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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心系天下的世纪老人

2016-03-22慕津锋

传记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周老马老周有光

文|慕津锋

周有光:心系天下的世纪老人

文|慕津锋

上图:周有光先生

“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

我与周有光先生相识已有十年,最初知道他还是从著名诗人屠岸先生那里。屠岸先生与周老是表亲,借屠岸先生之名,我得以拜访这位“老神仙”。这位“老神仙”可厉害了,被称为“汉语拼音之父”,20世纪50年代,他主持设计“汉语拼音方案”,历经六年终于完成。后来,他又致力于研究中国语文的现代化问题,研究比较文字学和文字的发展规律,还曾担任过《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编委。

每年周老的生日那天,我只要在北京,就会去祝寿。周老是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他思想的深邃,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变化,思考着变化背后的原因。他还很幽默,跟我讲:“上帝肯定是把我遗忘了。”

我很喜欢和周老聊天,但他毕竟是位百岁的老人,每次我都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2011年年底,马识途先生专门从成都来北京参加第八届作代会,会后马老让我替他送签名本《党校笔记》给周老。马老怕亲自上门会过度打扰周老,叫我代劳。

一天清早,我登门拜访了周老。周老拿着《党校笔记》,静静地看了几页,点了点头,说:“马识途是我敬佩的一位同志。”我说:“马老也是这么说您的,您二人之间真是惺惺相惜。您前一阵子出了本书,谈您对天下大势的思量,马老也不甘落后,把自己30年前在中央党校的笔记重新翻出。里面许多高级干部的观点到现在都被证明是对中国有益的,一些观点现在看来都是超前的、大胆的,马老希望在自己的晚年,能够说一些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片土地有益的、有用的真话。您看,您二位一个是105岁的老人,一个是96岁的老人,在自己的幸福晚年,依旧每天在关注天下大事,在用自己的笔书写心中想说的话,而且每天都在看书、看报、上网、坚持学习,看着你们,再看看自己,我实在是羞愧不已。”周老摆了摆手,很谦虚地说不敢当。

那天周老精神状态很好,谈兴也很浓,愿意与我谈谈他对当今世界的看法。我和周老聊了两个小时,主要聊了六个当下热议的话题:

问:周老,您如何看待当下的中东剧变-阿拉伯之春的影响?

答:中东剧变-阿拉伯之春导致阿拉伯世界动荡的发生,有外因也有内因。外因不言自明,是欧美势力的介入。他们要保持在中东的话语权、地缘政治的角力和对石油资源的控制。内因则是随着世界发展,民主社会是必然的国际趋势,但这种趋势与阿拉伯传统的君主制、独裁制之间必然产生斗争,再加上阿拉伯世界宗教势力的顽固和复杂。阿拉伯之春,不是几年就能结束的,这种动荡很可能要持续很长时间。

问:周老,您如何看待加拿大退出《京都议定书》?加拿大环境优美,按理说它更应该支持《京都议定书》,保证地球的环境不再继续恶化。否则环境搞坏了,加拿大也难以独善其身啊。

答:加拿大凑热闹退出《京都议定书》,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超大型油田,可能会超过整个中东的储量。加拿大人发现了这笔超级财富,哪肯自己给自己加个紧箍咒?21世纪什么最贵,石油。可是开发石油必然会造成污染,这也就是为什么加拿大急着退出《京都议定书》的最根本原因。利益啊!满口的仁义道德,远不如石油、金钱来得实在。

问:周老,那您又是如何看待社会主义国家萎缩的问题?

答:社会主义国家由以前的几十个变成现在的5个,利比亚这个自谓的社会主义也倒台了,现在就剩下中国、朝鲜、越南、老挝、古巴。可现在金正日也去了,朝鲜会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越南、古巴学着中国在自救。社会主义国家未来的发展必然是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并具有生命力的理论,来带领自己前进。委内瑞拉一直在蛮干,他们那一套也是走不长久的,凭着石油寅吃卯粮是行不通的。在美国的很多大学,以前开过的马克思主义课程,现在已经开不下去了,因为没有学生选修,原因在于历史证明苏联已经走进死胡同,自己埋葬了自己,东欧剧变昭示了东欧地区社会主义国家的集体崩盘。中国在‘文革’结束后,邓小平带领我们找到了一条中国必须要走的正途。所以,到现在我们不仅没有倒下,也没有衰落,反而更加发展。这就表明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认识非常重要。

问:周老,您如何看待现在发生在欧洲的欧债危机?

答:欧债危机实质上是欧洲资本主义的福利过于超前,已经远远超过他们自身的承受能力,寅吃卯粮的事一时可以,想长久太难了。美国也有这个问题,但美国现在想慢慢去改变。而欧洲老百姓不愿意放弃这个金饭碗。但从长远看,欧洲必须走降低福利、紧缩财政、严格控制预算的道路,否则会很麻烦。欧美应该有这种自我调节的能力,毕竟200多年的资本主义为他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欧洲的盟友日本、韩国不可小觑,他们的生产能力、研发能力、对高新科技的狂热追求、国民素质等等,值得我们严重关切并努力学习。

问:周老,您怎样看待普京和俄罗斯大选?

答:俄罗斯现在的问题是:人民不太能接受一个领导人长时间占据领导的位置。在这方面俄罗斯曾经有过痛苦的苏联记忆,所以他们希望自己的领导人能有一个合理的任期。而普京在这几年所做的事情并没有让老百姓太满意,反而暴露出他许多的问题,独断、专横、缺乏经济头脑,对于国家未来的发展缺乏一个科学、合理的规划。所以,前进中的俄罗斯需要一个更加含蓄,更有学识,更能讲民主、法制、发展、全球性的领导人和政府。就目前俄罗斯所处的国际、国内形势来看,俄罗斯不会出大问题,普京应该也会顺利当选。

周老的这些话让我受益匪浅。跟这位充满闪光思想的老人聊天,是听者的福气和骄傲。

在我离开之前,周老应我的请求写了一句话送给我:“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多么有深意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好好品味其中的滋味。

两位世纪老人的谈话

我与周老相交十年,印象最深的一次拜访是我陪着马识途先生去看望周老。两位世纪老人的谈话令我至今难忘。说起来,那次二老相见也很巧,2011年春季,马老来北京,我去看望他老人家。我对马老说:“在北京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告诉我。”马老说:“没什么需要,我最近想去看看周有光,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正托朋友打听着。”一听是周老,我赶忙说:“我现在就帮您联系周老,我每年都会去看望他两三次。”马老听了很是高兴。我很快就联系上了周老,并约好时间陪马老去看望周老。

5月24日上午,我陪马老来到朝阳门内大街后拐棒胡同拜访“汉语拼音之父”、105岁的周老。周老依旧住在20世纪80年代初建造的老楼房中,楼房没有电梯,这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而言是个很大的问题。爬楼梯对96岁的马老而言也很困难,我扶着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位于三层的周老家门口。

马老走进周老的书房时,周老因年纪太大,腿脚不便,无法起身迎接马老,只能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向马老微笑着招手。周老的书房不大,东边靠墙放着一个老式沙发,显然是为客人准备的。西面墙、南面墙门边、北面墙窗边都是书架,装着语言文字、政治、经济、科技等各门类书籍。墙上挂着周老与家人的照片。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老式书房,一看就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马老见到周老,大声地说道:“周老,马识途来看您了。”

周老双手抱拳以示欢迎:“天气那么热,你还来。”

周老示意马老坐到他书桌的另一边。马老坐定后,拿出两幅书法,说:“周老,我这有一个报门的帖子,我拜门来了,您看一下。”

百岁已早过,

茶寿已到门。

大师曾自许,

百十一归田。

2011年5月24日,本文作者与周有光、马识途合影

后学为预卜,

百廿老寿仙。

春蚕丝未尽,

传文待新篇。

“我这次来,还把上次您97岁时、我送给您的一首旧诗又抄了一遍,也拿过来了。”马老继续用川音朗读:

行年九七未衰翁,

眼亮心明耳尚聪。

西学中文专且博,

语言经济贯而通。

无心闲侃多风趣,

恣意放言见机锋。

垂老初交惟憾迟,

听君一席坐春风。

“周老,您后年虚岁108岁,我今天买了108朵鲜花,预先祝您茶寿,希望您能活到120岁。”

周老接过鲜花,表示感谢说:“过了100岁,人就很自然地退化,尤其是耳朵坏了,记忆力差了,以前知道的许多事都忘了,但思维退化得还慢些。”

马老表示赞同,说:“我这次来,看您身体各方面都很好,特别是思维,一点都没有减退。周老,我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您在文章中谈到中国发展的问题,我很赞成您的观点。现在很多人在讨论‘中国模式’,说它可以成为非洲的模范。我很有些感想。周老您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清楚,我们现在还远远没有资格吹牛,还不能把现在的发展模式说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式。”

周老仔细听着马老的话语,说:“我的看法是,历史发展道路总体上只有一条道路。这就好比开运动会,大家都在跑道上比赛。有的人跑在前面,有的人跑在后面。跑在后面的人努力一下也有机会跑在前面,跑在前面的一不当心也有可能就落到了后面,大家总是在一条道路上跑。历史发展只有一条总的道路,没有第二条。

“我记得在苏联解体后,有很多苏联档案解密。欧美研究者研究了这些档案十年,最后发现苏联的发展模式走到了历史道路的误区上,人类历史上的第二条道路就这样失败了。东欧剧变,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如此。历史的第三条道路,利比亚卡扎菲自诩的那种,更是笑话了。事实证明,人类发展的总的道路只有一条,谁也改变不了。大家努力,落在后面的不要失望,努努力是可以跑到前面去的。我80岁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在家里随便看看书,随便写写,我的这些看法是靠不住的。”

马老忙说道:“周老,您的看法怎么会靠不住?靠得住。您的观点、您的许多著作我都读过。我把您送给我的著作也给我周围的朋友看了,大家都觉得您的思维敏锐、前卫,不像100多岁的人。”

周老忙摆手说:“哪里,哪里。一年当中天气最好的季节,上海是春天,北京是秋天。北京发展很快,我记得1955年年底我还在上海,被叫到北京开会。开完会,周恩来总理就把我留在北京,让我搞文字工作。1956年我搬到北京,北京当时有100万人,现在有1900万人。北京的大发展是从改革开放开始,以前北京30年不造房子,房子破得不得了。改革开放后开始造房子,我的房子就是当时第一批建造的,那时是很新的,现在落伍了。人老了不想搬家,老年人害怕搬家。北京现代化很明显,特别是地铁、高速铁路的开通。”

周老随后饶有兴致地聊到了他年轻时上过的圣约翰大学和光华大学,尤其是圣约翰大学。圣约翰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周老说道:“许多人以为教会学校就是传教的,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像圣约翰大学这样的教会学校秉持的是信教自由的观念。有些毕业生根本就不信教。教会学校的办学方法有些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在圣约翰大学,强调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在学校,听课的学生是很自由的。语言学的课我是去旁听的,没有正式选修。我当时主修经济学,但我对语言文字学感兴趣,业余时间看了很多字母学、语言学方面的书,还去旁听了一个英国专家的语言学课程。那时候学校和现在不一样,什么课都可以去旁听。旁听也用不着申请,进去听就可以了。后来的光华大学也是如此。现在北京大学的所在地以前就是燕京大学,燕京大学也是教会学校。我记得克林顿访问中国时在北京大学演讲,就讲过‘我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燕京大学’。我没去现场听报告,是后来看的这个报告。我们中国现在搞经济现代化,水平还不是很高,我们不能太满意,还要多向别人学习。”

周有光与马识途、马识途大女儿吴翠兰和女婿合影

马老边听边表示赞同,他说:“周老,您这60年来经历了很多。您的汉语拼音对中国影响很大。”

周老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本来是搞经济的,当时有人跟我说汉语拼音是小儿科,叫我还是回去搞经济,我说我回不去了。

“谈到汉语拼音,就不能绕开瞿秋白。瞿秋白是留学苏联的,苏联当时有拉丁化运动;列宁是从国外回来的,他是开放的,支持搞拉丁化;而斯大林上台后就取消了,他是‘国家主义者’,不赞成拉丁化,而赞成斯拉夫化。斯大林搞封闭主义,不开放。

“瞿秋白在中国汉语拼音拉丁化运动中是倡导者,是推进者、启蒙者,虽然苏联的拉丁化语言有缺点,理论也有错误,但我们还是要尊重瞿秋白,他毕竟开创了一条道路。”

“周老,我记得我当时在上海求学,那时上海有‘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新文字”是指从20世纪30年代初到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公布前,在群众中推行的汉语拼音文字方案),后来又提出废除汉字。”马老适时地提出一个问题。

“汉字是没办法否定的,废除汉字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应不应当的问题,而是根本就做不到的问题。汉语拼音是用来帮助汉字的,而不是来代替它的。我们过去也用过从日本传过来的一种汉语拼音法,现在台湾还在用,但是那种方法不好用,台湾也有人提出要学习大陆的汉语拼音方法。我们当年用了三年时间创造了汉语拼音,又用了三年时间根据国际标准化准则讨论它的可用性,花这么多时间我认为是应该的,那时我们还是很慎重的。”周老说。

之后,我们又谈到了周老的夫人和著名的“张氏四姐妹”。“张氏四姐妹”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是非常有名的,叶圣陶曾这样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便是苏州九如巷3号的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及张充和,她们是20世纪20年代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四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张元和嫁与小生名角顾传玠;二女儿张允和是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夫人;三女儿张兆和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夫人;四女儿张充和嫁与美国耶鲁大学著名汉学家傅汉思教授。“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句来自诗人卞之琳的名句,相传诗中的主角就是素有“民国闺秀”和“最后才女”之称的张充和。

周老讲道:“张氏四姐妹,老大活到95岁,老二活到93岁,就是我的夫人。老三也活到93岁,是沈从文的夫人。老四现在在美国,98岁,嫁给了美国人。前几天她给我打电话,我耳朵不好,听不清她说什么。”在周老书房的墙上,还依旧挂着一张他与夫人晚年在花丛中的合影,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琴瑟相和,怎样美好的用词用在他们身上都不为过。

马老听周老讲完,拿出一本内部杂志,说:“周老,这是一本内部刊物。我的《党校笔记》就在上面,那是1980年胡耀邦做中央党校校长,专门开办了高级研究班,把我们这批‘文革’中曾被打倒的人招到一起,对当时整个国家的问题、对‘文革’,各抒己见,敞开来说,我把大家的发言记了下来。今年中央党校出版社要出版我这本《党校笔记》,您看看。周老,今年中国作家协会11月要在北京开作代会,我还会来北京,届时我还要来看望您,您多保重,我就不耽误您太多时间了。”马老说完,起身与周老紧紧握手告别。

“谢谢!请你原谅我,我不能送你到门口了。保重!”周老坐在椅子上,双手握拳,与马老和我告别。

两位世纪老人的交谈,让我看到了他们的心胸和情怀。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百岁之际仍旧牵挂着祖国和民族,值得我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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