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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事

2015-12-17王为民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石磊孝子

王为民



殇事

王为民

夜,石村,静谧安详。偶尔几声狗吠或混着腻腻的呓语,只有山垭那轮残月听得仔细,便笑吟吟在山那边隐去。

石天鸿掰指头算,这天应是农历的冬月初八,赶腊八还有整整一月,母亲终没有等到她过生日这一天走了。也就是后晌母亲蜡黄着脸,眨巴着十分困倦,行将去矣的眼睛。他守在母亲身边日子久了,知道她有话要说,便轻轻把耳朵凑上去,母亲几乎是在气语,仅仅只有他能听到。母亲说“回石村”之后就永远闭上了睿智达观的眼睛。

就到石村了,他泪眼婆娑叮咛着尽可能少些响动,别太惊动村邻,虽然让自己早已离开这里,可是故乡二字重千斤,永远在这生命的箱底。可是安魂的炮仗总得有吧。许久犹豫,“前一,中二,后三”的炮仗还是放了。这是石村人亘古以来死了人的规矩。村邻知道天鸿娘丝断了。

石天鸿把母亲的灵柩安放妥当,天已大亮,他给村邻说,昨夜没睡好,先回去打个盹,饭时来吃饭。

石天鸿是在眼见母亲不行了的时候回石村将老屋打扫好了的。不论自己官多大,是母亲在老屋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于是停尸,设灵堂,来人吃饭基本上也就不是大问题。村长留下来和天鸿商量丧事,他俩同辈儿,说话议事就多了几分方便。

村长石磊经办这类事多了。乡间凡待客之类称这为过事。像天鸿母亲,八十三高寿,天鸿当县长。天鸿娘的丧事应叫过大事。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大事在石村算是头一遭了。不是因天鸿娘岁数大。在石磊手里还办过碌碡爷一百零二岁的大事嘞。石村人祖上积德,广种福田,到了这一辈终于出了天鸿这个县长,为祖宗争光,为石村人长脸,这个丧事就得过得像个样儿。至于类似,待客“八蒸八炒,八凉外带十三花,石村全席”的吃喝,还别说天鸿,就是在外打工的随便拉出一个孝子都能办到。现在的石村人兜里掏几个子儿还是有的。

天鸿却再三叮咛别太张罗,并对石磊说,可别因过大事,出了小事,他身份不同。石磊说村邻随份子按老规矩,不会多也不会少。

天鸿说份子就免了,送老娘上山入土就行。并一再暗示他这个同辈儿村长,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说他连朋友都不通知,就怕张扬。石磊说,一切依石村规矩。天鸿不依,为此,天鸿还是与石磊发生分歧。在石村说是过事,主家却什么都不管,交给像石村长这样的大总管就行了。于是待客好坏就不是主家如何,而是总管的脸面。天鸿把过大事的标准降到了砸庄基架檩砌猪圈的层面,也就是说待客只限乡邻。石磊冷笑一声说,“不叫县长叫天鸿”,石磊点上烟又道:“天鸿啊,你官再大,石村人不怎么看,当年穿裆裆裤,一条河玩水,一个坡场滚爬。”天鸿忙说“谁说不是呢。”“老人家的威望比你高。”石磊说这到里,本来是坐着的,霍地站了起来,十分生硬地说“八吹响器,六面锣鼓,十二人的坐台戏,一样也不能少”还在悲痛中的天鸿真有些后悔,不该回石村,石磊咋说也只能算个里正保甲之类,不懂政治。他更深知请响器坐台,大张旗鼓,

谁要是偷偷用手机拍了传到网上,那后果太可怕。

他一时说服不了石磊,热丧喜事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便说“容我再想。”

石磊本想借天鸿娘丧事热闹三天,口镇请大厨,叫来纸扎店人绑额子,剪两丈高的盘龙幡,不料天鸿却是这样,他倒也想得开,只觉得没动,背过天鸿就想,县长,毬,还不如我这小村长。正这么想着,有人喊。

“磊娃子,该吃饭了”他一抬头见是秋云在喊他。

秋云三十大几,比他小,辈分高,要不咋能这么叫呢。

饭桌上秋云对他说,天鸿不容易,村邻本姓的咋样也得护着担待着,刚才天鸿和她说了,她答应是过事从简,乡情人情不能少。天鸿不明白,她就说乡邻亲戚晚辈哭灵守灵坐夜该免不了,几支蜡烛几支香不能算大操大办。天鸿说那才是他母亲的愿望。

石磊借坡下驴道:“这类事多年少有了,只要秋云娘肯担待。”

秋云说:“后晌就开始”。

石村,这个秦岭腹地,丹江河边上的小村庄和多少村庄一样,不到黑天就路断人稀,曾经牧童晚归的歌声,村子呼儿唤母炊烟袅袅的景象没有了。蔫巴巴的老人,满脸愁肠思念丈夫的怨妇,在村头老掉牙的牌楼下扎堆儿说闲话,在青幕降临之前便各自怏怏而归,留下牌楼上那株爬了有百年的紫藤百般寂寥,无声落下几瓣花,几片叶。好多年了,都是这样。天鸿娘也在爬满紫藤的牌楼下扎过堆,和乡邻说家常。被天鸿接到城市没几年工夫。走的时候是乡邻在这里看着她上的车,老远了她还探出头回望着。这次是殁了回来。听秋云说没请响器,更没坐台戏,还真高兴了一阵。都说村里村外这多年学了些怪毛病,凡丧事请来的坐台不坐,一群女子在台子上露肚脐眼摆屁股,把死人在棺材里能羞得蹦出来。

天鸿娘死了,像冬日里一股带哨的风,从河湾里刮过,沿河几个村的人都晓得。一是因为天鸿这个名字一条川人都记着。几十辈出一个县长,扯着百十里脉气,是石村人祖坟的好穴位。也是一条川人的荣耀。二则是天鸿娘的贤惠,一手拖儿一手牵女吃糠咽菜支撑着家,拒赘不嫁而德劭乡里。那年州河发洪水,拍江溅岸的水里,冒出一个被水鬼拖着人喊救命,她一把扯开粗布腰带,追着水鬼把腰带撕成两绺甩过去,那人抓住了腰带,可水鬼不放,硬往浪里拖,天鸿娘扎实马步,据说马步扎的实,河沿路被一双鞋蹭出两条长长的坑,水鬼抗不住把那人放了。一个女人家壮举是拿命做出来。当时就有人劝她,惹了水鬼的人无事甭去河。后来她才知道她救的人欠龙王爷的债,就有些后悔。那人酬谢时只收了一条同样长宽的腰带,其余的点心肉吊子,还有一袋子洋面,同着那人的面扔到水里,说了句“与谁都清了。”扭头走去。身后哗哗的水声在为她活人的硬气鼓掌。事后多年,每遇到有人提起此事,她说当时真犯迷糊,要是脚下一绊磕,自己也会被水鬼拖下去。没想到救上来的人是贪财迷,为水中一根杨木柱子两个人争先跃进水里,河口宽时水浅互不相让,结果漂到河口窄处,另一人被水打翻,而他仍抱着柱子不放。终于因力气不济双手滑脱。就那个人自己说,遇上女贵人了。因那人后来曾来石村帮她做活被她骂回去。“搭救一条狗不是为看门”那人几次被天鸿娘辱没,后悔自己太贪财,要是真的被龙王爷传去才好噻。

秋云在石村是个女人精。人长得水灵、光鲜,自然就很有号召力,她得石村长石磊和天鸿口风,也给村邻说天鸿不容易。没铜没响器“石村全席”改成大烩菜。天鸿说的叫做低调。

说来也怪,这个冬天一直冬阳高照,偶尔天变飘几粒雪花,空气潮潮的也不大冷。自昨夜天鸿娘灵柩进村起,就刮起飕飕的寒风。这厢石磊早就安排人垒大锅灶,口镇的肉已煮上了,村里狗狺狺着窜来窜去,追着肉香。那些在外打工务营生的三传两传都知道天鸿娘断丝,陆续赶回石村。村头牌楼下不时有小车驶过,一时出出进进哭声迭起,响过鞭炮的烟岚在寒风中飘曳。冬日的石村不再清冷寂寞,充盈着过大事的气氛。

石磊忙着明天入土抬灵的诸事细节,像八抬还是十六抬,下葬看时辰还是瞄太阳影,在翻看一遍,墨迹未干阴阳先生留下的阴阳课章曰:“一推亡者,逝日四方无碍,未犯黄煞,一推亡者,逝日吉祥无殃煞。”作为总管,他就轻松了许多,不为出灵时碍属相的要回避,或东或西避殃煞。天鸿娘的灵柩停放在正堂屋,依照总管石磊的安排,从下午卯时起,灵前灵后须有

哭灵孝子,且哭声不能断,相当于哀乐,秋云就把妇女排了名,谁接谁每班二人半小时,正好排到隔天出灵起抬为止。

把一切安排还没妥当,那些回村的妇女年纪能小些的,来不及放下在城市里一样挎着的包儿,涌到天鸿院,一个直跪,一个磕头,泪刚淌出来,“哇—耶—呀—啊—妈妈耶,说着你咋—”。灵柩前几十人哭,声调各异,抑扬顿挫,鼻涕带泪,惹得谁都想掉眼泪。而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老姨、伯母们,拄着拐杖,颤巍巍,蹀躞搀扶着,老早就准备好的哭词却因此刻“呜呜”刮着风,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几个老人没到灵堂就已哭瘫在村道上,“……石村烟囱少火星,石村的窗户,耶—少了灯。”

这些老人心中不知是与天鸿娘结下了多厚的友谊,反正一肚子话要哭诉。石磊撺掇秋云道:“去劝劝,天鸿不喜欢这,响器都没请,哭得人心乱嗡嗡的。”

秋云道:“丧哭喜。”

石磊瞥了秋云一眼说:“人家当县长喜够了。”

别看秋云比石磊高了一辈,但毕竟是村长,她就过去劝说,天鸿娘是应走之人,哭几声就算了,夜长,轮着哭。说着劝着,谁料那些趴在灵柩下草铺中的女人越劝哭得越凶。突然她才想起真是“借人灵堂,哭自己恓惶”,不劝还好些。石村埋人场面多了,喜丧横丧,光是这么多年年轻人的骨灰盒子回来十多起,都是横丧。主家办丧事,又要谈人命价,看一眼都令人打冷颤的黑匣子,谁能去趴在地上哭呢。是天鸿娘给沉默沉闷的女人们提供了难得的一次灵堂。

二倩哭得晕了过去,秋云抱起来,有人给灌糖水,“嘎—”刚缓过气,海山家的又过去了,石磊真操心,一个天鸿娘的丧事,哭死几个人,他可担当不了。

醒过来的二倩,乌青着嘴脸,刚才黑瀑布般的头发粘着铺草,十分蓬乱。瞅着石磊,便拽着石磊衣角说,村长啊,矿长说乾娃的人命价是赔我和孩子的呀。咋能仨妯娌分呢?石磊皱了皱眉真不想回答,又不能不回答。便说,“坤的人命价不是也分了么?”

二倩捋了下头发说:“那时才几万?乾娃要十几万哩”石磊村长很沉着,他把天鸿娘的灵堂当成办公室似的,一字一板说,“坤出事赔的少,乾娃出事赔的多,裁过几遍了,不服,告去。”石磊说毕折身走了,二倩又趴在草铺哭诉开了。“哎—耶—托你阴间带句话,乾娃呀—。”秋云怀里海山家的醒来了,还梨花带雨的说海山在郑州办了家,伢都两岁了,丢下她娘仨咋过。秋云瞅着刚折身的石磊说,告他石村长把石村没管好。

这个冬日的石村,天鸿娘丧事哭声把一村子搞得泪汪汪的,就石村长说幸亏还有秋云娘帮着,要不然光是那些死去活来,哭灵的,够他忙了。他趁机溜了出来,点燃一支烟,靠在架着一个硕大的乌鸦窝的槐树上,仰望着灰冷而刚飘起雪花的空中,眼眶潮起来。他是一村之长,是石姓人推举的,却不能把石姓人的事管好。那些哭灵者的屈愁,委屈,不知压抑了多久。二倩家接连在煤矿死了俩,没赔几个钱,海山娘还病卧在炕上,海山却在外胡折腾。记得小时候,母亲日子过得紧巴巴,一旦父亲发脾气,或有人来讨债,母亲借个黄昏,找一坟冢,不论是不是爹,是不是娘,趴在坟上大哭,那嚎啕撕心裂肺,把人心揪得一撮一撮的,那时他就能听出些内容来,渐渐他明白在石村一带的妇女千百年来被生活所窘时哭是一种无奈的缓释,倾诉,更是对生活的不屈与不挠。母亲哭够了,艰难地站立起来,拍一拍双膝上的尘土,撩起衣角擦干混浊的泪水,又回到家里做饭,给猪倒潲,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雪花像荡妇,在空中飞舞、张扬,还嫌不够,又围着他舞起来时,他才想起要和天鸿商量的事没完。

天鸿一袭缟素,腰间系一条稻草绳,脚蹬一双蒙白布鞋,眼泡肿胀着,人显得十分憔悴而疲劳。毕竟是从石村走出去的,石磊有些心疼。天鸿家的人什么部门科长,平时极少回村,也是昨夜扶灵而归,此时也不精神,倒也说得过去。

两口儿再三给石磊说蒙主任多操劳了,只要村邻高兴,老母地下有灵也就高兴了,天鸿拍着石磊身上的雪花说“要是明天再下大雪,这人咋埋呢。”

石磊抿一口天鸿家递来的水。噙够了“咕噜”一声咽了方道:“天鸿你两口叫我主任是嫌我没叫天鸿县长吧。”

这厢天鸿俩忙不迭道,“哪里哪里,更不是那个啥。”

石磊说,叫磊儿。是平辈儿,你比我大,叫主任烧人嘞。

天鸿家的替天鸿说,老母事出仓促,天鸿又常不回村,没有你,就是再大的天鸿也把老母背不到坟上去。她话刚说完,脸上就泛起羞赧的红晕。石磊只顾天鸿给点了烟,没看到天鸿家的表情却听到了话,几分自得,撇一下嘴,嘴撇得很经典,“噗”一口痰随之而出。秋云来了,她给天鸿娘披了孝衫,头扎孝布,动人的刘海儿有些乱,天鸿家让过来坐,问石磊是啥亲戚,石磊说咱本家弟媳,专管后勤杂务,灵前灯蜡纸哭灵祭酒之类。

天鸿家“噢”一声,几分歉意,脸又有几分绯红了。

秋云身上集中了石村所有女人的美。她是两年前从西安打工回来,侍弄了两千架代料木耳。凭她的人样儿和能耐那个西安“秋云斋”酒店分一份股给她。她婉拒了,宁可回石村,就回来了。外村女人见秋云楚楚动人,漂亮贤惠,人又正派,十分不悦地说,偌大个石村,咋就十亩地一苗谷哩。秋云很受用,在这个女人看来,凡活人多的地方,好货不多。石村是个好地方。

她汇报式的说是不是饭后把灵前哭垫儿撤了,不能再哭了,根燕、彩云,刚缓过来,医生在后厦房挂着水。石磊对石村每个人了如指掌,就不知道根燕咋能哭得气死。秋云说前日里电视播的黑煤矿下被同伙砸死的那俩矿工有一个是她的傻弟弟。天鸿家的插过话,“真得吗?”

“娘家郧西人,靠神龙架,苦地方。”石磊回答得漫不经心。

秋云的建议得到采纳。就石磊说天鸿娘人气高,为作好,修得身后香火旺,念想多,石村少见噻 ,明日抬埋,说啥也要再放几筐挂鞭。天鸿说,“低调低调”石磊不悦,起身,和秋云走出门,回过头淡淡一句:买没声的挂鞭行吧。显然他对天鸿有些鄙夷。

绿叶落,黄叶掉,阴间路上没老少。这话在葬了天鸿娘当天,天鸿竟也去了之后得到了验证。也许这几天是天鸿因劳顿而感到有些神情恍惚,时而沉浸在失母的冷风斜雨的悲痛中,时而因仕途官场上的隐忍,蜇痛,似乎又牵着了母亲衣襟,他不敢往深的想,离开石村是祖上荫佑,可远离石村之后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果然与他努力和不时回望石村有关,时时在提醒着自己是石村人的孩子。然而,哪有一块白布丢进染缸不变色,即使是强着把自己捞出来抖一抖,濯一百遍也没有了原来的自己。

医生曾经告诫像他这病千万忌酒,从一个小乡长到书记、局长、办公室主任,至今他已记不清有多少酒下了肚,从微醉到醉,直至酣醉都是彼此做戏,微醉做小戏,酣醉做大戏,到了今天他实在熬不住了。就在医生为老母做生命驿站最后逗留检查时也给他做了检查,他很庆幸能随母去。来年坟茔蒿草有三尺,那棵小苗就是自己。今天他目睹了母亲丧事场面。石村人把对母亲信任拥戴用另一种形式,像是在祈雨颂神里,在扶乩打醮里,在巫舞土风舞里。人生有许多苍凉与无奈,他石天鸿在这个冬天遇上的旷世悲情,两代惨伤。他不能有任何流露与表现,毕竟母亲尸骨未寒,没有入土为安,数九隆冬,他不时沁着微汗。灵棚外偌大的后院里早已支上大锅。凡喜丧的事大小只要村长石磊当总管,大事小事有条不紊,口镇屠夫送来的肉已经炖好,四村八乡冬天没营生干,而专门做的卖豆腐人早就把豆腐送来入锅炖上了,哭灵人哭够了,夜里还要守灵、祭灵,他们都要吃饭的,伙房不敢怠慢。

秋云此刻见日渐午后,雪中寒气更重了,她多了一份窃喜,要不是那条许久没机会展示出的雪貉围巾,什么时候才能与这么多人见面呢?香港影星刘嘉玲大热天展示和她一样的围巾,那年去苏州领奖披着,追星族们捧得恁凶。

本来秋云就十分靓丽,又爱趋高显贵,当她披着雪貉围巾出现在灵棚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片咿—呀—唏嘘的同时,那些正啼哭的妇女再也挤不出眼泪,抚摸摩挲着一片赞叹,天鸿娘丧事过程中喜喜忧忧哭哭笑笑,村长石磊和天鸿感到很慰贴。

那些怀揣个人恩怨,情伤、财损,借天鸿娘灵堂诉说哭牺惶的,还有多少珍贵或廉价的泪没流出来。因秋云围着雪貉围巾在人群中出现,那一双玻璃球做的貉眼贼亮绿黄,附在秋云高耸的前胸,霸道得动人。

灵棚住哭,嘈杂少了许多。天鸿娘的人气不仅仅是石村。从后晌起雪就大起来了,丹江河沿边上落过叶子枯柳上就开始压上了雪。那些闻哭声赶来的外村乡邻踩着不厚的积雪赶到石村,送纸、吊孝,是皑皑雪地里蠕动着人影时,就有清脆悦耳踩着雪的咔嚓声。

吊孝送纸的人里边,有大部分天鸿不认识,石磊领着他逐一指过,天鸿递了烟,十分恭敬地点了火,并直跪着磕三个叩地头,每磕一个前额着地都必须有“嗵”的一声响,才见孝子心诚。天鸿家的很心疼,这是石村的规矩。

祭灵的第一个程序是“大升棺”。顾名思义,天鸿淡淡一笑,说免了去好。当秋云以二总管身份指挥祭灵中的哭灵时,完全没了石村祭灵程序。按往常是以祖辈到父辈再到平辈依次披麻戴孝,手执哭棍走一退一再磕头,哭天动地,然而今晚没有响器哀乐,把石村祭灵祭祈回归到了原始,凡吊孝都憋着一腔泪,一人开哭十人相陪。

秋云赶紧叫村医作准备。弄不好要死人,按说村长石磊能把低调到不能再低调儿,县长母亲的丧事办到这般模样,应该是十分满意。然而,像曾经老掉牙的闹钟,克丁克丁的声响在脑子里挥之不出,令他心生瞀乱。因为他在刚去厕所时天鸿正从厕所出来,他看见了的一幕,再次证实他的觉察。“该死的阴阳先生”。石磊在心里这么想着,毅然断定,天鸿娘这次犯了重丧。他未假思索回到了灵棚,一挥手,巨大的臂影在灯光下晃着.“甭哭了”一声高腔。顿时响遏行云,灵棚只有吱吱的红烛泪响和女人们的唏嘘啜泣。

“天鸿娘寿终正寝明天就要上路了,让他安然一些走吧,哭成这样子,她老人家还走不走,留着吧”石磊这么一说,秋云去伙房又安顿夜饭了。此时已是寅夜。

石磊按捺着自己从女人哭灵中听到对着他这村长的不满情绪,孤零零一人守在灵前,一张纸一支香,打发着时间。自刚才他就强支天鸿去睡了。天鸿家的和孙子从城里回来,不懂乡俗和纸仪,也回房去睡。他得一时清闲,回味着从哭词中听到“妈妈呀—大大呀老房空闲上楼没钱,不去楼吃不上低保了—啊—嗨嗨—嘿”“前湾里地毁了,后坝地上砖垒了,丹江河里没水了,妈妈呀你走啦,留下冤孽咋活啊—。”听到的那当儿,他就像人掴了。事实上政府在石村盖高楼,明年要叫石村人往上搬,他就十分不愿意。地处平川的石村人不穷,却说是扶贫移民上楼。不上楼政府要取消石村低保,他是乡约里正,敲着锣经他的口喊出去的。最心疼的一湾子地,冬麦没安,春天就要开挖,石村人闹不过政府,哭诉给死人。石磊有时也想抽自己。

窸窣声中,石磊一回头天鸿已从身后跪了下来,拿一沓纸,一张一张往烧纸盆里添。

“磊磊啊,这事过了哥要谢你。”天鸿说话声很弱。

“别谢了,回去先好好治病。”

“老毛病了。”

“今次你是不敢再耽搁了。”石磊郑重其事起来,又说你刚在厕所,我看见了茅坑的血,你又不是女人,你还用尿冲了冲,肯定是你吐血了,从今日就见你脸色不好。两年不见头发秃了背都驼了,不是我说你,多大个官都没你那样……

天鸿没有辩驳,挪起身子捏去了一支大红烛上的烟炱,又跪下之后央求石磊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因为他马上要再升书记。

“不要命了”石磊有些瞧不起天鸿,捏着纸往盆里添,由于添得太多,纸盆里没了火苗。

天鸿轻叹一声,又用一只手按着石磊只顾添纸的手说:

“死了也回来,你把我像我娘这样不动铜不带响器用乡亲乡邻的深情厚谊埋到我娘的旁边儿……”

石磊跪不住了,他伸过一只胳膊,搂着天鸿脖子,头抵头相拥而泣,继而低声放哭。许久纸盆里只有灰烬时,兄弟俩松手,又一张一张添着纸。

雪披墓,子孙富。天鸿娘出殡时漫天雪花,有的像手掌大的片儿,直落落飘下来。由于村长石磊的阻挡只有零星的哭声,那些抬灵的小伙子叼着石村埋人待客时从未抽过的高档烟,腰里别着酒瓶,看着雪花飞舞,感叹着县长葬母遇上了雪披墓的日子。因石磊的心事重重,阴着脸,像天鸿娘这喜丧也没有打打闹闹嘻哈。

本该起灵了,去坟上路积了雪,石磊派人去买盐撒路,只要雪消,水泥村道宽敞,又不会滑。仅一夜天鸿瘦了许多,裹着白孝衫,系一条草绳,人更显得猥琐。面对抬灵小伙子,他一个名字也叫不上,只能不停地递烟点火,点一下头。不知道谁瞅了瞅说,“孝子怕连孝子盆也摔不了!”

“上孙子!”

“大小孩更摔不了。”

一时关于摔孝子盆的话议开了。摔孝子盆有讲究,十八瓣后辈出榜眼,十六瓣出探花,十五十三出巡抚、道台,八瓣儿出七品。天鸿自我调侃,心想自己这七品莫不是祖上谁摔了八瓣孝子盆。

说来也怪,厚厚的积雪经盐即化成了水,一声起灵号子声中,天鸿娘上了路。只有照片和招魂幡儿,没花圈,没挂鞭,没有起身炮。这些都因孝子天鸿身份的特殊,石磊只能尊重主家。

妖精秋云(从昨天起哭灵的女人都这么称)今日施了薄妆,薄得就像散淡暮春的一缕风。这缕风带给了肃穆送葬人群,小伙子们眼光就有了追求。黑衣、雪貉、米黄发卡,在大雪寒风,在埋人的生离死别中,像是一团火。关于这女人说道很多。女人恨,男人爱,关键卡口比一个石村长还顶用。

此刻,长长的送灵队伍像一条长龙,正好从呲牙咧嘴没安窗户移民楼下穿过,风小,就此歇灵。天鸿头顶着孝子盆,递烟点火十分不便,有人提议把孝子盆摔了。有人说楼还没盖起,在此摔孝子盆不吉利。 “埋汰,就埋汰。”说话的人把孝子盆从天鸿头上取下来交给天鸿,天鸿混沌困倦的眸子瞅着石磊。石磊犹豫或视而不见,不置可否,本来就虚弱的天鸿手困了,“嘭”一声摔下去,纸灰四起,扬在空中与纷飞的雪片缠绕、搅和、撕扯着或落或飞走。有人数了数碎片,整整八瓣“又要出县长了。”抬灵小伙子们,便向天鸿讨烟。

送灵队伍继续向坟地走去。秋云负责搀扶女孝子,本来像天鸿的这样的重孝子是有专人负责搀扶和执纸仪的,自摔了孝子盆,被人忽略,送灵队伍再返回来时,天鸿在送葬途中的雪地里吐一大摊血,石磊十分有理由断定,这血是天鸿的索命无常。

皑皑雪野,凭天鸿的身躯连一个雪骨墩也显示不出来。血濡染、漫漶,像一个美丽的图案,把天鸿勾勒出来。人们救起时,他半睁着眼说,母亲就这最后一次了,他还欠老人家三个头,都怪自己不争气。天鸿女人早已哭了泪人儿。天鸿挣扎要去坟头,天鸿女人把天鸿从她怀里交给石磊,端端正正立起,又说天鸿啊,我替你为娘补上。说毕端正、肃穆向着坟头跪下去。

秋云在旁边从一个无纺袋子取出才用过的坟头酒倒一杯递过去。天鸿女人把酒高高泼向空中,石磊像法事场上法士一样拖腔道“一杯酒祭山水龙门阵”。天鸿女人又泼第二杯,“二杯酒祭老人已经驾祥云。”“三杯酒祭代代有子孙,辈辈出能人。”石磊说毕,天鸿女人三个叩地头把脸深埋雪里,再立起来时,满脸的雪绒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泪眼,又揽过天鸿泣不成声。天鸿勉强堆起一丝笑容,竟是那样苦楚的五官移位,嘴角汩汩流着血。

救护车急促的拉着笛声,闪着救命灯驶出石村。依照石磊叮咛,秋云留住所有送葬乡邻,说啥也要吃了埋人饭再走。石磊知道只有秋云能把人留住。天鸿今次万劫不复,还要再回石村,不可能没有乡邻乡亲的。

石磊的大总管由秋云代替。她拿上烟、酒来到伙房,大厨们受宠若惊,一杯酒下肚,个个拍着胸膛向石村大美人做保证,“盐多醋短,酒杯上脸。”秋云莞尔一笑,“酒上脸,福来了不是”说着扔下儿包烟走去,氤氲的伙房,噼噼驳驳,红白案上热闹非凡。

秋云察看雪压着的大棚,并不时电话询问天鸿救过来没有。石磊回话天鸿怕是不行。乡邻从秋云脸上读出了天鸿的音讯,谁也没有心思光等着筵席。总觉得应该替天鸿做些什么吧。在棚下围着炭火堆,谁也不知该有什么可做,阴阳先生该不该请,墓坑挖不挖,是箍还是实填,议不出头绪时就一盅轮一盅喝着闷酒。没有开席有人带醉,硬着舌根儿说,天鸿再回来又是黑骨匣,天要煞石村男人啊。有人当官家乡修庙架桥建祠堂。天鸿没留下念想,也没留下亏欠。就是过一百年,石村人也能记起那年那月出过天鸿县长。秋云听到议论心里酸楚,悄悄电话石磊说,不火化行不行,石村人怕黑骨匣。

一串清脆的开席挂鞭响过,埋人饭开席。

天鸿的黑骨匣子是石磊代表石村人从城里抱回来的。整整三天,天鸿家的把与政府需要谈的交涉的抓得很紧,为的是趁村里埋老人的乡邻还都在村里,落叶归根,安葬在母亲坟旁边是天鸿的心愿。进村那阵子秋云仍很尽责,和天鸿的妹妹把乡邻几天来的伙食顿顿安排有肉菜。秋云领人接到村口。天鸿辈分低,没有人披麻戴孝,天鸿家早早捎回的小白花几大筐,秋云给散了,于是伫立垂头的石村人手里都有一朵小白花。雪后几天的石村上空灰蒙一片,偶尔一阵寒风裹挟着

枯叶在村子里像幽灵似地呼啦。几只多日不愿飞走的猫头鹰白天光光在村头牌楼紫藤架里发出怪戾的叫声。

还是殡仪馆拉天鸿的那车辆。打着结的黑纱挂在车前档。凭这,看一眼,谁心都会掉进凉水盆,热不起来,何况是送石村几百年才出的一个县长天鸿。石磊步履沉重,天鸿家的被孩子搀着随在后边,谁也不说话。

路边的石村人的心一下被石头压住了,瓦凉瓦凉的。

当抱着黑骨匣的石磊快到天鸿家大门口时,人群仍没有一丝哭声。石磊预计效果没达到,却瞅着只有耸肩啜泣没有哭声的秋云,突锁眉头,把目光像刀子一样甩过去,秋云被石磊这惊鸿一瞥打了个颤,顿时醍醐灌顶,“哇”一声开哭,“天鸿呀,二楞呀,你俩一路同行啦,蘑菇啊大棚呀,我的日子咋成啊,哎—嗨嗨—嗨”谁都知道秋云男人二楞两年前也是变成黑骨匣子回来的,有人曾预言,石村男人碰上黑匣子神,黑匣子鬼,三十年挦不离。

按说有秋云开头,应是哭声四起的。但别人的抽泣也没有了。石磊把黑骨匣子放在灵前,上香点红蜡时,那些小伙子早就扔了白花,围着秋云听哭词,“前年正月二十三,你拿铺盖去蓝田,粉刷工你不做,偏说背砖能挣钱,天鸿啊,活着他是你大大,阎王阴间好做伴……”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秋云,不是在哭灵,哭天鸿,简直是在唱戏文。竟然有人拍手鼓掌,“噼噼啪啪”秋云住了哭声, 抆泪,见人围着她,摔过一把鼻涕,拂动着一股暗香,赶到灵前问石磊这饭开不开。“开”秋云道,“没心肺的没哭声。”石磊说晚上也许有。

开过饭后,石村人并没有像对天鸿娘的灵堂那样,深情和虔诚。他们把天鸿的死看得很漠然。说天鸿吧,是当了县长,拿石村人看就不怎么羡慕。石村没来过八路军,如果天鸿是八路军,石村人也把他当假的。就说,逼庄稼汉住移民点吧,一个石村盖了几十栋楼,半截伸在河道和龙王爷争地。萌天遮日,一湾子没了庄稼。此刻,黑黢黢兀立在一片银色的石村湾子里显得狰狞,不协调。就像天鸿死之前一个人在石村的原野上跌撞、奔跑、呼喊。

天鸿娘是石村人的母亲,谁没母亲行吗?天鸿可不是石村人的县长。石村人也看透了,出了个天鸿不是石村人的尺子。倒也好,拉天鸿走出石村时政府有人调查过天鸿是否有借机之嫌,没有仨桃俩枣,乡邻连份子也没随,死后还安然些。要不是石磊得天鸿家的口风信儿,留住乡党,谁稀罕吃闲饭,天鸿离开石村是孩子,又变成了孩子、回到像母亲子宫一样的黑匣子里,又回到石村,都别哭了,也不想哭,更哭不出,县长不相信眼泪,让天鸿好好睡一夜,明早随他娘去吧。

至于明日送灵,就这一遭了,也不怕人再查他的嫌疑,要放炮的。“放咋样的炮呢”议论中有人提一句,最后一直认为买双龙牌一脚踢吧,那家伙响脆,多放几个,叫天鸿清醒清醒,下辈子甭当县长,只做个石村好人。就这样仨仨俩俩围着灶台品酒,烤手,不无惋惜地谈论着年前该是还能挣几天钱的却好多日没出村。

偌大的灵堂,孤零零一只黑骨匣,几炷红烛泪巴巴在摇曳,草铺里没有孝子。伙房早就准备着四邻乡亲,村邻送纸吊孝的夜饭。石磊派人到村头拿着烟迎接。却没接到一个吊孝的人,这是石磊没料到的结果。天鸿,石村几代人的骄傲,咋就死后没有一点儿威信了呢?至少他是多少乡邻乡亲眼看着长大的啊。

由于石磊在黏稠的沉默和无声中,郁郁而无奈,石村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天鸿家大院,似乎这个当大官的天鸿不是石村人。

天鸿家的这才意识到天鸿和她都错了,死后回石村,判断失误。城里女人不会哭,更不能作长跪状为丈夫守灵。铺一床太空被在灵前,抹泪抽搭,不觉红烛燃尽,灵前一片黑暗,一片哭天恸地从天鸿娘墓地传来,真情真切,神鬼落泪,感动着石村霜天。

天鸿家的和天鸿妹妹在灵前被冻醒来,天已大亮。用手机叫石磊和秋云过来,求乡邻吃饭后送灵。好在这一日没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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