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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生命深处的知性写作——以王晓莉的散文写作为例

2016-01-23刘海燕

中州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双鱼文字生命

刘海燕

(中州大学 学报编辑部,郑州 450044)



来自生命深处的知性写作
——以王晓莉的散文写作为例

刘海燕

(中州大学 学报编辑部,郑州 450044)

散文作家王晓莉以一颗天然境界的心,在经典中滋养历练的眼睛,多年来求真训练、素至无痕的表现力,深情而冷静地写出那些活得不易却超出常规定论的生命,他们身上的光;写出心的深处因爱而生的难言的痛……她的文字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武断、等级,在人和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天然、纯正的关系,悄无声息地撼动着人的灵魂。

王晓莉;散文写作;《红尘笔记》;《双鱼》;《笨拙的土豆》

2005年春天,我和江西青年散文家王晓莉同为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评论家班学员,因为对世事的态度太相似,我们成为石头一样沉下来经风雨的朋友。还有一种缘分,80年代末,我们同在武汉读书,她在珞珈山,我在桂子山,有着对江城共同的记忆。在她1997年的散文集《红尘笔记》里,我看到她写珞珈山上樱花的惊艳,“仿佛它不是从沉滞的泥土里往上长,而是从天上的云锦里往下伸一段路才来到人间的”[1]67;她写游客在集市般的氛围里,走了一圈,“以为自己看到了美,其实看到的只是樱花的名声罢了”[1]68。当年,我也是这樱花下的游客,从晓莉的文字里才品味到樱花这恍如隔世的美,在星夜或微雨中,在游人都散去之后,才被独行者发现。晓莉更早地懂得了掠过浮名,去接近世上的美质。

晓莉大约每十年出一本简洁的散文集,《红尘笔记》之后,有2006年的《双鱼》和201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笨拙的土豆》。我喜欢这种写作的低产者,她的文字似从经验之海里萃取的盐,没有水分,有的是人生之况味和光泽。这本《笨拙的土豆》,封面没有一句推荐语,序也是清澈的“自序”,无一字之多余,我想:这才是晓莉的风格。一本真正的好书用不着借名人的光环,它自身有着璀璨的光。

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俄罗斯流亡诗人布罗茨基曾说:“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愈是出色,它和总是充满重复的生活的区别就愈大。”[2]49晓莉的散文就是这样,她以一颗天然境界的心,多年来求真训练、素至无痕的表现力,让你看到人和人之间天然、纯正的关系,看到那些活得不易却超出常规定论的人,他们身上携带的微弱却不熄的光,看到心的深处因爱而生的难言的痛……但他们都努力地生活下去。她的作品,能悄无声息地撼动人的灵魂。这是我喜欢并评介晓莉的因由。

一、《红尘笔记》,差点被销毁的一本书

在我的索要下,于2009年春天,王晓莉寄来她的《红尘笔记》。她在邮件里说:“真是很令我汗颜的一本书啊。我一直有想把放在家里的这些存书付之一炬的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否则你就看不到了。”这本1997年出版的散文集,晓莉已经不愿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最后两页也已经残破。这样的细节,似乎只发生在世界文学史中,而不是当代,但我却在晓莉这里遇到了。

晓莉丢弃它的理由,大意是那些文字比较抒情,缺少根性经验的支撑。其实,晓莉写于十多年前的这些文字,属于青春期写作共有的抒情症状并不明显,属于她的心之静界、悟性却是同龄人中少见的。如上述讲:青春时代的晓莉写游人看珞珈山上的樱花,看到的多是名声中的樱花,而不是樱花真正的美。继而她写不仅赏花、游览如此,在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如此,人们看的只是名声、头衔,这与观察的方式、情境、观察者的综合心智等有关。因为观察方式的问题,真实与美质总是处于隐匿状态。晓莉更早地懂得了揭示这些。

随着年龄的增长,梦幻在社会生活中像玻璃一样被碰碎,我们得学着让自己像棵野草一样地生长,无论环境如何,也要挣扎着茂盛地生长,学会把易逝的脆弱的美安置在心中幽深的角落。晓莉无论是作为写作者还是文学编辑,以其绝对的敏感,都更早地发现并捕捉着那深入地气的脉络,在《红尘笔记》里,她写到乡野随处可见的桃花,“它们大红着高高挂在绿色的田地上空,一股健康、厚实的土地之气也许凝聚已久,三四月时释放出来便几乎是喷薄着了。它还将挂果结实呢”[1]64。樱花属天上的美,纯粹的美,桃花属大地上的美,有生命力的美。晓莉还写到一只碗与水仙,“有时就觉得许多人都像这只经历过水仙的碗。盛着平凡如水的生命时光,偶尔去做一回清澈而脆弱的梦……而后梦灭花幻。而后就还是一只最朴素的碗,默默忠诚地履行人生原本的使命或非使命”[1]10。

晓莉的这些文字已经向人生的原本“扎根”了,她让梦境在现实中生长,写出此前此后的况味。

作为文学编辑,她希望约到写得“扎实”的小说稿件,这“扎实”就像农民一锨一锨地翻地一样,把深层的生活经验翻出来。

很多时候,我感到晓莉的神经就暴露在空气中,太敏感以至太疼痛。这样一个具有超现实性情的人向现实的每一次扎根,其情绪损耗都太大。这是一个写作者的天资,超强的敏感成就着晓莉的写作。但却伤着她这个人,作为朋友,有时我甚至希望她不要那么清晰、彻底,甚至希望她向那些自以为很了不得的人学习一点,因为,晓莉太明了、太肯定自我的缺陷了,以至她对自己的作品,总是那么惶恐不安。一个常常自省的人,苛求内心不断进步的人,能会有什么本质性的缺陷呢?有的只是和艺术理想之间的距离,和那种天外飞来的艺术之境的距离罢了。

二、鲁院时期的晓莉,及其散文集《双鱼》

2007年春天,关于王晓莉,我曾写《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原创》一文。我无法丢弃这些文字,就像无法丢弃对生活的理解:

2005年初夏鲁院学习结束后,断续收到晓莉的邮件,大多是关于读书和观影的,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晓莉天天都稳在家中,读好书,看好电影,眼睛里、心中,掠过精神生活的风暴。事实上,谁能没有现实之累呢?关键是你把什么看得更主要,又怎样以易感的心去接近它。如在鲁院学习期间,晓莉一次次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去电影学院、中国电影资料馆等处看平时不易找到的片子,那百感交集的欣赏旅程使一个人的目光逐渐拒绝世故,拒绝由逢场作戏带来的名望或成功。

如果不是她的文字,这些生活也许会被我们的眼睛永远忽略,尤其是会被我们的内心永远忽略,不说是宏大叙事了,在日常中也不足以挂住人的眼睛,都是些淡得不能再淡、微得不能再微的场景,为什么晓莉非要从世间这些尘土般的人与物开始呢?这大约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训练自己目力的最佳方式,很可能不是有意的,因为一个人的写作性情由她的天性、学养、人生品质酿成的。简洁而深度生活着的晓莉,不绕,也不投机,她一层层地向里走,直到所有的市井声消失,所有过分平常、凝滞的生活外衣揭去,那余下的才是她最终要表达的。

如《双鱼》,写即将收摊的菜场一角,一片狼藉,水池里剩下两条瘦弱的鱼,水太浅了,浅到不够栖身,这两条鱼各自吐出泡沫,蹭到对方身上,仿佛市场的喧嚣、卖鱼男人的高声大气都消逝了,只剩下鱼们“相濡以沫”的声音。然后,她写人,两个相倚的生命所潜藏的激情,即便面临无数劫难,依然如双鱼那样相互撑着,在彼此的命运中相爱、活着。悲哀尽处生出缕缕温暖,这温暖,像是千年紫砂煲出的汤,缓缓地暖向你的神经末梢去。

晓莉一笔一笔地写来,坚定、扎实、一步步深入生活的心脏,结束得不多一字。我想晓莉不允许自己犯当下文人们的毛病,由高产带来的一系列毛病。她明白什么是浮世烟云,什么可以在生命中留下。

读晓莉的作品是需要耐心的,也需要心静,因为她一笔一笔都很素,素得像那种看不见的生活,但所有的素织在一起,就如天使来到人间,让我们爱生活本身,爱合乎天性和有生命尊严的生活。

晓莉在《牌桌旁的第四个人》中,写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处在与主角无涉的位置,双手抱着自己的胸膛,或者说捧着自己的灵魂,独立、专注地观察着人群。那是塞尚的画中人,也是塞尚的自画像,但我以为那就是晓莉在社会生活中的样子。这个社会生活中超然的观察者,在日常之爱中,又是一个非常的投入者,她内心的烈焰与狂野,那些能听得见鱼之呼吸的人,能看得见万物有灵的人,对世上的另一个生命有耐心的人,应该能听得到。[3]

2009年秋天,我再次翻阅王晓莉的散文集《双鱼》,并写如下札记: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所在的这个土气的北方城市,寒凉干燥的风卷着尘土,人们都缩了头,急匆匆地赶路,我也是。我在近日来持续低沉的心境下,眼睛看到的全是心中的不愉快,突然契机发生了,我看到两个流浪汉蜗居在路边,靠在他们的家当(麻袋)上,其中一个在着迷地看着一份画册,应该是随手拣来的。他的头顶光秃秃的,那是长期缺少最低限度的卫生条件的结果。在昏黄的路灯下,整个慌乱的世界突然停顿了下来,就剩下了两个静静地养神、入憩的流浪汉。我心中暗惊:这不是晓莉笔下的人物吗?!等我再迈开脚步向前走时,眼睛里的世界就有了另一番滋味。

好的文字就是这样,它让你在孤独无依时、仓皇无望时,看到最不堪的生命得以延续下来的秘密。它让你重新感受这个世界。

晓莉的《怀揣植物的人》,那个在人流中一望便可知有精神问题的人,看见“我”手中的青菜,解开衣扣,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棵小树苗来。他很快沉浸于和手中植物组成的“二人世界”里去了。一个终日在大街上流浪的人,却这样爱着一棵植物?他和这植物之间,有着怎样铭心的故事?在晓莉的理解里,当整个世界抛弃他的时候,还有一棵小树苗在陪着他;或者说,当他遗忘或认不清大千世界时,却爱着这棵植物。植物是永不放弃的一种生命,“你从来不会看见一棵植物偷懒,你也从来没有看见一棵植物会说——它活不下去了。”[4]8

晓莉所写的这个怀揣植物的人,手捧植物的样子,像是启示录,让我们看到生命之间地老天荒的牵连,让我们看到所有正常的生存都丧失以后,最后的温情还在……

在晓莉笔下的流浪汉人物谱系中,还有这样一个资深的、干净的、表情正常的流浪汉,十多年来,一直在市内最繁华的一条大马路上——生活,晓莉强调他在“生活”,而不是别的。因为他并不乞讨,并不卖艺,他只是拣拾各种东西,很勤奋地走来走去,翻来翻去,也不与别的流浪者发生争执,闲下来,还会坐在一旁专心地翻一本《故事会》。“我仔细看过他的眼睛,平静得像在一块无人的田野里走过。人在他的眼里,和一棵树没什么两样。”[4]13晓莉从心底里尊重、理解任何一个生命,并视之为同类。他们曾在同一屋檐下避雨,“犹豫了很久,我说,你,好像家不在这里?”“我”试图和他交流,但发现这个失语很久的人回避谈自己,“我”发现了自己的矫情和探密心理,“即使作为一个定居此地的人,我也并没有获得某种特权,去破坏一个流浪者的骄傲与自尊。”[4]12

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阶层中,人与人之间有着看不见的界限、等级,内心的平等与尊重只有少数人才有;作为一个群体,还会获得适当关注,作为一个弱势的个人,几乎被视为草芥。我们虽不是流浪汉,或许是知识者、白领,但在公共空间中,如果不入主流,而是作为一个有个性的个人,也会时常落入尴尬之境。上帝缺席的地方,就要靠文学一点一滴地对人心渗透。某种程度上,文学犹如上苍,给芸芸众生施爱,心疼每一个生命,在它的眼睛里,人的自然身份高于他的社会身份,而不是相反。好的文字应是这样,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武断、等级,建立一种天然、纯正的关系。晓莉的文字,一直在表达着这些。

在《江边路上》一文里,晓莉写都市江边的一个女人,她从郊县过来做身体生意,一边织着孩子的毛衣,一边谈着生意,不柔媚,不咄咄逼人,就像在集市里推销自家种的蔬菜。她在不做生意的场所,极可能是个贤妻良母。现在她做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卖弄风情是必不可少的,她却采取了平静、日常、甚至算得上端庄的姿势。作者对这样一个路人,一个同性,也不是敬意,也不是鄙夷,只是尽可能全面理解真实表达。全面理解,真实表达,不带个人偏见,这也是晓莉散文的特色之一。这看起来很常识,但或许只有极少数的写作者才能做到求真的表达。

晓莉写这些命如草芥的人,改变着我们对于草芥之人的看法。

在这些日常草芥人物之外,《双鱼》中还有些对艺术场景再现性的文字,这部分文字,可以看出作者非一般的艺术发现力和概括力。如最后一篇《鸟这一辈子》,是写《鸟与梦飞行》这部影片的观感,她说,“鸟与梦飞行”中的“梦”,主要就是由音乐来烘托的。整个音乐有种梦幻气质,低低的,但绝不消沉,只是宁静与和谐,让你想一直停留,在那里做最好的休息。女低音与男低音也间断地出现。女低音有些母性的温柔,像自然之母低低哼唱的一首爱之歌;而男低音,则蕴涵着父性的力量与坚韧,对鸟们做着慈祥护送。“飞翔在,梦就在,生命就在。”鸟这一辈子比人更不容易。晓莉那双在经典中滋养历练的眼睛,一下就能看到艺术至境何在。

我一直在想,晓莉为什么总能遇见那些活得不易却超出常规定论的人,为什么总能看见艺术的至境?

因为,她心中有这些。对于一个心中有普世之爱的人,爱的对象才处处存在;对于一个心中有艺术的人,艺术的力量才存在。

三、《笨拙的土豆》(2015):一本有光的书

这本书,我先读《老宋的旅行》一文,这应是晓莉写得最开心的一篇。果然,我独自笑出声来,这个旅行趣人老宋,每次出门,都很少能够到达他想要去的地方。他要么迷路,要么半途折回。一个春节,他本来要去大兴安岭看千年不化的雪,结果在河南下了车,住进一家去少林寺途中的小旅店,打开随身带的书看,突然觉得在异乡小旅店里这样读书很舒适,就停下来不走了,等把那本书读完,已在小旅店里待了三天,于是打道回府。“真是圆满的旅行啊。他说。”[5]214这也是我认为的自由旅行。有一年在威海,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却不是直面大海,而是在旅馆,走廊尽头的一个窗口,闭目听海声——风卷着大海的声音,像从地球的另一边传来……

人和人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但人不能绝对地孤单,一个人总要找到和自己类似的人,以印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同类,他可能不是离你最近的人,却可能是书中的这个人。在书页中相遇,你会心一笑,感到尘世的温柔。这就是养心的阅读吧。

先说这些,仿佛是为说下面这些储备心理能量。那就是《弟弟的树》,这篇作品写于青春的弟弟意外离世五年后。那几年,晓莉没有提笔,在生命的丧失面前,能说什么呢?我们曾在电话里谈起,内心太敏感的晓莉,总是自责、哽咽。我不知道晓莉怎样表达这心里的痛,想延缓一些再翻开。而此时的我也有着类似凄寂的心境,这几年我经历了父母的过世,那种真实与梦境、存在与虚无边界的消逝,时常使我夜半惊醒,而我一直不愿写出……在生命突然的伤逝中,写或不写,面向的都是生命深处的真实。

晓莉把整个家庭的痛境,压缩成了约四千字,白描,无一句抒情,每一句话后面都牵带着万般难言滋味。她写,弟弟的去世几乎改变了家中一切事物:家庭成员的关系、家庭氛围、亲人心理、脸上的表情,以及许多道不尽的生活细节。

她写:一天,母亲突然打电话,东拉西扯了很久,突然话锋一转,问“家里……那棵金橘树现在长得还好吧?”

“我”告诉她,“开了花了”。“母亲仿佛不相信地说,真的么?真的么?”[5]74这样反复问了几次,确信后,匆忙结束了通话。

那是弟弟留下的树,弟弟去世后,“我”看护着弟弟的房子,母亲“对与弟弟有关的一切,一枝一节,一针一线,完完全全都记得”[5]75。

晓莉写母亲无时不在思念弟弟,却极力避免在口头上提到他。

她也是。她写弟弟留下的一张字条,虽每见到都是刺目且痛,却也不舍得撕去,因为她觉得弟弟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对弟弟留下的两棵树,她更是分外呵护,“每当这两棵树有什么生长变化——开花了,结果了,长高五公分了,这些我都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母亲——我知道母亲想要听什么。”[5]76

“要记得拉开阳台窗帘叫树们见光,出差要托付邻居来家里浇水……母亲也总是这样叮嘱我。”

“像两个园丁在交流花情。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通过树,我们在说一些别的话。”[5]76-77

晓莉写这个家庭怎样逐渐克服失去亲人的悲伤,在悲伤里寻摸着莫名的希望……

读到这里,我心里有种释然和光亮,在满面泪水中居然笑了起来。因为这文字里又偶尔闪现晓莉智慧的幽默。就像她在《茶味》里写,一贯喜欢喝浓茶的父亲,在弟弟去世后,也不知道喝茶了,不喝茶的父亲等于完全不想要这个人生了,直到有一天父亲端起了他的大茶缸子,“我”才知道父亲想回来继续生活了。我感到晓莉已经在生命的大平静里,深深扎下了根。

在当代散文家尤其是女性散文家中,晓莉的文字有种罕见的知性和悟识。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讲:“文学是悟识,是感情的完全燃烧。”“知性的诗文才可以是时代的新风。”[6]196好的文学作品都有一种知性的光。晓莉从生活的万般滋味中炼出这少数文字——这穿行之后的俯察,这神性的眼光,这与万物相惜的言语。

读此书中的“识人”篇,我好奇于那“卖麦芽糖的人”“假装打电话的人”“弯人”……怎么都让晓莉给遇见了?而且遇见得那么深入?

想想也是,晓莉从心底里尊重、理解任何一种生命,并视之为同类;同时天性和写作生涯使她成为一个专业的观察家。她所写的这些草芥之人,被我们的眼睛尤其被我们的内心忽略着,甚至被我们回避着、讨厌着。

如她写的“弯人”[5]48,是她那条街上的清洁工,他的腰弯到几乎和地面平行的程度,他的脸始终朝向地面,他要是看人,只能侧过头,用眼睛的光往上搜寻。晓莉曾在家里客厅模仿这个弯人的走动,她看见的是地板、桌子和凳子的脚,好像下一分钟就要迎面摔到地板上去的感觉,她不得不赶紧直起腰来。晓莉的这个模仿情景,让我笑出声来,我感到晓莉的童心未泯、可爱与幽默。但我知道晓莉怎么可能止于此?!她要写出弯人难言的心……

这个始终弯曲的人,每天拉着一个巨型旧板车,摇着铃铛沿街收各个店铺的垃圾,有的人像投弹一样扔过来,垃圾袋半路散开,弯人“不能像我们一样立即用眼神去谴责一个人”,他只能看着地面,看着垃圾,然后一声不响地扫掉。高峰期的人流中,骑车的灵巧身躯骂着他“真讨厌!”

晓莉写弯人的职业感——那些掉到水沟的碎屑他也总是一下一下扯出来,绝不会像一些人为了省事,把成堆的垃圾往下水道里扫。弯人永远准时在早晨九点和下午四点出现。

这条街上人们总是制造着千奇百怪的垃圾,有时“我”出差回来,深夜,店面都关了门,“道路发着清冷洁净的光芒”,“道路真正像一条道路了”。“我知道这是弯人的作品”。

“不知命运为何要惩罚他”,“让他成了一个弯人”,“他永远不可能品尝到直起腰身的滋味了”[5]49,可我们这些正常体形的人却制造了那么多垃圾,让他清扫;还有人性的垃圾,让他忍受。

这篇作品,看得我心里疼痛。这篇《弯人》如果能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贴在地铁里,让更多的人看见该有多好!这带着痛感的文字,一旦被人看见,那手中的垃圾、心中的非仁爱怎忍心再抛过来?!这肯定比那种宏大说教更有效。

收在这本书中的,还有获2014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的《暗房》,刊发于《人民日报》后被广为转载、并入选高中语文试题的《笨拙的土豆》等文,可我觉得这些也只是其中的篇什,因为每一篇都让我担心很快会被读完。

四、结语

读了王晓莉的这些文字,我心中多少有些释然,我知道这些年晓莉所经历的现实伤痛。现在她终于开始用文字触及那些不可言说的痛,以悄然淡定的方式——人生不过如此吧,还能怎样?有一些伤痛或许永远不能进入文字,文字也并非能洗淡命运的阴影,但是作为写作之人,文字恐怕是唯一经久靠得住的避风港了。

幸亏,还有文字。有时我们这样感叹。当一切都残破的时候,还有好的如梦一样的文字相伴,我这样讲着,突然感到所说的这一切就像晓莉笔下那个“怀揣植物的人”,不同的只是我们手捧的是文字。

从写作的速度、文字的数量来看,晓莉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写作者,她仍属于我们最初对写作心存神圣从不亵渎的岁月。今天的写作者,太追求速成了,以致把写作的灵魂都丢掉了。

对于像晓莉这样写作的人,成功就是在历经艰难之后自由地一笔一笔地写下去。她在生命的深处写作。她以对各式生命精准而深度的表达,撼动惯性生活的人,去看见平时看不到的那些存在;撼动孤独的心,热爱活着的此刻,以深广的生命之爱连接起广阔的世界。

[1]王晓莉.红尘笔记[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2]〔美〕约瑟夫·布罗茨基.悲伤与理智[M].刘文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3]刘海燕.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原创:读散文集《双鱼》[N].南昌日报,2007-04-27.

[4]王晓莉.双鱼[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5]王晓莉.笨拙的土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6]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吕志远)

Intellectual Writing from the Depth of Life——A Case Study of Wang Xiaoli’s Prose Writing

LIU Hai-yan

(Journal Editorial Office, Zho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44, China)

Over many years’ training of pursuing truth and simple expressiveness without the trace of contrivance, Wang Xiaoli, with a pure heart of natural state and one pair of eyes nourishing in the classic, calmly and affectionately, depicts those remarkable people who lead a hard but unconventional life, depicts the aura within them, depicts the unutterable pain springing from love of the depths of the heart. Her words eliminate barriers, indifference and arbitrariness among people, and establish a natural and pure relationship among people, touching people’s soul silently.

Wang Xiaoli; prose writing;NotesontheChangeableSecularWorld;Pisces;ClumsyPotatoes

2016-08-05

刘海燕(1966—),女,河南太康人,硕士,《中州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中国作协、中国评协会员,主要从事当代文学评论及思想类随笔写作。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5.002

I206

A

1008-3715(2016)05-0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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