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看得见的声音

2015-12-17土家族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车辙白雪公安局

少 一(土家族)

一个上午,县文联主席严克艺都在弄自己的一个小说。

只是个两万多字的小中篇。严主席改来改去总不满意。他的不满意主要在两点,一是故事读起来显得单调,缺少那种情节一波“N”折、主人公命运绝处逢“绝”的味道。现在的读者都很精明,他们读这等低劣的小说会嗤之以鼻的。最不能容忍的是第二点,他居然连个好标题都想不出来。暂定的标题叫《车祸》,索然得就像一杯白开水。近段时间,严克艺总感觉自己的创作在走下坡路,越来越眼高手低了。如果这两个问题不解决,这小说就会彻底完蛋。

剩下的时间,严克艺像尊木偶呆在办公室内,期待在自己身上发生点什么事情,或许能给他的创作带来某种启迪和暗示。

门就是这时候敲响的。

刚应了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就威武地走进来了。严克艺不认识他们。在严克艺眼里,警察一旦穿上制服都一个样子,辨不出张三李四。虽说这是在自己办公室内,而且刚有了来点刺激的念头,又虽说严克艺也多多少少见过些场面,但两个警察的突然造访还是让他的心跳有些提速。一般情况下可以肯定,穿戴整齐的警察找上门不会是来给他送钱的。况且现在是工作时间,哪有素不相识的警察慕名串门?准定是有麻烦了!这一点儿他从大檐帽下面两张脸的表情上也看出了些许迹象。

果然,刚坐下来,甲警察就说,有件事情,我们要向严主席做个调查。他的话刚起头,乙警察就从包内掏出纸笔,看样子是要做记录,全然一副公干的派头。严克艺礼节性地起身到饮水机边给两位客人放水。他的心情有点紧张,血压有点升高,他想用这种迎宾的礼仪把身子放松一下。其实,对警察将要调查的事情,严克艺心知肚明。他只是吃不准,事情不都过去了吗?老同学覃事强一再打包票,说不会有事的。现在,警察却找上门来,到底有事没事啊?

问话正式开始。甲警察先从兜内掏出个黑壳本子晃了晃,亮明自己的身份。严克艺这才知道,原来是两个交警。除了老同学覃事强,严克艺平时不和警察打交道,他也没买车,更不认识眼前二位。甲警察只把证件拿在手里例行公事地晃悠一下就收进兜内。严克艺和所有接受问话的人一样,不敢问警察姓甚名谁。对警察这种忽悠人的搞法,他心里颇不满,但不满又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在行使职权,这时候身份才重要,姓名无所谓。自己兜内不也揣着作协会员证吗?许多时候不也在文学青年面前炫耀一下?

甲警察像审犯人一样,先把严克艺的基本情况过了一遍,然后开始交代政策,特别强调不能说假话、作伪证,否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说完,还问他听清楚没有。严克艺说,我耳朵好使,我也不会说假话。

你最近是否坐过公安局的“1258”号警车?甲警察开始切入正题。

果然还是那件事情!

是的,就在前不久,拜老同学覃事强所赐,严克艺是坐“1258”号警车专程回过一趟老家。活到40多岁,他还是头一次享受这样高规格的待遇。机会很碰巧,在一次聚会上,严克艺和老同学覃事强同桌喝酒,不知怎么就说到自己准备回老家去。覃事强马上请严克艺帮一个忙。覃事强说,他有个朋友想在山里买点正宗土漆给父母刷棺材,不知严克艺有没有门路。严克艺当时就掏出电话问老家表哥。表哥说,自己家里恰好就有现成的正宗货。严克艺问什么价钱,表哥说,物以稀为贵。如果卖别人,那就是天价。你是表弟,不是别人,你出多少就多少。覃事强立马打断严克艺说,贵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真货。只要能搞到真家伙,我还可以给你安排专车回去,让你臭美一下。覃事强在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当大队长,手下有二十几号人,五辆车,自己坐一辆奥迪,另外四辆弟兄们轮着用,牛逼得很。他说安排专车,绝对不是吹牛。严克艺心想,自己三年两载才回老家一趟,每次都坐五个多小时的长途班车,下了车灰头土脸,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等于是受罪。现在,老同学假公济私让他显摆一回,这么有面子的事情何乐而不为?他当即就敬了老同学一满杯酒。

坐警车的事情得到确认后,甲警察说,你用“1258”号警车是干什么去的?

对严克艺来说,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难度。现在正处在抓作风建设的风头上,说自己回老家,那就是公车私用,背处分是跑不掉的。买土漆的事更不敢抖出去,抖出去就是出卖老同学,陷自己于不义。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你总不能在背后踢脚、使绊子。严克艺纠结一阵,心想,覃事强说起来和交警都是一家人,自家人应该好说话。他就期期艾艾地说,这个问题能不能绕过去?

这个问题很关键。甲警察的口气不好商量,看样子是绕不过去了。

严克艺准备在回老家和买土漆之外编个事由,把警察敷衍过去,可抠了一会儿脑袋,揪了半天耳朵仍没想出个好点子。严克艺这个人,别看他写小说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可口头表达能力只是一般般,每次开会轮到他发言,他总是那句话:我要说的大家都说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加上他人又老实,说假话,编瞎话的水平更是差到极点。现在这种情势下,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让他说什么好?!

偏偏就在这时候,甲警察又强调一句,你要想清楚了才说,对自己说出的话要负责任。

严克艺就更不敢瞎编了。他横了心,说破天也就公车私用一回,不是什么大罪,怕个卵。他承认说,我用公家的警车回了趟老家。

甲警察和乙警察对视了一下。严克艺感到奇怪,乙警察竟然没把他的话往材料纸上记。甲警察皱了皱眉头说,你又不是公安局的人,治安大队为什么给你派车?

这个问题不难。覃大队长是我同学,我们关系很铁。

甲警察眉头皱得更紧了,摆摆手说,你们俩什么关系并不重要,我的意思你没听懂。

严克艺是真没领会甲警察的意思。他认为警察是在朝事情的深处刨根问底,看样子,不把土漆的事挖掘出来是不会罢休的。他心里叫苦不迭,对不起,老同学,买土漆的事我恐怕替你包不住了,干脆说出来让你们自己“内部消化”。

可他的话一说完,两警察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乙警察干脆搁下笔,伸手去衣兜内掏烟。甲警察两只手绞来绞去绞了一阵,目光最后落在吊顶上,严主席,你所说的这些与我们调查掌握的情况有出入,而且出入较大。我们认为,你应该好好回忆一下,要不,我们明天约个时间再谈?

严克艺听出,甲警察把“好好回忆”几个字咬得很重。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了!

说完,警察不明不白要走,这让严克艺感到事情的复杂程度可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老同学覃事强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送客到门口,严克艺和甲警察握手,斗胆问了一句,覃大队长是不是摊上什么事情了?

甲警察把严克艺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往上看了一遍,然后说,放心吧,他大队长当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呢?他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才有事呢,蠢货!

乙警察见严克艺还傻呆呆,杵一句,是车能死了!

当天晚上,两位老同学就坐进了“河风楼”茶楼的包房。

两个交警一离开,严克艺就打电话骂人,你搞些么子鸡巴名堂,人都死了也不招呼一声,交警突然找上门来,害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是存心要出我的洋相吧。

电话那端的覃事强说,哎呦,是你不讲朋友交情,把老子出卖了。我不怪你也罢,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在你们作家眼里,天下还有没有公道可言?

严克艺听出交警早和覃事强串通,就一个劲地喊冤,我也想当刘胡兰,可是我背不起说假话、作伪证的罪名。交警说明天还要找我……

覃事强打着哈哈,挖苦严克艺说,我也是刚听交警说车能死了。那两交警简直就是蠢货,他们去找你也不先知会我一声,搞得大家都很被动。交警高估了作家的智慧,想不到你比他们更蠢。

严克艺莫名其妙,问一句,你到底什么意思?

覃事强说,电话里几句话说不清楚,下班后去河风楼谈。

这个名叫“河风楼”的茶楼坐落在城市中心的临河边,从文联过去,坐三站公交就到。它本是个热闹的所在,可窗外一条澧水隔开喧闹的市声,远处桥面上明亮的灯火制造出美轮美奂的夜景,河风挟带着湿润的水汽涌进窗口从脸上拂过,轻柔的旋律萦绕耳际……身心累于俗务的人来这儿坐坐多爽!

严克艺是第一次来。他以前只在别处的茶楼坐过。

覃事强早在“巴黎厅”候着了。一进门,严克艺客气说,有个卡座就行了,搞这么隆重干什么,我俩又不是外人。

你以为是开新闻发布会啊。覃事强边说边吩咐服务员,再来杯白云银毫。服务员转身刚要离去,又被覃事强唤住,我和朋友谈点事儿,记得敲门。

包房的门刚掩上,覃事强就向严克艺开炮。你怎么就蠢得连谎话都不会说呢?要是大革命时期,你就是个标准的叛徒!要是变个女人,你百分百当婊子。

严克艺埋怨说,那两交警进门未做任何暗示,还一本正经给老子讲政策,言称说假话、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我还当真呢。再说,你也打过包票,说车能没事,手术很成功,大不了给几个钱,治安大队的车都买过保险,要赔也是保险公司赔,不关你和大队一毛钱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我问你,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他不死,交警也不会去找你。阎王爷要招他去,谁拦得住?覃事强撮着嘴在杯口吹了吹,把一口半烫的茶水吞进肚内,然后说了车能的治疗情况。车能被送进医院一检查,医生发现他的肠道有几处挫伤,秽物从破口处流出来污染了脏腑。医生先给他清洗,然后做了肠道缝合,手术很成功,这是医生说的。医生还说,车能体质好,恢复起来会很快,有个十天半月就可以吃东西了,最多一个月就能出院,钱也不会花得太多。医生不给我交底,我敢跟你打包票?我又不是神仙!最后,覃事强还冒出一句,想不到车能这么不经折腾!

现在车能一死,事情搞大了。这起车祸,怎么说都跟严克艺有牵连,他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后怕。他就不明白,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从覃事强嘴内说出来,怎么就跟平时说个黄段子一样轻松?难道警察的心理承受能力真就可以超越生死?他问覃事强,你有什么对付交警的好主意赶快拿出来,老子坐你一回便宜车就惹出一身骚,烦死了。

覃事强看严克艺蔫巴巴的,打气说,虱子大个事,别放心上去。说着,他两指头从包内夹出一沓材料,推到严克艺面前。严克艺扫了扫茶几上的纸页,内容全是自己老家派出所关于危爆物品管理方面的情况和经验介绍。见他还是一副傻呆样,覃事强说,你们作家应该经常下去体验生活,像身边这样的典型,你作为文联主席,是不是要给予重点关注?县里不是有本内部刊物吗?

严克艺顿悟过来。老同学是在告诉他明天怎么应付交警。他说,这是没有的事啊。

覃事强没好气地说,如果有,还用得着我教你吗?他觉得以这种语气对老同学不好,调子马上软下来,原先是没有,可现在要有了。

可是,买土漆的事,司机小林也知道。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人家比你聪明。

严克艺心想,怪不得甲警察说“出入较大”,他们早把笼子安好了。

可是,严克艺不想钻这个笼子。他给老同学指出,这是说谎,有点昧良心。

覃事强说,我也这么认为,我也不想昧良心。但是你想,如果不是公干,保险公司就可以靠边站,许多该赔的钱就得个人掏包。那不是个小数,你赔得起吗?是良心值钱还是谎话值钱,你要把账算清楚了再说。

人家命都丢了,我觉得这么处理还是不太好,应该给人家赔钱。公安局又不差钱,何况还有保险公司挑大头。

覃事强敲得茶几咚咚咚响,我又没说不赔钱,但赔钱可以,赔别的就不行。现在死了人就不光是赔钱的问题,死者家属如果知道你是回老家办私事,麻烦就大了。我不想把麻烦惹到公安局,也不想惹给你,更不愿引火自焚。我只想把事情圆过去。

严克艺心里很乱,说,让我回去好好想想。

是该想好了说,再不要信口开河。覃事强跟交警一样的口气。

两同学商量来商量去,把肚子商量饿了。覃事强说,简单点,吃煲仔饭还是大碗饭?严克艺说,我随便,你吃啥我吃啥。覃事强就叫了煲仔饭。吃完,严克艺想还坐“专车”的人情抢着要结账,服务员不敢理他。覃事强轻轻咳了一声,服务员低眉对严克艺说,覃队长请客只记账不付现的。随后,覃事强提出开车送严克艺回家,严克艺客气地推辞了。严克艺有车,而且是自行的。他每天都骑着上下班。临别,覃事强还叮嘱道,明天好好配合交警办事,等把事情办完了,抽时间听你好好聊聊文学——听说你最近在写一个中篇?我这里有好多素材!

临河路的大堤上栽着一排整齐的桂花树。每到九月桂花开,香了整一座城。路灯掩映在桂花树中,入夜后的灯光从枝叶间筛漏下来,落到路面上斑斑驳驳。严克艺独自骑行在这条路上,心情也十分驳杂。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夜晚……

从老家回县城,正常情况下,小车满打满算也就四个钟头。严克艺把时间都掐算好了,下午两点在表哥家吃完午饭动身,六点左右就能回县城。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车子在路上老出毛病,先是爆了右边一个后胎,“叭”地一声像放炮。幸好车上有备用,司机小林从工具箱内翻出液压顶、套筒和螺旋扳手,技术娴熟地换了胎。后来车子爬上坡时凭空熄火。小林踩住刹车,让严克艺下车帮助在轮胎下面塞石头。塞稳了,确信不会往后溜,小林才下去掀开引擎盖,蹲在车头撅着屁股搞检查。他鼓捣一阵,再回到驾驶座上发车,居然发动了。车子重新欢快地跑起来,小林嘀咕说是火花塞不来事,前两天才换的,现在的东西质量真是差。严克艺发表意见说,要不,在路边找个修车店换了再走。他担心路上再出状况耽搁时间。小林有些为难,说,治安大队的车不是随便修的,队里有规定,只能到指定的修配厂修。治安大队的车辆维修点就是公安局旁边的那家修配厂,老板叫车能。修车也要严格按程序办,先由驾驶员报告修理项目,再经局里装备股确认,然后才能审批修理。否则,修理费不予报销。严克艺听明白了,许多司机都和修车行有潜规则,合着伙搞老板或单位的名堂。覃事强不蠢,他知道里面的猫腻。既然是这样,严克艺就不好坚持就地换新的了,因为他不想掏腰包给公家修车,司机小林更不会。

如果再坏了呢?

小林说,再坏了也只能通知车能派人来,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得来,这是合同上约定好了的,除非他能就近指派别人来帮忙。小林最后还翻了严克艺一个白眼,你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你希望它坏吗?

严克艺当然不希望车子坏,心里说,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这一路平平安安再不出故障。

可是,车子偏不争气,沿途停停走走,又熄过几次火,最后离县城只有四十多公里了,它还是没挺住,而且这次小林的运气没先前好,什么招数都使完了,马达空转,就是点不着火。小林也搞烦了,当着严克艺的面骂车能不是好东西,说两天前刚换的新火花塞说坏就坏了,发黑财的不知怎么死法!咒完之后,他还是给车能打了电话,告诉自己的位置,让他马上派人来修。

车能嘴上答应快,手脚慢慢来。“马上”就过去了两小时,还不见动静。几番折腾,路上耽搁的时间已经不少。严克艺看看手机,到了夜里十点多钟,外面除了远处农家扑闪的灯火,到处都是一片浓黑。这几天,一股寒流南下,席卷大半个江南。此时,天上下起了冻雨,严克艺身上穿得不太厚实,只好回到副驾驶座上,抱紧了身子睡觉。车能带着徒弟阿达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迷糊中,严克艺隐约听到小林在和车能交涉。车能居然没带火花塞来,他主观地认为是小林误判,新换的火花塞不会这么快就坏掉。检查的结果还是火花塞坏了。小林的态度就很不好,说话好高的调子。我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是火花塞坏了,带个新的换下就行。你偏不信,你只相信自己,以为只你才有技术,别人都是蠢货。

车能这个老板并不大,客户面前只能装孙子,甚至就连公安局雇请的司机都得罪不起,加上又理亏,背着骂并不还嘴,只吩咐徒弟从皮卡车上拿来绳子,警车只能拖到店里去了。后来,好像是车能喊了阿达一声,让他把皮卡车往后倒一倒,说是距离太远绳子不够长。再后来,严克艺感觉警车轻微抖动了一下,就听说出事了。严克艺一个激灵跳下车,方知是车能被徒弟阿达开的皮卡车撞了。到底是怎么撞上的他没搞清楚。严克艺下车时,只见车能像一堆泥巴矬在地上,他的右手按住腹部,脸上挂满汗珠,眉头皱得很紧。一旁的阿达像做错事的孩子赶紧解释,说是昏天黑地视线不好,他压根就不知道师傅正在车头忙活。事情已然发生,他的话纯属多余。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车能弄上皮卡车,赶紧往县医院送。上车时,严克艺留意观察了一下,车能看不出什么外伤,身上也不见血。他问车能情况怎样,车能头脑清醒,心里也很明白,他说没事,还让徒弟通知修车店来换火花塞。

后来,严克艺和小林让覃事强派车接回县城,差不多半夜了。

第二天上班后,严克艺打电话问车能的治疗情况,覃事强让他不要担心,言称性命无虞。

可是,车能还是殁了。人的祸福真是不好说啊。

还是那两交警。

程序跟昨天一样,先是例行公事地亮亮身份,然后明知故问严克艺的基本情况,再就装模做样地交代政策。

回到正题上,严克艺这次的说法令交警很满意。严克艺说,我早就注意到了,老家毕兹卡派出所在危爆物品管理方面做得不错,确实值得宣传,就想弄个报告文学。我连题目都拟定了,就叫《聆听大山深处的炮声》。老同学覃事强也早有这意思,他都说过好多次,要我亲自捉刀。我一直拖着,都到了年底,再推不过去了,这不就去采访了吗?想不到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儿小意外。

我要纠正一个认识,这不是个小意外。甲警察满意地吸着烟,乙警察唰唰唰做记录。甲警察让严克艺说慢点,说乙警察记不过来。

后来,甲警察又穷追猛打,怎么能够证明你是去派出所采访?

严克艺想都不用想,我自己给自己证明啊。

乙警察噗嗤一笑。甲警察说,笑什么?严肃点!他又转向严克艺,你这话听起来有点像耍赖。

严克艺说,我自己做的事情用我自己的嘴说出来,我耍赖了吗?

乙警察拍拍他的记录纸,你们作家写小说,如果都这么漏洞百出,会有人看吗?

严克艺回敬道,再好的小说你也不会看。

见两人掐上了,甲警察就摆手打断准备反击的乙警察,对严克艺说,就凭你这么说,我们是不会信的,你的采访也肯定不成功。我们重证据,你必须用事实说话,明白吗?

两警察一点拨,严克艺还真明白了。他想起覃事强给的那些材料,他恨死了自己:怎么就不朝那方面想想?常识性错误嘛!他本想当着警察的面就把事情做了。可是,警察的态度有些暧昧。面子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又好像在处处暗示,这种矛盾现象让严克艺吃不准。出于慎重,他还是不想把事情搞得太离谱。他说,麻烦你们下午再过来一趟,我须要准备一下。

警察当然知道严克艺该准备什么,他们原来的想法是严克艺早就应该准备好了的。

只等警察一走,严克艺就翻出包内的材料,在笔记本上煞有介事地搞出个采访记录。对他来说,这项工作忒简单,分分钟的事。合上本子,他又开始琢磨起那个小说来。他觉得原来的故事的确有些单薄。通过跟警察两个回合的交往,他感到现在的情节有点味道了,哪怕照搬上去,这个作品也会增色不少。是啊,再高明的作家,绞尽脑汁杜撰出来的故事与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比,都显得拙劣和虚伪!

下午的问话单刀直入。警察把前面那些繁文缛节都免掉,直接问,你说是去毕兹卡派出所采访,有什么证据?

我有采访记录为证。说完,严克艺拉开屉子,拿出一个采访本呈上去。甲警察翻看一会儿,然后安排乙警察将采访记录收好,说是回去复印一份,作为证据入卷。甲警察语气肯定地说,严主席工作态度严谨,只有这份采访记录才能印证你刚才所说的话。不然,没有证据支撑,你说去采访就是在撒谎。

严克艺心里暗笑,老子本来就在撒谎!是你们要老子撒谎!

撒完这个谎,严克艺以为可以送客了。他要等警察离开后,把小说完善一下。他觉得把这两天的情节加进去,这个小说就有点意思了。可是,警察没有要走的意思。甲警察接着又抛出另一个问题:请你把事发当时的情况具体说说。

严克艺不想兜圈子了,直截了当问,你是指哪方面的情况?

就是车能被撞击的过程。

严克艺就把自己迷糊中知道的情况零碎地说了一遍。甲警察听出他的用词都不确定,所有的表述存在或然性,就追问,车能是怎么被撞上的,你到底看见没有?

严克艺当然没看见。他说,我当时在瞌睡。我只是听他们在说话,后来感觉车子震动了一下。

你当时的位置是在副驾驶座,车能就在你眼皮底下遭撞击,你没看见?

严克艺很烦。我再说一遍,我当时在睡觉,眼睛是闭着的,闭着眼能看见东西吗?你不行!孙悟空才行!再说,当时外面很黑,就是睁着眼,也不一定看得清楚。要不,阿达怎么把师傅撞了?

乙警察比严克艺更烦,他似乎是在提醒严克艺,那么冷的天,你睡得着吗?你应该睡不着的。

严克艺开窍了。警察的意思是要他别睡着,最好能亲眼看见车能被徒弟开着皮卡车撞击。可是,这样的问题不是有目击证人吗?司机小林当时一直和他们师徒两人在一起,整个过程他最清楚,警察应该去问他!

甲警察可能早把严克艺的疑问猜出来了。他拿出一份材料递给严克艺,说,人家供述的过程可是这样。

严克艺看完材料,说,他都说得很清楚嘛!

问题是到你这儿就不清楚了。甲警察耐心解释,单有司机小林的供述不行,不能形成证据链。我们办案子是有严格规定的,不然到时候法庭不会采信。

甲警察的意思很明白,分明是要逼良为娼。严克艺想,我已经撒了一个谎,不能再撒谎了。第一个谎关系到自己和老同学,不撒不行,只好硬着头皮撒。再撒谎就没必要了,也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犯两次错误,不光是愚蠢,良心上还会受到谴责。严克艺说,我知道什么说什么,我只能说这些,请原谅,我帮不了你们。

甲警察的脸色马上灰暗下来。他对严克艺说,你把话说反了,是我们在帮你,还有你那位老同学。这件事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的工作不到位,有人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信不信?

严克艺有点不信邪。他拿出文人的傲骨梗着脖子说,那我就选择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请回吧。

事情看着砸场了,乙警察赶忙走出去打电话。

他的电话刚挂,严克艺的手机就有电话打进来。不等覃事强说话,严克艺故意亮开大嗓门,其他的话都别说了,请你两个交警兄弟回去,别耽误我整小说。

覃事强没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只说马上就来。甲警察很顾面子地说,覃队长来了也好,这件事情我们要商量着办。

覃事强一来,就把两交警支出去,他要和严克艺单独沟通沟通。覃事强说,老同学,车能还没有下葬,有人暗中撺掇家属到公安局闹事,我们全大队这几天都在为这事拿预案,想对策,时刻准备应急,我就像端着一碗油,你怎么就不体谅一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使用警车的事由都编排好了。我不可能胡话连篇颠覆整个事情。

覃事强说,车祸现场只有你们几个。车能的徒弟当时在开车,他压根就不知道他师傅正在警车前面弯着身子系绳子,要不,他能眼睁睁地朝师傅身上撞?再就只剩你和小林了。小林看得清清楚楚,也说得明明白白,你只要在舌头上打个滚,事情就板上钉钉了,这有多难啊!

可是,我当时的确是在瞌睡,我没看见。

你就当没瞌睡,不就得了?你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谁也不会质疑你是不是在睡觉。再说,当时那么冷的天,你也睡不着啊,很合乎情理的嘛。你们文化人,怎么碰到事情都是一根筋呢?

只有覃事强才敢这么骂严克艺。

覃事强朝外面努努嘴,这些证据不固定下来,后面可能有麻烦。人家是在帮我们,你却不领情,反倒把人家得罪了。

在这种情况下,严克艺多半是没有主见的。他反问一句,我如果不按小林的说呢?

那你前面的假话就等于白说了。我们哥俩就等着吃官司吧。你愿意,我也只好奉陪。

严克艺说,他们会拿公安局怎样?

告诉你,不能看老黄历了,警察现在是弱势群体。人家只要抓住把柄,把尸体往公安局门口一摆,我这大队长就当到头了,半辈子的奋斗都将付诸东流。你想看着我落水吗?我落水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严克艺这才明白,老同学为什么一直在蛊惑他说假话、作伪证。他当然不希望覃事强落水。覃事强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有时候虽说耍点特权,说话的口气也大,但工作上很有一套,责任心更没得说。所以,领导对他一直都很器重。况且,严克艺自己也吃不起官司——他没得选择了。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严克艺按照司机小林的供述把车能遭撞击的过程复述了一遍。乙警察记完后把询问笔录让严克艺看。严克艺从头至尾将自己的口供过目一遍,自己的确是这样说的,警察的记录没有改变他的本意,许多语气都带着他的个人特征和情感,放在谁身上都不合适。可是,他心里还是感觉很别扭。因为他知道这份笔录看似客观公正,实则谎话连篇。他的目光从那些字面上滑过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落在纸页上变成了满纸荒唐言。就是这些荒唐言把一个并不可信的事实说得斩钉截铁,滴水不漏,让人家看不出任何疑点,揪不住半点把柄。是谁让自己背离初衷这么说的?是交警?是覃事强?是小林?都不是!那个胡言乱语的人就是自己!严克艺很清楚,只要自己在这份材料上落笔签字,摁下指印,车能的家属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掀不起三尺高的浪来。

这个晚上,严克艺心事重重,坐在客厅沙发上闷闷不乐,连电视也不打开看。老婆白雪正在厨房、卫生间洗洗抹抹。白雪是小学老师,刚参加工作那阵,还是个爱好文学的女青年,业余写写诗歌和散文。那阵子,严克艺在县文联刊物当编辑,他的文学创作已经小有成果,在县里名气很大,成了白雪当之无愧的偶像。在投稿、改稿的交往中,白雪爱上严克艺了。公正地说,严克艺在那场爱情中一直是迟钝的、被动的。直到有一天,白雪把一件手织毛衣和两双绣花鞋垫放在严克艺办公室的屉子里,他出窍的文学思维才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了注脚。可事实证明,靠诗歌和散文赢得的婚姻经不住柴米油盐的打磨。常言道,仆人眼里无贵人。严克艺摘下眼镜、剥掉衣服,所有的斯文一扫而光,肉嘟嘟的身子和大多数男人别无二致,笼罩在头顶的作家光环也让岁月的风雨荡涤得黯然失色。他在白雪心中不再神秘,更为要命的是他和白雪的爱情存在严重的硬伤——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十多年耕耘,白雪扁平的肚子闹不出半点动静。她先不检讨自己,只把责任推给整天沉浸在奇思妙想中的严克艺,自信地认为是他体内的虫子成活率低,蔫头巴脑地让小说害惨了。结果到医院一检查,严克艺虫子的生命力奇好,如果计划生育政策允许,足以制造出一大堆儿女。然后白雪再去检查,问题果然出在她身上。医生说她这块土地比沙漠、盐碱地还难伺候,先天就孕育不了生命!白雪刚开始听到这样的结论,连死的心都有了。后来,是严克艺帮她走了出来。现在,白雪的生活与文学渐行渐远,她平时对严克艺的事情不太上心。在她的认识里,一个天天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的酸腐文人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大的喜事无非就是某个小说被发表、被转载或获奖,最坏的事情也大不了是思维卡住,某个小说写不下去。这样的好坏都和家庭主妇白雪关系不大,小说弄好了又怎样?文学的巅峰时代已经过去,稿费低得离谱,发财指望不上。至于写不下去,白雪更帮不上忙。所以,明知今晚老公情绪不对,白雪也不过问,只顾干她的家务。

这时候,门铃响了。严克艺以为是楼下收电费的老孙头,墩在沙发上并不起身。白雪听不下去了,从厨房里出来,撩起围兜擦手去开门,来客居然是覃事强。在严克艺夫妇的记忆里,覃事强好像还是头一次登自家的门。覃事强手里提着贵重礼物:两瓶茅台酒,两条“和天下”香烟。白雪客气地说,哎呀,覃队长,你们同学之间串个门还拿东拿西,不嫌俗气呀。覃事强见沙发上的严克艺反应不冷不热,就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呢,大大小小当个狗屁队长,红包不敢收,平时烟酒还是有人孝敬的。我只有一张嘴巴一个胃,再多也吃不下、喝不完,今天过来顺手就带点,哈哈,权当是你家严主席打土豪、分田地啦。

直到覃事强坐定后把话题聊开,白雪才知道严克艺为啥像只闷头鸡。

我是担心老同学想不开,才上门来交流交流。白天当着交警的面,许多话不便说,当时,我的脾气也急躁了点,严主席恐怕接受不住。现在,我自己送肉上砧板,你只管拿刀子剁,想怎么剁就怎么剁。覃事强话是这么说,可他不是那种随便任人拿捏的主。他之所以上门不是真要让人剁,他是担心严克艺回家后过不了白雪这一关,然后反悔。他是来拧螺丝、上保险的。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现在,覃事强既然来了,干脆就当着白雪的面把事情说道说道。严克艺在家里的地位和他当主席的身份差得太远。世人都知道,白雪给严克艺说过的那句名言,你能骑在我身上,我就可以骑在你头上。这话当玩笑听,严克艺感觉还蛮有夫妻味的。可生活中的白雪一旦翻脸,严克艺就感到有一座山压在自己头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像作伪证这么严重的事件,事先如果不跟老婆商量好,将来万一出点差池,严克艺就有霉日子过了。

严克艺说,尽管那个证言我签了字,但我还是觉得车能死了,我们应该尽可能帮助他的家人,而不是想方设法摆脱责任,你们这个态度不正确。

白雪看看茶几上的烟酒,抢白严克艺,你先别管人家的态度,你只管好自己的事情。

其实,我认为两者并不矛盾,是老同学把问题想复杂了。接下来,覃事强帮忙作分析。他是这么说的:你严主席把回老家探亲和帮我买土漆的事瞒下来,说成是去毕兹卡派出所采访,这与车能后来遭撞击没有任何因果联系是不是?只是回老家买土漆说出去影响不好,对你、我都不好。人,总要趋利避害吧?至于后来证明车能被撞的过程,我认为也没什么。车能被撞是司机小林亲眼所见。交警让你严主席给印证一下,无非就是想让真实的事情更显真实。你看没看见,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的。所以,覃事强的结论是:说采访派出所和见证车能被撞击都不触及道德和良心的底线,也不影响保险公司对死者的赔偿,严主席完全用不着背包袱,甚至自责。

白雪一屁股坐到覃事强这边,开导严克艺说,人家是在帮你。人要知好歹,不然,今后谁敢跟你做朋友?都不跟你交往,你就成了孤家寡人。

严克艺想想,同学和老婆说的都在理。自己的假话说出去了,指印也摁完了,还能怎样?他告诉覃事强,你放心,不管怎样,这件事我还是认了。

覃事强的夜访达到目的,告退时笑容可掬。

严克艺的生活很规律。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上班靠右行,正好经过公安局门口,下班还是右行,打公安局对门过。原先倒也没什么,可自从做了那份伪证,每次看见公安局的牌子,他心里都不自在,好像自己干过什么坏事被警察抓过。仔细一想,又有啥过不去的呢?覃事强的开导虽然以自保为前提,但还是有道理。如果那天回老家不是买土漆,真是搞采访,乱子该出还不照样出?车祸在买土漆和采访这两件事情上不可能有选择,绝对不可能。至于发生车祸的过程,严克艺相信司机小林说的一定是真话。因为现场再没有别人,自己大不了把人家的真话复述一遍,车能不会因为自己复述了真话最后不治身亡。退后一步讲,万一就算小林说了假话,那也不关我严克艺的事,说假话的人是他小林,而不是我严克艺。我背那么重的良心债干嘛。这么一想,心里便也释然了。

车能的死再次卷入严克艺的生活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

这天,严克艺上班经过公安局门口,发现那里稀拉围着几个人。他紧了一把车闸,把自行车支立一旁,凑近去看—一个女人躺在睡椅上。睡椅上御寒的棉被宣示着一种坚持下去的决心—她是不是昨晚上就来了?胸前挂着的牌子宣告着事由—她果然是车能的老婆。这时候离上班时间还差那么一截,几个围观的好事者正和女人嘁嘁喳喳说话。他们中有个老妪好像和车能老婆比较熟悉,边听边插话,同情得一忽儿抹眼泪、一忽儿甩鼻涕。

我家车能是个多好的人啊,你们不知道的。他一天到晚钻车底,弄得浑身乌漆麻黑,像钻了煤洞子。我有时候打麻将忘了做饭,他回家都不给我脸色看。女儿长这么大,一直都是他在管。他没过一天轻松日子就去了,我们母女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呜呜……呜呜……

老妪搭讪说,是呀,好人命不长。谁撞死的要抵命,不能便宜他!

女人抽抽搭搭地说,这不能怪阿达,他是车能徒弟,他那么帅气、聪明,心肠又那么好,怎么会故意撞死师傅?是有的人黑良心……呜呜……

另一个中年人算是听出了道道,马上附和说,公安局应该赔偿,他们赔了吗?

保险公司赔了十万元,公安局一分钱没拿。他们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任何事情只能依法办,如果我要钱,可以到法院去上诉。啊呀……你们听听,他们这么说话,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车能要是不死,他们敢这么欺负我?呜呜……车能你这个冤死鬼,你撞车都不睁眼选个好对手,你怎么就撞上公安局的车?你撞谁都比撞公安局强啊,啊呀呀……我心里疼得刀搅啊。车能老婆哭诉着,一只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鼻涕涎水流得一塌糊涂。

一条命只值十万?我就不明白了。老妪愤愤不平,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安局难道就没有责任?他们还讲不讲道理?

有人帮腔附和,现在,法律不在穷人手里。你就在这儿闹,我告诉你一个绝招,你不吃东西,不喝水,再饿死一条命,看有没有人管?我就不相信没人管!清官还是有的,历朝历代都有。

我真的鬼蒙了头啊。车能老婆又来了,我怎么就相信交警说的那些鬼话呢?我要是坚持不把死鬼埋了,他们敢这么对付我吗?啊呀—我们娘俩老实啊,又占不到说话的人。要是有人帮我们出出主意,哪能落得这样惨的结局!交警说,这是一场正常的交通事故,他们有证据,作证的还是个什么鸡巴主席。你们说说,当主席的人还不是和他们穿连腰裤?都当主席了,他怎么就不学学毛主席啊。

车能老婆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严克艺。严克艺插嘴说,你该找谁找谁,把人家作证的扯进去干什么?人家又没得罪你!

那也不一定。老妪谴责严克艺说,作证的人指不定让人家收买了,拿到好处昧着良心说瞎话,为公安局开脱责任。

严克艺心虚地回应老妪,老人家,不要把人家想得太坏了。你看见人家拿了好处?说话可要负责任啊。

严克艺的话立刻引来一片讨伐声,围观的人一齐把目光刺向他。老妪说,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人还有没有同情心?我怀疑你是公安局哪个的亲戚吧?

见门子不对,严克艺马上骑上自行车溜走了。幸亏这些人都不认识他,包括车能老婆。不然,众怒之下自己有可能挨家伙。一路上,严克艺都在想一个问题,车能是在医院手术后死去的,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可到头来人还是殁了。医院是不是有问题?车能老婆怎么就不去医院闹一闹呢?比起来,医院既是软柿子,也是肥肉,公安局可是硬骨头呀。

这天下班,严克艺老远发现车能老婆还在公安局大门口坚守,心里不免为老同学捏一把汗:这女人真的这样一直闹下去,你覃事强扛得住吗?怎么就不想个办法把人家哄走啊,你不是蛮会忽悠人嘛!事实上,真沉不住气的是他严克艺。他心里有谱,老同学一旦出事,肯定扯出萝卜带出泥。原先,自己还可以嘴硬,现在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他哪怕浑身是嘴也抵赖不过去。众口铄金,想起早上老妪他们一番炮轰,严克艺后背上冷汗津津。他没心思回家了,车轱辘一拧,掉头朝覃事强家踩去,一边骑车还一边打电话。

覃事强早在家里等着了。见严克艺一脸忧戚,覃事强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撑着,你杞人忧什么天?

我天天从公安局门口过,担心车能老婆哪天认出我来,还不把我生吃了?

她要生吃,先也轮不上你。你身上才几斤几两肉?

严克艺求情似地说,公安局就拿点钱出来消灾吧,要不然,你治安大队拿点出来,把人家安慰安慰,车能毕竟死了。

覃事强高深地笑了笑,钱肯定会拿。但拿钱是有学问的,那女人现在狮子大开口,一点儿小钱根本喂不饱她。只有等她闹够了,感到无望了,再给她钱,那时候哪怕钱不多,她也会告饶。而且,我们给钱有条件,一是给钱的理由先得说清楚,是出于人道,不是赔偿;二是一次性买断,再不能上访和找麻烦,这要签协议。我们在等待时机。

严克艺感到心里有块石头砰然落地了。他探底问,你们准备给多少钱?

覃事强说,局长同意拿三万,只要那女人识抬举,我大队还准备出两万,总共五万元。公安局认倒霉,也算对得住死去的车能了。

严克艺想想,这样也算差不多。就给老同学戴高帽子,局长都买你的面子,你真牛逼呢。

覃事强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哪来的面子啊,是你那土漆的面子大。

严克艺云里雾里。你怎么又扯到土漆上去了?

覃事强直言说,老同学啊,这次幸亏是托你买土漆,不然,麻烦真就大了。你知道是谁要土漆吗?

不会是你自己吧?

覃事强撇撇嘴说,是我们局长!他要给父母漆棺材。

严克艺像猛地遭土蜂蛰了一下,身子一哆嗦。

第二天上班经过公安局大门口时,严克艺发现睡椅上的女人似是睡着了,旁边没有别人。他正打算骑过去,突然听到女人轻轻咳了一声。车能老婆显然没睡,她肯定希望每个路人都能在她身边停下来,听她倾诉自己的不幸。严克艺跳下车走向睡椅,他想给女人透一点消息。

大哥,你给评评理……女人果然没有认出严克艺。

严克艺耐着性子听完女人的絮叨,然后假意声援说,大姐,你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公安局会给你赔钱的。公安局是讲道理的地方,他们一定会赔钱。

女人欠了欠身子,目光炯炯的,你是说他们真给我赔钱?什么时候呢?

严克艺想了想,你再坚持两三天,就这几天的事吧。

女人表示疑惑,你怎么知道啊。

是啊,严克艺怎么先知先觉呢?他马上自圆其说,我……我……我会算命。

真的?师傅,那你帮我算算,他们会给我多少钱?你要不要我报生庚?

不要,不要……严克艺假装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我只看面相就可以了。你五官端庄,脸型圆润丰满,鼻梁高而挺,耳朵软而厚,有大福大贵之相……其实,严克艺会算什么命呢?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他只不过在发挥文学想象罢了。

女人有点得意,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不达到我的要求,过两天我就绝食,饿死在这里,看公安局怎么下台!

严克艺急了,马上说,不过,他们不会赔你很多钱,也就三五万吧。大姐,我得劝你一句,人要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你命定只有那么多钱,再多了你也受不住的。再说,公安局是你修配厂的大客户,赚钱的路还长着啦,你太得罪人家了也不好。人不能只图眼前,要看长远。

女人品味着严克艺的话,还想问点什么。严克艺逃也似地走了—他怕露出马脚。

随后的一个周末,严克艺散步散到公安局旁边,抬头看见“车能汽车修配厂”的牌子,不知怎么就想进去瞧瞧。他甚至想,如果车能老婆不忙的话,和她聊聊也是可以的。

厂区内一片杂乱。院子中间随意停放着几辆待修的汽车,大车小车都有。最里面是一排平房,有6个修车位。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正猫腰撅臀地围着一辆小车敲敲打打;另一间车库内,一个满身油渍的半老头子举着面罩在烧电焊,他手里的焊条一碰,面前立刻滋出一片火花,给人一种刺眼的烧灼感;旁边还有人在割钢板……整个厂区内交织着不同的噪音,聒耳嘈杂,也混合着芜杂的气味,柴油的、汽油的、塑料的,刺鼻难闻。严克艺正要往里走,突然听得“汪汪”几声狗吠,从大门旁边蹿出一条威猛的狼狗,两只前爪竖起来比严克艺还高出半头,幸亏脖颈上套着链子。这时候,门边偏屋内走出一个漂亮女孩,一边呵斥狗一边招呼严克艺。严克艺听她说话的口音有点侉,就把来意说了。

女孩说,你怎么认得我妈呢?

这个……还没等严克艺找到借口,女孩马上表现出热情,你是来联系业务的吧?

没有。严克艺显得有点紧张,我和她是熟人,我是想和她谈谈,其实也没事,那……那就算了。

女孩打量着严克艺,脸上的表情颇为怪异。师傅,你开玩笑吧,我妈在河南老家从没来过,你怎么会熟悉?你以后有事最好还是直接找老板谈,我爸才是这里的老板。

严克艺说,那我给你爸提个建议请转达,让他抓紧把门口的招牌换了,不然,还会有人来找你妈的。

……

这家汽车修配厂易主了。严克艺后来才知道,车能老婆把保险公司和公安局的钱拿到手后,就把厂子盘给了河南老板。严克艺想,那女人还算精明。这么个破厂子,原先公安局是大客户,现在闹翻了脸,她一个女人怎么撑得下去!

回到家里,他把这个情况对老婆说了。严克艺的没趣是自讨的。他的本意是说车能老婆拿到钱后再不会找公安局闹,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他和老同学覃事强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白雪却不以为然地爆出一个消息:车能老婆真不是个东西,钱一拿到手就和一个小白脸私奔了,撂下正在一中读高中的女儿都不管,连孩子读书的钱也不留下,她的心是比蛇蝎还毒。这样的女人,你还有心思找她谈,你有病吧?你是不是看人家新寡,想学雷锋做好事?可惜你慢了半拍。再说,人家看上的是小白脸,你去拿镜子照照,一张褶子脸,快成藏品了,人家看不上的。白雪厉害就厉害在一张嘴上。不能生育成了白雪的心病,不顺心的事情搁心里久了,更年期的焦躁来得更快,反应也更强烈。这一点,严克艺最懂。所以,白雪的话多不中听,他都当耳边风,而且尽量表示认同。现在,白雪开始谴责车能老婆了,严克艺马上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大义凛然地说,车能尸骨未寒,他老婆就另寻新欢,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恶毒了,简直猪狗不如!

接下来的日子,严克艺心里又多了个疙瘩。车能老婆跟人家跑得没了踪影,他读书的女儿谁管?听白雪介绍说,车能的女儿车辙读书成绩拔尖,大考小考一直都在年级前五名。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上清华、北大没问题。可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一个女孩子的肩膀扛得起吗?严克艺想,明年就要高考了,高三是决定性阶段,一棵好苗子毁了!他仿佛听到了大树被伐倒的轰鸣声。本来,车辙的遭遇轮不到严克艺瞎操心。天下之大,该有多少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啊,你的善良顾得过来吗?可问题在于车辙是车能的女儿。她今天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父亲的死,而车能的死多多少少都和严克艺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所以,严克艺觉得自己欠下了车辙一点什么,不做出偿还这辈子他都会感到不安。

第二天上午,严克艺到一中去找车辙的班主任。在学校大门口,他从旁边的宣传橱窗内看到了车辙的照片,她胸戴大红花,笑得有些腼腆。严克艺极力想从车辙的笑容里找到车能夫妇的影子,可是,让严克艺感到失望的是,这孩子似乎一点也没有遗传父母的基因。和班主任见面时,严克艺隐瞒了身份,只说自己是一个爱心人士,想了解孩子的一些情况。戴着酒瓶底眼镜的班主任面目和善,说起车辙的情况一阵叹息。这孩子懂事啊,智商又那么高,现在只靠70多岁的奶奶种小菜卖钱供她读书,断链子是迟早的事。像她母亲这样的人,我真的就搞不懂,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怎么就丢下不管不顾了呢?

严克艺心里动了一下:我要是有这么个争气的女儿多好啊。老师,我想打听一下,车辙在学校一年需要多少钱?

学杂费每学期2200元,生活费每个月300元,一年按10个月算……班主任扳着指头算账,最后把一根大拇指伸出来,加上平时学习资料和零用,一年下来少不得这个数。

严克艺沉默了一会,然后决断似地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严克艺从皮包内拿出500元钱,这点钱先存放在你这儿,留作车辙下个月的生活费。另外,请你转告她,让她奶奶再不要上街卖小菜了,那么大年纪了,腿脚肯定不方便,你就说,社会上有好心人会帮助她把书读下去。

你要扶贫助学?班主任拿出笔记本,准备留下严克艺的相关信息。严克艺拒绝说,这些都不重要。能不能长期帮助这孩子,我还没想好。这么多钱,我要和家里商量,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等我定下来后再和你谈。不过,就算长期资助,我也要求保密,不能公开我的情况,包括车辙。班主任合上笔记本,表情有些失望。最后,她还是说,我代表学校和车辙本人向你表示敬意和感谢。

从学校出来,严克艺开始犯难。他手头上的私房钱是有限的稿费收入。白雪收缴他的工资卡时说过,一个作家,如果不能通过稿费把日子过得滋润,就应该趁早改行。目前,他的小日子只能勉强凑合,有时和朋友玩玩小牌,输赢控制在千把块之内。圈子内谁家有喜事,他还要随礼。两项加一起,有时还捉襟见肘。如果想要长期资助车辙读书,不另辟蹊径不行!

他想到了一条路子—医院或许应该对这件事情负些责任。车能是死在医院里的,记得覃事强说过手术很成功。如果能抓住医院一点把柄,逼他们拿出一笔钱来,车辙读书的问题就解决了。来到医院探听情况时,车能生前的主治医生接待了严克艺。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深度眼镜,镜片后面藏着一双犀利的眼。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车能是死在她老婆手上的。

你是说,是他老婆害死了他?他老婆是凶手?!

我说了吗?主治医生把眼镜朝上推了推,是你说的吧。接着,医生做了如下解释:肠道手术时,我们使用了麻醉药,患者的胃肠功能暂时没有恢复,吃下食物会滞留在肠道无法下行,会引起肠梗阻。这是要死人的!我们一再给病人家属交代,必须要等到车能肛门排气后才能在医生指导下吃少量流汁食物,可是,他老婆没管住,给他喂水喝,这是在拿生命当儿戏嘛!我是这个意思。

他老婆是想害死车能,她这是间接杀人!公安局应该立案查办!

理论上是这样,但事实上不一定。你想,她有什么理由害死老公?她都说得很明白了,在交警和治安大队留着口供,是案子人家早办了,公安局也不是吃干饭的。我们早先也有怀疑,就算是车能口渴得不行,他喝下去那口水后,家属只要及时通知医生,车能也不至于死,可是……你还是自己去看材料吧,那上面都交代得很清楚。

严克艺真的去了治安大队。他直接找到覃事强查阅卷宗。

……

问:车能是怎么喝下那口水的?

答:他大张着嘴,问我要水喝。我说,医生说过,不打屁不能喝水。你实在口渴,我可以拿棉签给你蘸水刷刷嘴唇和舌头。

问: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喝下了?

答:车能对我说,他心里像火烧,难受得要死。要我让他喝一口,还说只喝一小口。他说,医生的话不能全信,他们许多时候都在忽悠病人。听他这么说,我也心软了。我看见他的嘴唇上都起了燎泡,非常可怜,就劝他说,那我就喂你一小口水,只能是一小口,多的没有。你涮涮嘴,润润喉咙,然后吐出来。车能点头答应后我才给他喝,没想到他说话不算数,最后把水吞了进去。

问:你采取过措施没有?医生跟你是否交代过?

答:医生是交代过。但当时是凌晨3点多钟,医生和病人都睡了,我不想打扰医生休息。关键是车能只喝下一小口水,我和车能都以为不会有事。没想到,等我睡过去后,车能就死了。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

严克艺推开卷宗直摇头。

覃事强说,有什么疑问吗?

太大意了,这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怪不得车能老婆一直不去医院闹,原来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覃事强鼻孔里哼一声,我感觉这个女人不简单,不能小看。说完这句话,覃事强的话题突然跳转,哎,我倒有个提议,你和白雪商量一下,把车辙当干女儿认下算了。人家都成年了,这是宗便宜买卖。

算了,我没有那个福分,我和白雪都是丁克的命。

覃事强说,我是真话,到时候我帮你们做做工作?

就你?严克艺看了覃事强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那就算了,人家不会听你的。你只是治安队大队长,又不是一中校长。

覃事强高深地笑笑,未必吧?

正经地说,占便宜的事我没想过,我倒是真想帮帮车辙这孩子,我不想让她毁在一场车祸中。

你也有这想法?

严克艺奇怪地问,什么叫我也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覃事强故意撇清了口气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就算了。嘿嘿!

嫌我穷,是吧?

恕我直言,你也不富啊。覃事强说,不是老同学笑话你,就算你有钱,白雪那道门槛你也跨不过去。

提到白雪,严克艺真没底气了。他反过来叮嘱覃事强,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多半恐怕做不成。白雪那边你要紧嘴,我可没把你当外人。

覃事强开玩笑说,老同学啊,组织上真是瞎了眼,像你有这么一颗菩萨心肠的善人,怎么不安排你去当民政局局长或红十字会会长?当什么文联主席!

回到家里,严克艺异常震惊地把在医院打听到的事告诉了白雪,还特别委婉地提到了想资助车辙上学的事。他想看看老婆是什么态度。白雪却很严肃地断了他的念头:你有条件包下来吗?你没有!就算你有足够的钱,你也不够资格。等人家弄明白帮助自己的人曾经是那场车祸的参与者,甚至昧着良心谎话连篇地摆脱过责任,你就不怕麻烦惹上身吗?最后,就算人家原谅你了,你所有的付出也无非是为了赎罪,自求安慰。你的爱心到头来也会大打折扣,甚至变得一钱不值。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严克艺知道,白雪这一关他过不去。帮助车辙的事只能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顶了。

第二次到一中给班主任送钱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严克艺被门卫拦住盘问登记的时候,从里面开出的一辆小车不停地按喇叭。接着,车窗玻璃摇下来,严克艺听到了覃事强喊他的声音。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我……我来借书。严克艺支吾着,又不解地问,你呢?

我和你一样,一中的图书馆是全县最大的。

扯卵蛋!严克艺说,你管好社会治安就行了,哪有闲心看书?我猜你肯定是借检查治安之名到学校搞敲诈。

那也是。覃事强说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一溜烟跑开了。

班主任依然那么客气,她给严克艺倒了一杯水,然后把上次的500元钱退给了严克艺,说,情况是这样的,有个好心人承诺帮助车辙完成高中和大学学业。

严克艺感到受辱,说出的话也就不中听了。怎么,嫌我没钱吗?任何事情讲个先来后到,车辙是我最先扶持的,你们一中也不能这么没原则!

你误会了。班主任解释说,人家不是找的我,而是直接通过学生科签订了一对一的助学协议。车辙成绩优异,是学校的重点生,有人站出来解决她的困难,校方当然求之不得。再说,我记得你也说过,这么大笔的长期资助,你做不了主,还得回去和家人商量。我们也不想你为难,也是在替你考虑。请你多多理解。

我不管,反正我负责帮助车辙,谁跟我抢都不行!他有钱,我也不穷,你们都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班主任颇为难地说,这件事真不好办。人家早在上礼拜就把协议都签了,那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样吧,严克艺给班主任拿主意,你把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自己和他协商,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班主任犹豫着说,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人家和你一样,也要当无名英雄。而且学校严格规定,不能把好心人的信息泄露出去。这个人的身份也只有学生科的几个人知道,我们尊重当事人的意愿,就连车辙也没有告知。这你就应该没什么话说了。

严克艺失落地望着班主任。

我倒有个提议。班主任说,你如果真有心想帮助贫困孩子,我们学校多的是,而且成绩跟车辙不相上下。我可以帮你推荐几个,由你自己挑。不必盯着车辙一个人嘛,反正都不沾亲带故,哪个都一样。

严克艺坚定地摇摇头。对不起,要帮我就只帮车辙一个人。

班主任费解地摊开双手,摇头说,既然这样,我就爱莫能助了。

晚上,严克艺像一只刚刚阉割了的公鸡闷闷不乐。白雪开他的玩笑说,谁个又惹我们大作家生气啦?严克艺说,白雪,我听说有人长期资助车辙读书呢。好事呀,人家献爱心,你就甭操心了,应该高兴才对。我就说呢,像车辙这么优秀的孩子总会有人站出来帮助她的。白雪的话很随意,有些漫不经心。她不理解严克艺在这件事情上受到的伤害有多深。

县电视台的演播大厅足以容纳2000人。这台晚会由县委宣传部牵头组织,团县委、县文化局、广电局、教育局、妇联等单位联合筹办,以“弘扬主旋律,传递正能量”为主题,是全县精神文明建设的龙头活动之一。这次活动在全县选出十名受助人物,让他们各自讲述自己在社会各界爱心人士、企业家的关怀帮助下爱岗敬业、奋发有为的励志故事。组织者匠心独运,特地将那些奉献爱心的好心人请到现场,让他们发表爱心感言,和受助者现场互动,力求渲染气氛,达到煽情效果。

严克艺和白雪都在单位领到了票。但令严克艺非常意外的是,主持人介绍的十名对象中居然有车辙!这下好了,严克艺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让他帮扶车辙的愿望破灭,这个从他手里抢走车辙的捐助者到底意欲何为?

十人中,有瘫痪在轮椅上的女青年受到帮助后,用自己学到的法律知识帮助那些弱势群体无偿维权的故事;有残疾青年接受爱心捐助后自主创业,发财致富后又反过来报答社会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都感人肺腑,激起现场观众的强烈共鸣。每个人讲完故事后,主持人都对号入座把奉献爱心者请上台去。于是,一首《爱的奉献》在大厅内袅袅如缕……

车辙被安排在最后,作为压轴出场。

“我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一场无情的车祸夺去了父亲的生命。随后,母亲从我的生活里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只能依靠年过古稀的奶奶卖小菜读书。就在我的学业难以为继的关键时刻,有位好心人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温暖的双手。可是,这位恩人一直不愿透露姓名并拒绝和我见面。我,一名高中女生,懂得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今天,我要在晚会现场向您深深地鞠躬,表达我对您的真诚谢意。”

说到这里,车辙的腰弯下去,伸起来,再弯下去,又伸起来,连鞠了三个躬。起落之间,她眼里的泪水一直长流不绝……

“恩人啊,您放心吧,我会努力的。我要骄傲地告诉您,这次全省会考,我不仅是全校年级第一,还是全市文科第三名,全省第五名。我还要对九泉之下的父亲说,放心吧,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您的女儿有好心人关照,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车辙的讲述情深意切,催人泪下。掌声在偌大的演播厅经久不息地回荡。严克艺的双手都拍麻了。

在观众的一片唏嘘叹惋中,男主持上来邀车辙一起走上前台。他磁性的男中音再次把观众的情绪带入高潮:

“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我要遗憾地告诉大家,帮助车辙的这位好心人是今天唯一没有到达现场的人。但欣慰的是,这位好心人做出了承诺,他将承担车辙高中和大学期间全部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我们为这位好心人的大义之举深深感动的同时,也尊重当事人的要求,在这里不公开他的姓名。但是,按照车辙本人的强烈愿望和我们大家的满心期待,这位好心人同意留下了一段录音。下面,我们请导播播放这位好心人的录音。”

斯时,灯光黯淡下去,在《感恩的心》的背景音乐里,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以它穿越时空的力量直抵人心:

“孩子,你一直要求见我,我都回绝了。我之所以回绝,不是要故意表现得如何高尚,我只是不想让你背上感恩的包袱。这点爱心不足挂齿,我不帮你,也会有别人帮你。因为这个社会,好人总有很多很多……

孩子,我为你的家庭不幸感到遗憾,更为你优异的成绩感到欣慰。你要学会坚强,相信风雨总会过去,彩虹定会出现。忘掉一个帮助你的人吧,你考上好大学就是对爱心最好的报答。最后,让我叫你一声,我的好女儿……”

在回荡的余音里,只见车辙深情地仰着头,她舒展双臂,缓步走向前台,就像要去拥抱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接过好心人的呼唤:

“爸爸……您就是我亲爱的爸爸,我从您的声音里看到了您慈祥的面容,您是那样高大、英俊,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您看见女儿了吗?我正在走近您,我要投入到您的怀抱,感受父亲给我的温暖……您答应我,答应我啊……”

说到这里,车辙泣不成声。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回旋在大厅的每个角落。

“我来自偶然 像一颗尘土

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我来自何方 我情归何处

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

感恩的心 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

掌声歇下去好久,严克艺依然沉浸在歌词的意境中回不过神来。直到晚会开始散场,一个冒失的家伙才把严克艺一脚踢了回来。他扭头侧望,只见白雪也纹丝不动,目光里满是空茫,脸上一片水光……她掏出一片纸巾擦拭着,嘴里喃喃自语:我多么蠢啊!

尽管好心人的声音做过技术处理,但严克艺还是听出来了。走出大厅,他就给覃事强打了电话。响铃很久,那边才接听。严克艺说,你狗日的够水平啊,那么大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连我都骗过去了。

覃事强在电话里开始骂人,你呱唧什么呢,老子听不清楚……老子这么昏天黑地还在广西大山里抓人……妈的,这屙屎不长蛆的鬼地方,手机信号极差,回来再说吧……断断续续地,严克艺听到了覃事强爬山喘气的吭哧声……

喂喂喂,你先别挂,严克艺着急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老子有话要问你。

快了,也就这两三天吧。鸡巴毛的躲这旮旯,哪来的路嗬……说到这里,再也听不到下文了。

第四天上班时,严克艺发现公安局门口围满了人。他刹住自行车问一个中年妇女发生了什么事,妇女说,听说警察抓回两个杀人犯,马上就从广西押回来了。妇女的话音刚落,高亢的警笛声就从东头响过来。两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进公安局大院,由覃事强打头,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上押下一对男女。严克艺凑近去一看,顿时恍惚起来:那女人怎么是车能老婆呀!

他拽住覃事强想探问究竟。覃事强抽抽鼻子说,走,去办公室。老子几天没洗澡换衣,都馊了!

打开办公室,覃事强嘴内哼着曲儿,开始沏茶。他对严克艺说,老同学,你来的真是时候,我正准备给你电话呢。来,泡杯正宗武夷山大红袍尝尝,妈的,这大半年把老子害得,也值得喝一杯了……

快告诉我真相。严克艺急不可耐地说。

覃事强的关子卖够了,才慢条斯理地道来:车能的死,表面上看不出蹊跷,但职业告诉我们,疑点从一开始就存在。当我们查清楚和他老婆私奔的人是车能徒弟阿达时,我们才决定重新介入调查。妈的,两个家伙口风还蛮紧嘞。技侦跟踪了好长时间,我们才获取了车能老婆和阿达的通话录音,这些录音让我们看清了那起车祸的真相——那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骚娘们儿早就和阿达搞上了。车能在车祸现场没被解决掉,他老婆就在病床上哄他喝下了那杯致命的水,而且,车辙也不是那娘们儿的亲生女儿,是捡来的!所以她才丢下车辙一走了之……

严克艺张大着嘴,这是真的吗?我怎么听着就像是在写小说啊!

猜你喜欢

车辙白雪公安局
汉寿县森林公安局侦破一起滥伐林木案
温拌型抗车辙剂改性沥青流变性能
白雪和红玫(一)
沥青路面现场车辙的精准化评价方法
基于汉堡车辙试验的沥青路面永久变形预估模型研究
2019.5上榜派出所名录
上榜派出所
两种抗车辙剂综合性能优劣对比研究
2017年全国基层公安文化工作示范点名单
等待白雪的龙门山(外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