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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事

2015-12-17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画匠铺子

汪 浩

陈昌远从青城书院后门出来,顺着小路穿过一些菜田麦地,走上一条从香积寺山沟一带住户人家赶太平场的大路,进了青果市小闸子门,经过川王庙十字口,往左拐,就来到了天成街药市上。

药市上,买卖药材的人来来往往,有用提兜提的,有用背篼背的,有用口袋装着搭在肩上的,还有用鸡公车推着川芎、泽泻的……。省内临近的药商、药房大都从此采购所需药材。远的就是从上海、武汉、重庆、西安省内外各地来的客商。邻近各乡和本乡农民不少采集小宗中草药入市来卖,小到做药引子的车前草、夏枯草、枸椒子。主要药材则是苡仁、乌梅、天麻、木瓜、丹皮、厚朴、木通、五倍子、花通、山栀仁、夜交藤、毛银花、雷震子、川牛夕等等。亦有经由灌金古道(灌县至大、小金川),从西部大山而至的贝母、羌活、大黄、木香、麝香等等。陈昌远边看边就来到了一家药铺前,铺面上方悬挂着长方形黑底金字匾“济世堂”三个字。店面不大,一边是柜台,一边是满布抽屉的橱柜,橱柜上有彩瓷花瓶、瓷罐,上面贴着棱形红纸写的药名,柜台上立了一块小木牌,上刻“依古炮制”四字;柜台头上还放了一尊尺来长的石雕小狮子。另一边放了一排单椅,有几个病人正坐着等候看病和抓药。一位坐堂太医正在给一个哮喘病人把脉看病开单子。一位三十来岁的抓抓匠正一手提着戥秤,一手展移着压着药单子的五寸来长的木镇纸,边看单子边转身开抽屉抓药。每个抽屉都有好几个格子,只见他从这个格子抓出药来放在戥秤里称一下,随即移一下秤坨,又从另一格或另一个抽屉里抓出药来称一下,如此操作,有时要连抓带称两三样药,这才转身将秤盘里的药倒在柜台上用木镇纸压着的包药草纸上。药抓齐了,只见他从柜台上方吊着的一个缠着细麻索的木滚上,拉下一节细麻索来三缠两绕地将药包拴好,就喊:“药捡好了。”随即就拿过一把小算盘来“噼噼啪啪”地一手按着药单子,一手拨着算盘珠子算钱。他的所有动作都非常麻利,麻利得让人感到他不光是脑壳太聪明,做事还十分精明利索。他把这副药给了一位中年人,收了钱后,还顺便告诉他:“回去在田坎上撬几株车前草做药引子,记住哟。”那人答应着走后,他又开始边看单子边捡起另一副药来。

陈昌远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这里了。于是就走到柜台前问:“伙计,有没有当归呀?不要陈货。”

抓药的伙计并没有看他说:“有!才进的货。”仍然抓他的药。

“给我称一两,二钱一包包好。我赶一下场再来拿。”

“好,等这阵忙完就给你包。”

陈昌远说了声“要得”就转身往牛画匠的裱对铺那头去了。

牛画匠名丹青,裱对铺叫“宝之斋”。木匾是张雕匠随意刻来送给他的。两家人关系不错。只是这牛画匠一心一意想画画,不善经营,故店面陈设简陋,连货架都是几个撑弓直接钉在壁上,搭几个木板板做成的。上面放着竹筒筒,里面插着大、中、小毫各种毛笔。还有宣纸、白纸、五色纸倒也堆得整齐。面向街面的柜台上今天特摆放了一排排高至尺许,小到两寸的各色童子,这些童子娃娃,绝大多数都是没穿衣裳光着屁股,前面现出小雀雀儿的;也有一两个穿着涂上红绿色布兜兜将下身遮掩着的女童儿。这些童子一般都是用楠木、栗子、柏木、青杠依次优劣雕刻。牛画匠这里却有用最珍贵的从天师洞张天师手栽的那株白果树(古银杏)上,用那些泥瓦匠们趁庙上请去捡房瓦的时候,故意拿人作掩护,让守护的道士不注意,将预前谋划好所准备的快锯取出,偷锯下来的白果笋(银杏乳)所雕的童子。据说用这种偷来的白果笋雕的童子,给哪家结婚多年还没有娃娃的夫妻送去,肯定就会怀起娃娃;但一定是要偷的,否则,就不灵验了。这种童子牛画匠不会摆在柜台上,他必须放在十分隐蔽的地方,有时一个晚上都要悄悄地展移几个地点。这种童子一般都是有人提前预定雕的。今天牛画匠就准备了三个这样大小不一的童子藏在屋里面。因为明天就是三月三,药王山庙子要在三婆娘娘殿举办童子会。他一年的生意靠这三个童子就能卖上六七斗米的价钱,够他两口子吃几个月了。在铺子里,其它的就是还在壁头上挂着一些纸扎的金童玉女,砖瓦房子一类的死人用品。只有他那张给人装裱字画的案桌还像个样子,足足占了铺面的一小半面积。在案桌对面的壁上,显赫地挂着一张已经裱糊好的山水工笔画,这幅画题写着“青城太平图”五个字。

“青城太平图”这张画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住了陈昌远。只见画上,在远处隐隐约约重峦叠嶂,近处写着孤鹤顶、笔架山、白石片、药王山、天鹅抱蛋的山影之下,从药王山上的庙宇顺沿着石梯而下,到了药王桥,就见有两旁摆摊卖药的人直到东南西北中各道闸子门,各条街巷,青城书院,各路场口,各座桥庐子,各条大沟、小沟、干沟,散布在街上的一十一座庙宇,以及推车抬轿各色赶场的人,都画得精精细细,就连这绵延几里路长宽的太平场街上那些房子盖的瓦都像一匹一匹的跟真的一样。还有上场口那几株大麻柳树和天上飞着的雀鸟都画得活灵活现。最为画龙点晴的是高高矗立在东边,对着正街闸子门外,药王庙坝子内,古戏台侧边的那座高高的惜字塔。它神奇地与药王山相对映,在薄薄的轻雾缭绕中,飘飘缈缈,使得太平这个地方似如建筑在天上的天街,在这里居住着和来来往往的人们,犹似神仙一般。画的近处,则是从西北方向流经太平的浩瀚远去的岷江。

据说这幅画牛画匠抬着一条小板凳坐在药王山顶上,眼观着太平场全景足足花了半年的功夫,连生意都放下不经佑才完成。开初还叮嘱他有点憨的婆娘开着铺子,每次到下午回家算账,总要差错一两笔,幸好错的都是一两张纸呀,一两个纸做的银子呀这些不值钱的小货,大的倒还没有错过。不过,对牛画匠来说,总觉得自己婆娘憨眉憨眼的,再咋个教她,横竖都还是有错,心头非常不高兴,不如不开把门关了还少费心,少淘神。于是他就干脆成天不开铺子到山上去观察着实景,描摩着画他的“青城太平图”。

他憨眉憨眼的婆娘叫左志真,不知是哪里人,说话撇声撇气的。是那年国军在汶川县板桥打红军的第二年,突然有一天在街上就来了几个女的,穿得破破烂烂,其中一个坐在下场口的伍炮匠家门口就不走,她呢?走到牛画匠铺子前就倒了。正好牛画匠在铺子里,正挽着双袖,手拿着浆刷,口含清水,在“噗噗”地喷洒着为客人裱一副红对子。突然见一女的倒在了自己门前,着实吓了一大跳,差点将要像喷雾一样喷洒的水吐在一坨。他盯睛看着这个女的半天还没爬起来,而且连动都不动,心里就想着“吔,该不是绊死了哟!”就赶紧丢下家具,几步跳出铺门,蹲下来用一只手放在女的鼻子上摸,感觉还有气,就赶忙往上隔壁“济世堂”去喊太医,那坐堂的张太医一听,忙不迭地起身就跟着来到这个女的跟前,一摸脉就说:“是饿昏了的,把她弄到你屋头,整点东西给她吃了就好了。”

牛画匠没有多想,果然就将这女的抱到自己屋头床上放好,赶紧去灶房烧火刷锅,他将甑子里的干饭舀了两瓢儿,把缸钵里的米汤舀了小半木瓢倒在锅里,用铲子搅匀,盖上笋壳做的小锅盖,又到灶下去给灶孔里加些干竹签签柴,拿起火筒对着火膛内“呼呼呼”地吹气,火苗随即串了起来。不一会儿,一碗半干不稀的饭就煮好了。他赶紧拿了个调羹端着就向床前跑去,把碗放在柜子上,将那女的抱起来斜靠在床头,半调羹、一调羹地喂着这女的。大约一个时辰吧,这女的硬是就醒过来了。只是牛画匠怎么问她她都不开腔,只摆脑壳,最后只说了自己叫左志真,再随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牛画匠那年三十岁。父母早就亡故,家里又穷,全靠父母给他留下的开着香蜡纸火铺的这间铺面,和当年大观乡吴画匠见他聪慧喜欢画画收他为徒弟,教了他裱糊对子的手艺有些收入。要不,像他这样倒文不武的,还不知道怎么生活呢?自然是女人都讨不到,一直是个单身汉。

那天也是逢场天,各家邻居都在经佑自己的生意,并无人过来帮忙。自己毕竟是个大男人,这女的醒过来他就觉得孤男寡女的不是个滋味。牛画匠就对那女子说:“妹子,你现在好了,就快走吧?你要到哪里去呀?”那女的仍然不答应坐在床上动也不动。半天,牛画匠又说:“妹子,要不你就在床上再睡会儿,我要去经佑生意了。”那女的就点了点头,梭下去拉上铺盖睡了。

到了傍晚,这街上除了一些酒馆、面馆、卖吃的夜市铺子外,其余各家也就关了。牛画匠也关了铺子进到房间内,见着女的已经起来在帮他收拾那些破破烂烂,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牛画匠又对她说:“妹子,我家里穷,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就等他甩在那里,用不着收拾。这样子,你看天都快黑了,我一个单身汉,你在这里不方便,我去煮点东西,吃了,我引你去贾大娘的宿客店给你写个号住下,明天就赶紧回家去哈。”那女的一听就直摆脑壳,半天才说:“大……大哥,我……我已经没有家了。大哥,你就把我留下来吧。我……我……我给你当……当.……当媳妇……”这女子说话别声别气,虽不是本地人,但对于住在这条常有东来西往南来北走客商的街市上,牛画匠也还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虽然这女子说的媳妇与这里说的媳妇是自己儿子的妻子才叫媳妇,这牛画匠一听还就惊得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你给我当女人?你看我屋头啥子都没得,咋供得起你嘛?你跟到我,不怕受苦受穷啊?”

“不怕!不怕!我就给你当女人!我再不走了!”说着这女的还就又坐到那张牛画匠父母留下的二花床床边上不起来了。

牛画匠心里也早就咚咚地跳了。他不知道心里边是什么滋味,总之连说话都有些颤抖。他说:

“那…….那你……就在屋头等一下,我去唐建廷馆子头买点吃的回来。”说着就走出了屋门。

牛画匠在饭馆里熬了一份回锅肉,端了一大碗米饭,又在华瘸子酒店打了半斤后街上余松桥烤酒坊烤的玉米烧冲子白酒,称了二两干花生,二两猪脑壳肉拿回家,放在壁上贴有“天地君亲师”神位前的一张方桌上;然后又去灶上刷锅,将早晨煮来要吃一天的干饭,剩余部分一齐倒在锅内,又将在饭店端回来的饭倒下去混合着;因为甑子里的饭已经煮过一些给这女的吃了,他怕不够,所以才又买了一碗回来。刚放下搅和饭的铲子,急忙着又去灶下挟柴生火。这个女子看在眼里,就跑到灶下要牛画匠让他来烧火。牛画匠也就依了她,转到灶上去用铲子煎起饭来。一个烧火,一个煎饭,不一会儿饭就热了。牛画匠用笋壳盖子将饭盖好,就去拿了一个洗脸盆来,洗脸盆是黄铜做的,有些凹凼,这也是他父母留下的遗产。他取下挂在灶孔门前灶搭钩上利用灶膛内烧火余苗烧热水的大圆湫壶,倒了大半盆水端去放在洗脸架上,收下洗脸帕放在盆内,走到女子跟前说:“去洗一帕脸,你看你的脸好花哟!”那女子睁着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有些害羞,有些含情地就走到洗脸盆前对着洗脸架上的一面圆镜洗起脸来。牛画匠又走到灶下加了一些不易燃的生柴在灶孔内给锅里的饭保温,然后又走到方桌前在抽屉里拿出两个青绿色小酒杯放好,就对着女子说:“洗完脸就来吃饭。”那女子应了声“好”,就继续着揉搓帕子洗她的脸。待洗完脸转过身走到牛画匠跟前时,在有手把的点着清油的鸡锡灯盏照耀下,这女子却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楚楚动人。牛画匠差一点就要上前去抱了。他强忍住一身都有一股无名的热火,声音有些颤颤地说:“来,快……快坐下。你看,我就买了这点菜,你先喝点酒,我陪你。”说着就拿起也是青绿色的小酒壶给两个杯子倒上酒,举着说:“来,喝。”

那女子也不回应,只是微笑着端起杯来接受了牛画匠的碰杯情意,一口将酒喝了下去。

“来,尝点这个卤猪脑壳。”

那女子也不开腔,仍然只是微笑着就去夹那盘子里切得薄薄的一片一片的卤菜。

他二人如此地就这么坐在桌上喝起酒来……

丁幺师打更匠已从正街下闸子门门楼上梭下梯子敲着锣一路往上场走来了。他里路走里路敲着“铛—”的锣声告诉居民们已经起一更了。

牛画匠已经和那女子进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也再没有第二个安有空床的房间了。他原本想的是吃了饭后还是叫这女子到客店去住,再怎么说,也总得看个日子,请点客人,拜拜祖先,至少向街坊四邻打响,自己正儿八经地娶了个女人嘛。虽然这女子落难到这里,又自己说了要给他做女人,总觉得这样不明不暗地就一起,还是不大好。但自从那女子洗过脸转身,他看见是那么的美丽那时起,他的心就开始动了。加上那女子虽不开腔,却时时的微笑,更让这三十岁的男人浑身热乎乎地总想伸手去摸一下人家。现在一男一女两个人就坐在这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内,双方都感觉到会有一种既知道又不知道的事情将要发生。谁都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办。丁打更匠的锣声已从自家铺子前打着走远了,还是牛画匠忍不住开了腔:“你那衣裳太烂了,把它脱来丢了,明天我去给你扯点布,另外缝一件。都快要二更了,要,要不,你,你就去床上睡,我……我就在这凳子上靠,靠一夜。”那女子果真就起身对他笑了一下走到床前,他就坐在挨床头边的靠背木椅上。那盏油灯就放在木椅侧边的矮柜上;这是为了方便睡在床上也能侧身将灯吹熄。此时这女子却没有先脱衣服,而是一只手按着他坐的木椅俯身去吹那柜上的灯,无意间她的手就挨着了他的手,虽然白天他是抱着这女子进屋睡到这床上的,那是为了救人,好像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这时这个女人的俯身,就像是投入到自己的怀中一样,一股女人的奇香突然熏得他神魂难抑,热血沸腾。他顺势一把就将女子抱在怀中,紧紧箍着不放,还就将那许久未剃过胡子的脸也亲向了人家。那女子也没反对,让他紧紧地抱着自己,亲着自己,自己也把头紧紧地伏在了这男人的肩头,脸亲着脸。她哭了,流下了眼泪……。好一阵,她才扬起头来,吹熄了那盏见证这一时刻的油灯。在这漆黑的夜静中,牛画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将她抱起摸着黑放到床上,自己解衣也上了床。他摸着那女子平躺在床上,却纹丝不动,他就忙不迭地啥都不顾了,去解那女子的衣裳和脱人家的裤子,然后就翻到了人家身上,那女子也完全依着他,温柔地让他在自己身上行动。他急紧急忙地才找着了位置,自己的家伙也才刚进入该进的地方一点点,就感到人家紧紧的地方像让自己突然给绷开了一样,一下热烘烘的像冒出了一股什么浸润润的温温的暖流,牛画匠连动也没再动一下,自己那东西也就飞出来了。他意犹未尽地没有了劲,翻下身来躺在了女子身边,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时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和女子说。自己心里又总还想着还想再来,过了好一阵子,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于是又侧身去摸人家的身子,从脸上,颈上到挺挺的两个乳房,那女子都随他自由,唯独摸到她下腹部时,那女子一把就将他的手拉开了。他也突然感到这女子的小腹部像有一大处不平滑硬手的皮肤。他也不好过问,就又将手摸向了那毛茸茸的地方,这女子却也又乖乖地让他抚摸,而且用双手来抱住了他。于是他又情不自禁的翻到人家身上动了起来,那女子也就紧紧地抱着他任他行动……

就这样,牛画匠捡了个女子回去做婆娘的消息,一下就在街上传开了。伍炮匠也捡了坐在门口就不走的那个女子做了自己的女人。不久后,又听说汪家石桥王家院子死了女人六七年还没得钱再娶婆娘的何篾匠,也捡了个坐在龙门子门坎上就不走,是从大山里头走出来的野丫头做了自己的婆娘。这三个单身汉男人连想都不敢想地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没办过酒席花过钱,就这样麻麻渣渣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婆娘,真是人间奇缘。

事隔不久,当这三对新婚夫妻还沉浸在幸福密月之中的时候,这三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却被分别传到乡公所去盘问了。

原来,就因为是奇缘,这消息越传越宽,听说在邻近的中兴乡也发现了和这三人同时从山里下来的女子类似地同当地农民结了婚。这就引起了国民党区分部书记兼区长的张一西的注意。他密召有关乡镇调查,是不是“霉老二”(称红军)被打跑,共匪留下的卧底密探哟?这太平乡,那时叫平安镇,就在这区公署眼皮下,岂能怠慢。镇长王逸民就派手下将这三个女人分别传到镇公所审问。那个野丫头说她是靖化(大金县)白沟乡高山上的人;伍炮匠娶的那个女人说她是杂谷脑的人。都说是因为听说“霉老二”来了要拉女人的一起睡,“共产共妻”,就逃难跑出来了。王逸民一听也就把她们放了。唯有传问牛画匠女人那天,牛画匠不在家,一早就爬到药王山顶去画“青城太平图”去了。他女人老远见来了两个乡丁,背着枪直朝她家铺子上走来,就赶紧跑到屋内脱下牛画匠才给他在冯二裁缝店做的新阴丹兰衣裤,换上牛画匠的补疤疤衣裳,刚走出房间还未进到铺子里,果然就被两个乡丁喊她关了铺门,半押着去了镇公所。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正好这天张一西的贴身保镖王子和在场陪审,王逸民照例端坐在公案桌上,其实他心里早已知道,前两天和眼下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但他在张一西这些人面前就坚持着他们都还不是什么犯人,照法应该是调查询问而已。就因为张一西的指令是涉及共产党红军的案子,加上这王子和又在场,自然这动静就要做得大一些。于是他就跃武扬威地一改前两天无人时的和颜悦色而成了拍桌审问的恶人。这女子如同倒在牛画匠铺子前那天一样,什么也不说,要不就是问东说西,问牛答马,颠三倒四,就这样也是结结巴巴,半天说不清,唯一说得明白的就是她叫左志真。无论王逸民怎么问,问她啥,她都是要不要又反反复复地说自己叫左志真,其它就什么也不说了。她说话又是别声别气,回答问话时又总是憨眉憨眼痴笑着。这王逸民又将惊堂木高高地举起来,重重地拍下说:“你是不是在装疯哟?说!”这女人像是吓了一大跳,双手紧抱着头两眼直盯着王逸民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王逸民偏着头对王子和说:“算啰,看来这女人脑壳有问题,连是哪里的人都不晓得,是个憨憨。”还又摆着头说:“唉,这个牛画匠嫑咋把她娶倒啰!干脆放了算啰!”

“不!等我来!”

说着这王子和把手枪往后一别,就走到了这女人面前,用一支手将那女人的头抬起,另一支手就在这女人脸上摸,摸着摸着还就用双手去捏人家的胸部。那女人像是本能地一双手时而抱头,时而抱胸地保护自己。

“你啥子憨哟?说!你是不是共匪婆呀?不说,我把你拖出去弄了!”边说还就一下把那女人拉起来紧紧地抱着,用嘴在人家脸上乱杵着;“说不说!说不说!不说我马上就把你整了!”

那女人不是点头,就是摆头地仍然不说话反抗着。这王子和居然还就一支手去摸人家的下身。王逸民见状,赶紧走下来拉着王子和的手说:“王队副,要不得!这是在办案!”

“你不是说她憨哇,这女人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拿给我去把她弄了,看她还憨不憨!是憨憨她就不得反抗!”说着她还就真的将那女人抱了起来要走。

王逸民赶紧又拉着他说:“这咋个要得!这是镇公所,哪有这样审人的?要是传出去,成啥子体统!就是张区长在这里,也不得答应你这样做!我看先把她放了,等调查后再说。”

这王子和虽然是张一西的亲信,又被张一西委任安在王逸民身边兼任着队副,镇长这么一阻拦,还是不敢太造次,于是就把这女人放下,王逸民赶紧对她说:“快回去了!”那女人像是没有听懂,还痴痴地站着不动。王逸民就叫那两个队丁说:“把她送回去。看她找不到路走错了。”那两个队丁说了声:“是!”就将这女人又送回到了“宝之斋”。

自此后,这女人就有些倒傻不傻的了。时不时还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衣裳也穿得拖一片掉一幅的。而且有时一两个月还不换一次,在众人眼里显得是那么稀脏邋遢。牛画匠也就到处宣传说:“人家的婆娘男人走了不放心,我的婆娘我有三心:一、看到恶心,二、出门放心,三、想起伤心。恶心,是她那个样子太脏了,哪个看得起她哟;放心,是随便出门好久也不会有人和她搅挠;伤心,是她太造孽了,我也咋个遇到她了哟!……”

但有一点,牛画匠是永远铭记在心的。那就是同房那天晚上的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发现睡觉的草席上有一朵红红的玫瑰花似的迹印。他左看右看,近看远看,然后像忽然醒悟似地手之舞之,脚之蹈之,发誓这一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再吃不起饭也要对她好,把她供起。每每想即此事,他的心就总是喜滋滋的,再伤心也不伤心了。

陈昌远不是随意来到“宝之斋”的。他是受延安抗大一位同学之托,来帮他寻找红军长征时,受伤留在凉山的妹妹。后来打听到他妹妹伤好后,已经和一些当年的战士暗中聚集,结伴或分散走到了四川灌县境内,他的妹妹落足在了太平场街上一个姓牛的画匠家里。他的妹妹名字叫左志真。昨晚他就问了父亲,父亲说这牛画匠还是住在天成街,是娶了个不知哪里来的倒憨不痴的女人。父亲还说:“哪里是娶哟,是捡的。”

他来到铺子前,见牛画匠正挽袖在写一副红对联。他没有开腔打岔。见牛画匠把那比大姆指还粗一倍的毛笔,在那刻着几条龙的大石墨盘内拖了又拖,聚精会神,左手按着那对联纸试了又试,忽然才提起笔来在那红对联纸上挥舞着写下了:

感千年灵性早生贵子

应三月仙气晨降福童

上款是十一保保长建成大爷笑纳。落款为青城公社西路码头王子彬率众贺。

牛画匠写完放下笔来抬头一看,写字时牵纸放纸的人却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一位陌生的青年汉子。奇了怪了!嘴里就骂道:“这个憨婆娘跑到哪里去了!”一面就向屋内喊:“左志真!左志真!……”一面又觉得不妥地赶紧赔礼说:“真没得脸面,我那婆娘有点憨,像是又发了。你看让兄弟你给我打了下手。请问,要点啥子?”

“不要啥子,我是来打听一个人。”

“啥子人?只要是这街上的,我都熟得很。说吧,要打听哪个?”

“你刚才喊的左志真就是你屋头的呀?”

牛画匠一听是问自己女人就有些警觉了,闷了一下笑着说:“哎,嫑咋娶到她了,是个憨憨,她连是哪里的人都不晓得。”

“你放心,我只是打听一下,是一个朋友说他一个远房亲戚,九年前家乡遭天旱,庄稼没得收成,逃难途中走落了,就叫左志真。这几年到处都在找没找到。刚才听见你喊这名字,就想问一下,不知是不是她?”

“恐怕不得行,这么几年了,连我都搞不清楚。我也懒得问她了,反正她就是那个样子,憨眉憨眼的。”

“牛师傅,能不能让我进屋去试一试问问她看?”

牛画匠又将陈昌远上下看了好一阵这才说:“对嘛,屋头请!”

原来这左志真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她在铺子里,只要见着来了生人,就会立即进到屋内不出来。陈昌远跟着牛画匠进到她家既是厨房又是堂屋的屋内时,她也如往常一样,已经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了。牛画匠请客人坐下后,就边喊着她的名字边走进房间内将她牵了出来说:“这是你娘家客人,是来寻找你的!”她一听,眼睛忽然一亮,紧盯着陈昌远却仍然不开腔。

“你坐倒嘛,硬是憨的。”牛画匠喊她坐在了陈昌远对面。

陈昌远对她说:“你不要有顾虑,我是你家一个亲戚托我来找你的……”

“有没有人啊,拿东西!—”

铺子外面传来喊人的声音,陈昌远借机向牛画匠说:“牛师傅,去忙经佑你的生意吧,不要管我们,我就和她摆摆,看她能不能想起来。”

“对,你和她摆嘛。”说着牛画匠就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陈昌远和左志真。静静的。陈昌远已经断定,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左志真。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但仍然按规定地对她说:“我是娘家派来找你的。不知道临走时,娘给你装在衣服内的东西还在不在呀?”

左志真一听两眼立即闪出了光茫,随即又流下了泪花,不住地点头说:

“还在!还在!我就藏在衣领内!”

是的,这许多年来,牛画匠不止一次地发觉他的女人常常坐着一个人发呆。特别是有时她说要出去找一路逃荒出来的姐妹,一天两天才回来时,更是如此。有两三次,他还发觉,她从衣柜里翻出,无论他怎样劝也不愿丢掉的来时穿的那件破烂衣裳,抱在怀中暗暗流泪。一次还见她将衣领贴着自己的脸,边流泪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以为她是脑壳又不清醒了,也未去管她,问她。因为有一次,他曾经估着(硬要)要将这件衣服拿去甩掉,她就死活地抱在胸口上不肯丢手说:

“大哥呀,这是我娘给我的唯一念头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了啊!……”

左志真很快从房间内抱出那件破烂的衣服,用剪刀轻轻挑开两边的衣领,从夹层中取出一对当年红军戴的红布领章来交给陈昌远验证,陈昌远将领章捧在手中,眼里也止不住流出了热泪。他百感交集地又将领章交给左志真,望着她哽咽着说:“志真同志:苦了你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拉住她的手握着。左志真却挣脱了双手,一下扑向陈昌远将他紧紧地抱住“嗡嗡嗡”地哭了起来……

快十年了,自己多少次一个人出去找组织,找亲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找得好苦哟!失散的姐妹们也找得,过得好苦哟!今天亲人来了,天天盼,夜夜盼的想望,终于有了回答。对着自己的亲人,怎么克制得了感情不哭呢!陈昌远也抚摸着她的肩背说:“哭吧,志真同志!”然后又附在她耳边说:“快把领章藏好,现在暂时不要让牛大哥知道!”

左志真一听立即停住了哭,用手擦干了眼泪坚定地说:“好!”就将红领章依然装进衣领内,从胸前取下别在衣服上的针线,坐在高板凳上飞针走线地很快缝好,拿进房内依然放在了衣柜的最下面走出来,问陈昌远:“组织上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陈昌远告诉她:“是你哥哥左志强告诉我的。他原来是八路军营长,现在是陕甘宁野战集团军某团的团长。他带领部队在陕北,正和胡宗南部在作战。我们是在延安抗大时认识的。你父亲背着煮饭的锣锅在长征中翻夹金山时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吹倒掉下悬崖牺牲了。你母亲现在在军用被服厂担任副厂长。你不要担心,他们都很好。”

听见父亲已经牺牲的消息,左志真不由得又抽噎起来。她噙着眼泪问陈昌远:“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昌远告诉她:“按中央白区‘隐蔽精干,保存力量,以待时机’的精神,你现在仍然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要和原来一样继续坚持下来。现在全国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什么任务,我会设法通知你。”说完,又握住她的手说:“还要让你苦下去,太委屈你了!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左志真又扑向陈昌远的怀抱紧紧地将他抱住,强忍着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向陈昌远说:“我知道了!同志,你也一样,要保护好自己!”

两位如同久别重逢的战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陈昌远走出屋外,来到铺子里向牛画匠说:“她啥也记不起来,牛师傅,你要好好保护她,爱护她,让她心里慢慢好起来。”

牛画匠说:“这是当然、当然!”

说完,两人道了别,陈昌远又反向去了“济世堂”药铺。

扬抓抓匠已将当归包好,见陈昌远来了,就从柜台下取出来递给他说:“两个铜元。”陈昌远也未说什么,从衣服里摸出铜元放在柜台上转身就走了。

他走到川王庙,见一用手按着木板,拖着双腿的叫化子在那里讨要,他丢了一个50文的铜元,然后就进到了侧边的陕西会馆。走在一个挂着耶稣的大殿僻静处,见四下无人,将五包药中的中间一包取出来打开,见有一张小纸条,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情况变,勿去表妹家。明日上午药王山见。”下面是接头人、接头暗号。陈昌远看后立即放进嘴里将纸咬烂,分别吐在了地下。他没有在街上逗留,是直往回家的方向走。还未走出石灰街东路闸子门,就听见背后忽然人声嘈杂。他回头一看,只见赶场的人像潮水一样朝街这头蜂拥而来。不知是谁的石灰被绊倒一地,众人从上面踩过,那白色烟雾立即冲向四方,灰蒙了!有跑得快的,已经到了身后,边喊着:“正街上打起来了!快跑!说是共产党来了!……”随即又见七八个穿着黄军服的兵丁扛着枪也跑了过来。他赶紧几步跳上闸子门的石阶梯走了出去。再回头时,见那几个兵丁已经关了半边厚厚的闸子门不准人通过,开始设岗盘查出街的每一个行人了。

陈昌远见状,匆匆地过了会昌桥,急急地走上回家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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