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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甑子·火熥

2017-05-26朱法飞

大理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巷老屋母亲

朱法飞

老 屋

如今,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的我,许多往事如过眼云烟。但是,对老屋的怀念却是悠悠长长,历历在目。

少时读书,随父亲在滇东南小城丘北度过。在一条名叫大营盘的老街上,住在一个老四合院内。时下,现代人的居室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居室也一改再改,原先的二室一厅上升为三室一厅、三室二厅,更有甚者建起了自己的小别墅,且有法式、欧式等多种风格。对老屋似乎不屑一顾了。老屋的生活和故事已显得古老陈旧。新城的建设者们拆掉了老屋,连同童年的笑声、举着风车欢跑的身影及长辈的训导。然后立起一堵堵的新墙,很洁净,装上了一扇扇防盗门、防盗窗,把自己像小鸟一样安置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如今我离开小城也住进了楼房,却常常怀念我住过的老屋。

记得小时候把爆米花撒在小巷中,希望能长出绿绿的秧苗,其实那只是儿时的瞎想罢了,苗儿至今还是没长出来,留下的回忆却是永远的。墙上冒出了厚厚的青苔,墙缝中滋长出不知名的野草,与歪斜的灰墙,破旧的窗棂,褪色的雨棚形成了不同的音节,奏出了远古的清音,一如老人晨练回来的脚步声,和谐,澄清。静静的檐头读着小巷人们的步履,总在星空下散步、月影舒展、细雨无声之夜,默默地倾诉往日的风景。

小巷是闹市一根无形的拐杖,搀扶着两边巷壁伫立着。小巷是闹市一条涓涓的溪流,携人影而行,如同一艘缓驶的小船,闲适,轻松。走进斑驳的巷壁,紧张的脚步自然得放松,小巷以独有的平静拥抱着你。与闹市匆匆急行的人群和喧嘩相比,小巷的安静总是让人们怀想起在巷中走过、摔过、生活过的故人。

曾经年少的现也变得年老,石板路上的身影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孤独的拐杖落地声却久久回荡,那是一首诗,那落寞、沉默无言的一幕,如秋日的落叶般。

“老伴”是多么温馨亲昵的称呼,老屋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老伴”?

住在一起的邻居全在老屋怀里温馨地生活,早晨生煤炉的青烟与唰唰的扫地一起唤醒了老屋。老屋里洗菜的热闹、做饭的香味,吃饭时串门的随意,是在混凝土的钢筋骨架里所决然没有的协调,堂前做个什么小吃,家中有个什么喜事,你家有份我家也有份,欢乐与每一户同在。

我的长辈,他们的长辈,都在这里寻找到了“远亲不如近邻”的温馨,他们有相同的经历,他们都挺着躬弯的腰骨,经受着风霜雪雨的摧拍,支撑起一个个温暖的家。老人与老人,旧物与旧物,旧的门槛和窗户,相依相伴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这是老屋最深沉最感人的,而小时候我们没有此种感触,只知道在老屋里蹦跳、穿行、戏耍。

老屋的构架已经难以找到几何图形了,只有堂前的天井还是四四方方的,“无玻璃的大窗”,小时候我总是这样叫它,那里有着我们无尽的节目,在那里淋雨,在那里看星星,在那里放烟花,叠起高椅探望天井边檐下的燕巢。巢现在还在,它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雏燕。燕巢又小又破,雏燕们长大后仍会一年一年地回飞。燕子是怀旧的。今年,回家探亲,我又一次回到了老屋,像燕子一样又一次整理起了家。一番收拾后,坐在陋室里,倾听古典音乐,天窗上漏下些许光亮,我如古人般盘腿坐在苍松下,聆听高山流水的写意。老屋对我而言是一种心境,就如一位作家写到的:沉静在河流的最底屋。澄净中我感觉着老屋那颗慈爱的心。在雨季,雨形成雨帘将老屋围在中间。老屋、小巷都有了难言的惆怅。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瓦砾,像老屋嗒嗒的泪,这是老屋无言的宣泄吧!雨从檐头滴落在那流光的小河,带着老屋的故事慢慢地逝去。

老屋似乎没有将来了,周围的新楼越建越多。我想,要破坏一座桥很简单,但要割断一河的水却不容易,河水仍旧清澈地流,怀念老屋,我的心情……

甑 子

外婆在世的时候,没有问过那把攀枝花甑子置于何年何月。如今询问母亲,她说不晓得,在她上世纪50年代嫁到刁家做媳妇的时候,那把攀枝花甑子就已经是旧木甑了。如此推来,现在闲散在废筐里的攀枝花甑子,起码也有几十年以上的岁月了。

我家废物筐中的“废物”,其实都是一些具有纪念意义或是能起到教育后代作用的物件。就那把攀枝花甑子而言,虽然已经散架了,但甑梆、甑担、甑筛和篾箍、草盖等零部件一样也没有少。我敬佩长辈们的心计,我相信他们把木甑之类的物件保存下来,绝对不是想让这些物件成为古董或是文物。毕竟,他们都是知识层次偏低甚至是文盲的偏僻山乡的下里巴人。他们之所以不烧不扔,是因为他们不想背“过河丢拐棍”及“饱饭三天就忘了饿肚三年”的骂名。再说,这些物件是教育子孙后代的活材料,它比教科书中的文字和图片还管用。去年春节,我带十二岁的儿子回家,儿子就好好地受了一回教育。

那是儿子跟他堂兄妹捉迷藏玩的时候,无意中在楼上发现了那只废物筐。当他看到竹碗、木盆、竹槽、木瓢及散了架的木甑时,感到很新奇,就忘了去找堂兄妹,而把竹槽穿在脚上,把木盆扣在头顶,手拿木瓢来到我跟前,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随即告诉了儿子那些东西的名称,又于当天把木甑的零部件用水发了,洗了,并有意让儿子帮忙,把木甑箍了起来。第二天晚上,我跟母亲商量用木甑蒸一甑玉米饭,让孩子们尝尝,母亲同意了。

当我把滚圆匀称的金黄金黄的黄玉米饭摆上桌子,并辅以四菜一汤的美味时,我儿子及他的堂兄妹们居然只尝了一口就说不好吃,而且还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喂猪的嘛。”说完,就想离开饭桌。我生气地叫住他们,让母亲给他们讲讲那把木甑都蒸过些什么。母亲眼里噙着泪花,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别为难他们。如今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让他们享享福。但愿那把甑子永远不蒸过去不得不蒸的东西。”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子问我:“奶奶怎么哭了?”我说:“奶奶是为你们过上幸福的日子而哭的。”儿子又问:“我们过上幸福日子了,她怎么不笑,还哭呢?”我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因为你们不愿吃玉米饭。”为了让儿子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向他讲述了那木甑曾经蒸过苦荞、青稞;蒸过南瓜叶、芭蕉根;蒸过豆腐馇花、泥山药;蒸过树皮草根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要比黄玉米饭难吃许多倍,但曾祖父吃了,爷爷吃了,爸爸及叔叔们也吃了,正是这些东西救了我们的命,社会才发展到今天。儿子虽然没有完全理解,有的内容甚至连听也听不懂,但我还是讲了,特别是“五八九年”及“文革时期”,我讲得很是投入,很是动情。因为“越穷越光荣”的口号在脑海里总是想藏藏不住,想抹抹不去。的确,那木甑从我记事开始,就是正常年景,蒸的都是包谷饭,只有到了逢年过节,才偶尔蒸一甑包子馒头或是大米饭。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八十年代才陆续有所改善。

童心无邪,句句至真。如今实现电气化了,大多数人家煮饭都用电饭煲。那种又笨又慢的木甑需要费力且不说,还要耗费许多能量,淘汰了是好事一桩。再说那玉米面,就我们寨子而言,自从进入八十年代末期,的确就没有人再用来做玉米饭吃了。田多的,大米已是自给自足。田少的,也用玉米酿酒、喂猪、卖了白酒、肥猪买大米。要是哪家设宴吃的米水差一点,还会背上吝啬小器的名声。

木甑,那把闲置了近10年而又被我箍起来的木甑,不知道可曾被母亲及家人又使用过几回。从各种情况估计,那木甑只有可能又乖乖地躺进“废物筐”中,成为一道让人追忆穷酸的风景。

火 熥

回到老家探亲,出滇南丘北县城,过普者黑,经曰者镇过红花山就到山楂树村。此为滇南高寒山区深山古村,地僻人稀。我们沿三尺石板穿村而过,偶见一老人坐于路边柴捆上晒太阳,双膝岔开,腿间笼着一物。近看,竹篮形状,有细细烟雾自中升起。母亲开口:“哎,是火熥嘛!”同行者纷纷了然而笑,唯我陷入云里雾里。经母亲解说,方知火熥乃老家惯用的取暖工具,形似火炉,却更为小巧方便。

老家火熥种类繁多:瓷质火熥,陶罐火熥,铜火熥,木火熥,竹火熥……皆因不同火熥内外罩材料不同。据乡亲解释,老家常见的是竹火熥。竹篾编成外罩,内底铺一层草木灰,亦可盖些山核桃壳——为其隐隐透出的油香,其上再盖四分之一深的木炭,炭火便在其上静静燃着,最后撒上一层热灰,护住产热源。热灰之上,是铜丝或铁丝弯好的网盖,上覆汤羹或是点心,手脚暖了之后胃亦迫不及待得到了满足,一举多得。老人递给我一只烘好的板栗,咬了一口,并不如何烫嘴,然,热量是从中心透出来的,是与口唇温柔的问候,而后面香味轻轻充斥于口腔内,比之土菜馆甫出炉、尝一嘴便烫得呼呼喘气的炒板栗,无疑易于接受得多。更有木炭壳干燥的香味混合其中,那种香是阳光下的欣喜,原始的树林里蓊郁而出的生命精神焕发,最直白的,亦是最透彻的。

母亲说,在她很小时,冬日里,若有人膝下未笼着火熥,倒奇怪了。火熥是老家必备的家什。我来自老家冬天的记忆,在这一瞬苏醒。外婆还在的时候,常常坐在外堂的竹椅上,洗得发白的围裙舍不得脱下,用一只套着护袖的臂膀拉幼年的我,靠近她。她的手如嶙峋的枝丫,但出奇的暖。老式的房屋冬日不免漏风,支离破碎的呜呜声敲打着窗棂,外婆抓紧我小小的手靠近膝头,我懵懂地感到,一股暖流自掌心缓缓扩散到全身,间有外婆搽的润肤霜香气。又想起,外婆离去后很多日,我从县城辗转回到老家,阳春天气,老屋子却阴阴冷冷,那把竹椅犹在,火熥孤零零地躺在一侧,铜网盖伶仃地支楞着,残了一块的身躯,把我悲哀地望着。我蹲下身捧着它,透骨的凉。那一刻泪水才真的被勾下。

听母亲说,火熥原来还是老家人逢年过节的串亲礼品,甚至新娘子过门的必要嫁妆之一。火熥似已成了一种邻里关系的象征,它燃起村里和睦的气氛,白雪茫茫的日子,便给这宁静的故里罩上安宁的外衣。我们团团围坐,流年瞬息;或者唢呐响起来了,喜娘高声地一唤,劈里啪啦,有爆竹的碎屑沾在了火熥灰上,哦,那火熥的把上亦是贴了彤彤的“喜”字,一并,送入彤彤的新房,守望彤彤的幸福。

但后来呢?为何大家再熟稔不过的火熥,在我听来,竟是如斯新鲜事物?我生于老家,但长于“遥远”的县城,冬有暖气空调,若手冷足冷,亦有电热毯、电热袋,无机会与火暖这种方式打交道。我远离了透骨的寒冷,但在无形间抛弃了对寒冷的感知,亦丧失了由冷至暖循序渐进的体会,以至于多年后再一次接触火熥时,竟不耐烦于慢慢上升的温度,径直扑向空调开至最高温。这已不仅仅是火熥的隔离,更是自然界对我的疏离——人类的脚步太匆匆,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一路丢弃与自然构以联系的对象。火熥,乃至火炉,木炭,这些陌生的字眼,象征着我们与自然最后的诀别。

林语堂在自传里对理想生活的构想是:“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点个舒舒服服的火炉子。”这种至简的希冀如今竟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无论是县城还是如今所工作的州府的冬天,唯一能够活泛我手脚的,只有空调,以至于母亲在我回文山前塞过来的那个热水袋,居然成了宿舍里的香饽饽。诚然,它比不上空调的暖,但若你将一捧独属于你的热拥进怀里时,便会懂了——这是一种可直接抱住你、与你温存的热量,不需借助空气的层层隔膜,不需借助电或风扇的冷漠传递。我开始想念火熥上那一缕氤氲的烟,铁丝网一侧煨着的馃子,以及家鄉的人们。他们比之我们,更有接近自然的能力。古人对“火”的分类就有“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海中火”,而今天,“火”之于人们最初的意义被模糊了,留下的,是人们对自然离己愈来愈远的无力与麻木。

不如在这与自然无比接近的时候,且行且珍惜。老婆婆和蔼地笑着,从火熥中慢慢掏一个馃子分与我,我虽不甚懂她的语言,然握住馃子的一瞬,有陌生而熟悉的暖流灌注我的全身。坐在柴上,听母亲尝试着与婆婆聊山楂树村的故事,脚边芦花鸡叽叽咕咕。婆婆的儿子亦取一火熥给我,把它笼在膝头,仰目天高云淡,吁出胸中浊气,陶然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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