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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性词与实词的分类

2017-03-11石定栩

文化学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缺项复合词实词

石定栩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学林人物】

属性词与实词的分类

石定栩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以句法分布特征为实词分类,是语法界的共识,但很难找到对内有普遍性,对外有排他性的特征。惟一的例外是属性词或非谓形容词,即只能修饰名词,但不能做主语、宾语,不能受“很”修饰的一类词,一般都分析为实词的一个类别。不过,属性词的有些特征是由非句法因素决定的,还有一些是特殊的搭配要求,或者说分布中的缺项。缺项分布是个普遍现象,可以作为划分实词小类的标准,但不宜作为实词的分类标准。

属性词;非谓形容词;定中复合词;缺项分布

一、属性词与词类划分

六十年前的那场词类问题大讨论,得出的结论是“结构关系能照顾的面最大,宜于用来做主要的分类标准”(吕叔湘1954/1990:271)。这已经成了语法界的共识(如陆俭明1993,范晓2005,沈家煊2008)。不过,如何判定“一个词的全面的、可能有的结构关系”(吕叔湘1954/1990:271),找到对内有普遍性,对外有排他性的分布特征,却始终没有明确的答案,以致有人断言“语法位置的总数到底有多少,很难有确切的答案”;根据总体分布来划分词类,“有人说,但实际操作的人少”(郭锐2002:67-68)。

真正按照结构关系和总体分布划分出来的是属性词。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朱德熙先生将“只能在名词或助词‘的’前边出现的黏着词”单独归为一类,叫做“区别词”,其特点为不受数量词修饰,也不能做主语和宾语,只能修饰名词或在“的”字前头出现(朱德熙1982:52)。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吕叔湘先生把这类词归结为“非谓形容词”或“属性词”(吕叔湘、饶长溶1981)。

后来有过很多争论,有过定量形容词、加词等各种名称,还有人进一步分出惟定形容词、惟状形容词和定状形容词三个次类(陆丙甫1983,1992),但主流意见始终是有这样一个实词类别,可以叫做区别词(如齐沪扬1988,1998,李宇明1996,郭锐2002,张素玲2006,齐沪扬、张素玲2008)或者属性词(如徐枢、谭景春2006,孟凯2008)。这是一个完全依据句法功能划定的词类,在句法分析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已经成为词典收录的依据(徐枢、谭景春2006,郭昭军、徐济铭2015)因而非常值得从理论和实际上做进一步的探究。

二、属性词的句法特性

属性词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似乎一直没有共识。文献中常见的做法是列举所有的属性词,但数量差别很大,从179(黄南松1996),194(俞士汶等2003),200(王启龙2003),320(齐沪扬1998),476(吕叔湘、饶长溶1981),到550(孟凯2008)都有。不过,属性词的进一步分类,基本上都沿用了吕叔湘、饶长溶(1981)的做法,以句法关系为主要标准,分为以名词性成分为基础的,以动词性成分为基础的,以形容词成分为基础的,两个成分联合的,说不清楚的杂类,以及可以成词的单个语素。

属性词的判定基本上沿用了吕叔湘、饶长溶(1981)的描述,即(1)都可以直接修饰名词;(2)绝大数可以加de修饰名词;(3)大多数可以加de用在是字后面,或者代替名词;(4)不能充当一般性的主语和宾语;(5)不能作谓语;(6)不能在前边加“很”;(7)否定用“非”,不用“不”。后来还总结出一些其他的特征,如不能带“着”“了”“过”,不能以X-不-X形式提问(张素玲2006)等。还有一些额外的判断标准,如组成方式是否可以类推,是否会形成一个封闭的类别(张素玲2006),以及是否成组成对出现(孟凯2008)等等。

作为划分实词类别的手段,这些标准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充分体现了功能性标准的要求,也回答了功能标准是否能够用来区分词类的问题。不过,这些特性之间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有些还带有很强的偶然性,按照这些标准归入同一类别的实词,句法特性的差别往往很大。

(一)属性词、定中结构和“是……的”结构

影响实词句法功能的因素很多,词类地位只是其中之一。同一种句法功能,又往往是几类实词所共有的,比如可以直接修饰名词,就是动词、名词、形容词的共同特性,而且还是同类黏着语素的共同特点。不过,动词、名词和形容词可以独立发挥作用,成为相关短语的核心,进而充当句子成份;而黏着语素却不能单独充当句子成分,也不能进入“的”字结构。

严格意义上的黏着语素和自由语素是一个连续统的两个极端。大部分语素实际上处于中间状态,很难准确地划入任何一类。比如经典属性词“金”在表示贵金属时不但可以直接修饰名词,而且还可以出现在“的”字结构中,相当接近自由语素。可是,在表示类似金子这一引申义时,“金”却不能出现在“的”字结构里。我们可以说“金嗓子”,但不能说“金的嗓子”,也不大会说“她的嗓子是金的”,所以后一个“金”更像黏着语素。也正因为如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歌曲中,分别使用(1a)和(1b)来表达类似的意思。

(1) a.北京有个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 b.那不是金色的太阳,那是领袖毛主席,放出的光芒。

与此相似的是另一个经典的属性词“男”。用在人物身上时,“男老师”和“男的老师”都可以说,还可以说“这位老师是男的”;一旦牵涉到东西,就只能说“男皮鞋”,而很少说“男的皮鞋”,也很少会说“这双皮鞋是男的”。很显然,一个成分能否出现在“的”字结构或“是……的”结构中,有时候是由非句法因素决定的,以此作为划分词类的标准,恐怕并不完全可靠。

(二)属性词和主、宾语

吕叔湘、饶长溶(1981)指出,属性词不能充当一般性的主语和宾语。“改买一个小型的洗衣机”能说,“改买一个小型的”也能说,但从(2a)和(2b)的对立,以及(3a)和(3b)的差别中可以看出,直接充当定语的属性词却不能充当主语或宾语。

(2)a.改买一个小型的。 b.*改买一个小型。

(3)a.得了个慢性的。 b.*得了个慢性。

这两组例子之间的对立的确存在,但并不说明直接充当定语的属性词不能做主语或宾语。(2b)和(3b)所说明的是“小型”不能指代“小型洗衣机”,“慢性”不能指代“慢性病”。由定语来指代整个定中结构是常见的现象,但通常只有“的”字结构才有这种功能(石定栩2009a,2011)。除了少数词汇化了的固定用法,如“管家”“制片”“城管”之外,复合词的定语极少指代该复合词。大多数的实词可以例(4)、(5)、(6)那样,在复合词中修饰名词,但却不能指代该名词。这是形容词、动词或名词的普遍性质,并非属性词所专有。

(4)a.*找一个聪明。 b.找一个聪明的(学生)。

(5)a.*买一个耐用。 b.买一个耐用的(洗衣机)。

(6)a.*嫁一个上海。 b.嫁一个上海的(男人)。

另一方面,“小型”“慢性”“一级”“二级”这些属性词的中心语是名词性语素,表示抽象的概念,而不是具体的事物,在句子中使用时自然会受到很多搭配上的限制,但只要有合适的语境,还是可以充当主宾语的。下面的句子来自BCC语料库。

(7)水库容积在三十万立方以下的都算是小型。

(8)病程延续六个月以上的属于慢性。

(9)一级和二级就差几十块钱。

即使是以形容词或动词为中心语的属性词,也还是能从语料库里找到一些充当主语或宾语的例子。例(10)至(12)里的“全盛”“亲生”“现行”用法,同样来自BCC语料库。

(10)大清帝国在乾、嘉时期进入全盛,之后就逐渐走向衰败。

(11)我才不管什么亲生领养,我就是想要个儿子。

(12)结果让老婆抓了个现行。

(三)属性词和谓语

一般都认为,属性词最根本的特点在于其短语不能充当谓语,所以吕叔湘、饶长溶(1981)称之为非谓形容词,并且举出例(13)、(14)为证。

(13)a.*现行了制度。 b.*曾经亲生一男一女。

(14)a.*这种衣料上好。 b. *这个问题首要。

一个短语是否能够充当谓语,是由不同的因素决定的,其中心语的词类地位是其中之一。比如以名词性成分为中心语的“中式”“轻型”“中级”之类,大部分表示具体的事物或抽象概念,因此一般需要动词的帮助才能充当谓语。不过,有些概念会形成一个连续统,处于两极的往往转而表示一种性质,这些词就有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形容词,其短语也就可以充当谓语:

(15)a.这种戒指也太老式了。 b.那家酒店不算很高级。

以形容词为中心语的属性词,通常表示性质,其短语理应可以充当谓语。问题在于充当谓语是形容词短语的基本功能,却不等于只要由这些短语充当谓语,句子就一定能“成句”(胡建华、石定栩2005)。一个句子是否真的能说,取决于很多因素。朱德熙先生(1956)就曾经指出,所谓的“乙类形容词”短语就不能独立充当谓语,所以有(16a)和(16b)之间的对立。

(16)a.她的小脸红彤彤的。 b.?她的小脸红彤彤。

普通形容词短语也不一定就能直接充当谓语,(17a)和(17b)之间的对立相当具有代表性。与此相似的是,(18a)的属性词“赤贫”单独充当谓语有困难,但像(18b)那样受“绝对地”修饰以后就没有问题了。

(17)a.??她的小脸红。 b.她的小脸很红。

(18)a.??这里的山区赤贫。 b.这里的山区绝对地赤贫。

也就是说,以形容词为基础的属性词和一般形容词一样,其短语充当谓语时会受到限制,但不等于没有这一功能。(19a)来自CCL语料库,虽然需要一定的语境,却确实可以说。(19b)里出现的是对举句式,里面的“上好”和“考究”一样,都可以充当谓语。

(19)a.说一千道一万,建立一个年产200万吨的洗煤厂才真的首要。 b.这套西装面料上好,做工考究,绝对物有所值。

还有一个因素是主语和谓语之间的搭配。(20a)中的“天然”是典型的形容词性属性词,几十年前还只能做定语,但在目前这种崇尚回归自然的时代,完全可以充当谓语去描述食品。(20b)和(20c)里出现的“白热”,一直算作经典的属性词。不过,有了合适的主语以及恰当的语境,以“白热”为核心的短语还是可以用做谓语,描述竞争程度的。

(20)a.纬县的沙梨百分之百纯天然。 b.中美金牌霸主之争很白热。 c.券商们都想抓住这一商机,佣金战自然渐趋白热。

以动词为中心语的属性词在充当谓语时,同样要受到一些限制。一般都认为, “亲生”在(13b)中无法带宾语,说明这种属性词不能充当谓语。不过,“生”可以带宾语,不等于“亲生”也一定可以带宾语,更不等于两个动词具有相同的选择性限制。例(21a)中的“亲生”是表示状态的不及物动词,在对举句式中充当谓语没有问题;(21b)的“亲生”是主语小句的谓语,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例(22)的“野生”也是属性词,其短语同样可以在对举句式中充当谓语。

(13)b.*曾经亲生一男一女。

(21)a.她的两个儿子,老大并非亲生,老二也不是。 b.我的女儿亲生不亲生关你什么事?

(22)这种药材只可能野生,不能家养。

显然,属性词短语并非完全不能充当谓语,其他实词短语也并不总是可以无条件充当谓语。能否充当谓语并不能成为判断属性词的排他性标准。

(四)属性词的修饰语

一般都认为,能够受“很”修饰是形容词的重要特点之一,也常常用作形容词的判断标准(朱德熙1982,郭锐2002);而属性词的特点之一是不受“很”的修饰,所以被视为形容词中的另类,称作非谓形容词。

作为程度状语,“很”的主要功能是修饰谓词性短语,极少修饰名词性短语,也很少修饰一般的动词短语。经常受“很”修饰的是可分级的形容词短语和情感类动词短语。不能受“很”修饰的各种形容词短语中,能够充当谓语不在少数,其核心能够直接修饰名词的也相当多。例(23)中表示不能开动的“坏”,例(24)里表示完全腐烂的“朽”,以及例(25)中表示不再完整的“碎”都没有程度的差别,因而都不能受“很”修饰,但却都能直接修饰名词,其短语也都能够充当谓语。

(23)a.我的汽车坏了。 b. 坏车 c.*我的汽车很坏(了)。

(24)a.木头都已经朽了。 b.朽木 c.*木头很朽(了)。

(25)a.玻璃全碎了。 b.碎玻璃 c.*玻璃很碎(了)。

显然,不能受“很”修饰是名词短语、大部分动词短语以及相当一部分形容词短语的共同特点,属性词短语不受“很”修饰,原因很可能不止一个,可以另文讨论。关键在于这不是属性词单独立类的必要条件,更不是充分条件。

(五)属性词的否定形式

经常提及的属性词特性还包括其否定形式用“非”,而不用“不”(吕叔湘、饶长溶1981)。从表面上看,属性词极少出现在“不”“没”“没有”等常见的否定成分后面,反而有一些会出现在“非”后面,的确非常独特。不过,这一现象是由否定成分的特性及复合词的句法地位造成的,仍然与属性词的词类地位关系不大。

否定是句子层面的句法现象,现代汉语里主要用“不”和“没(有)”(李梅2007,张斌2010)。这两个成分通常只对命题进行否定,肯定句给出一个命题P,在适当位置加上“不”或“没”就会形成一个相反的命题(P,两个命题的真值条件正好相反。(26a)是(20a)的否定句,只要纬县所有的沙梨都不是天然的,(26a)的命题就是真的,这正好与(20a)的真值条件相反。(26b)和(20b)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26)a.纬县的沙梨百分之百不天然。 b.中美金牌霸主之争一点都不白热。

复合词的内部成分是不能被否定的。这是因为汉语的复合词都是词,即所谓的X0(石定栩2002),而句法过程不会涉及词的内部成分(Chomsky 1986)。正因为如此,除了少数已经词汇化了的固定用法,如“不法分子”“不良习气”“无孩户”之类,定中复合词里的定语是不能被否定的。复合词里出现的否定成分,最常见的是从文言文里继承下来的“非”。“非”大致上相当于“不是”,偶尔会像例(27)那样与“并”合用,否定整个命题,但最常见的还是同名词组合,构成“非法”“非物质”“非机动车”之类的复合词。值得注意的是,带“非”的复合词与不带“非”的对应复合词形成对立,就像例(28)里的“非金属”那样,与“金属”形成对立,分别表示“元素”这一集合的两个子集。

(27)这样分析并非完全无理。

(28)硫、硅、碳都是非金属。

“非罪”与“罪”,“非生物”与“生物”,“非主流”与“主流”,“非无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也都各自形成对立。比如社会上的所有行为,在进入法律程序时都可以分别归入“罪”和“非罪”这两个范畴。也就是所有的行为形成一个集合,下面包括“罪”和“非罪”这两个子集。同样地,如果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算作一个集合,而“生物”表示其中的一个子集的话,那么“非生物”这个子集就表示其余的所有事物。“生物”是个复合词,“非生物”也仍然是复合词。与其说“非”对复合词“生物”里的某一个成分进行了否定,或者同“生物”有什么句法关系,还不如说“非”是个黏着语素,附着在复合词前面形成一个新的、表示对立概念的复合词。从这个角度说,“非生物”的结构应该是[非(生物)],而不是[(非生)物],也就是“非”并不修饰充当定语的属性词。作为黏着语素,“非”不能附加在短语上,所以“*非这种行为”“*非进口的产品”“*非一些进口的产品”都不能说。

带“非”的复合词有时候可以和其他名词搭配,形成如“非农业户口”“非公有制企业”“非典型肺炎”和“非主流媒体”之类的复合词。“非农业户口”中包含两个名词,从理论上说有歧义,其结构可以是[(非农业)户口],也可以是[非(农业户口)]。不过,就世界上的事物而言,“农业户口”只是个非常小的集合,而[非(农业户口)]则包含了其他的所有事物,是个无穷大而且杂乱无章的集合,两者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所以一般人很难接受 [非(农业户口)]。另一方面,虽然“农业”和“非农业”同样不在同一个数量级上,但就国民经济的构成而言,还是可以形成一组对立的概念。分别用这两个概念去修饰“户口”,就可以得到[(非农业)户口]和[(农业)户口]这两个子集,两者共同组成“户口”这个集合。这符合我国目前的户籍状况,所以[(非农业)户口]这个意义很容易为人们所接受。

可以让“非”附加的定中复合词有很多,其中不乏像“非物质文化遗产”“非常态事件”“非凡人物”那样,定语不在属性词之列的。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由属性词担当定语的复合名词都有带“非”的对应词。由经典属性词充当定语的复合词“男皮鞋”“金嗓子”“上好衣料”“新式武器”等,带上“非”之后形成的“非男皮鞋”“非金嗓子”“非上好衣料”“非新式武器”,基本上都不能说。也就是说,出现在“非”后面的成分,算得上属性词的并不多;反过来也一样,不是所有的属性词都可以出现在“非”后面。“非”和属性词之间其实没有直接关系。

三、属性词的词类地位

属性词是完全按照句法功能划分出来的实词类别。无论是称之为区别词、非谓形容词、加词还是惟定形容词,文献里给出的理据都是说这类词有着独特的、其他实词所不具有的分布特性(吕叔湘、饶长溶1981,齐沪扬1988,李宇明1996,徐枢、谭景春2006,齐沪扬、张素玲2008,孟凯2008)。

(一)分布特征的排他性

这些分布特征对内具有足够的普遍性,但对外却没有足够的排他性,按照这些特征划分出来的,实际上还是其他实词的次类。

大部分名词、动词、形容词以及相关黏着语素都可以直接修饰名词;大部分名词短语、动词短语和形容词短语都可以进入“的”字结构,也可以用在“是……的”结构中。不能受“很”修饰是绝大部分名词短语、大部分动词短语、以及相当一部分形容词短语的特征。是否可以让“非”附着,其实与定语的词类地位无关,而不能作谓语则是名词性短语的特点(石定栩2009b)。

显然,属性词的大多数判断标准并没有足够的排他性,不能将名词排除在外,还有几条甚至连其他的实词都无法排除。真正具有排他性的只有不能做主宾语这一条,但这一条却又不能排除黏着语素,所以还要另外想办法。目前的做法是以能否进入“的”字结构及“是……的”结构为根据,将黏着语素排除出去。不过,一旦引入这一标准,又会将大部分的形容词和动词包括进来,得到的仍然是由缺项分布而形成的实词次类。属性词又成了实词次类的集合,只不过这些次类具有相似的特征。

(二)分布的偶然缺项

划分词类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用什么做标准,标准定得粗一些还是细一些,以及最终分出多少类来,都是为了更好地进行句法分析。将实词分为名词、动词和形容词这三大类,大致上同事物、动作和性质这三大组概念相对应,符合人们对于外界事物的认识,也符合人们描述现实生活的需要,所以世界上各种语言的分析都会用到这三个类别。

现实世界千姿百态,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有深有浅,用语言描述世界时就会有所侧重,词语的使用频率也就会有所不同。一个词语能在什么位置上出现,取决于其词类地位;但是最终在哪个位置上出现,则取决于交流的需要。词语的使用频率越高,在各种可能位置上都出现的机率就越大;词语的使用频率越低,在各种可能位置上都出现过的机率就越小,很可能会出现分布上的缺项。

比如同样是表示金属元素的语素,又同样历史悠久,“金”“银”“铜”“铁”“锡”的使用频率并不相同。黄金和白银在很长的时间里充当货币,使用频率极高,还很可能因此而有了“金子”和“银子”这两个俗称。随着白话文取代文言文,“金子”和“银子”也进入了书面语,并且沿用至今。类似的俗称“铜子儿”,却随着铜币退出流通而没人用了。“金子”和“金”有着相对明确的分工,前者表示货币或者首饰,后者表示化学元素或原材料。在日常生活中,“金子”充当主、宾语的机会很多;在专业书籍中,“金”充当主、宾语的机会同样很多。不过,专业书籍的流通范围比较狭窄,所以“金”充当主、宾语的总体几率要小得多(周一民2000)。“铜”“铁”“锡”身兼二任,在日常生活和专业书籍里都以同一个形式出现,其分布就不会出现类似于“金子”和“金”的差别。

长期以来,“金”在表示货币和首饰时只能充当定语,但随着粤语词汇的北上,“找到第一桶金”“打金”“抢金”现在已经进入普通话和书面语,加入了“贴金”“包金”“镀金”等固定用法的行列,从而慢慢地补上了“金”在分布上的缺项。

词语分布上的缺项,有时候纯属偶然。“蓄电池”中的“蓄电”虽然表示动作,但极少充当谓语,因为还有个常用动词“充电”。“蓄水池”与“蓄电池”的结构相同,但“蓄水”却有着相当广泛的分布。名词性定语也有这种情况。“公安人员”“公安部”“公安局”“公安派出所”都是常见词汇,但其中的定语在国内却很少独立使用,反而是香港人用得非常多。究其原因,是因为香港人用“公安”来称呼内地的公安干警,而国内则称他们为“警察”。这些差别应该是历史发展的偶然产物,没有什么必然规律。

另一种经常出现缺项分布的是新造词语。现代社会飞速发展,产生的新名词、新动词、新形容词数量惊人。新词语中单纯词很少,主要是“博客”“克隆”“酷”“黑客”“宅”“萌”之类的外来词。复合词中有些是像“蓝牙”“猎头”“超链接”“微博”那种直译的外来词,更多的是按照汉语规律创造出来的,像“煤老板”“山寨产品”“蚁族”“跌停板”“靠谱”“节能减排”“虚高”“给力”“高铁”“微信”“云盘”之类的新词。

很多新词语表示特定的意义,只在特定的场合应用,甚至只在特定的复合词中出现。比如“同比增长”和“环比增长”只用来说明各种经济数字,其中的“同比”和“环比”只用来修饰“增长”或“减少”,而极少用在其他地方。这种用法的限制是由外部世界的现状和实际交际的需要所造成的。“同比增长”由“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缩略而来,很少用在经济统计之外的地方,“同比”自然很少有机会充当其他句子成分,从而形成明显的缺项分布。

前几年流行的复合词“山寨产品”,原来专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香港小型手工作坊生产的东西。由于这些作坊大多位于山坡上的木屋里,本地人称之为“山寨”或“山寨工厂”,带有一定的调侃意味。“山寨”在香港书面汉语里是个普通名词,句法表现同一般名词相仿。“山寨”的这一用法进入内地之后,成为“山寨”的另一个义项,表示一种特别的产品类型,即仿照名牌设计、制作,但却使用自己商标的产品,所以最初的使用范围非常狭窄,只用在表示产品的复合词里,如“山寨手机”“山寨数码相机”等等,缺项分布非常明显。不过,由于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山寨春晚”“山寨明星”“山寨文化”“山寨观”,甚至“山寨B超单”之类的复合词大量涌现,“山寨”分布中的缺项正在逐步消失。在(29a)和(29b)那种句子里,“山寨”已经具备了名词短语的主要功能,可以充当主语和介词宾语了。

(29)a.不可否认,山寨已经成为低端手机的主流。 b.他的企业逐渐向山寨滑落。

显然,许多新造复合词只在狭窄的范围内使用,其中的组成部件往往只能在更狭窄的范围内使用,分布上有缺口是正常的。就偏正复合词而言,充当状语或定语的词都有可能出现缺项分布,“环比增长”“同比减少”中的状语不用在其他地方;“国拨款项”“私募基金”“高清电视”“铬镍合金”“急重病例”“红通人员”和“熊孩子”中的定语也同样不具备其它功能。

(三)分布缺项和词类划分

各类实词中都有不少分布上有缺项的词语,可以依此概括出一些实词的次类来。文献中常见的次类包括惟定形容词、惟状形容词、惟谓形容词、惟谓动词等(如陆丙甫1983,1992)。也有人倒过来描述,归纳出非定形容词、非谓形容词、非谓动词等等(如李宇明1996,胡明扬2001)。名词的分布也同样不均衡,可以概括出惟定名词、惟状名词这些常见的种类,如果再细致一些,还能找到一些特殊的名词,像“山寨版”里的“版”“捐款门”里的“门”,以及“法人”里的“人”那样,只做中心语,通常不单独充当主语、宾语,也不做定语、状语,可以称之为唯中心语名词。

作为句法分析中的工作概念,惟定形容词、非定形容词、非谓形容词或惟谓形容词都有一定的实际地位,句法分析中也经常用到。不过,要以此作为分类标准,划出一个实词的类别来,就值得商榷了。从逻辑或语义上说,惟定形容词或非谓形容词都是形容词的下位概念,用来表示一类实词,就应该是形容词的一个次类,而不是和形容词对等的实词类别。

朱德熙先生和吕叔湘先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朱先生造了个新名称“区别词”,直接这类词提高到和形容词相等的地位(朱德熙1982)。吕叔湘先生提出了两个办法,一是不另立词类,将它们“暂时”放在形容词里,称之为“非谓形容词”;另一个办法是单独列为一类,叫做“属性词”(吕叔湘、饶长溶1981)。

区别词或属性词都是按照句法功能分出来的,理由是这些词可以充当定语,但却不能充当其他成分。严格地说,充当定语是所有实词类别都具有的普遍功能,属性词作为实词,在这一点上并不值得单独立类。至于不能独立充当其他句子成分,则是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中部分成员的共同特点,即分布上有缺项的那一批。换句话说,属性词其实是惟定名词、惟定形容词和惟定动词的总汇。

缺项分布是句法中的常见现象,背后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就惟定名词、惟定形容词和惟定动词而言,造成缺项的大多是偶然发生的、来自外部环境影响的非语言因素。以这种非本质的缺项分布为由,从各个实词类中划出一部分来,组合成一个新的词类,对于句法分析的意义其实不大。

从实际分析的角度来看,缺项分布的规律性不强,依此进行分类而得到的结果,对于句法现象的解释力也就不会很强。“蓄电”“蓄发”“蓄意”和“蓄水”的结构完全相同,但由于“蓄”的对象不同,却造成了分布上的巨大差别。“蓄电”只能修饰名词;“蓄发”只能修饰动词;“蓄意”主要修饰动词,也能在“蓄意事件”之类的复合词中修饰名词,但很少直接充当谓语;而“蓄水”既能修饰名词,又能修饰动词,还可以独立充当谓语。按照缺项分布来分类,“蓄电”是属性词,“蓄发”是惟状词,“蓄意”是定状词,只有“蓄水”才是真正的(不及物)动词。这样的分析当然有根有据,但缺乏真正意义上的解释能力,也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

另一方面,既然只能充当定语的词可以归纳为一个大类,只能充当状语的词也就应该归为一个大类。还有一些更为少见的缺项分布,比如只能充当中心语,只能充当补语,甚至只能充当某一类词语修饰语的,是否也要当作标准、划分出一个独立的类别来,尺度就不太好掌握了。常见的说法是属性词不仅大量存在,而且不断产生,所以值得单独划为一类(吕叔湘、饶长溶1981),但如何判定数量的多少,以什么数量为界,同样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总体上说,将属性词单独列为一类实词,理论意义不大,实际操作不易,对于句法分析的好处也并不多,恐怕还不如不放在一起,仍然分为惟定名词、惟定形容词和惟定动词。作为句法语义分析中的工作概念,实词的次类如何划分完全可以按照需要进行,即使是偶然出现的缺项分布也还是可以使用的。

四、余论

本文的基本观点是属性词不值得独立出来作为实词的一个类别。如果要讨论实词的缺项分布,还不如用惟定名词、惟定形容词和惟定动词之类的临时概念。

在所有的形容词中,只充当定语的占多大比例,但按照不同的统计标准会有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跟着“的”一起修饰名词短语的都算上,做定语的和做谓语的比例就相当接近(胡明扬1996),如果只统计直接修饰名词的,通常充当定语的形容词所占比例就比较小(郭锐2002)。也就是说,形容词的主要功能是充当谓语的核心成分,将只能修饰名词的实词放到形容词里面,并不反映形容词的特性,也不反映“非谓形容词”的特性。

从过往的统计中可以看到,只能修饰名词的实词应该是名词性的占了多数,也就是占多数的是惟定名词,其次是惟定动词,反而是惟定形容词所占的比例最小。

当然,这里牵涉到的根本问题是如何划分名词、动词和形容词。至少从可以直接修饰名词这一点上说,三种实词的句法表现大同小异,只差的只是所占比例的大小。按照句法功能或分布来划分词类,恐怕并非易事。

【责任编辑:王崇】

H030

A

1673-7725(2017)09-0030-08

2017-07-03

本文系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十三五”重大项目子课题“外语能力的基础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6JJD74000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石定栩(1948-),男,湖南湘潭人,教授,主要从事句法、语义、语言变异及教学语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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