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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

2017-05-26张凌云

大理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味道

张凌云

我一直以为,最能带来家的感觉的,不是视觉,不是声音,而是味道。

味道是一种复合体,是交融着嗅觉和味觉的感知。我所说的,主要指嗅觉。离家越远,日子越久,就越怀念从前的那种味道。那是一种能一下把你带回,从芜杂的社会遭际和蹉跎的岁月流变中突然转身,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的味道。

一次次的返乡途中,我一直在寻觅曾经的味道。

味道最直接的表現场所是厨房。尤其是在晚上,这样的冲击更加深刻。就像一根火柴,刹那间划亮了漆黑的夜色。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站在熏得乌黑的低矮屋檐下,高谈阔论在外的感受,学业或工作的所得,遇到的不平和牢骚,父母他们一边听着,一边飞快地盛出一盘菜来:“快,端上桌!”热气腾腾的氤氲中,熟悉的气息直扑脑门,仿佛我端着的不是菜肴,而是一盆散发着热度的饱满亲情。

我常在驻足之间寻觅味道的轨迹。狭小的厨房内,一只蒙尘日久的白炽灯泡发出晕黄的光,腾起的烟雾使得空间更加仄逼,都快看不清东西了,手脚不能乱动,稍不当心,就可能摔坏碗勺或使锅盆倾覆,却有一股执拗的气味从某个角落袅袅升起,继而以强有力的姿态将周围的纷乱嘈杂踏于脚下,成功地完成一次逆袭。

那些轨迹,可能是正在爆炒的一锅菜,扁豆、茄子、韭菜、青辣椒等各种蔬菜,或与肉丝鸡蛋混搭的小炒——这从铁铲响亮的翻动声可清晰辨出;还可能是慢炖焖煮的其他东西——那就颇有意思了,因为昏暗中看不清它们的身影,得用鼻子去仔细搜寻。

对了,是炭炉子上炖着的鲫鱼汤,鼓笃鼓笃地,气味慢慢顶起了很轻的铝锅盖。高压锅有嗞嗞的声音传来,一股肉香随之溢出,原来还有熟牛肉。好像有虾的味道。摸索着打开橱柜门,是的,煮熟的一搪瓷盆小虾躺在那里。难道还有猪肚肺?瞥见灶台上还搁着一口锅,掀开一看,果然,好大一只酥烂的它就等着切碎搭配……

那些味道,如点点的星光,映照着我的往事,发出慈祥的笑意。父母之爱是天下最无私的爱,他们对儿女不遗余力的犒劳,使每一道家常菜都可写成一首不需抒情的赞美诗。

民以食为天。味道的本真之美,自然反映在那些承载它们的朴素载体。我怀念那个阴暗狭小的厨房,它容纳了我有二十年光阴,我对其间的各种物什充满感情,尽管已经陈旧得有些难以容忍。譬如,那只从记事时就存在的黄色碗柜,油漆早就斑驳,上面沾满了抹不掉的油垢;缺了角的台面瓷砖;早就不用的碍手碍脚的灶台;还有粗瓷笨重的盆碗,有些发黑的筷子……

但我喜欢它们。发自内心的喜欢。那些熟悉的味道使我忘记了所有不快,却轻轻托我于童年的掌心。我会在烟光火燎中忘记了时间,厨房也在我的眼里不停位移,幻化出各种各样的画面。向前,是另一所老宅的厨房,那时还没有煤气灶,油烟机,灶台是做饭的主要工具,麦草燃起的炊烟在屋里弥漫开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香味,母亲一边往灶膛里塞着草把,一边絮叨着什么,火光照亮了她年轻的脸庞。再往前,是外婆家的厨房,外婆一边燃着柴草,一边拉动旁边的风箱,火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响,响得听不见门外的北风,只听见看见屋里腾起一团的温暖。

有人说,炊烟是屋顶的庄稼。那么,屋顶下面的厨房就是土壤,土壤内,连着我们的故土之根。父母长辈们用他们的双手,一辈子浇灌着这些根系,即使已长成参天大树,在他们眼里却始终是长不大的幼苗。

味道的第二束光芒来自房间。

刹那间打开一扇门,就像打开一扇窗,一扇瞭望记忆的天空之窗。

“猛力一推 双手如流/总是千山万水/总是回不来的眼睛……猛力一推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的透明里”

就像罗门的那首《窗》,推开那扇门,我也被反锁在走不出的透明里。

透明着的是我的过去。一只只晶莹地陈列在那里,原封不动的,和从前一样,没有人挪动它们,更没有人破坏它们。

挪动它们的是我的嗅觉。从我推开门的刹那,各种干燥的、潮湿的、酸腐的、呛人的味道直往怀里扑来,就像失散许久的孩子找到了亲人。不需要眼睛,也能清晰地辨认他们是谁。我知道,他们受委屈了,我这一走,就是数月经年,而再回来,恐怕相隔更久,我只是随着时光漂泊的驿站,他们却构成了一成不变的家园。

现在,我回来了。面对孑落在时光路上的孩子们,一层层地捡拾往事。那只只有两层、用杉木条搭成的书架,几排旧书散发出的强烈气味还停留在那里,翻开其中的一本,手指落在多年前滑动的那页。打开一只抽屉,一种陈旧的味道霎时如夕阳淹过房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昨天一个个地安静地躺在里面,有的是老照片,有的是老地图,有的是用过的盒子,有的是破损的钢笔。打开衣柜,当年穿过的衣服不少还整齐地叠在那里,散发出有些发潮发霉,又混着樟脑丸的熟悉味道,一如记忆中的小时候。那些硕大的旧棉花胎也垒成几排,旁边紧挨着棉布被面,那有些呛人的棉絮味,让我一下想起钻在泛潮而又厚重的乡下棉被里的感觉。

房间里全是过去的味道。它们层层包裹着我,用看不见的绳子捆绑着我,迫使我无法在现实的空间里呼吸。于是,我搬起一只纸箱,来到屋外有太阳的地方。

但是,味道依然追随着我,将我沉浸在昔日的阳光下。事实上,最吸引我的正是那些堆放在房间角落的纸箱,那是对时间最好的证明。我将纸箱翻开,各种书籍、试卷、作业本蒙着灰尘的味道抖落开来,分别铺开了走过的上学之路。从它们纸张的脆弱和霉变程度,以及接受阳光洗礼的发酵程度,我感觉到味道不同的重量。曾经的对或错、蒙昧或明白都不再重要,它们一同组成了我过往的人生。

我从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味道如摊开的河流,从我身边分过去,又旋即拢在一起。

我走过空空的桌椅和凳子,多年前的红漆气味还停留在那里,手一摸,似乎感受到当年的温度,一家人谈笑家常刚刚离开。走过旧的缝纫机,鼻子立刻找到了那根老是飘着机油味道的皮带,提醒我这台机器上发生过的故事。走到某间屋子的一角,那里是曾经堆积粮食的地方,圈粮的围席还在,依然游荡着带着芦草和土尘味儿的收获气息。

我终于走过各种不同的房间,走向院子,再走向二楼的平台。

这里的味道更开阔,更令人遐想。我看到院子里有一口井。俯下身,井壁有淡淡的水腥味传来,想起当年和哥哥争着打水的场景。院角有一棵老朽的葡萄树,枯叶拂来西风的气息,却想起夏天时收获的累累喜悦。我摸着水泥刷过的墙壁拾级而上,忽然看见一株小草长在台阶中间,而台阶内侧已布满了青苔,隐隐浮动植物的青翠,不禁感叹,岁月的味道,就像汲水的声音,那一片潮湿,不仅停留在坚硬的水泥上,更是浸润在我们的心里。

味道的第三和第四只火把,来自季节和田野。

我站在平台之上极目四望。田野摊开了一本大书,等着我去阅读。家乡那片辽阔的土地始终是我生命的母体,无论走到哪里。田野在四季里飘绵着不同的味道,照亮我迟钝的神经。

最强烈的感觉来自收获的季节。秋的十月,大地散发出熟透了的味道,沉甸的稻穗,火红的高粱,钻出地面的红薯、花生,鼓胀得开裂的芝麻、向日葵,以红、黄、褐为主基调,既像一块色彩斑斓的调色板,更像一口天然的巨大火锅。

我喜欢那种浓烈的成熟味道。秋风猎猎,无边的稻浪翻滚起伏,但看不见河的那头,只看见高大的青纱帐沙沙作响,不停拂动变得血红的果实,阳光在带着血丝的叶片之上跳着金属的舞蹈,那种干净的、带刺的、有力的味道直扑鼻孔,全然不同于任何其他季节。前面就是家乡所在的村庄,一条大路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苍穹之下,我反复用脚步丈量着出发与回家的距离,渐渐地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

那一刻我将灵魂交给了生我养我的大地。大地包容着我,用它深秋的气息体温传递着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喻意。那种只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的感觉,除了味道,没有谁可以替代。

另一種收获的味道来自春末夏初的五月。这是不同于十月的感觉,清新、温暖,带点淡淡的惆怅。属于春天的最后背影也远去了,但一种芳香的余韵却在大地之上蔓延,可以是花,可以是籽,也可以是老去的躯体。

那是由蚕豆、油菜籽、麦粒组成的交响。我一直想给不同的气味冠上名字,就像颜色可以有红黄蓝绿,听觉可以有轻重缓急,口感可以有酸甜苦辣,气味亦可获得直观的符号,可惜我没有那种本事,无法给那些很难用语言描摹的微妙差别以精确的定义,只能人云亦云地跟着气味的本体,抒写我对它们的景仰和爱戴。

蚕豆已走到生命的尾声,紫中带黑的小花孤独地在风中飘零,有些粗壮的豆荚还陪着花儿一起长在植株上,更多地却已连根拔起,拿回去摘干净了,地上空落下泥土的芬芳。油菜的命运不同。油菜花早已无影无踪,主角变成它们的果实,空气中浮动着一种热烈的香气,那是有些油菜籽迫不及待地钻出果荚,随风奔向大地的味道。油菜杆干瘪着身子,人们只需轻轻一割,就将它们一起捧回了家。但根茬还在,地上还遗落不少的果壳,关于春天的传说还不肯离开。

麦粒在远方浮动着清香。这个时候,有的麦子已经收割,有的还留着绿意。这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家中捧着粥碗,一个人听着嗅着周围的气息。太阳起来了,露水退去,农人们下地走过的声音也开始变轻,蚕豆、油菜籽、麦粒构成的气浪却一下涌了上来,融融的,暖暖的,化在渐渐升高的阳光里,就像青春的味道。

关于夏和冬的味道同样精彩。难忘盛夏的田野。烈日当空,田野在憩息,所有的植物也都慵懒着身子,打着盹儿。你若冒失地闯进它们的领地,立即就会被它们猛兽般掀起的热浪灼伤。

那样的经历常常发生在水稻田或棉花地里。植物组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除了瞭望天空,别无它途。你只想着能尽快离开,尽快摆脱那些稻秧、稗草、棉铃果和自己的汗臭带着狂野气息的拥抱,那种体验,用流行的说法叫桑拿,但此刻你无心享受,只想着逃离。

如今我却无限怀念起曾经的“桑拿”经历。时过境迁,我已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体会了。回头想来,那应该是田野和季节精心的合谋,在最滚烫的时分给你身体的记忆以最深刻的烙印,从此你的一生都将向那片土地臣服。

我踩着四季的脊背向冬天走去。现在,大地一片岑寂,植物和土壤都安静地噤着嗓子,只听见风低声的吼叫。但是,我仍然嗅出了暗处涌动的味道。

冰河在后退。一只破旧的水泥船,撑起竹篙,奋力前行在冬天的最深处。那些冰面顺从地碎成小块,水和冰交融着一种凉凉的气息,往我的身上脸上扑来。

我感到一种温暖。原来,严寒并非不可战胜,追逐的孩子们手里拿着的冰块,已经冒出热气,水珠一滴滴往地上渗去,在我的眼里渐渐汇成一片海。

是的,没有谁能阻挡希望的步伐。雪在慢慢融化,被雪覆盖的菜园又露出了勃勃生机。那些青菜、萝卜、菠菜、芫荽在大地乳汁的滋润下,又在传递熟悉的家常味道,它们孕育着生生不息的人间,并且孕育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我摊开了一只手掌。味道的第五支,也是最后一支灯盏,聚落于时间的晨昏。

时间是一切事物的催化剂,可以改变许多东西,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味道,在岁月的检阅下有多少能留存下来,要打个很大的问号。如同一幅有框无图的画,上面的风景随着时光的侵袭不断褪变模糊,当某一天你蓦然回首,是否还能辨认出曾经熟识的色彩和线条?

所以,我珍惜每一次机会,在每一个太阳起落的日子,在每一轮春秋代序的季节,虔诚地去搜寻品味那些味道。

汉语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语言。细细揣摩,味道两个字本来包含道字,于是也拥有了道的种种内涵。

味道像一位君子,或是一位逸士。他从不向你乞求什么,也从不主动谋面,尽管你可能忘记他、冷落他,他始终就在某个地方,甚至静静一待多少年。味道有时近在眼前,有时又飘渺无影,随天地游走,随造化移形,类似庄子《齐物论》中的“大块噫气”,或者所谓风。但味道又比风更丰盈饱满,味道有着更加复杂的成分和情感,在年轮的倒影中呈现出不同的镜像。

味道会随着天气晨昏的变迁展现阴阳两面。如同人的心情,相同的面对,不同的喜悲。我也是如此。面对同样的场景和味道,我的感触会有变化起伏,有时会不再感动充盈,而是无动于衷,甚至厌烦憎恶。或者时喜时悲,过去的既已过去,不会重来,再去追求不可回溯的东西,有意义么?

是的,这些年来,曾经的村庄已渐行渐远。老家的房子搬过几次,如今父母已搬到镇上的新居,原来常住的房子难得回去,还有一处已差不多成为废墟,那些记忆,那些味道,终究是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了。

但味道在往时间的深处蔓延。不论我们的足迹划出怎样的轨迹,味道还在那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已不像年轻时那么苛责,许多时候变得简单,所以,在我心里不再追求味道的丰满圆润,而是有点意味就满足了。

于是,我满足于一次次返乡途中偶拾或捕捉的种种味道。高速公路上,放慢车速,敞开一点车窗,深呼吸一口田野里遍地金黄的庄稼;在老家的村里住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用木头穰草点燃炭炉子,闻那滚滚冒起的人间烟火,然后,惬意地拎到巷口,看披着草香下地的村人,捧着粥蹲在地上的邻居热情地打着招呼;拉开老屋的某个抽屉,惊喜地发现了一张小学时的老照片,包着它的旧报纸都已焦黄,而照片上的自己却是那么鲜亮,仿佛清晨蘸着露水的小树,耳边回荡春天清脆的风铃……

我终于明白,上帝对我打开了一扇窗。也许,我对嗅觉有着天然的敏感,所以味道才能穿越时空,长留在我的身体和思想内部,并依然固执地以仰角的姿态向远方生长。

日月浮沉,大道至简。味道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饱含着亲情和岁月的积淀,是长在时间里的最淡而最香的一杯茶,最清而最醇的一壶酒,将陪着我们在大地上走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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