说,这是小湾水库的回水。

小湾?竟然是小湾!如此激动,似乎与小湾有某种深切的交集了,其实没有。我的激动,源于对小湾的向往。如果一定要说有过交集,那么,我到过汇入小湾水库的某一条支流的回水區。那是故乡一条流量很小的支流,名叫鸡街河。这条小河汇入一条叫漾濞江的江流,漾濞江也只是属于澜沧江的支流,小湾在下游更远处。在这个溽热的盛夏,我抵达小湾在那条支流的回水区。我想去那里钓鱼。那个地方,传说中有多人钓起过几十斤的大鱼,因为离城市远而不易销售,钓鱼就纯属一种娱乐。水库不允许钓鱼,我的一个朋友在当地,说若去可以给我开绿灯。爱钓鱼的我最终却没去成。

想去那里钓鱼缘于职业疲倦。我在一所中学教书,同时担任学校教务主任,这主任有时太苦太累,放假前我一纸申请递上去,请求去那个可以钓鱼的地方支教。去乡村小学支教一举多得,可以解决职称问题,可以远离那些烦恼的业务工作。一个人钓钓鱼拍拍照写写文,回归渴慕已久的田园生活。可平静的支教制度之下暗流涌动,我最终没有被批准,依旧操持那些烦恼的业务。如今看见这个地方竟然也是小湾的回水区,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顿生。即使与故乡那条江仅仅是同一条江的水,可始终有一种同宗同源的感觉。

逆流而上看到两条江流的汇合时,我立即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新生事物纷至沓来,我担心会淡忘那个场景。那是两种颜色的水的汇合(我拍摄完立即打听,才知道支流是沘江),穿过云龙县城流下来的沘江水颜色黄褐,而澜沧江干流的水深灰,两种色调的水在汇合处拉出百米长的区分线之后,才融合成同一种颜色安下心来。区分,融合,交汇,沟通,这简单的过程,是在短距离内用长时间来完成的。两条江流的汇合,是水体的汇合,是两种存在方式的汇合,更是两种地域多重生态的汇合。

汇合,注定了力量的壮大。我走过长长的地下甬道深入功果桥电站厂房去参观,那些硕大设备的飞速运转,发出恢宏的电流,让社会生产力得以不断提升,而源动力就在一百多米深的地下。那些看着平静的水面,那些看似安宁的水体,竟然蕴藏着如此丰厚的能量,在我们目力不能抵达的地下深处,用最猛烈的冲击推动水轮机组,水流转,电力生,奇妙的能量转换在幽深的大坝底下完成。那些涌动的暗流,是光明的使者,让我们看见了看不见的世界。

在那个正在建设中的苗尾电站,我发现了更多的暗流,涌动的暗流。

在我的想象中,大江大河的坝,都是钢筋混泥土坝,可是,摆在我眼前的苗尾大坝竟然是土石重力坝。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带我们参观的电站工程师微微一笑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据他讲,苗尾电站由于特殊的地质情况,重力坝是最适合的选择。最适合的当然是最好的。可是,很多时候,我们都在羡慕自以为高大上的物事。不知根底的羡慕,除了让我们黯然神伤,再无更多意义。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深刻领悟适合才是最好的哲理?

在苗尾电站的地下深处,各种安装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穿过曲折的走道,我们抵达一道关着的门,据说里面正安装发电机组。一个女工坐在一张简易桌后,面前摆着一个登记本。带我们参观的工程师说要进去参观,没想到她一口回绝:“没有证件,任何人不准进。”一路绿灯放行,突然遭遇拒绝,我们一时有点不习惯,都看向带队的工程师。工程师有点尴尬,他指指自己的胸牌,可女工摇摇头说:“连你也没有资格进。”好严格的门卡!从幽暗的地下重回地表后,那个工程师介绍说,各项施工都实行最严格的监管,甚至使用了北斗卫星来监控质量。严格的工人加上最新科技的运用,保障电站建设优质高效行进,不张扬,不喧嚣,一切都安然地行进。

暗流下质量升,我喜欢这样内敛严谨的行进方式。

这让我想到沘江上的太极图。那天然巨大的太极图无需赘述,我想要说的是多少年的暗流涌动之下,天然太极才得以形成,这是大自然的奇迹!

我相信奇迹,可我也是一个很世俗的人,在意一些寻常细节。当看到云龙那么多的奇迹之后,我开始改变一些固有思维。比如,住宿宾馆之类,我都自带洗漱工具,很少用宾馆的开水壶去烧水。(很多偷拍,揭露了某些服务员打扫卫生用洗脸毛巾擦马桶的随意,揭露了住客把小便解到燒水壶里的恶行。)可入住云龙的宾馆后,我查看了一下桌子上密封罐里摆放的茶叶,竟然不是一般宾馆的普通茶叶,而是正宗的云龙绿茶。打开细看,茶叶条索新鲜光洁,嗅嗅,纯正的茶香扑鼻而来。再查看水壶,干净无异味。于是放心地烧水,惬意地泡上一壶大栗树茶,让云龙的味道氤氲心间……

我喜欢喝茶,一直喜欢喝云龙茶,可一直不敢喝旅店茶。在云龙,终于奇迹般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次旅店云龙茶。

云龙水韵,正能量的传递。

暗流在桥。

桥,让河岸的人超越阻障自由往来,彼岸从此不再遥远。可是,沿着沘江的行走,让我对桥的这个功能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沘江,澜沧江的一条支流,在我抵达的雨季,这条“江”的水量,其实只能说是河,浑浊而不浩大,绵长而不宽阔。也许在遥远的年代,两岸曾经植被丰茂,古木苍苍,流水汤汤,可如今确实只能称之为河。在这条极为普通寻常的河上,却有着一些不寻常的桥。

我确实遇见了几座不寻常的桥。最先看见通京桥。那是一座在公路上就一眼可见的廊桥。两岸的桥亭瓦顶覆盖,中间的桥身依旧是盖着素朴的青瓦。整座桥没有浓墨重彩,毫无雕梁画栋,所有的木材都是原色,在风雨侵蚀之下略显沧桑。唯一悬挂于桥亭的匾额,也是黑底白字的简单素朴。桥的特殊在桥面之下。那桥,不是拱桥链桥,而是桥墩上用木料层层挑出以支撑整个桥身的伸臂式单孔覆瓦木梁桥。唯有的奢华是通京二字,让皇权抵达边地统治一切的意味隐现。

在彩凤桥,我看到建造模式和通京桥的雷同。我的视线被桥亭顶部的一个小庙吸引。那是一座建在桥亭之上的小庙,门开在桥亭中,庙却在桥亭顶上。想看门却关着。我不知晓庙宇里供奉着什么神仙,可我相信一定和这桥有几丝关联。一座桥,承载的不只是一段历史过往,还联通着某种内心的寄托与膜拜。我肤浅地走过,深入不了桥背后的故事,读不懂那些潜藏在暗流之下的深邃,越说只会越浮躁,就留一些期待,也许下次能再来,再来时,那道关着的门或许会开……

在藤桥,我看见了一座桥的死去。乍一眼,那桥确实藤蔓缠绕,走上去晃晃悠悠,心惊胆寒的恐怖感自脚底升上来。扶着两边的藤,踏上狭窄的木板,我走到对面桥下,想拍摄后面过桥的人。可由下往上一看,发现了问题所在。桥身其实有钢索牵引,只是外加的那些藤蔓遮住浮躁的视线,脚下的晃动让过客把注意力集中在安全过桥上而忽略了其他。略微的失望让注意力转移,我看到了桥头的古木,一侧是杨柳,一侧是合欢,两种树的年轮里,桥上晃荡的多少故事都被加密记录,可是他们只告诉流水,让流水带走了一切过往!

水流是带走了过往。就像这座藤桥,最初一定是藤藤蔓蔓牵连而成,可是时代飞速发展,更多现代桥梁的出现,让它仅仅作为记录一种桥的历史而存在。亦如通京桥彩凤桥,作为桥本身的联通功能正迅速降低,作为一种历史记录的作用渐次升高。这些桥的存在,本身已成为一种艺术成为一部史书。就像在通京桥边,很多人注意看桥,多走几步的我发现桥岸不远处的引水渠里沘江水盛。原来,在桥下游十多米处就有一个水力发电站。在枯水期,更多的水被引来发电,桥的渡人联通作用,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枯水期,对,在这个雨季,我在天池,竟然没有看到水满天池的景象。几年前的初冬我来过天池,那时的水位比现在高得多。怎么会这样?一位当地陪同的人告诉我,如今的天池成为云龙县城的饮用水源地,得到严格的保护。可是,随着城镇人口的增加,用水量也逐年增长。再大的天池,再多的降水,似乎永远无法满足城市的消耗。听毕暗恨渐生,恨自己也是一个城市用水人。一池碧水畔,人为活动在撤退,草木立即疯狂推进,可心却凄然——通向高水位的桥呢?

在天池背后一个叫大浪坝的高山草甸,我们面对苍苍古松和萋萋芳草狂放开来。斯文成为假象,狂乱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在草地上疯了好久,离开前,面对大浪坝脚下的潺潺溪流,我提出疑問:这里隔天池这么近,为什么不把水引入天池?那个陪同的温柔女性告诉我,天池在高处,大浪坝位置低,水无法向高处流淌。见我失望,她补充说:“不过,大浪坝的水和天池的水,在远处将一同汇入澜沧江,最终一定能够在一起。”

在一起,将来在一起,这样的诺言太轻许。很多理想和现实,就这样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这是我走在顺荡火葬墓地时最先冒出来的想法。墓中人看我们这些参观者,本来就有这样的隔世生疏。而我们看墓地,也是这样的陌生突兀。顺荡火葬墓地,是一个不寻常的墓地,坟墓暗处的很多物事,涌动着奇特的波澜。墓碑上的文字不寻常。墓碑正面多数是汉字,而背面是梵文。梵文,为什么是梵文?云龙的若河兄弟是这样解说的。梵文和古时候云龙盐井的开采有关。与盐业一起盛起来的,是盐马古道。顺荡有一个盐井,盐业的兴盛带动文化的发展,这里佛教盛行,梵文随之推广开。依照佛典,墓碑上的梵文可以让地下的亡灵无需经历六重劫难,一次就可以转化成人。

原来,用梵文是来生暗度,超越六层浮屠。可是,那些梵文墓,在一百多年的时光之后,却突然停滞了,就只存在了那么一段时间。是盐井的消失让客商不再?是佛教梵文遇到变故不再传播?(我问过是否有后人祭祀的问题,他们说墓主不全是外地人,可如今无人祭扫。我问梵文谁教的问题。他们说是如今公路边那个学校的位置上曾有座大慈寺,传播正宗的印度佛教与梵文。说一棵数百年的桂花树见证过寺院的存在。我想去看,却适逢假期学校关门。站在公路边看去,只见桂树简单的枝杈生长,看不出任何古韵。同行的一位本地老师告诉我,是有古桂花,可学校为了安全修剪过,只保留了少量的枝杈。)残存。寺院的痕迹残存,梵文的痕迹残存,顺盐马古道蜂拥而来的历史过往残存。通向物事本质的桥就这样隐没,人潮涌动,暗流涌动,可无人能解。

我是一个凡人,面对看得见的暗流和看不见的暗流,在一声空叹后,黯然离开……

云龙河桥,承载一河沧桑。

暗流在舞。

舞蹈,一种源自生活却又超越生活的审美方式。舞蹈属于我的短板,我喜欢那种凡俗得一眼可见的美。我平时看电视很少看那些舞蹈之类的节目,对风靡九州大地的广场舞,我更是很少关注。一直觉得舞蹈是以跳的人开心为上。可是,那天在诺邓,我却遇见了与众不同的与舞蹈相关的物事。

戏台,古戏台。一个浓墨重彩的古戏台。当然,那个古戏台是如今的仿古建筑,并不是作为文物性质的古戏台而存在。我所说的古,仅仅指向戏台的外观模式与我见过的古戏台类似,就权且叙述做古戏台吧。我在剑川的沙溪见过古戏台,那种受过千年戏曲熏染的古韵,不是简单的仿古做旧可以营造出来。外观的相似,是一种空洞的雷同,缺少经年演出浸润的戏台,仅仅是以一个躯壳的形式存在。

其实,我进门后是先看到并对大院中那个方形塔状直挺的物事感兴趣的。那个塔,底部作为基础的石料开始风化,上部泥土夯筑的部分也有一些脱落,顶部分两层,翘了几片瓦。对着它转了几圈拍摄了好多张照片之后,才知道它竟然是烟囱,是上世纪大炼钢时代遗留下来的印记。我是在拍摄烟囱时才发现进院子的大门顶上有戏台的。

我以戏台作为烟囱的背景拍了好多图片。一个个特别物事的存在,让我对诺邓有了更多的好奇。这时恰好那个解说员介绍这个戏台的作用。听完她的解说,我请人给我和那个戏台留影——因为这个戏台真的太特殊了。

这个戏台出现于诺邓的盐业开采时。可到了上世纪破四旧的时候,一切都灰飞烟灭。眼前的戏台以及戏台背后古时候的盐业管理机构,都是近年恢复重建的。几年前我抵达诺邓时,这些都不存在。

戏台上的历史更迭离合悲欢是演给盐业官员们看的吗?

不。所有的戏,是演给龙王看的。

大约和我一样,你一定想到演戏的目的是娱乐龙王,祈求降雨。很多水源地,民间都有祭祀龙王的传统,祭祀的目的是请龙王记住百姓的供奉,记得如期降水恩泽大地,可这里不同。卖了一个关子,那个漂亮的解说员才金口再开,她说:“这个戏台上不断演戏的目的,是要让龙王开心忘记降水这件事!”啊,原来这里是要忘记,是要乐不思蜀。戏台竟然也成为糖衣炮弹。目的呢?她莞尔一笑说:“龙王不降水,地下淡水少,卤水的浓度就高,煮盐就省时省力!”

乐不思蜀忘却本职的后面,竟然是盐工们的一把辛酸泪。白天煮盐,夜晚唱戏,灶前烧火铲盐的手换上戏服,一样的婉转悠扬出将入相。戏里的角色,暗合盐工梦想,于是戏越演越深,夜越来越长,长到卤水漫上灶台……

这是一个静默在戏台暗处的故事。我只看见如今的戏台,可那些戏,似乎在我心中舞过千万遍,就像后来,我第一次看就觉得分外契合内心的力格高。

力格高是云龙山地白族的一种民间舞蹈,动作与山地生产生活密切相关。我不去探究那些舞蹈动作的优美或狂放,我只想说,这是一场一见难忘的舞蹈,且是大型舞蹈,且演得一波三折。

预定的观赏是在离别的前夜。我们抵达那个广场的时候,架在高处的熊熊篝火正以狂放的姿势燃烧着我们的双眸。众多的手机相机立即被吸引,围着篝火的不是舞蹈员而是我们这群观众。奇怪的是,那刻确实不见力格高的主人。宽阔的广场上,就我们这群异乡人在围着篝火乱拍摄。疑惑中转了半圈,力格高主人未到,一场大雨却急切落下,一群人只好上中巴车回住地,引而不发,失落暗生。

一夜无话,天明,吃完早点上车告别云龙,可车竟然再次抵达那个广场。停下,音乐声起,盛大的舞蹈立即开演。数百人的分分合合,近千双手的上上下下,无数脚步的起起落落中,我们见证了白族力格高的与众不同和豪迈大气。原来啊原来,一场欢快盛大的力格高,才是送别的盛宴。大气的队形变换有过现代编排的痕迹,可粗犷豪迈的动作依旧是纯粹的山地味道,是初始的白族味道,是正宗的云龙味道!很想突入盛大的队伍,享受一份舞蹈的自由舒展,可离别的号角已经响起。

舞蹈之下,你一定看到了什么,而我,只看到暗处涌动的一點点,且不一定正确的那么一点点:龙王看戏是要遗忘,我们看戏是想记住,记住云龙的物,记住云龙的事,更记住云龙的人。

对,记住云龙的人。在云龙的三天里,我竟然突破了自己的清规戒律。

患慢性咽炎的我,不饮酒已近一年。可那晚在诺邓,我喝了三杯。那是色泽暗红的五味子酒,入口甜香清冽,喝下回味悠长。是酒好让我开戒?不,再好的酒都诱惑不了我。是劝酒太烈抵挡不住?不,那晚的酒都是随意喝不强求。我一桌一杯敬酒三桌,是因为云龙人的盛情。那些从始至终谦和地陪我们的云龙人,用他们的人格魅力感动了我刚到云龙的陌生之感。

十个月的戒酒,心中的暗流早已澎湃,只是一直找不到发泄的契机,今夜,我就喝三杯,敬云龙舞,敬云龙人。

云龙舞韵,一生氤氲。

暗流在下。

很多浮在表面的,都是现象。暗流始终在下,隐秘在表象之下。

在那个叫诺邓的古村落,我们沿着村中的石阶小道从村脚一直走到村落中央的大青树下。看那个曾经的提举司衙门,看那些小成一颗印的陡坡上的庭院,看那些饱经世纪风雨沧桑的古建筑,看陈旧年光的气息缓慢散发到尘埃之上。

在一个七滴水的小院中,我被悬挂在房中表面布满青霉的火腿吸引。那些火腿,是上过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2》的食材。外观陈旧的霉烟下,是经年时光雕琢的火腿味道。火腿作为美食的一种,我一直喜欢享用,可却不懂制作。在看了《舌尖上的中国》之后我才知晓,那些喷香还需时光来酝酿。我的哥哥,本是一个腌制火腿的高手,深受纪录片启发,腌制秘籍加入了两年时光这一配方,加上他地处苍山西坡高处,火腿的味道自是不同凡响。我的火腿就全交给他制作,年年腌制,三年一个轮回,那些时光的味道之下,亲情的暗流在涌动。

一路拾级而上,过名叫“腾蛟”的木牌坊后直抵最高处的文庙和玉皇阁。在那里,层级而上的诺邓古村落清晰呈现眼前。自然的村落分布里,似乎有某种秩序在暗处潜藏,可我的目光却发现不了这个规则,思绪也理不清这样的规律究竟是什么。

在庙宇门口照壁旁的大树下,我再一次驻足思考,可依旧没有什么结果。思绪纠缠不清,同行的本地人却说,那个照壁之下,是鬼魂所在,照壁之上,是神仙的居所。一墙之隔,竟是地狱和天堂,那么下面的诺邓村落呢?

在那个美女的叙述中,原来诺邓民居的分布竟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靠近河流的最下面是煮盐的作坊。上一层级是管理者办公和休息地,如大青树下的提举司衙门。最高一层级是孔庙和神仙之地。原来,这一切表象之下,竟是等级的暗流在涌动。那个文庙,是封建时代破例特批建在自然村的文庙。诺邓,因为盐井而经济发展,因为经济发展而兴办文化,文化兴而文人出,进士举人秀才层出不穷,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大自然的馈赠开始。

那个高处的文庙,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作为村里的小学校而存在。高处的学校,似乎隐含着“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几年前为了文物的保护与修复学校搬迁了,可这里的修复进行得小心翼翼。那种刻意的缓慢与慎重,正是我喜欢与期待的速度。我最怕修旧变新,最怕那种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曾经。在高大空落的玉皇阁里,一切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好的修复方案。

学校的搬迁,大约有旅游发展的原因,更关键的是新的竞争早已消弭了旧的等级。新的暗流正逐渐形成,这是充满正能量的暗流,我在参观旧州的“吹吹腔博物馆”时就感觉到了这种暗流的存在。

旧州,云龙的一个乡镇,竟然建有一个大气的博物馆。踏入博物馆,对那些琳琅满目的旧物我一晃而过,却对挂在墙上的几件旧戏服情有独钟。那些需要保护的,那些需要抢救的,都是日渐式微的物事。而在云龙,很多物事不需抢救,民间依旧按自己的方式,在缓慢中完成自我传承,在涅槃中升华壮大,并形成自己独特的魅力。

记得某次到云龙一个乡镇学校参观,每一间教室都有多媒体、电子白板、投影仪,全县每年派出大量教师到沿海学习。政府一年对学校的投入,竟然是我等望尘莫及不敢想象的数字。教育上的高投入,虽然效果滞后但一定有丰盈的回报。我当时就想,云龙哪来那么多钱?几天前在功果桥电站听了管理方的介绍后才知晓,穿过云龙的澜沧江,不仅带来光明,不仅带来温暖,还带来巨额的财政收入,让云龙人享受优质的教育……

江流在低处,学校在高处!在云龙,这不是暗流,而是一种澎湃浩大的正能量流!我喜欢这种正能量的存在,更喜欢他在云龙的不断壮大。

在诺邓文庙前粗壮的黄连木下,古老的风吹过古旧的树,沙沙声依旧,可早已是时代新声。对着渐渐翻出红意的叶片,我对自己说:树叶红时,再来一次,看云龙日新月异,看美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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