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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物事

2016-11-21阳亚舟

剑南文学 2016年17期
关键词:黄桷表妹院子

□阳亚舟

乡村物事

□阳亚舟

与一棵树的重逢

我的老家,山梁上有个晒坝,晒坝边有棵大黄桷树。

黄桷树很大,像一颗巨型的西兰花。树干如同十个指头交叉着指向天空,当然远不止十个。树上有一个桠口很宽大,像大拇指和食指的交叉口,能躺下一个人。我喜欢躺在这儿,背倚着树干看风景。

不得不说这是个绝佳的观赏点,正好面对着田野,脚下是混杂着尖石头的泥土小道。梁上的地很平,一眼可以望出头,看到远处和更远处的山头。一年中田里不同的农作物交替生长,麦子、玉米、水稻、红薯、油菜、豌豆……土石路在田里转了一个弯,消失在山梁尽头,一根水泥电线杆孤零零地杵在那边。

少年时在农村过夏天,是奢侈的时光。午后,毒辣的阳光曝晒生灵,人和动物都把自己关在阴凉里不出来。我不爱睡午觉,从家里溜出来,爬到大黄桷树上躺下,吊着脚发呆。阳光透过树隙滴落在身上,给裤子打上了不规则的补丁。小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要不是蝉一直扯着嗓子叫,四周简直静得可怕。一阵风吹来,油绿肥厚的叶子们把肚皮翻上翻下。

在没人打扰的时间里,我沉浸在一种因为眺望田野和群山而产生的宁静中。在心灵莫名的沉醉中,思想似乎脱离了身体,从树上飘浮起来,往田野里扩散。经过一只被热浪打翻在地上的蝴蝶,掠过闪烁着阳光的池塘表面,树在抽枝,草在拔节,苞谷粒在膨胀。世界都在这儿,唯独没有我的存在。

我胡思乱想,书中的麦田守望者或许需要一个坐在树上的帮手,随时指出孩子们在地里游戏时疯跑的方向,好让某个孩子冲到危险的山崖边时,能被准确地捉住。要是真有这工作,我倒是愿意做这样一个黄桷树上的瞭望者。在神思缥缈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远处奶奶在叫我的名字。暑热正在退去,村里的人开始出门做农活。我从黄桷树上滑下来往家走。我边走边扭头看,多么漂亮的一棵黄桷树!我敢打赌附近的村甚至全乡都找不出比它更漂亮的黄桷树了。

美丽是双刃剑。有一年回村,我发现黄桷树不见了。从坡顶小路走下来,一眼就看到晒坝旁空出来一个大缺口,像拔了一颗大门牙般醒目。我跑上前看,黄桷树所在的那块地已经长满了杂草,好像这里从来也没有站立过一棵大树。

原来大黄桷树被城里的“树贩子”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每一个山头都分到了户,包括山里的每一棵树,树上的每一把柴。大黄桷树归晒坝旁的那户人所有,听说不到一万块钱就卖给了树贩子。把萝卜或者红薯拔出地里,会有一声沉闷的响声,这是所有根须一齐断裂的声音。我想象着当时大黄桷树被拔出土地时发出的是怎样惊恸山岗的声音。从此老家的山梁不再完整,如同一只眼睛被剜走,一只翅膀被折断。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大黄桷树从村里运走的那一年,我家旁边的城市中心广场正在扩容改造。主政者认为,城市要凸显形象,就要载大树,广场成了最佳的展示窗口。树坛在广场四面修了起来,大树也一棵棵地送来。每一棵拉进广场的树都被消枝去桠,光秃秃的树干像一个巨型弹弓。

广场改造完工后,我进去踱步。哪曾想到,重逢比离别更加突如其来。在广场角落,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树杈!是的,我曾经无数次躺在上面过的树杈口。虽不至于眼角泛泪,却也是激动难掩,五味杂陈。我和村子里的大黄桷树,竟然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在城市里完成了一次重逢,中国式的魔幻现实最多也就不过如此。

我再次确认了一遍,这就是晒坝边的那棵大黄桷树。虽然枝桠被剪去大半,只有零星的叶片,但树干的粗细和上面的纹路,以及独特的树桠,我绝不会认错。我刚开始为黄桷树被贩卖而忧伤,又立即为大黄桷树庆幸起来。从全国“大树进城”运动的统计看,即便是“吊水”“打针”“搭空调房”,24小时不间断喷水保持水分,还是有70%的大树变成干柴。大黄桷树能在这里与我重逢,经历了怎样一番如同在非洲贩奴船上的苦苦挣扎?

大黄桷树在从村里到城里的移栽中侥幸活了下来,却元气大伤。一直到现在,它都没有恢复到在晒坝旁时枝繁叶茂的景象。大黄桷树像是被城市喧闹的环境吓到,萎缩成一小团,再也没向天空撑开双手。它的身上落满了灰尘,叶子不再油绿,也不再翻滚肚皮。在它周围的,是灯光炫目的时装店,火锅烧烤的味道,吵闹的人群和汽车,一直到深夜所有灯光熄灭,这一切才消失,宁静下来。

每个从它身边路过的城里人,只看到了一棵不那么漂亮的黄桷树。只有我,知道它的故乡在哪里,知道它站立的地方,瞭望的地方,守候的地方。只有我,见过它盛极一时的风华,见过它向天空无尽延伸的姿势,见过它在风中微微颤抖的样子。只有我,跟它一样,在喧嚣城市里,在某一天夜里,会梦到同一片田野。

猎人无名

把“无名”抱回家的时候,它还是一只小奶猫。

在村里,没人给猫狗取名字(故用“无名”来代称此猫),倒是很多人用了猫狗的名字。例如我的小叔叔乳名叫花狗子,从小我就叫他“花叔叔”。直到他大学毕业带女朋友回村,奶奶听到我还是东一个“花叔叔”西一个“花叔叔”地叫,赶紧把我拉到一旁厉色告诫我:再不准叫花叔叔了!要叫辉叔叔(他的大名)。倘若猫狗们听到了,必定会笑话:又要用我们取名,又要嫌弃我们,人类真是不可理喻!

无名是一只纯白色小公猫,唯独头顶上有一小撮黑色茸毛,待它长大后这撮黑毛变成了柳叶状的条纹,像是印第安人脸上的一条油彩。抱在手上,它的眼睛瞪得溜圆,用鼓胀的蓝玻璃球,注视着我们这些奇怪的人脸,发出稚嫩的叫声。“又没有毛,有没有胡须,真丑”,我知道它在说什么。

村里没人把猫狗当宠物,我们领养无名,也是因为家中老鼠实在猖獗,连装包谷粒的厚油布都能咬穿。所以当无名还在奶里奶气地走路时,大家就在暗暗盼望它快点长大,给来偷食作恶的老鼠一些教训。祈祷很灵验,无名不负众望地快速成长,甚至有点超出预期。它身上的毛逐渐散发开来,体型增加了两倍,肉垫掌变得结实,胡须愈发长且抖擞,眼睛颜色也变了(漆黑发亮的眼珠外圈是黄色)。只用了两个月,无名就从“小不点”蜕变为了一只健硕的猫青年。它高高竖着尾巴从院坝边的青石上经过,纵身一跃跳上屋檐下的石磨盘,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体态优雅地出场,灵巧跃上鞍马。

更让我们欣喜的是无名的作用很快显现——家里的鼠患没了。不知道是猫身上的气味吓走了老鼠,还是在我们每天熟睡之后,无名与前来侵犯的老鼠展开一场又一场的搏杀,并无一例外地获胜。直到有一天无名衔来一只死老鼠,我们才确定了答案。它把老鼠丢在我们面前,喉咙发出炫耀的声音,说:“喏,我打的,谁要吃?”见我们都无动于衷,它失望地摇摇头,叼着老鼠走开了。

对于捕猎这件事,无名从小就展现出极高的天赋。幼猫时,它就对蚱蜢、青蛙之类的爬虫很感兴趣,但凡见着活物,便尾随其后,伏着猫身在旁边跳来跳去,不时挥出一只爪子刨弄一下。会跳的蚱蜢最能激发无名的荷尔蒙,受到惊吓的蚱蜢拼命逃跑,这让无名愈加兴奋,前面才跳开半米,后面就两步追上,一场看似嬉闹的追逐,突然在无名挥出的一巴掌“绝杀”中落幕。倒霉的蚱蜢被一下拍晕(或拍死),随后又被无名残忍地“肢解”,吃得只剩下翅膀和腿。在与“走兽”的游戏(捕食)中,无名不断练习着他的捕猎技巧,扑,咬,拍,拖,啃(有时它也会将我作为猎杀对象,将所有技能悉数在我的腿上施展一番)。

长成猫青年后,飞在空中的猎物又对无名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夏天闷热的傍晚,数不清的蜻蜓在院坝当空低飞。无名兴奋异常,脑袋跟着蜻蜓来回上下转,甩着尾巴窜来窜去,先伸出爪子去试探飞得近的蜻蜓,然后它伏低身来,瞬间一个高空跳跃外加180转体,把一只蜻蜓打翻在地。

最精彩的还是看它捕麻雀。总有那么一两只胆大的麻雀自愿前来作为无名的猎物,无名轻摆着尾巴(为了预热臀部肌肉),蹲伏着身体慢慢靠近,每次伸腿前进一小步都格外谨慎,有时在空中停顿半秒才落脚。越来越近,它的腹毛轻轻刷过草尖,越来越近,它的瞳孔收缩聚神,越来越近,它的屁股下坠蓄力,气氛紧张到让旁观者(大多数时间是我)都屏住了呼吸。就在一刹那,砰!无名像一颗子弹发射出去,在麻雀展翅逃离的一瞬间将其扑按在地,温柔地咬住了鸟儿的咽喉(简直想起立鼓掌,这情景的精彩程度绝不亚于非洲大草原上的“大猫”猎杀羚羊)。

能轻易打到各种猎物的无名,对我们提供的剩饭残羹嗤之以鼻,开始用野味来喂饱自己。因为餐餐食肉,他的体重开始飙升,体型变得比一只小狗还大。野性的力量在它体内慢慢膨胀,每一股风都夹带着荒野的讯息在呼唤它。无名开始长时间在野外游荡,在麦地里追赶野兔,在竹林里伏击斑鸠,一连几天都见不到影儿。无名对人也开始冷漠谨慎起来,我费力唤了半天,它才不情愿地走过来,敷衍地蹭蹭我的小腿内侧,一做出想要摸它的动作,它就嗖地一下跑开了。有一次,我见它坐在(用人的坐姿)黄昏的红薯地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我轻轻走过去挨着它坐下来,它耳朵警觉地动了一下,但没有逃走。山顶上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得很远。橘红的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对面的山梁后面,最后的余晖映红了我俩头上的整片天空和絮状的流云,将田野尽头的树木都裁成了剪影。在这一刻,我和无名同时感受了孤独。它主动凑过来让我抚摸他,我从手掌中感受着它温热的体温。面对寂寥空洞的生命和浩瀚冰冷的自然,或许它也知道只有情感(无论人与人或是人与动物)是唯一的纾解了吧。但无名毕竟只是只头脑简单的猫,它很快就从氐惆中解脱出来,双腿用力朝前一伸,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个大呵欠,径直离开了。

这一次短暂的“情感交流”后,无名对我建立了一些信任感。一次打猎归来,他衔着一只点水雀走到我面前,松口丢下,说:“给你打的,趁热吃吧”。我感激它的好意,连连摆手拒绝,赶紧把鸟儿埋了。无名却会错意,以为我不爱吃此种猎物,一段时间内便接连打回田鼠、蟾蜍、壁虎、喜鹊、蝙蝠、青竹蛇等不同的食物来试探我的口味。在统统被我拒绝后,无名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再也不给我“投食”,待我也冷淡起来。

对无名,大家都心有惴惴,因为它实在太过于野性。终于,它闯了大祸。入春后,家里孵出了第一窝小鸡,大概有十来个,被我们小心圈养在堂屋内。一日大家听到小鸡的哀叫啼哭声,匆忙跑来查看,正撞上无名嘴上挂着一只小鸡跳出门槛,便知为时已晚。进堂屋一看,果然一幅大屠杀后的景象:散落一地的鸡毛,鲜血,小鸡横七竖八地躺着,无一幸免。

无名分不清家禽和野畜的区别,在它眼里众生平等(都是猎物)。它更不会懂,这些小鸡是家里一部分的经济来源。大家都气急败坏,二姑直骂它是个“撇物”“猫精”,提出要把无名“流放”(在村里,犯了大错但又罪不致死的猫狗都会被丢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大家有些于心不忍,互相宽慰又念些无名的好(比如会捕老鼠)。过了几日,不知悔改的无名,竟然扑到了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公鸡背上,试图咬其咽喉。一干人等慌忙救下公鸡,对无名心灰意冷了。

大家最终决定将无名流放。一个赶场日,我好言好语地将无名哄来(家里只有我能唤得来它了),一把捉住后塞进了蛇皮饲料袋,任凭它在里面扑扯撕咬。在去玉山镇的半途中,离家十几里的一个松林坡,我将饲料袋从背篓里拿出来解开,不等无名从里面钻出来就飞也似地逃走了。我并不担心它会跟着我,只是不知如何当着它的面告诉它:那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几个月后,我赶场时再次路过丢弃无名的松林坡。在水井旁歇脚时,听到旁边几个人闲聊。其中一个说:这湾里出了个黄鼠狼,光偷鸡吃。另一个打断道:不是黄鼠狼,是狐狸。我亲眼看到过的,白色的狐狸,狗日的跑得快得很,还没看清楚就钻到竹林去了。我不动声色,知道他们说的是无名。已经独自生存(或许在它看来自己一直是独立的)的无名。正在“为害一方”的无名。

我想,倘若我再次碰到无名,将会是何种关系的对视?主人与猫(自认是它的主人也是人类的一厢情愿),还是猎人与猎物(如果它体型能再大一点如豹,面对它猎食的双眼我还能从容自若)?无名的血液中有继承自祖先的野性力量,它生来就属于荒野,天生就是一个猎人,它轻声吟唱着歌德的《猎人晚歌》:枪膛顶着火,我狂野而寂静,悄悄潜行在荒野间。

过路的人

院子每路过一个人,天色就变得更暗一点。

院子边上有三棵大柏树,树下有个洗衣台,用三块青石板搭的。尧爷爷把背篼卸在石板上,背系仍然挎在肩上。他不说话,只顾着歇气。后面是一满背篓的猪草,比他的头还高。等他歇够了,“嘿哟”一起身,背系又勒进了肉里。

太阳掉进了河底,辉耀逐渐消失殆尽。黑暗将来,还在坡上的人神色慌张地结束劳动。大人背着大篾丝背篼,小孩背着小花篮背篼,担水的,牵牛的,扛着锄头的,挑着粪桶的,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两个地穿我家院子往家回。

有不声不响经过的,负着重物,只听见背篼上蔑条相互挤压的声音。你叫他一声,他也只是条件反射地应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走。

有大声说话的,还没看见人,声音就从屋檐后,竹林里,水塘边先扔过来了。先是自言自语,见着有人在水塘洗菜,就走不动了,要扯些家长里短的事。

也有不是过路的,比如李幺婶,走到院子拐角就骂起来了,“你个狗东西,天黑了还不落屋,是不是要我用棒来请你呀!”骂的是她儿子,整天跟我混在一起的二娃子。

等到院子安静下来,天也黑得差不多了。看田,一片黑。看水塘,一团黑。看远处的山,只有轮廓。看田埂边上的树和竹林,只是剪影。我耍得百无聊赖,就从灶孔里抽出来一根烧得通红的柴棍儿,在院子里挥舞,用火星沫画线条。

“小娃儿耍火晚上要尿床哦。”黑暗中,郞叔子背着重重的背篼从水塘旁的斜坡走上来,每一脚都把土踩进更深的土里。他把背篼放在阶沿石上,扶着背篓踹气。背篼里全是新摘的苞谷,绿皮,红缨,伤口处散发清香。奶奶也取笑他,“天都黑了还在做活路,活路天天都有,命只有一条哦。”郞叔子笑:“这是最后一背了。”

吃过晚饭,屋前屋后彻底黑了。天空却亮了,挂上了月亮和星星。一家人都来院子里歇凉,坐青石板,坐阶沿石,簸箕也拉出来坐,屁股是冰凉凉的。爷爷在石磨边抽叶子烟,烟锅子里的火一明一灭。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等着瞌睡来。四处的虫子在叫,初听以为在门口的田里,再听又觉得是在漆黑的松林里。周围像是被一块黑麻布给罩着了,看不见菜园子,看不见麦草垛,也看不见田埂。

远处的黑麻布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越来越近,光点也越来越大。是一个人打着手电筒走过来了。“这么晚了,是哪个?”奶奶问。没人知道是谁,大家都精神了,连屋后栓着的大黄狗也大叫起来。目迎着那个光点走过菜园子,下了坡,跨过了水沟,往我们越来越近。等光点走到院子前,成了放射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手电筒一熄,都看到是谁了。

是村医张中桂。院子马上热闹起来了。

“先生这么晚了去哪家出诊?”

“孙志超屋头的猪不得行了,让我过去打一针。”

“说那个猪几天都没吃了,我看是医不好了哦。”

“这一针打了还不好,我也莫办法了。”

“我看你医人可以,医猪还是不够水平。”爷爷拿他开玩笑。

“只要得了猪瘟,难得医好。”他笑。

“不说了,不说了,我要过去了。”张中桂开了手电筒。我盯着他斜跨的,画着红十字的医药箱,一心只想看那只给牲畜打针用的大号针筒。等他一转过院子边的牛棚,手电筒的光就不见了,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乏闷和安静。

早上第一个路过的,是村里的王疯子。我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她的叫骂。声音开始很远,在湾的另一头,在大片大片秧田的另一头。骂声慢慢顺着田埂过来了,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用筷子敲碗的声音。等她站到院子前面骂我爷爷时,我已经起床了。

王疯子本来不疯,在被上一任村支书扇了一耳光后,就疯了。后来她每天走村串户,把那个人的名字编成顺口溜,编成歌,骂上一百遍都不止。我爷爷当过村支书,每天也要被她牵连着骂上几遍。她站在门前的田埂上,叫着我爷爷的大名:“XXX,你们村干部莫得一个是好东西,吃村上的钱,欺负我们老百姓……”爷爷不理她,只是抽烟。奶奶把王疯子恨了一眼:“天天都要来闹,羞不羞嘛!”然后又笑了,招呼她:“快莫闹了,进来吃早饭。”王疯子从不客气,端着空碗就上桌夹菜。嘴里还不停骂:“你看嘛,看嘛,村干部家里吃得多好嘛!都是拿的村上的钱!”

在过路的人中,只有王疯子让我害怕。她常常吓唬我们小孩:把你拿去城里卖了。有一次我拿小石头扔她,边跑边叫:“王疯子又来了,王疯子又来了!”奶奶把我瞪了一眼:“莫张道,叫王婆婆!”

有时过路的人,我们也不认识。他走过院子前的田埂,走两步就往院子里扫上一眼。我们也打量着他。奶奶侧头低声问二姑:“这是哪个?”二姑也不认识。过路的人也不认识我们。在相互试探的眼神交会中,他走远了。

有时二姑不太确定:“有点像坡下苟清生家的干儿子。”

于是奶奶走到柏树下,笑着招呼:“这个稀客今天走哪里去啊?”

过路的人也笑了:“我走老丈人屋头去。”“我看你是苟清生的干儿子嘛!?”“就是,就是,今天来帮老丈人做点活路。”“那好哦,那好。”对话往往到此结束,实在是不熟。

路过一个沾亲带故的人,双方第一时间认出来了,马上隔着绿油油的秧田喊起话来。

“好喂!这才是大娘哦!”

“是哪个?好喂,是张桂芳啊!!”奶奶和她的语气像是几十年没见着一般。

“是我哟,大娘!”

“你咋舍得往这边走哦!”“我去那边湾里走人户,大娘身体还好不?”“是那个样子,莫病莫痛。你咋越长越瘦了?”

“累瘦的哦,大娘。又有猪又有牛,还要做地里的。”

“少做一点嘛!”

“大娘吶,这么多嘴巴等到吃啊!”

张桂芳站在田埂上说着话,她的一双儿女在后面使劲儿推她:“妈,妈,莫说了,走了嘛,走了嘛。”

下大雨,也有人路过。舒二爷脱下斗笠和蓑衣,把锄头立在墙边,光着泡胀的脚走过来挨着爷爷坐下。“等雨小点再走。”他刚刚去自家田里放了水,稳了田埂。可这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一年的雨都在今天下完。

雨下得可真大,瓦背上打得哗哗地响,水流从屋檐上跌下来,溅湿了半边的阶沿。阴沟涨水了,水塘灌满了,院子积水好深,角落的水眼一直排个不停。河谷上、林子上都腾起了白雾,田里的麦穗上也冒着烟。

“这个雨下得好焦人。”舒二爷说。

“焦啥子,立夏麦咧嘴,不能缺了水。”爷爷说:“多下点雨才好。”

过了好长一会儿,舒二爷又说:“打麦子快了吧,都黄得差不多了。”

“立夏麦龇牙,一月就要拔。莫着急。”爷爷起身去拿墙上的黄历本。

雨小了一点,舒二爷却没走,他凑着头,跟爷爷研究起黄历本上的播种时令。是呀,下雨天不用下田,也不用出坡,回家也是闲着,何必心焦呢。就这样等雨停,等麦子黄,等亲人回家,何必心焦呢。

只是一家人,路人疑千家。从五十年前爷爷奶奶建起这座房子,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数得清有多少人路过我们的院子么?一个又一个人路过,青石板被磨白了,田埂被踏宽了,路被踩平了,土被压实了,院子里的人和风景也变化了。

路过的人,对我们而言,像豌豆花上飞来的一只蝴蝶,池塘里溅起的一朵水花,额头上掠过的一阵微风,是缘分的安排,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是农事之外的偶尔惊喜,让我们的生活中多是谁来了的期待。

吃饭时突然听见大黄狗狂吠,我放下筷子跑到院子里张望。两边的田埂上没有人,只有秧苗和杂草在动。菜园子的小道上也没看见人,却瞟到地里红了两个番茄。这时里屋吵闹起来,原来过路的人是王疯子。“我要看看干部屋头吃的是啥子!”她从竹林坡的后门进来,走进灶屋,掀开锅盖,看到锅里箜的南瓜白米饭,又嚷起来:“你看看嘛,看看嘛,村干部屋头就是吃得好!都是吃的村上的钱!”

表妹

表妹是二姑的女儿。

我健康的表妹。二姑和二姑夫是表兄妹。表妹出生前,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担忧。表妹出生了,模样清秀可爱。大家见她四肢正常,能哭能闹,稍微宽了心。后来彻底放心了,表妹跟村里其他孩子一样,长得像屋后竹林里的笋子一样快,身体像菜园子里的茄子一样结实,脸像番茄一样红润。谢天谢地,表妹是健康的。

我倔犟的表妹。表妹继承了二姑夫的犟脾气,奶奶说,两个都像黄牛一样。表妹两岁的时候,二姑夫把她关在漆黑的门外,恶狠狠说:想进门就不准哭。怕黑的表妹站在阶沿上不停地哭,哭到咳嗽,哭到发不出声,都不进门。二姑夫也不开门。从小就犟的表妹,认了路就不掉头。我可爱的表妹。表妹一天比一天高,五官也更清秀。脸红扑扑地,轮廓像二姑夫一样深邃。她的眼睛里有两口水井,清洌洌的。她的头发比簸箕里晒的芝麻还黑。她站在院子前,双手捧着嘴呼唤:爸爸——回来吃饭——!声音像一阵风飞快拂过麦田,传到湾的另一头。

我勤快的表妹。村里的孩子使得上劲儿时,就成了劳动力。表妹还没背书包,就背上了背篼。还没握笔,就握住了镰刀。割牛草,打猪草,抱柴,烧火做饭,洗衣服,样样要学着做。没想到,表妹在割草上有天赋。我们才割完地垄旁边的一小块,她已经割完了一小片坡地。看过去光秃秃的,跟牛啃过一样。她右手上的镰刀贴着草根飞快舞动,左手上的草三两下就握不住了。

我憨厚的表妹。村里水草最丰茂的地方,在百林谷。一个陡峭的山涧。顺着林子往下,路是凿在崖壁石头上的。谷底的乱石中,莫名其妙流出了一条小溪。把脚放在溪水里,冰凉刺骨,能清楚看到脚背上的血管。背阴潮湿,各种野草在水边肆无忌惮地生长。几十年前草木最茂盛时,爷爷曾经和一只护着小狼崽的母狼在大石头两边对视。

我和表妹有时来这里,玩够了水,就开始割草。表妹很快就割满了一背篼,又帮我割。白茅、斑茅、雀稗、狗尾巴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草,一捆一捆地装进背篼。看着满了,表妹用力往下一摁,又空了小半背。等按得扎扎实实,用茅草铺好边,背篼用手已经提不动了。我挎上背系,一起身就打了一个趔趄。饱含水分的青草,像溪边的大石头压在背上。我们紧贴着崖壁攀上谷顶,不敢打半个闪。村里的艹勾阿婆,可就是从这里跌下山谷摔断了腰。我和表妹的两背篼草,回去堆满了半个牛圈。跟表妹去割草,偷不了懒。

我可笑的表妹。十岁的表妹第一次去城里,楼房、餐馆、斑马线、霓虹灯,拥挤的人和吵闹的车,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电视里有表妹没看过的,花花绿绿的图画。商场玻璃柜里有表妹叫不出名字,亮晶晶的石头。回村那天,表妹不见了。她藏在一个广告箱下面,不愿意回去。她用小石子在箱板上,歪歪扭扭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懒惰的表妹。家里买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后,表妹爱上了看电视,里面演的都是城里的生活。她坐在床沿,全神贯注地看着,眼睛像是被屏幕吸住了。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另一种村里没有的文化。你叫她,她也听不见。表妹不喜欢主动找活儿做了,一有空就挨着爷爷看电视,跟着里面笑,跟着里面哀伤。二姑夫叫了她三四次,直到扯着嗓子吼她,表妹才恋恋不舍地从电视机前面走开。干活往往也是敷衍一下,又回去看电视了。表妹变懒了。

我愚笨的表妹。上天给了表妹健康的身体,却拿走了她的聪敏作为交换。表妹一碰课本,就变成了一块石头。表妹小学读了九年,等磕磕绊绊读完初中,已经快成年了。大家也早就不对表妹读书抱期望了。知识改变命运,对表妹来说,只是刷在墙上的几个字而已。

我可恨的表妹啊。表妹死活都不再读书了,她说,读书是一种折磨。她说,再多看一个字头就要炸开了。表妹选择了自己的路,谁劝都不回头。刚成年的表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几百公里之外的农村男人。听小姑回来说,那个男人又老又丑。那个村的土地荒凉贫瘠。

我可怜的表妹!那么渴望城里生活的表妹,最终还是留在了农村。远嫁的表妹,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割草,换了一个地方种地,换了一个地方延续着面朝土地的生活。虽然再也不会有书本让她痛苦,但却有无尽繁碎的劳作等着压垮她的肩背,磨糙她的双手。城镇化的迁徙浪潮中,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变成城里人。那一年,表妹在城市的广告箱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却没能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一本小小的城镇户口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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