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念故乡

2015-12-17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晓晓

俞 妍

黄瓜折断的声音,像似从梦境传来。那根黄瓜在空中翻腾几下,落在地上。顾平拾起来,走向垃圾桶。李琴绞着湿漉漉的头发说,能吃的。她举起电吹风,对着黄瓜吹了一下,又对着自己的长波浪猛吹。很快,她锈红的绸睡衣上像溅上了血珠子。电话响了。顾平接起话筒说,派出所打来的,找你。李琴咬了一口黄瓜,接过话筒。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嗡着鼻子。李琴感觉湿哒哒的冷水渗入背脊。对方又说什么,李琴没听清楚。许是耳朵也进水的缘故,她只听见黄瓜嚼碎的脆声像通过扩音器,震得耳膜发颤。

对方已经没有声响,李琴仍捏着话筒。身子靠着旧沙发,还是站不稳。窗外,风声凄厉。几个黑影子扑打着阳台。细看,什么也没有。回卧房换下睡衣,又翻出行李箱,胡乱往里塞几件衣物。顾平走过来,手背擦着嘴角问出了什么事。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呢?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搭在门框上。李琴拉着行李箱从他的胳膊下钻过去。要么,我跟你一起走?他咽了咽唾沫说。李琴左手捂住双眼,摇摇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店里没了你可不成哟。顾平从药箱里翻出几盒安神补脑液,李琴将它们塞进行李箱。手机莫名地响了一下,就没了声息。李琴吸吸鼻子,拎起行李箱,小跑着出门。身后,顾平的喊声被门挤扁了。实在不行,你先接她回来哟。李琴停下步子,又直奔下楼。

太阳像个烙饼高挂空中。地面上的植物混杂着腥骚气,悄悄蒸腾着。虽说穿着透气的布衣,瘙痒犹如馋虫在皮肤中隐隐出动。来吴城十年,这种季节性的过敏皮疹从未消除。它犹如本地黏稠甜腻的语言,硬生生地拒绝着李琴这样的外来户。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摇下车窗,用方言问道,阿里开啦(去哪里呀)。李琴吸吸鼻子,用变调的声音蹦出三个字:火车站。

火车站如儿时的幻灯片,让人心生恍惚。一个多月前,李琴也是坐上这班动车回老家的。

日光斜照在银色站台上,窄窄的动车轨道似河流翻着细浪。动车轮子碾过轨道,划出刺耳的声响,李琴不由捂住耳朵闭上眼。耳朵里的水声电波般扩散开来,底下尖细的声音,分明是晓晓在呼救。晓晓,晓晓……手机的叫嚣声中,李琴才回过神来。哥哥在电话里喘着粗气。晓晓毕竟不是我亲生囡,我前世没欠她的。他总算说出这句话,李琴捏手机的手指已经冰冷。

那日下了动车,李琴直奔县人民医院。晓晓已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高烧不退。李琴问她,怎么落到大河里的?晓晓呆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说。她的脸像红鸭蛋,眼睛水汪汪的,眼珠子几乎凸在眼眶外。李琴记得去年九月,刚把她送回老家,也是这副表情。

回到哥哥家,李琴没看见嫂子和侄子。哥哥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喝酒。屋子里一片狼藉。哥哥红着眼说,他实在不想做夹心饼干了,如果李琴还疼哥哥,要么自己留下来,要么把晓晓带回去。哥哥用力挠着头皮。节能灯下,李琴发现哥哥的板寸头上像撒满了白芝麻。

从哥哥家出来,天空白得像块裹尸布。老小区里满地飞舞的樱花,让李琴想起十年前男人出殡时的丧歌。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就像梦魇,深藏在梦境深处。时辰一到,会跳出来咬你一口。

拜托杏芬照顾晓晓,李琴犹豫了三天。你放心走吧,晓晓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疼她都来不及呢。杏芬油腻腻的手搓着围裙。四月的暖阳匍匐在她的小院里,各种植物像吸了仙气,吐出来的香让人飘飘欲仙。脚底下,泥地松软,母猫拱起棕黄的脊背,又懒懒地塌下去。抬眼望一眼她的馒头脸,弥勒佛眼睛,李琴感觉脚底下隐隐腾起一股热气。杏芬指了指林富说,老头子更喜欢,别看他不声不响的,心里可装着晓晓呢。说来你不信,上回人家给他个大红萝卜,他非要我捎给晓晓,说晓晓喜欢。我正忙,没睬他,他就跟我生气……

李琴往院子西北角伸了伸脖子。那堵矮墙边,林富正弓着身子劈柴。他发福的身子穿着一件旧背心,下垂的乳头和松弛的肚皮几乎贴在一起。李琴咽了咽口水,垂下头。

做晓晓的思想工作似乎没有想象的艰难。李琴问晓晓是否愿意住到杏芬家里。晓晓抬抬眼皮说,反正你不带我走,我还能住哪里。李琴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她拼命思忖着回对的措词,晓晓已钻进被窝。不久,传来轻轻的鼻息声。

窗外,风景飞逝。李琴用纸巾擦擦眼。刚才她给杏芬打电话,杏芬声音都变了,说晓晓早上好好出门,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一定弄错了吧!孩子不懂事,尽给你们添麻烦。李琴还想说什么,杏芬已挂了电话。天色灰蒙,江南的水田渐渐被枯黄的山脉所代替。一闪而过的树林稀稀疏疏的,没有五月的蓬勃气象。这些无比熟悉的风景,此时竟陌生得让人深感凄惶。

这不可能。民警刚开口,杏芬的银盘大脸就扁了。你林伯伯待你这么好,你怎能这样诬陷他哪!杏芬抓住晓晓的右臂,死命拉着。李琴没有阻止,她的头埋在臂弯里,如一只垂死的鸟。墙上的宣传海报脱胶了,尸体般忽地坠地。李琴惊得抬起头,见杏芬戳着自己的鼻子尖。好心没好报……她哭着跑了出去。她的大象腿震得地板咚咚响。

李琴没有追上去。她靠着脱了皮的椅子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个暴突牙的瘦个子民警走出来,递给她一张纸,说这事他们先去调查一下,当然还得孩子配合相关检查。什么检查?晓晓问,她脸色红润,红嘟嘟的嘴唇不知刚吃了什么东西。民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样子。你妈妈会带你去的。李琴捏了捏晓晓的手。晓晓纤柔的手在她手心里使着劲,还是没挣脱出来。

天已全黑。建设路两边的单元房灯光闪烁,沿路的香樟树在风中疯狂落叶。一个长辫子女孩骑一辆山地车疾驰,几个小孩跟在后面,踩着樟树叶追赶。这场景似曾相识,如一幕黑白电影。

老妈,快跟上。三年前,在吴城的柳荫路上,晓晓骑着自行车在湖边飞驰。夕阳下的柳荫路,镀上温润的金色。刚刚窜了个头的晓晓,白裙翩翩,在一群本地孩子中,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她淡蓝色的眼白,跟天空一样,让人看着心无杂念。望着女儿如湖面上飘过的天鹅,李琴庆幸自己的选择。

慢点,慢点。那个长辫子的女孩一晃不见踪影。后面的孩子,也跑散了。空中回荡着孩子们的呼叫声。三十年前,林富摇摇晃晃骑着二十八寸凤凰牌自行车,杏芬拉着李琴拼命追赶。等等我们,慢一点。杏芬这样一喊,林富就停下来了。他粗短的腿,从坐垫上甩下来着实有点费劲,李琴总是担心车子会哗地倒地。不怕,看我的。杏芬推了自行车,左脚踩着踏板,车子快速跑起来。林富右手扶着车子后兜,像被一匹马拖着,嘴里喊着慢点,慢点……不出半里路,他已气喘如牛,不得不松开手。

你杏芬姐,太坏了。林富脱掉衬衫,撩起涤纶汗背心抹脖子里的汗。杏芬脚踏火轮似地冲过来。李琴兴奋地大叫:林富杏芬俩佬,瓜子花生粘牢(夫妻相好)。林富憨憨笑着。杏芬停了车,跑过来追打李琴。

怪风迎面袭来。落叶、纸屑和各色垃圾吹得睁不开眼。李琴拉住晓晓,问林富到底怎么对她的。晓晓踢了一脚路边的易拉罐,挣脱她的手,向前疯跑。

李琴没有约林富,林富自己出来了。在超市门口,林富叫住了她。

你杏芬姐一口饭也吃不下。林富两只手交叉握着。他手掌厚,手指又粗又短。相书上说,这种手型的人大多自私狭隘小气,李琴不这样认为。当然,那是过去。

晓晓净给你们添麻烦。李琴没有看林富的脸。她晃了晃无纺布环保袋,揭开超市的塑料门帘。林富拉住环保袋。琴琴,我真的没动晓晓,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会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呢。他的嗓子像长期溃烂,厚浊的声音带着血丝。李琴盯着收银台上刺啦滚动的打印机,停了几秒,回头说,你不用解释的,我心里清楚。她推开门帘,跑进去。后面没有脚步声,她知道林富不会追上来。

要是林富追上来,日子也许不会是这样了。李琴捋去贴在眼角边的一缕碎发,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酱油。头顶上,沉默一冬的吊扇转得飞快。突如其来的高温如同突如其来的命运,谁也无法逃避。十年前的冬天,李琴推着购物车路过粮油货架时,右眼皮不是也跳得厉害吗。五分钟后,她便接到了林富的电话——她的男人,出车祸了!

小时候,同村一个半仙跟李琴的妈妈吵架,骂李琴是克夫命。现在果然被她的毒舌头说中了。等李琴奔到医院,男人的脸已蒙上了白布。

黑色的夜,没有黑色的光明。帮着料理完后事,杏芬陪李琴熬了七天七夜。她潮润润的手,在屋子里制造出各种声响。李琴感到自己这条冷冻的鱼慢慢舒缓过来。半月后,杏芬回到了县城。她儿子快中考了,她正忙着做陪读妈妈。

之后,林富三天两头来看望李琴,帮着做一点男人的活儿。林富每次来,都带来晓晓爱吃的东西。李琴留他吃饭,他一次都没答应。只要晓晓好,我就放心了。他这样说。李琴几次瞥见他的目光,朝她的房间瞟去。他长了一双青蛙眼,不说话的时候,像只呆鹅。可有时候呢……李琴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她跟着杏芬跟林富看晒场电影《画皮》的事儿。恶鬼出现时,她和杏芬吓得捂住眼。林富笑嘻嘻地,自顾嗑瓜子。等电影散场,李琴一眼瞥见杏芬的粉色的确良衬衫前胸,冒出两个黑指印。杏芬骂骂咧咧,蘸着口水擦拭好久,才弄干净。

那个雨天,晓晓早早睡下了。李琴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听到塑料拖鞋发出很恶俗的叽歪声。她一头撞在林富的黑影子里。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林富后退了一步,举起手中的节能灯管。晓晓房间的灯管坏了,我想趁这时有空……他捋了一下湿嗒嗒的发丝,径直走向儿童房。

以后你不要来了。几天后,李琴在小区门口对林富说。那时,小区的藤萝花开得很盛,一副流光溢彩的浪漫样。林富望着被风吹落的紫色花瓣,嗫嚅着说,你杏芬姐让我多帮帮你……他的脸色红得如坏死的生牛肉,厚嘴唇抿得紧紧的。李琴从报箱里拿出晚报,匆匆走了。她没有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回头,身后没有人影。只有褐色的樟树叶子像化疗后的头发,大把大把脱落。

三个月后的一天,杏芬叩响大门。望着杏芬银盘大脸上舒展的眉眼,李琴心头压着的东西,骤然加重。

阳光在晾衣杆上跳跃。接到派出所女民警送来的检查通知,李琴顿时没了力气。被子抱在怀里沉得像个巨婴。晓晓的房间里传来歌声,那种发沙的嗓子,据说是《中国好声音》最红的学员唱的。

那天,从派出所回来后,她像换了个人,整天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脑前吃零食玩游戏。出来吃饭,嘴里还哼着歌。这种莫名的喜气,李琴真有点恐惧。

那里还疼吗?吃晚饭时,李琴怯怯地问。疼,哪里疼?晓晓叼着一块鸡肉。就是那个……下面。李琴自己先红了脸。哦……晓晓似乎明白过来。没事,早好了。她若无其事地撕着鸡皮,李琴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疼起来。晓晓却依旧卖力地吃着鸡肉,剥着虾。不一会儿,桌上所有的菜一扫而空。

收拾碗筷时,李琴寻找新的洗碗布,在橱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一块翡翠。晓晓半年前失踪的护身宝玉!你不是说,这块玉丢了吗?李琴很惊讶。她把翡翠重新挂在晓晓脖颈间。上次,你舅舅为这事还打电话让我回来呢。谁知道呀,我记不得了,你把我扔在这里,还好意思问我这事。晓晓哼哼唧唧,跑回自己的房间。李琴跟过去,被关在门外。不久,屋子里传来重金属的摇滚声,一个女人用英文喊歌。

这曲子似乎比那天的歌声更揪心。李琴走进屋,把干净衣服放在晓晓床上。抬头,瞥见墙上的画纸。梅艳芳的嘴唇涂得很红,张国荣的一缕刘海盖住左眼。他们的眼睛都流露出恍惚和迷离。这两张画纸是从吴城带来的。当初贴在吴城的出租屋里,李琴并不感到突兀,此时看来,心头竟漫上说不出的慌乱。

那边的人说,三天后带你去医院检查。李琴拿起一件衣服折叠着。检查什么?晓晓嚼着口香糖,手里捏着一张旧照。照片里,她跟她在吴城的死党们瞪眼努嘴装萌样。证明你被那个了。晓晓霍地站起身。我不去,有什么好检查的,脑子有病。她走进卫生间,夸张的小便声让人受不了。其实,我也不喜欢你去检查,传得纷纷扬扬的。

不去了,我已经想通了,反正长大了总有那么一天,迟早的事。晓晓从卫生间出来,突然用手圈住李琴,凑近她的耳朵说,你怕别人说闲话,就带我回吴城吧。这里,我一天也呆不住了。

李琴鼻子发酸。自从去年九月把晓晓从吴城送回老家后,女孩再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动作。那股甜腻腻的奶香味,是她遗留在婴儿时的气味了。李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几缕头发丝粘到她的嘴唇,酸酸咸咸的,带着一丝发胶味。带我回吴城吧。晓晓耳语着。李琴不由抱紧晓晓,手轻拍她的后背。那微微隆起的是文胸带子吧。记得晓晓刚发育那阵子,拒绝穿这玩意儿。那时,为了让自己的胸脯不鼓起来,走路都低着头,弓着背。而现在,丫头的身体成熟得如一树繁花。

直至手机唱歌,李琴才放开女儿。我不想在这里读书,不想在这里中考。晓晓双手抱胸的样子,不容人商量。她的眼神,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女儿。

去晓晓学校,李琴下了很大的决心。晓晓就读的学校是李琴的母校,李琴戴了墨镜才敢进去。

教学楼不大,有一幢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墙皮。办公室是教室改造的,里面坐着十五六个老师。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高个子,瘦削脸,右眼下有一颗黑痣。紧闭的双唇,显露出沉默的本性。恕我直言,晓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她现在没心思读书。

李琴点点头,目光一触到他的厚眼镜就快速撤离。那里一圈一圈的光打着旋,让人头晕。

不知道晓晓平时跟哪些同学处得好?李琴瞥见压在玻璃板下的的一张集体照,一式的校服一样的表情,但她一眼就认出女儿古怪的眼神。

她说她的好朋友都在吴城。来这里大半年,她好像跟谁都不友好……半月前上体育课,她磕破了膝盖,孩子们都抢着扶她,她不愿意,独自一人瘸着腿去医务室。班主任手中的红笔滑落在地,李琴弯腰去捡,笔已不知滚到哪里。

我真的不晓得她现在变成这样子了。李琴直起身子,忽感头晕。她感觉自己的头晕病又犯了。三年前的夏天,顾平去参加广交会,自己整理着刚进货的衣物,一阵眩晕。这次眩晕持续了好几天,什么都干不了。晓晓带来了好几个女生,洗衣、做饭、管店做生意。三天后,李琴支撑着起来,看到原本凌乱的店铺,已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薄荷香,原本脱落的墙纸边角贴上了漫画。小清新哟!她的那款诺基亚智能手机中,四个小女生眯着眼,噘着嘴,拍了好多萌照。

晓晓几岁离开老家的?班主任又拿出一支红笔,在一叠试卷上划着红叉。四岁。李琴盯着越来越多的红叉,喉咙发紧。晓晓四岁那年,表姐在吴城开店,一个人忙不过来。李琴就带着晓晓投奔了表姐。顾平也是表姐介绍的,表姐夫的远亲,因为无法生育,前妻离他而去。找个老实的男人,有一份轻松安定的工作,把女儿养大。那时脑子里就残剩这点希望了。

老实说,你不该让晓晓独自回来。对她来说,老家只是个概念。班主任说。李琴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四周很静,偌大的办公室,只听见红笔划在纸上的声音。五六个老师在埋头批改作业。离中考不到两个月了,大家都在拼命。

不要说晓晓不想去,其实我们也想让她留下来。一年前,李琴去吴城中学要回晓晓学籍卡,晓晓的语文老师这样说。她做了我两年课代表,我很舍不得她回老家。语文老师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衣着朴素,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乌黑的假发像一顶帽子,却掩盖不住银白的发梢。你们没有本地户口,像晓晓这么好的成绩,这里考只能念职高……那天,这个中年女教师攥住李琴的手,絮叨许久。李琴记得她沾着红墨水的手指头,反复摩挲着学籍卡,卡面都快起毛丝了。命不好!女教师最后这样说。李琴抬头瞥见墙壁上悬挂着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许是脱胶的缘故,那些绿字已凹凸不平。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班主任老师放下红笔,扭动着头颈,转向窗外。窗外,没有什么风景。一块人工草坪,有几处枯黄着,如烫伤的皮肤。环形跑道铺满煤渣,一群孩子跑过后,腾起淡淡的黑烟。那次晓晓落水,好像不是无意的,那个救她的人后来告诉我……

哦。没有心悸,这是自己隐隐期待的结果吗?李琴一屁股坐下来,心头竟然一阵轻松。

后面的话,都是班主任一个人在说。班主任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对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来说,上高中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李琴一味点头。渐渐地,手心渗出了汗。幸亏顾平的电话救了她。她戴上墨镜,跟班主任道别。出门那一刻,班主任叫住她,明确了一件事。真相没查明之前,最好让孩子在家休息几天。这种事,学校会尽力保密,对孩子很不利,对学校声誉也很不利呀……

李琴欠欠身,小跑着逃出来。下楼梯时,许是墨镜遮住了视线,左脚莫名地一软。那副墨镜也是多年前的东西,搁在抽屉里旧了,看东西模模糊糊的。路过垃圾桶,她随手扔进去。太阳其实不刺眼,她睁眼对视,泪流满面。

衣物都摊在沙发上。李琴捏着手机,手指搓捻着兰花叶子。五分钟前,她接到顾平的电话,告诉她生意不忙,让她不用急着回去。你还是先安顿好晓晓吧,不能太委屈了孩子。

李琴掐下一朵泛黄的兰花,放在鼻尖,竟然没有幽香。让丫头回吴城会怎样?读完初中,随便上个职校,匆匆加入打工大潮,在流水线上耗尽孩子的青春,或者在夜总会在酒吧里释放另一种香艳……兰花在指间滑落。李琴不敢设想。

门铃响了。杏芬双手抱胸站在门口。丫头为什么不去做检查?李琴望了望杏芬焦黄的大饼脸,抓了抓门把手。算了吧,这种事,怪难听的。算了?老林吃了哑巴亏,以后叫他怎么做人。你们不敢去检查,就是凭空捏造。叫丫头出来,小小年纪,我们把她当亲闺女看,她竟然这样作践我们。杏芬叉着腰,拍着门框。

晓晓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的。她刚从超市回来。吵什么呀,讨厌死了……我又没害他去坐牢。晓晓嘴唇红得骇人,像刚吃过辣椒酱。李琴一把将她拉进门。杏芬冲进来,揪住李琴的衣领。你都听见了吧,这样诬蔑老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明天不去检查,我就死在你家里。她像一头熊,逼得李琴连连后退。神经病—你们慢慢玩吧。晓晓哼笑了一声,一脚踢开房门。

呼。一大片石膏皮从天而降。两人都吓了一跳。杏芬松了手,喘着粗气。李琴抬头,见天花板裸露出青灰色的水泥,像一只受伤的眼睛。

房间里传来一首曲子,用英文唱的。李琴一句也听不懂。但她想起了一部老电影中的一个画面。青色的天,一团灰云慢慢游动,一只鸟在空中盘旋几圈,飞向远处的山脉。

就在那一瞬间,杏芬扑了过来,抱住李琴,嚎啕大哭。李琴被她的银盘大脸压迫着,哽咽着连声说对不起。

晓晓终于从房里出来了。什么时候带我走。她啃着黄瓜问。李琴用手背蹭蹭鼻尖,手中的洋葱一瓣瓣掉落在地,像舞女脱掉一层层纱裙。

太阳已经下山了,空气里充满着香樟味。透过纱窗,看褐色的樟树叶慢镜头地飘落,李琴心头漫生出莫名的悸痛。

你不打算带我去了?晓晓捡起地上的洋葱瓣,打了个喷嚏。李琴才发现女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被玻璃反光后,看上去游离不定。你这副样子,我怎么带你回去。李琴指着洋葱瓣说,这玩意一层层包裹着,可里面却是空的,人家上当后,就不会再去剥第二次了。人也是一样……上当?谁上当了?到底是你上当,还是我上当,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洋葱瓣突然砸在李琴头上,晓晓一阵风跑进房间。重金属的音乐再次响起,一个男子粗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李琴从头发、衣服上收起洋葱片,打开水龙头一遍遍冲洗。

晚饭吃得很安静。晓晓若无其事地嚼着大排,喝着鱼汤。李琴没胃口,还是拼命往嘴里送饭。只是谁也没有往那碗洋葱炒蛋下筷。起身时,晓晓舔着嘴唇说,她决定明天去检查。既然你们要还林伯伯清白,那我就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出来后,你立刻带我回吴城。她的嘴角挂着一颗饭粒。要是几年前,她一定撒着娇让李琴舔掉。现在,她抹了一下嘴角,那颗饭粒滑落到地上,她一脚踩在鞋底下。

收拾碗筷时,晓晓蹲在垃圾桶里削黄瓜。带皮吃有营养。李琴提醒道。晓晓没抬头,她捏着黄瓜走进自己的房间。洗碗的水声有点大,李琴没听清晓晓房间里传来什么歌声。

碗洗得很马虎。冲第三遍水时,不小心摔破了一个调羹。收拾完毕,李琴给杏芬打了个电话。杏芬有些兴奋,说到时候,她在医院门口等着。不管怎样,总归要给老林一个交待。派出所还当他是嫌疑犯呢。

挂下电话,李琴松了口气。晓晓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歌声。这回,唱的是中文。“念故乡 念故乡 故乡多可爱/天青青 风亮亮 乡愁阵阵来/故乡人今如何 常念念不忘/在他乡 一孤客 寂寞又凄凉……”

阳台上。天还没有全黑。暗蓝的天空中,几粒星子有气无力地发着光。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的香。樱花和海棠凋谢后,泡桐花传递着清纯的气息。恍惚中,脑海里蹦出一个面影,是晓晓的爸爸。他抱着晓晓,在泡桐树下。天空像蓝水晶,晓晓的脸粉嘟嘟的,比泡桐花还鲜嫩。

怪声就在这时响起。隐隐约约,如母猫叫春,又像小孩绝望的哭声。李琴蹑着脚步走到阳台,那响声反而小了。晓晓的房间里歌声继续,又是那首歌曲,带着辽阔的忧伤和温情。仔细凝听,手风琴的演奏中,似乎夹杂着凌厉的怪声。

李琴敲着晓晓的房门,里面似乎没听见,继续发着怪声,仿佛有人被怪兽撕咬着,叫人头皮发麻。音乐汹涌而来,一次次把怪声覆盖。晓晓,晓晓……李琴使劲捶打着,门依然紧闭。她趔趄着跑到自己的卧房,从行李包里找出钥匙。晓晓,晓晓……她来回奔跑着,像十几年前奔向熊熊燃烧的楼房。她吞着口水,努力把钥匙插向锁孔。锁孔却像顽固的牙齿死死咬住。晓晓……晓晓……你怎么啦……

门终于开了。晓晓蜷缩在床头,脸扭曲得变了形。白色睡裙血迹斑斑,半截黄瓜滚落在地。

丫头……李琴尖叫着,抱住晓晓。晓晓惨白的脸大汗淋漓。她凑近母亲的耳朵呢喃着,妈妈,带我走吧。

你怎么这么傻呀……李琴泪如泉涌,她把晓晓抱到床上,哆嗦着打120。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忧伤的歌声:“我愿意回故乡 重返旧家园/重新又叙日常 同享从前乐……”

猜你喜欢

晓晓
请战书
帮助
晓晓与爸爸放风筝
开在你心底的花
星语者
红豆发夹
达· 芬奇画蛋
小霸王也有柔软的心
照片人
我最多只能帮你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