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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叔的爱情

2015-12-02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表叔寡妇二叔

○ 茂 戈

作为老大的父亲迎娶母亲的时候,六叔还是一个流着鼻涕追在后面讨喜糖吃的光屁股孩子。我出生时,六叔仅仅七岁;等我长到九岁,居然与十六岁的六叔一般高了;十一岁时,我高出了六叔半个脑袋。

六叔是爷爷奶奶的最后一个孩子。我的父亲身高一米七二,二叔身高一米七三,连作为女人的三姑,四姑和五姑也都在一米五五以上,惟独六叔只有一米五零。这让六叔的身材处于一个尴尬的地步:说他是侏儒吧,他又比一般的侏儒高;说他是正常人吧,却比正常人矮许多。为此,有人开玩笑地叫六叔为“幺巴儿娃”。“幺巴儿”是咱们山村独创的词语,在大家的潜意识里,这用来形容那些明显短、矮、小动物的。比如一头母猪生了一群小猪,有一头明显比其他小猪长得短小,大家就叫那头小猪“幺巴儿猪”。现在村里有了六叔,这个词又延伸了范围,六叔是全村第一个被称作“幺巴儿娃”的人。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咱们那个小山村居然有如此创造词语的能力。

六叔还有一个显著特征,下嘴唇出奇的厚,整块翻成一个卷儿,远远看去,像挂了一节香肠。尤其是六叔开口说话时,下嘴唇一撇一撇的,这让六叔的面容显得极其不对称。六叔因此又得了一个“撇嘴儿”的绰号。

我大学毕业并与妻子结婚时,三十二岁的六叔仍旧单身。

那时,具有超前眼光的父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到县城打工,短短四五年就从一个打工仔发展到一个小老板;二叔读完高中后当了两年村长,入了党,一年后成为村党支部书记,三年后又荣升为副镇长,带着全家搬到镇上去了;三姑、四姑、五姑已远嫁他乡。而爷爷,已于三年前病逝。只有六叔仍旧守在山区老家,守在七十多岁的奶奶身边。

我的结婚再一次刺激到奶奶的心病。奶奶在我婚礼结束的第三天就出门走亲戚去了,奶奶把所有能走的亲戚都走了一遍。每见到一个亲威,奶奶总会满含热泪动情地说,咱老六晓得前世遭了啥子孽哦,都三十多岁的人喽,连女人是啥子都不晓得,遇到合适的就请您多费心,就当是做好事……奶奶嘴里说的“合适”其实就只有一个标准!是女人就行。

终于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姨奶。这是一位远房的姨奶,与我家来往很少,在我的印象中,我也只见过她两三次。姨奶说,她是一名寡妇,丈夫得急病死去的,家里有一五岁的儿子。寡妇长得乖(好看)得很,比撇嘴儿还小一岁,全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屁股大,能生,今后再给撇嘴儿生他三四个都没问题……

虽是寡妇,奶奶仍旧高兴极了,忙叫道,快叫来让老六相看相看。

寡妇确实长得有几分姿色。寡妇来的时候,咱们那个小山村都惊动了,大家纷纷聚到奶奶家,小声而兴奋地议论。奶奶更是拉着寡妇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之后情不自禁地老泪纵横与她唠家常。像寡妇已成为她的儿媳妇似的。当然,父亲和二叔也回来了,脸上挂着笑忙前忙后地张罗。他俩也希望这个“幺巴儿娃”弟弟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娶妻生子,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寡妇来后,六叔脸上也一直带着溢于言表的笑,忙着给来看热闹的村人散烟。

大家也替六叔高兴,这个很含蓄地叫,幺巴儿娃,你看你的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六叔没有应话,只是脸上的“花儿”更加灿烂了!另一个却很露骨地叫,你看你的撇嘴儿刚好够到她奶子,你今后吃奶一点都不费劲,安逸得很!六叔下嘴唇颤抖得厉害,“嘿嘿”地笑出两声。有人趁此起哄大叫道,快看快看,撇嘴儿含羞喽……

奶奶在堂屋里喊,老六,进来一下。奶奶这是叫六叔去屋里相看寡妇。毕竟,六叔才是相亲的主角。六叔胆小地朝屋里望了一眼,鼓起勇气朝堂屋走去。身后,又传来一阵轰笑声。

六叔和寡妇被奶奶推进堂屋里的一间小屋,无非跟其他相亲的场境一样,加深印象,增加两人之间的感情。如果进程快,两人还可以谈谈定亲或者结婚这方面的事儿。

奶奶不顾自己七十多岁的年龄,把自己身子侧弯成一张弓,将一只耳朵凑到门口偷听。奶奶的耳朵看似贴在门上,其实却有着一丝缝隙。这样的距离只有奶奶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父亲和二叔路过时,都轻轻地摇头笑了一下,叽咕道,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耳朵还好使?!

终于,奶奶带着满足的笑容从门口撤离。看来,奶奶一定偷听到了什么精彩的话,兴奋得边走边自言自语,咱撇嘴儿还是挺会说话的嘛。几个小孩子凑上前,想听听奶奶偷听到什么精彩的话,奶奶高兴地挥赶他们,小屁孩儿,凑什么热闹?等你们长大了,也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

你想得美,屁都没有!突然,从里屋传来六叔的吼声,把还沉浸在甜蜜遐想中的奶奶骤地打断了。接着门被猛地一把拉开,奶奶目瞪口呆地看着六叔气冲冲地从屋里冲出来,嘴里狠狠地念道,你把我当傻子骗呢!奶奶条件反射般地叫出一声,老六!六叔没有应她的话,仍旧气冲冲地往堂屋外冲。

正路过门口的父亲一把抓住六叔.六叔在父亲的手里挣了两下,矮小的他没有挣脱父亲的大手。父亲问,怎么啦?这时奶奶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六叔面前,朝他吼道,这是咋个回事儿嘛?六叔一抬头看见了正从里屋走出来的寡妇,哆嗦着他的撇嘴儿,把头扭向一边。

寡妇也面若冰霜,像受到不公正待遇似的,默默地去提自己的包,又去拿自己先前挂在凳子上的衣服。她这是要走呀!奶奶一下子慌了神,两步上前紧紧抓住寡妇的手,连问道,咋了嘛?咋了嘛?刚才你们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

寡妇的手没有从奶奶手里抽出,但脸仍旧冷冷的,说,看不出来,他还挺倔的呢?

这不叫倔!六叔朝寡妇吼道,这叫原则!

“原则”这词从六叔的撇嘴里吐出,很是滑稽。父亲首先笑出了声,寡妇忍不住也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声来。只有奶奶听后很生气,两步跨到六叔面前,朝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吼道,我让你给我讲啥子原则?

六叔摸着脑袋,斜一眼奶奶,又瞪了一眼寡妇,嘴一撇,脑袋又扭向一边。

二叔闻讯赶来,问,咋回事儿?父亲收敛脸上的笑,也冲面前的六叔说:说呀,到底咋个回事儿呀?父亲和二叔俨然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奶奶又朝六叔的脑袋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吼道,快说呀!

六叔这才抬起头来,嘴撇了两下,指着寡妇说,她问我家要一万块钱!

啊!六叔的话把父亲和二叔以及奶奶都吓了一跳。一万元,这在那时咱们穷山村里可算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了。大家谈起山外面那个村庄一户姓程的“万元户”都会眉飞色舞。

二叔忍不住朝寡妇说,你这是……

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寡妇打断二叔的话,刚才我跟他一提起这事儿他就急了,根本不听我把话说完。

这有什么好说的?六叔冲寡妇叫道。六叔本还有话要说,却被奶奶怒眼一瞪给吞回肚里去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寡妇。寡妇说,老姨也告诉你们了,我家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那是人家的。人家说了,我再嫁可以,但是儿子不能带走,由他大伯收养,而且还得一次性付给抚养费一万元。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不公平,但……我也没办法呀!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的眼里有了泪花。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寡妇,说,娃呀,你要这么多钱,今后你跟老六怎么过呀?

寡妇走上前来,拉着奶奶的手,说,阿婆,其实你想想,如果我带着儿子嫁过来,他现在才五岁,咱们得养到十八岁,要供他吃喝,供他上学,这中间要花多少钱?等他长大了,还得给他娶媳妇,这又得花多少钱?你看,这可不是一两万就算得下来的。撇开这些不说,我跟老六结婚后,您老肯定希望我们能生个儿子是不?我要再带个儿子来,总归别扭……

奶奶仍旧眼泪汪汪,能不能少要点。

寡妇轻轻而坚定地摇摇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是他大伯往死了说的。我是真心到这里来相亲的,我不看他长……长得这样,只看他心好,今后能与我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样吧,你们娶媳妇是要给彩礼钱的,只要付了我儿子的这笔抚养费,彩礼钱一分不收。

要钱没有,我就贱命一条!六叔再次叫了起来。刚叫完,脑袋上又被奶奶拍了一巴掌,吼道,把你的撇嘴儿给我闭上!

寡妇又冷若冰霜,做出要走的样子,奶奶忙伸手拉住她。接着,奶奶侧转身,对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姨奶说,他老姨,你和她到外面去转转,我跟咱三个儿子商量商量。

屋里只剩下奶奶、父亲、二叔和六叔,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异常。无疑,这是一次临时的家庭会议。上一次家庭会议还是爷爷在时开过。奶奶虽然为奶奶,是父亲、二叔和六叔的亲生母亲,但在家里一直听命于爷爷。即使家庭会议,奶奶也只是列席,很少发言。这一次仓促上阵,奶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奶奶双手一摊,说,眼下的情况你们……你们说说咋办吧?

这还能咋办?直接打发她走!六叔抢先说道,她就是来骗钱的!

我没问你!奶奶冲六叔吼道。

二叔的嘴巴张了张,发了言,老六说得没错,我听说现在社会上就有这种骗婚的,把钱骗到手后就跑了。

奶奶轻轻地点点头,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说,这是他老姨做媒,应该不会骗我们的吧。

还是父亲猜透了奶奶的心思,说,这些年我在县城混,也存了一些钱,可以给老六。

奶奶眼睛一亮,说道,对嘛,你们都是亲兄弟,就应该互相帮助。说到这里奶奶眼里又泛动起泪花,你们爸走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老六的婚事儿,他说他这辈子没给老六结婚,他死不瞑目呀……

哎呀,说这些事儿干啥子嘛!二叔有些烦躁地插话,如果那人是真心嫁给老六的,别说一万,就是两万,我跟大哥都会想办法凑上的。现在关键的一点是,那人是不是来骗钱的?别到时候人财两空,咱们找谁哭去?

奶奶瞥了二叔一眼,不满地叽咕道,尽把人往坏了想。

姨奶和寡妇回来了,奶奶忙把姨奶让进屋。奶奶还没开口,姨奶抢先说道,哎呀,你看这事儿!我真没想到她会要这么多的钱,来之前她一句也没跟我提起过。刚才我也跟她谈了,她说她确实没有办法。你看这事儿,哎呀,真是对不起喽……

姨奶的一声“对不起”让奶奶很不好意思,忙说道,他老姨你看你说的是啥子话哟。一边说着一边往姨奶怀里塞喜糖。

刚才我俩出去的时候好好地摆谈了一下,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有一定道理,这件媒事儿,你看……姨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拿眼睛去看奶奶,奶奶勉强迎合地笑了一下,也没有表态。毕竟,一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奶奶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地问,那人可靠不?

姨奶一听,眼睛立即睁得老大,哎呀,我这辈子也做了几个媒,从来不干那些……

不是那个意思。奶奶忙打断姨奶的话,我还不相信你老姨……

正在这时,父亲推开门探进脑袋,满脸着急地对奶奶说,妈,你出来一下。

奶奶莫名其妙地走到门外,父亲压低声音对奶奶说,老六要跑。

什么?奶奶忍不住尖着嗓子大叫一声。父亲忙碰了碰奶奶,说,小声点!他没有跑掉,被我发现又抓回来了。奶奶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问,人呢?父亲说,我让老二看着呢。

六叔在奶奶开完家庭会议之后就准备出逃了,六叔欲用他的出逃来反对这门亲事。如果六叔当时身上有钱而不去向父亲借钱,他也许就出逃成功了。

六叔向父亲借钱时,父亲问,你要钱干什么?六叔撒谎说,我身上没有烟了,到下面的商店去买两包烟。父亲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二十块钱。六叔拿着二十块钱,又说,干脆买一条吧,这比买零的划算。父亲也没有多想,又给了六叔四十。

六叔拿着钱就出门了,他原计划到山下坐上五块钱的车到县城,然后再凭着剩下的五十多块钱在城里立足打拼,实在混不下去了,我父亲不还在县城么,到时再去找我父亲。

六叔拿着钱走了两三分钟,父亲的头脑里突然间划过一个信号:家里不还有两条烟么?怎么又要去买?联想到六叔之前的种种表现,父亲一个激灵,立即向六叔出逃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父亲就赶上了六叔。父亲在后面喊:老六,你给我站住!

六叔一回头,看见父亲着急地向他赶来,立即心虚地撒开脚丫子朝前飞奔。父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迅即追了上去。

短腿短脚的六叔自然跑不过父亲,六叔被父亲捉了回来。

奶奶见到六叔的时候,六叔正沮丧地蹲在偏房角落。见到奶奶来,双手习惯性地抱着头,奶奶的手举到半空中,又停住了。奶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松了下来,接着,眼泪不可控制地顺着苍老的双颊往下流。

父亲和二叔一看慌了神。父亲忙上前将奶奶搂在怀里,拍着后背安慰她说,我看出来了,那人不嫌弃老六,不就是一万块钱吗?刚才我跟老二商量了,我有七千的存款,老二有三千,这不就解决了吗?今天应该高兴。老六也快要娶媳妇了……二叔则上前拍了一下六叔的肩膀,说,还不快跟妈道歉。

六叔猛地站起身来,像下定最后的决心,说,妈,今天这门亲事儿,我完全遵照你的意思。那一万块钱,我今后慢慢赚来还给两位哥哥。

为防止寡妇骗钱,奶奶和父亲、二叔、六叔与寡妇婆家大伯进行了谈判,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婚前先给六千元作为定金。等结婚入了洞房,再给最后的四千。

六叔与寡妇是先按照山里农村结婚那样举行了坝坝宴的。在山村人的约定俗成里,六叔算是结婚了!但六叔与寡妇并没有扯结婚证。作为协议,寡妇婆家大伯将寡妇的身份证以及户口本押着,等收到最后的四千元后再寄给寡妇,这样她和六叔才能去扯证结婚。

结婚后的第二天,寡妇就催促六叔把剩下的四千元给她以前的婆家大伯寄过去。这引起了六叔的警惕,六叔说,他和寡妇一起带着钱到大伯家换取身份证户口本。

可是,就在六叔和寡妇商定去大伯家日子的头一天下午,寡妇突然不见了,六叔沿着公路追了很长一段路也没有找到她。寡妇像突然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奶奶拖着瘦弱的身子找到媒人姨奶,姨奶一见她就哭开了,说她也是受害者,给她介绍认识寡妇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她之前并不认识寡妇一家,更没想到他们是来骗钱的。姨奶还哭着说,她是看六叔三十啷当的人还没结婚,也替他着急,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介绍了寡妇。她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奶奶唉声叹气地回到家,六叔一边安慰奶奶一边给她打了两个荷包蛋。奶奶没有心思吃,依然唉声叹气,六叔裂开他的撇嘴儿,说,天要下雨,婆娘要跑,随她去吧。

奶奶“扑哧”一声笑了。之后,泪流满面。

不知不觉中,又过去四年的时间,六叔依然单身。

父亲在县城生意越做越大,这短短的四年里,他居然赚了十多万。父亲又向朋友借了一些钱,在县城买下一个门面,结束了这些年靠租铺子做生意的日子,当上了真正的老板。二叔则官运亨通,从副镇长提升为县税务局综合科科长。父亲和二叔都想把奶奶接到县城生活,固执的奶奶却不愿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山区老家。六叔始终守在奶奶身边。

这年年初,山村发生了一件大事儿:瘸腿的金三娃居然结婚了!

金三娃比六叔小一岁,小时得小儿麻痹症,家里花了很多钱才把他从死神怀里夺了回来,但从此瘸腿。瘸腿的金三娃与“幺巴儿娃”六叔三十多年来一直单身,村里人也见怪不怪。哪里知道,金三娃前年去了县城,挣了不少的钱。手里有钱,就有女人愿意跟着他。这不,他从县城带回一个女人扯证结婚了。

金三娃的婚礼办得很风光,他不仅邀请全村人,还把两个邻村也邀请了,足足办了四十桌酒席,热闹了整整三天三夜。

自然,奶奶和六叔也在金三娃的邀请之列。奶奶只去了一天就说啥再也不去了,回到家絮絮叨叨地向六叔说,你看人家金三娃都结婚了,你好歹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呀!奶奶说来说去,就反复说着这么两句话。六叔听着心烦,在金三娃的婚礼上大碗喝酒,大醉了两天两夜。

六叔酒醒后,奶奶正坐在床边。见到奶奶越来越苍老的身影,想到奶奶快八十岁的年龄还为他的婚事儿操心,六叔的鼻子一酸,两行眼泪禁不住往下掉。奶奶看见了,伸手去擦拭流在六叔脸上的泪水。六叔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说,我都三十六七的人了。奶奶说,只要你还没有成家立户,在妈眼里就是一个孩子。

老六呀,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奶奶说,那金三娃之所以能找到老婆,那是因为他去外面闯。外面的世界很大,什么人都有。而你却成天守在这个穷山村,见不了世面。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哟……

妈,我就在家守着你。六叔听明白了奶奶的话,你看两位哥哥都不在家,你年岁也这么大了,总得有一个人守着你呀!

奶奶欣慰地看着六叔,你不用担心我,我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要是闲得慌,就去你三姐四姐和五姐家,住上一两个月……

六叔固执地说,你老了,怎么能到处走呢?再说了,哪有在自家住着舒心!

奶奶生气了,我说你撇嘴儿这么大的人了,咋还不听话呢?

奶奶的老泪骤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地念叨,老头子呀,你咋死这么早?丢下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有什么用?连金三娃都结婚了,老六好手好脚的,却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老头子呀,你给我指条明路……

六叔忙上前想将奶奶拥在怀里,奶奶却一把推开他,哭诉道,我知道你孝顺。但你要是到外面像金三娃一样带个女人回来,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了,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六叔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哽咽着说,妈,我这就准备到县城去。

按照奶奶的意愿,六叔到县城去找父亲和二叔,父亲在县城混成一个老板,二叔在县城当官,六叔到了县城至少应该比金三娃混得好,自然也能很快带个女人回来。然而,命运真的会捉弄人。命运从六叔坐车前往县城的路上就开始捉弄他了。

从家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那天艳阳高照,车内很是闷热,大家坐在车里昏昏欲睡。

半路上,车停了,这是车在搭路边客,接着有人上车。突然,闭着眼坐在车尾的六叔感到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这是女人的香。六叔条件反射般睁开眼睛,只见刚才还空着的侧座上坐着一位艳丽的姑娘。姑娘香汗淋淋地坐在座位上,一手将胸前的一个扣子解开,一手用手帕扇着风……

姑娘发觉六叔在看他,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脑袋转向车窗。六叔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准备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可是,女人的体香总是不经意地不可遏制地飘进他的鼻孔,六叔只得悄悄地张开一条眼缝去偷瞄,尽管只能偷瞄到她的半个侧身。

六叔再次用一条眼缝去偷瞄姑娘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只见后排那个男人猫着腰拿着一个夹子悄悄地伸进姑娘的口袋。

没有丝毫多想,六叔一声暴喝,抓小偷!正在作案的小偷听见六叔的吼叫声,手一哆嗦,夹子滑落在地,同时,姑娘口袋里的钱也掉落在地。

同车人听到六叔的吼声也齐刷刷地朝这边看,大家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大多数人又立即将目光移开了,生怕惹火烧身似的。

眼看一笔钱就要到手,却被六叔生生给破坏了,小偷两眼喷火地盯着六叔。姑娘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钱,小偷脚一伸将钱踩在脚下,又将目光狠狠地盯着姑娘,姑娘吓得一个哆嗦,忙将手缩了回去。

你要咋子?!小偷的张狂激怒了六叔,六叔猛地站起身来朝小偷怒吼道,又忙向车里的人们号召,抓小偷!大家快抓小偷!

六叔的吼声刺激了小偷,小偷逼向六叔。小偷虽然瘦,但很干练,足足高出六叔一个脑袋。小偷一把抓住六叔衣领,六叔就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脖子被紧紧勒住了……正在这关键时刻,小偷的脑袋上猛地被一只高跟鞋砸了个结结实实。是姑娘砸的。姑娘一定想到六叔是为了她而正处在危险境界,急中生智脱下高跟鞋砸向小偷。

高跟鞋砸痛了小偷,小偷恼火地扔下六叔,转身一巴掌朝姑娘扇去,姑娘手一挡,小偷的巴掌扇在她的手臂上。

这时,六叔不知哪来的勇气,双脚猛地跃上座位,跳起来狠狠地扑向小偷,用手肘猛击小偷后脑袋,嘴里叫道,你他妈的居然打女人!老子叫你打女人!小偷被击打得差点趴在地上。

司机猛地踩了刹车,提起一把钳子朝后面走来,嘴里叫道,敢到老子车上偷钱,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六叔一见司机过来,胆也壮了,他再次朝大家号召,打小偷!打他狗日的!也许六叔和司机的行为感染了大家,大家纷纷站起身来,叫道:打!打他!

小偷已成过街老鼠,见势不妙,敏捷地翻过车窗,逃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姑娘主动坐到六叔身边,与他有说有笑。下车时,姑娘还伸出纤纤玉手握住六叔粗糙的手,说,我叫小花。

连六叔自己也没有想到,十天后,六叔还会再次遇见小花。

六叔来到县城后在我父亲的店里打工。父亲虽说是一个老板,但只是一个做建材销售的小商业主,已经雇了两人。再说,做建材销售注重的是人脉资源,讲究的是市场。六叔的到来对父亲没有丝毫的帮助,甚至多余。父亲就让六叔帮忙看看店铺,看店铺的六叔却不满足。

一天,六叔终于在晚饭时向我父母张开了嘴,你们打算一个月给我多少工资。父亲猛地抬起头,他以为收留了六叔,给他饭吃,这就是对他的恩德了,怎么还要工资呢?母亲也愣愣地看着六叔。六叔说,大哥,要不在工地上给我找一份工吧?父亲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叽咕道,就你?哼!吃过晚饭,母亲没有让六叔洗碗——六叔来到我家后,碗一直是六叔洗。母亲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六叔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沮丧。他走向了街头,漫无目的地逛。

县城街道闪烁着眩目的霓虹灯。已渐渐喜欢上县城的六叔却猛地一阵心酸,这么大个县城,却没有他的立足之处!这是别人的县城……想到这里,六叔又想到独自在家的奶奶,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六叔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六叔看见两片涂得妖艳而性感的小嘴儿,接着一股让六叔说不出来的香味毫无遮挡地灌入他的鼻孔。不知咋的,六叔骤然间感觉全身的血液一古脑儿地往脑袋里灌,浑身燥热起来……

小嘴儿一张一合,哎呀,原来真是你呀!

六叔定了定神,这才看到女人的脸。女人化了妆,妆化得很漂亮,也很浓。六叔不听使唤的脑袋仍旧短路一般卡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她。

我呀,是我呀!那两片妖艳而性感的小嘴儿再次张合,很熟悉又很陌生。六叔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烁着,像天上的星星……六叔不听使唤的脑袋突然开了智门一般,惊喜地脱口而出,哎呀,你是小花!

对嘛,就是我!小花在六叔的肩膀上兴奋地拍了一下,六叔很不自然地后退了一小步。

你不是来城里打工吗?小花说,找到工作没有?六叔轻轻地摇摇头。小花惊喜地说,哎呀,我那边正好有个工作,不知你愿不愿意?

真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六叔惊喜地上前一步问,什么工作?

小花的眼睛闪了两下,这才从那两片娇艳而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保安。

保安?六叔的眼睛猛地失去了光彩,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条件怎么可能会当保安?小花像知道他的心事儿似地笑了,六叔感觉她的笑像一片温暖的春光沐浴着他。小花说,还记得你在车上抓小偷的事儿吗?你那么勇敢,你当保安是完全合格的。

六叔被小花说得眼前一亮,他的撇嘴儿动了动,六叔本想说,光你知道有什么用呢?别人不会这样想呀!这时小花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急切地说,哎呀,要迟到了!明天下午一点半,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边说边拦住路边一辆人力三轮车,扬长而去。

那一晚,六叔一夜未眠,他一会儿为再次见到小花而兴奋不已,一会儿为即将找到一份工作而忐忑不安,他一会儿又憧憬着与小花一起工作而激动万分……

早早地吃过午饭,还不到一点,六叔就来到昨晚与小花碰面的地方。可到两点半,仍旧不见小花的身影,六叔的心非常失落,他干脆坐在路边,眼睛无神地看着车来车往。三点半了,六叔极其失望地站起身来准备往回返。出来时六叔没有告诉我父亲,说不定父亲正到处找他呢。刚一转身,六叔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看见了小花正着急地奔来,一辆三轮车差点撞上了她。

小花看见了六叔,脸上盛开出一朵非常好看的红花,小花喘着粗气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才想起昨晚答应你的事儿,我还以为……对不起,对不起。小花的体香伴着她嘴里呼出的热气直往六叔脸上扑来,六叔心慌意乱地说道,不要紧,不要紧的。

小花今天没有化妆,她微笑地看着六叔,六叔的心“扑腾”不寻常地跳了一下。小花把脸向前凑了凑,说,那——咱们走吧?六叔也不知道他应没应声,点没点头,脚不由自主地跟在小花身后。

小花故意放慢脚步,意在让六叔与她并肩而行,可六叔没有。六叔觉得,走在这么漂亮的小花面前,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另外,他还想告诉小花,素颜的她更好看,更漂亮。

很快,他俩来到县城最为豪华的“凤凰休闲会所”门口,六叔抬头看着那大大的五个字不敢进门。小花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怕什么呢?进去呀!

六叔的嘴动了动,说,我听说里面不……不……不干净。

不干净?小花突然睁圆眼睛,有什么不干净的!再说了,你来这里当保安,凭劳动挣钱,它干不干净管你什么事儿?……

六叔猛地抬头盯着小花,你在这里工作?

小花躲闪了一下六叔的眼睛,把头扭开了,但她眼睛告诉了六叔答案。

你怎么能……

我怎么啦?小花猛地将头扭过来,朝六叔吼道,关你什么事儿?你要是个男人的话,就别婆婆妈妈的,要干就进,不干就走,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

什么?我不是男人?六叔哼哼地说,愤愤地往里面冲。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见六叔,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朝小花问:就他?小花眼一瞥:对。说完转身往外走。男人哈巴狗一般追了出去,跟在小花屁股后面说了一句:别这样嘛,我照你的意思办嘛……

男人再进来的时候,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冷冷地朝六叔说一句,回去准备吧,随时都可以来上班。我是保安部刘凯经理,今后叫我……

六叔没等刘经理的话说完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撇嘴儿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刘经理在后面眼睛瞪得老大,诶——这家伙个子不高,脾气倒不小!

六叔本没有打算去凤凰休闲会所当保安的。在他的意识里,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可不是他这种人能来的,这也不是他折腾得起的。

可是,命运啊命运……六叔每想起这段经历,总会如此感叹。

那天下午,父亲谈了一笔大生意正需要人手,而六叔却不见了,母亲只得亲自上阵。刚忙完活,六叔回来了,母亲的脸一下子垮下来,冲六叔叫道,死哪儿去了?

六叔骤地愣在原地,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记闷棍似的。

父亲忙上前去拉母亲衣袖,母亲手一甩转身进屋去了。父亲走到六叔面前,说,别管她,做晚饭去吧。六叔的嘴一哆嗦,说,我找到一个工作了。

父亲一愣,转身盯着他。六叔躲闪着父亲的眼神,喃喃地说,真的,是保安。

保安?父亲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笑了。

屋里母亲听见六叔与父亲的对话。六叔进去收拾东西时,母亲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之后赶紧将家里剩下的几个鸡蛋全部下了锅,六叔收拾好了的时候,鸡蛋也煮熟了,母亲用一个袋子装上,塞进六叔的行囊。接着,母亲又忙掏出两百元钱来,塞到父亲手里,轻轻地朝六叔呶了一下嘴,说,叫老六有空常来……

父亲和母亲是半个月后才知道六叔到凤凰休闲会所去当保安的。母亲命令父亲去把六叔拉回来,父亲也气冲冲地来到凤凰休闲会所一把拉住六叔的手,说,你,你个不争气的……跟我回去。

六叔却一把甩了父亲的手,固执地说,我就在这儿干!六叔说这话时,一个肥胖的男人正一手搭在小花的肩膀嬉笑着往外走,六叔忙上前给他们开门。走出门来,小花媚笑地对男人说,哥,下次记得还来找我哦。男人笑了,另一只手在小花的脸上摸了一下,嘴里敷衍地说道,当然。

父亲恨铁不成钢地六叔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六叔木然地盯着前方打断父亲的话,我是靠自己的劳动挣钱的!

送走肥胖男人的小花听到这话,转身看了一眼六叔,又低着头走了进去。

父亲没有劝回六叔,回家狠狠地冲母亲骂了一顿,把六叔走到今天的责任全算在母亲当初对六叔的态度上,母亲也一改往日的强势劲儿,低头默默接受父亲的责骂。

六叔穿上保安服站在门口的样子有些滑稽。

六叔刚去报到时,刘经理拿出全部的保安服拣最小的给他穿,可穿在六叔身上怎么看都像个童子军。第二天上班,六叔第一次穿着保安服刚走上值班岗位,一辆小轿车停在门口,走下来一个油光满面的人,见到六叔,足足盯了他好几十秒,六叔正奇怪时,刘经理跑了出来,点头哈腰地叫着来人“老板”。原来此人正是凤凰休闲会所的许老板。许老板指着六叔问刘经理,社会上没人了吗?刘经理赔笑说,别看他这样子,其实挺能耐的,我听小花说他在客车上曾跟小偷对干过。许老板又转向六叔,你真跟小偷干过架?六叔的嘴儿撇了撇,但还是很有底气地说了一句:嗯。许老板又转头问刘经理,真是小花介绍的?刘经理忙点头说是。许老板这才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六叔就这样在凤凰休闲会所当上了保安,尽管他尽职尽责,但刘经理却一直不拿正眼瞧他,甚至找机会为难他。这与小花有关。

小花是凤凰休闲会所的头牌,很多人都是奔着她来的。小花从没有向任何部门荐过人,而这次却荐了六叔这么个人。刘经理心里不是滋味,他凭什么?凭什么就能得到小花的推荐?后来,刘经理有意无意地观察,他发现六叔和小花见了面居然像不认识似的。尤其是六叔,目不斜视,刘经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断定两人必有见不得人的奸情!这样一想,刘经理又嗤地一声笑了,一个“半成品”,一个妓女,倒是绝配呀!

刘经理对小花是心怀不轨的。刘经理虽然两年前已跟妻子离婚,但他也不会迎娶小花。刘经理在凤凰休闲会所上班,虽看惯了风花雪月,但小花一个被无数个男人睡过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谁不介怀呢?然而,小花毕竟漂亮,刘经理的心总是痒痒的。

那天深夜两点,下了班的小花往宿舍走。她很是疲惫,她这一天接了五个客人。当然,这一天的收入也不错,整整六百元,这相当于六叔一个月的工资。

突然,小花被一个人从后面猛地抱住了。小花正在惊愕之间,一个喘着酒气的嘴凑到她的脸上。小花这才看清是刘经理。小花惊叫道,刘经理,你这是要干嘛?刘经理狠狠地说,老子等你好久了!小花两手使劲地反抗说,你这是要……小花话没说完就被刘经理的大手捂住了。

干!刘经理嘴里的酒气差点熏晕小花,你不差我一个。

刘经理一把将小花摁倒在地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

正在这关键时刻,刘经理整个身子被猛地一扯,从小花身上抛出去摔倒在一边。是六叔!六叔两眼喷火,朝地上的刘经理踢去,嘴里骂道,你个杂种!

刘经理一见是六叔,像受到奇耻大辱似的,怒火中烧,从地上弹起恶狠狠地朝六叔扑来,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六叔的脑袋,将六叔打倒在地。接着,六叔的屁股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脚。刘经理还不解气,又一腿踢向六叔。六叔趁刘经理再次抬腿的空档,一脚踹向刘经理的裆部,刘经理抱着裆痛苦地蹲在地上……

事情传到许老板耳朵里,许老板把刘经理叫去狠狠地骂了一顿,并将经理的头衔给他撤了。曾经的刘经理叫嚣着要报复六叔,六叔嗤之以鼻。最后他没敢报复六叔。小花把情况告诉了许老板,许老板恶狠狠地警告他,你要是再敢给我惹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从此,六叔名声在外。大家也都知道六叔每晚悄悄护送小花回住宿的故事。这个故事传来传去,居然有了一些浪漫的色彩。

可是,六叔与小花见了面仍旧跟往常一样,像不认识似的。好几次,小花张嘴想谢谢六叔那天晚上的解救,可见六叔对她一副不搭不理的样儿,小花又开始埋怨开来,装横装样的,谁稀罕理你似的!

这天下午六点,六叔正要下班,见小花正朝门口走来,他激灵似地朝小花叫了一声,哎——

小花转头看着六叔。一碰到小花的眼神,六叔触电般地躲闪开了。什么事儿?小花歪着脑袋看着六叔。六叔的撇嘴儿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小花盯着六叔说,再不说我走了!六叔这才别扭地说,等你下班,找你有点事儿。小花“扑哧”笑了一声,转身进了门。六叔茫然地望着她靓丽的背影,小花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时间刚过十二点,六叔就在门口见到小花。小花冲六叔甜甜地一笑,六叔的心顿时不寻常地跳了好几下。

六叔和小花在一间咖啡屋坐下,是小花带六叔来的。这是县城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家咖啡屋。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桔黄色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很不协调。六叔看着对面小花优雅地用一根小勺子轻轻地搅动咖啡,咖啡在杯里转成一个美丽的旋涡,小花的眼睛盯着那个美丽的旋涡一眨一眨……六叔看得痴了。

小花轻轻地抬起头,盯了六叔一眼。六叔立即触电一般收回目光,忙端起面前的咖啡往嘴边送,接着又一口吐了出来,叫道,这是啥子东西呀?这么难喝!

小花被六叔的窘态逗得“嘿嘿”直笑,她放下手中的小勺子,优雅地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说,来,照我这样子,这咖啡得品,越品越香。

六叔端起杯子也像小花那样呷了一口,抿了抿他的撇嘴儿,对面的小花又被六叔的可爱逗得哈哈大笑。六叔满脸通红,又端起咖啡呷了一口,顿了一下,头一扬,“咕咚”一声将咖啡喝了个一干二净。喝完了,用手背擦擦嘴,说,你那样喝,累得慌。小花笑得眼泪直流,六叔陪着小花咧嘴“嘿嘿”干笑。

突然,六叔对小花说,谢谢你。

小花睁大眼睛盯着六叔,谢我干什么?

这个时候正是你……生意忙的时候,你却来陪我。六叔说完这话,脸再次涨得通红。

小花脸上的笑猛地凝结了,盯着六叔说,你看不起我?

六叔一下子慌了,忙说,不是的!要是看不起你就不会找你帮忙了。

帮忙?帮什么忙?小花问。

六叔瞟了小花一眼,像个孩子一样低下头,话语轻轻地飘了上来,我想找你做两天我的女朋友……

什么?!小花惊得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跳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六叔。

在小花两眼的直逼下,六叔一时手忙脚乱,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六叔结结巴巴地说,是这样子的,上星期我回了一趟四姐家——我的妈妈在四姐家呆着呢。这次回去,我们六兄妹都到齐了,因为,我的妈妈已经得了癌症,医生说活不过三月了。我本想辞职专门回家伺候妈妈的,可她不干,非要我出来打工。这一生,母亲一直为我的婚姻操心。再过几天妈她老人家就要满八十岁了,这也许是她最后一个生日。我想趁她八十大寿时带回一个女朋友,算是了却她老人家最后的心愿。当然,这是临时的,我只认识你……拜托你当一下我临时的“女朋友”,只三天时间,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我会给你工资的……

六叔眼巴巴地看着小花。小花突然泪流满面。六叔慌了,想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手伸了一半又骤地停住了。小花满是泪水的脸朝六叔笑了一下,说,我答应你。

六叔两眼放光,真的?小花盯着六叔再次肯定地点点头,六叔兴奋得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

后来,我在网上和那些泡沫电影电视剧里看到一些“租女友”的故事,我都嗤之以鼻。这故事桥段我六叔是亲身经历过的,你们玩的是我六叔玩剩下的。

小花将长发扎成一个辫子,穿着一身朴实的衣裳,像一个乖乖女跟在六叔屁股后面来到老家的那个小山村。小山村不亚于发生一场地震,比瘸腿的金三娃带回老婆还要轰动十倍。

已病入膏肓的奶奶看着六叔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姑娘,原本浑浊的双眼直放光,当小花甜甜地向奶奶叫了一声“阿姨”时,奶奶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抓住小花的手。奶奶的嘴一直哆嗦,她有许多的话要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久久地抓住小花的手。不知咋的,小花眼里闪动着泪花。

见奶奶和小花一见如故,六叔心里也乐开了花,跑前跑后地忙活。

全村人都来吃奶奶八十大寿的喜酒,不时拿六叔和小花开玩笑,把六叔和小花的脸闹得通红,场面很是热闹。

一辆小轿车驶进院坝。不用看就知道是作为公家人的二叔带着二婶回来了。

二叔和二婶一下车就看见了奶奶和小花坐在一起的亲热场面。二婶一见小花愣了一下,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地问旁边的四姑,这是撇嘴儿带回来的女朋友?得到肯定答案后,笑着向六叔打趣道,老六呀,去城里长能耐喽。边说边扭头去看二叔,却见二叔满脸严肃。

二叔是当官的人。村长说,我们这个小山村往上数十八代,二叔是官做得最大的,也是惟一在县城做官的人!当了大官的二叔变得不苟言笑,说话也带着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官腔。所以,当二婶看到二叔满脸严肃并没有感觉出什么异样。

也就十多秒钟的时间,满脸严肃的二叔变脸似地换了一副笑脸上前去问候奶奶。二叔是一个大孝子,每月都要抽空回来看望奶奶两三次,每次都要给奶奶带回许多营养品,这一次奶奶八十大寿办宴席的钱也是二叔承担大头。

奶奶看到二叔,双手仍旧没有松开小花的手,只笑着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啊——老二回来了。二叔递给奶奶四百块钱,奶奶一只手接了,揣进口袋,又立即握住小花的手,向二叔说道,这是小花,老六带回来的。人家第一次来,也给我带来四百元钱呢。二叔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嘴里敷衍地说,哦,好,好。

奶奶的八十大寿非常热闹,吃过午饭,二叔就要离开了,他身居要职,自然公务繁忙。这大家都能理解。二叔的脚步都快要跨进车门,却突然停住了。他转身看了看六叔以及一旁一直没有离开过奶奶的小花,下了最后的决心似地,叫住我父亲和六叔,说,到房间来,我有事儿跟你们说一下。

父亲和六叔进了房间。一进去,二叔就将门扣住了,转头严肃地盯着六叔,六叔莫名其妙地看着二叔。

老实说,你怎么认识那个小花的?二叔的话语带着官腔,有一处直逼内心的威慑。哪知,六叔却不理二叔这一套,把头一昂,说,我同事,咋啦?二叔又逼进一步,你真和她耍朋友了?六叔不屑地把头一扭,说,与你有啥关系?二叔说,怎么没有关系,我是你哥!六叔的撇嘴儿颤抖了两下,哥咋啦?二叔没了脾气,在屋里着急地转了两圈,严肃地总结性地说,不管咋说,你是不能跟她结婚的!

父亲在旁一头雾水,心里也隐隐地感觉到什么,他拉拉二叔,又拉拉六叔。二叔和六叔也许看在父亲是大哥的份上,这才没有再继续争论,却赌气坐在一旁。

父亲问,到底怎么啦?

二叔扭头盯了一眼六叔,手指指向六叔,你问他,你问问那个小花是干什么的?

六叔怒目对着二叔,什么干什么的?她也是靠自己的工作……

工作?二叔打断六叔的话,她是卖的!

不许你这样说!六叔猛地脸红脖子粗地咆哮,两眼血红地盯着二叔。六叔的这副模样让父亲尤其是二叔愣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六叔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父亲怕六叔冲上前与二叔扭打,忙上前拉住六叔。

二叔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摆动两手,嘴里说,好,好,算我多管闲事,就当我什么话也没说过。接着,二叔一边开门一边念叨了一句,家门不幸啊!

屋外仍旧很热闹,洗碗的,抹桌的,扫地的,还有几位喝醉酒吵闹的。奶奶和小花以及三姑四姑五姑聚在一起,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大家都笑了。一见二叔打开门,许多人的目光都聚到二叔身上,二叔立即变脸一般露出满脸的笑容向大家点头示意,像刚才屋里他与父亲和六叔在谈着一件开心的事儿。

那天,父亲和六叔在房间里坐了好久。终于,父亲吐出一口气,对六叔说,要说我不介意小花的身份那是假的。但是,看得出来,妈很喜欢小花,你也老大不小了。长兄为父,我今天就做主了,你可以娶她。但她必须改,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能和气幸福地过下去,我这个当大哥的也就安心了。

父亲看出来了,六叔是喜欢小花的,他才这般说。但是,这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小花只是六叔请回来的一个临时女朋友,他们之间连最起码的恋爱都还没开始。

六叔带着小花离开时,奶奶双眼泪花闪动,拉着小花的手久久不愿她离开。

汽车跑了很久,六叔与小花一直没有说话。眼看就要到县城了,六叔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似的。六叔知道,回到县城,他俩又将回到各自的生活之中,他仍旧只是一个保安,而小花也将仍旧像往常那样接客。六叔的撇嘴儿张了又张,话到嘴边又骤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突然,小花转过头来,盯着六叔说,你该不会跟我来真的,想跟我谈恋爱吧?原来,六叔欲言又止的神情透过车窗玻璃被小花尽收眼底。

六叔猛地愣住了,小花尽管是一个人人唾骂的妓女,但她毕竟是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孩。等她改良了,可以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找一个比六叔好上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人嫁了,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小花又“扑哧”一声笑了,用肘碰了碰六叔,哦对了,我给你妈妈的四百元钱,记得要还我哟!

三月后,奶奶去世,六叔回家治丧。

奶奶已经过了八十大寿,在我们那个小山村来说,这是喜丧。大家除了在奶奶灵堂前上香烧纸钱保持肃静外,其他地方像办喜事一样。见了六叔,有人就拿他打趣,撇嘴儿,上次跟你回来的那个女娃这次怎么没有回来?

这时,旁边的父亲和二叔也停下手里的活朝六叔望去,他们都想看看六叔与小花之间的关系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小花上次出现在奶奶的八十大寿上,二叔觉得是一种耻辱,这次六叔没有带小花回来赴奶奶的葬礼,二叔打心眼里高兴。父亲虽说同意六叔与小花的交往,但他知道小花并没有从良,心里也觉得恼火万分!

六叔应合地朝他们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又低头忙手里的事儿。可是,打趣的乡亲们却不放过他,又凑上前去,问,咋的了?你还看不起人家了?说完哈哈地笑了,村人也哈哈地笑了。他们的笑声中明显带着对六叔的嘲弄和歧视,小花这次没跟六叔一起回来,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想想也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看上又矮又丑的六叔?

小花并不知道六叔回家治丧。但六叔相信,如果这次去请小花,她一定会和他一起出现在奶奶的葬礼上。六叔和小花回到县城,六叔曾请小花喝过两次咖啡,每次小花都谈到奶奶。小花还说,奶奶跟她死去两年的亲奶奶一样慈祥。

突然,六叔感到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怪异。六叔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直了,他看见了小花,小花一身素装,在村人的目瞪口呆中走来。小花径直走向奶奶的灵堂。六叔赶了上去,他将三炷香递给小花,小花接了插在奶奶灵柩前的香炉上,又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了头,小花没有起身,又跪着给奶奶烧纸钱。

骤然间,六叔惊讶地发现,小花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泪流在小花俊秀的脸上,好凄美,六叔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颤抖着跳。

好一会儿,六叔上前去扶小花,小花这才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不满地瞟了六叔一眼,轻声地责怪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六叔的撇嘴儿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

谁也没想到,半年后,事情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凤凰休闲会所遭受一次严打。

那一晚,在休闲会所充满着诱惑的昏黄灯光里,突然冲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他们把守着各个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整个休闲会所突击检查,将正在进行色情服务的小姐们全抓了起来。小花也被他们抓了一个正着。六叔也被公安干警带到局子里,但六叔只是一个保安,并没有什么违纪行为。干警教育六叔一顿后就释放了。

小花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是公安干警们这次严打的对象。

六叔一出来就向许老板打电话。许老板在凤凰休闲会所被突击检查时并不在场。可是,无论六叔怎么联系都联系不上他,这个曾经跺跺脚县城也要抖三抖的许老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才知道,这是县城十多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严打,许老板的关系也保护不了他,只在最后关头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躲起来。

很快,六叔又听到消息,像小花这样的妓女绝大部分都将会被劳教。这个消息像一声轰雷炸响在六叔的头顶,小花如果被劳教,她的下半辈子不仅会背上劳教犯的坏名声,而且她家人、乡邻亲友都会知道她是妓女。那样的话,她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到家乡?

六叔觉得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小花搭救出来。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六叔在县城的那个广场来来回回地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把目光盯在二叔的税务局大门。

在二叔的办公室。二叔听了六叔的请求,气恼地睁大了眼睛朝六叔吼道,你咋还没跟她分手?你到底想咋的?

你就说你帮不帮吧?六叔盯着二叔的眼睛说。

我不帮又咋的?二叔恨铁不成钢地说,就是这一辈子娶不到老婆你也不能找她呀,她……

我没跟她谈恋爱!六叔吼着打断二叔的话。二叔奇怪地看着六叔,那你还帮她干啥?

六叔盯着二叔,叹了一口气,说,还记得半年前妈去世时的事儿吗?妈是喜丧,我承认。但是,她是惟一在妈灵堂前掉泪的人!

这又说明什么问题?二叔在屋里转了两圈,再说我是税务局的,公安局的事儿我怎么插得上手?

我知道你跟公安局王副局长关系好。六叔说。

那也不行。二叔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儿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六叔盯着二叔“哼哼”两声,说,要不要我把你到凤凰休闲会所去耍的事儿告诉二嫂?

二叔的眼里闪出一丝慌乱,你威胁我?

就算是吧。六叔说完这话扭头走出了二叔的办公室。

两天后,小花被放了回来。公安局这次严打在整个县城抓了六七十名妓女,多小花不多,少小花不少。六叔是亲自到公安局作担保接小花出来的。短短四五天,小花憔悴了不少,六叔的心里隐隐作痛,伸手去接小花手里的东西,小花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小花钻了六叔的被窝。一番激情之后,小花趴在六叔的胸口,向六叔敞开了她的心扉。

小花轻轻地告诉六叔,我九岁那年,父母就离婚了,我判给了父亲,但是他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有时甚至两三年也不回家一趟,我是跟着奶奶一起长大的。奶奶最疼我了,父母没有给我的爱奶奶都弥补给了我……我的奶奶很慈祥,小花动情地说,就跟你的妈妈一样。其实,我奶奶跟你的妈妈也大不了几岁。当我看到你的妈妈就感觉像看到我的奶奶……

六叔摸着小花凝脂般的皮肤静静地听着,此刻,六叔特别想知道的是,小花为什么会走上那条路?她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吗?

小花像看出了六叔的心事,轻轻地说,我一直是奶奶的乖孙女。我高中毕业就来到县城打工。最初,我跟大多数打工妹一样去餐馆端盘子,后来还进了一家工厂打工,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走上这条路。说到这儿,小花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一颗豆大的眼泪掉在了六叔的胸膛……

六叔轻轻地拍着小花的后背,他只能这样安慰她。

猛地,小花抬起头来看着六叔,说,但是,不管你怎么看我,也不管大家怎么看我,我都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四年前,我奶奶肚子里长了一个肿瘤,需要十万元钱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奶奶最多只能活三个月!听到这个消息,我犹如晴天霹雳。我们哪拿得出如同天价的这笔钱呀?我给父亲打电话,那边的工友却又带给我一个噩耗,我的父亲因为偷汽车被抓了起来——直到现在还关在监狱里。我的母亲家也很穷,实在没有钱。我不能没有奶奶!奶奶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我要奶奶活着!哪怕多活一天!

好一会儿,小花又说道,也许是我命中注定要走上这一条路,我碰到了凤凰休闲会所的许老板——是以前打工时一个姐妹介绍的。许老板要我到休闲会所去上班,要是在以前,我肯定赏他一个耳光了,但是,我需要那笔钱,我要给奶奶治病,让她活着!我告诉许老板,我愿意到他那里去卖身赚钱。但当时我还是处女,我愿意把处女之身给他,前提是他必须先借我十万。许老板欣喜地同意了……就这样,我走上了这条路……

六叔听到小花的眼泪滴在自己胸膛上发出的声响,他的心随着这一滴一滴的声响而一下一下地跳动。

为了不让奶奶担心,我一直没将病情告诉她,说这只是一个小手术,花不了多少钱的,还骗她说钱是打工的父亲寄回来的。奶奶的手术很成功,她又活了两年多!我很欣慰,我觉得我这样做是值得的。真的。

说完了,小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终于卸下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

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你——在前往县城的汽车上——正是我给奶奶拜祭完周年回来。你是一个好人,也是我命里的贵人……对了,你不会嫌弃我吧?小花边说边往六叔怀里钻,像要钻进六叔的身子里去。六叔也紧紧地搂着小花,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怎么会呢?!小花激动了,好看的小嘴儿印在六叔的撇嘴上……

但是后来,六叔和小花并没有走到一起。

第三天,六叔带着小花再次回到咱们那个小山村。一进村,六叔立即察觉到村里的气味变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再对他俩打趣,有人见了他俩也像避瘟神似地远远地躲开了。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大帮子人来,对六叔和小花的背影指指点点。六叔的心猛地“咯登”了一下。

六叔的感觉没有错,他一直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村人知道小花的身份了!原来,公安局严打的那天晚上,金三娃正好路过。回到村里,金三娃告诉大家,当他亲眼看见小花被抓上警车,他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他说,我就说嘛,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娃娃怎么会喜欢他撇嘴儿?原来是干那种事儿的……接着又感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一时间,民风纯净的小山村流言四起,说啥的都有,传到后来,居然传出六叔是在凤凰休闲会所里专事拉皮条的……

六叔和小花回到家,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和二叔堵在门口,他俩的目光冷冷的,让六叔和小花不寒而栗。六叔把最后一线希望的目光投向我的父亲,可是,六叔还是在我父亲冷峻的目光中失望了。父亲当初的同意是建立在村里人并不知道小花是妓女的基础上的,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了,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待我们家,不仅做官的二叔如蒙受了千年的羞耻一般,连做生意的父亲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小花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顺着她好看的脸颊不断线地流了下来,她捂着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来,猛地转身跑出了小山村。从进入这个小山村,小花就强烈地感觉头顶有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面对父亲和二叔如此冷峻的目光,她已经无法承受头顶的那座大山了,她要逃离,她只有逃离。

六叔转身想去追。这时,二叔和父亲异口同声地严厉地朝他吼道,站住!父亲吼道,你小子今天要是跟她走了,从此就不准再进这个家门!

六叔的心猛地一颤,骤然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一场特大的风暴中,他无处躲藏,无力躲藏,风暴将他矮小瘦弱的身体一下子吹打到山的那边,一下子又吹打到山的这边……六叔知道,此刻的父亲和二叔说得出来就一定做得出来!现在他还没有娶小花,他已经接受了大家这样的唾弃,这让他已经无法接受,他不敢想像他要是真娶了小花,他的下半生将如何度过?

六叔不敢有为爱情带着小花到外面去生活的想法。他在这个小山村生活了四十年,他无法离开这里!这个小山村里有我家的根,父亲和二叔已经到县城去了,在他的意识里,他必须留下来守住这个根。

那天晚上,父亲和二叔守在六叔身边,对六叔进行了整整一夜的开导。经过他俩轮番“洗脑”,六叔答应与小花断绝一切关系。

六叔说到做到。

小花却还惦记着六叔。小花逃离的那天,她在山下等汽车的地方等了六叔整整一个下午,她以为六叔会义无反顾地来跟她一起出走,可六叔没有来,小花伤心地流着眼泪离开了。又过了几天,小花趁着天黑悄悄地来到山村,结果被六叔狠心地关在门外,无论小花在外如何哀求、哭述,六叔仍旧不开门,隔着墙壁说,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就当是做好事,放过我吧!最后还狠狠地说,你一个卖的,我怎么可能要你,我以前都是玩弄你的!

后来,小花还偷偷地来过两三次,但她看见六叔已经跟傻妞住在一起了。六叔宁愿要一个傻子也不要她,小花这才彻底死了心,远下深圳打工去了。

傻妞是表叔介绍给六叔的。

表叔是六叔的亲表兄,只比六叔年长一岁,两人从小就非常要好。据说他俩才八九岁时,表叔伙同六叔一起把邻居家还在生长的南瓜挖了一个小洞,然后往小洞里拉了一泡屎,再原封不动地将小洞封上。灌了屎的南瓜疯长,短短一个星期就长成了大南瓜。待邻居摘了南瓜往案板上一切,整个屋子都臭开了……邻居家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泼妇因此坐在菜地头大骂了整整一天,表叔和六叔也吓得躲在屋里整整一天没敢露头。基于这样的感情,已经两个孩子的表叔一直关心六叔的感情生活,曾多次给六叔介绍对象。

这一次,表叔亲自开车来到小山村载着六叔去见傻妞。那段时间,因为狠心与小花决绝,六叔一直郁郁不振。在六叔的心里,他觉得亏欠小花,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男人。可是,来自外部的压力又让他无力抵抗,他只有愧对小花这惟一的结局了。表叔的用意是好的,他认为六叔要忘记与小花的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六叔赶快再开始一段新感情。还在车上,表叔语重心长地劝告六叔说,忘了那个小姐吧!我今天给你介绍一位,模样还是可以的。虽然大家叫她傻妞,但只是脑子不好使,有时缺点心眼……

傻妞是表叔从路边捡来的。表叔见到傻妞时,她沿着街道挨家挨户询问“你们这里需要打工的吗?”当时傻妞穿着一件旧衣服,表叔以为她是一乞丐,随手摸出五块钱准备打发她走,傻妞却不接,说,我是来找工作的!表叔被傻妞的气节感动了,笑着问,能洗车吗?傻妞忙不迭地点头说,能!就这样,傻妞在表叔的洗车行里帮忙洗车,供吃喝,每月还给三百元工资。表叔在相邻的两个县城边分别开了一家洗车行,生意不错。

听说,傻妞以前并不傻,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十八岁那年从重庆嫁到咱们四川,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可是有一天,她的丈夫碰了狗屎运,买彩票居然中了五十万!凭空掉下的这么一笔巨款,却从此改变了傻妞的命运。傻妞丈夫拿着这笔钱来到成都,伙同一朋友做房地产,短短两年居然赚了两百多万。男人有钱就变坏,有了钱的丈夫在外包头了一个小三。敏感的傻妞觉察到了,与丈夫吵、闹。恰逢那段时间傻妞丈夫生意无起色,便把这一切都怪在傻妞身上,说她是扫把星,狠心与她离婚。按说离婚时傻妞该得到一笔钱的,可傻妞丈夫将钱全部转移了,更残忍的是,一直是傻妞心头肉的儿子也被前夫给剥夺了。当时,前夫是从傻妞怀里生生抢走儿子的,傻妞哭嚎着上前去拉,又被前夫一把推开,傻妞的脑袋撞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急火攻心的她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变得傻傻的了,常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做事丢三落四,关于丈夫与儿子的记忆也在她的脑袋里被神奇地抹去了,只记得自己是来四川的一个打工妹。

表叔从傻妞嘴里得到她重庆老家的电话,这才得知她故事的。

六叔见到傻妞的时候,傻妞傻傻地站在他和表叔的面前。傻妞长相一般,跟小花简直没法比,一米五左右,跟六叔倒不相高矮。表叔对傻妞说,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你看要得不?傻妞看着表叔笑着说,你当我男朋友吧!表叔哈哈大笑,说,我有老婆的!傻妞的眼里突然露出凶凶的目光来,狠狠地说,我不当小三!这触及到傻妞心里已被埋葬的敏感事儿了!表叔忙把六叔拉到傻妞面前,这是我给你介绍的男朋友,你看咋样?

傻妞的目光这才落在六叔身上了——她像挑选商品似地上下左右打量六叔,六叔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时,傻妞眼里露出欲迎还羞的神色,一朵红霞飞上了她苹果般的脸蛋儿上。六叔捕捉到了傻妞的这个神情,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傻妞其实还是满可爱的。

表叔在六叔上厕所的时候问傻妞,你觉得他怎么样?傻妞笑着回答说,非常好呀!接着傻妞自言自语地叽咕说,他长得矮,又不帅,这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表叔听人说过的,傻妞的前夫就长得高而帅。自然,表叔没有将傻妞的这番话告诉六叔。

那天,表叔载着六叔离开的时候,傻妞也兴冲冲地往车里钻。表叔问,真看上了?傻妞认真地看着六叔说,嗯!我就跟他过了!傻妞的话让六叔有些目瞪口呆,脑子猛然间处于空白状态。爬上车的傻妞乐呵呵地坐在六叔身边,坐下后,突然伸手去拉六叔的手,六叔居然脸红心跳地躲开了,从后视镜中看到这一幕的表叔会心地笑了。

后来,六叔谈到这个场面时总会露出幸福的笑容来,说,当时的傻妞清澈得就像一个孩子,认定了就死心踏地地跟着我。

途中,表叔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邻县的洗车行里出了点事儿,一位员工不小心将水枪在车上砸出了一个小坑。这可是事故,如处理不好,将直接影响洗车行今后的生意,表叔听到电话就急了,也没有征求六叔的意见,急打方向盘朝邻县驶去。

车离邻县越来越近。突然,六叔一扭头,只见傻妞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缩在车角落里浑身发抖,像被洪水猛兽吓着了似的,可怜极了。六叔的心旋即扯得高高的,忙问道,咋了?你咋了?表叔也从后视镜中观察到傻妞异样的神情,急问,啥子事儿喔?

因为紧张和恐惧,傻妞的嘴颤抖了好几下这才可怜兮兮地说出声来,你们不要把我卖了!

傻妞话一出,表叔忍不住哈哈大笑。表叔边笑边说,你看我能把你卖了吗?说完这话,表叔又说,你看你男人不就在旁边吗?怎么可能会带你去卖?

傻妞扭头看着六叔,整个人回过神来似的,眼里也有了生气。傻妞从鼻孔里重重地“嗯”出一声,整个身子向六叔扑过去,扑了六叔一个满怀……

那一晚,表叔在邻县一家宾馆为六叔和傻妞开了一个房间,他们住在了一起。

说来这事儿有些荒唐,仅仅半天,六叔和傻妞就像夫妻一样同床共枕了。表叔经常津津乐道地以此取笑六叔。

父亲和二叔一听说六叔与傻妞走到一起,尤其是看到傻妞死心踏地地跟着六叔,居然出奇地一致接纳了傻妞。也许前有小花的缘故,甚至他们还认为,六叔与傻妞一个矮一个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父亲和二叔从傻妞口里得到傻妞在重庆老家的电话,二叔亲自给傻妞父亲打电话,傻妞父亲接到二叔的电话无可奈何地说,按说她离婚后,我们应该将傻妞接回老家,但我家在一个穷山区里,我们也没有办法。既然你们愿意接纳她,只要你们能给她一口饭吃,我们做父母的也就心满意足了。傻妞父亲这样说,父亲和二叔都很兴奋,傻妞虽然有点傻,但她是一个可以让快四十岁的六叔结束单身的女人,还可以为六叔开枝散叶。

接着,父亲和二叔将六叔与傻妞的婚事儿摆上议事日程。可是,六叔总是吱吱唔唔,推三阻四。这让父亲和二叔有些恼火,但又无可奈何,他俩都知道六叔的脾气,不可能强硬安排六叔和傻妞办婚事儿。好在六叔与傻妞已经住在一起,他们实质上已经是夫妻,扯不扯结婚证办不办婚宴都无所谓了。

六叔的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六叔曾告诉我,有好几次,六叔半夜醒来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傻妞,眼前就恍惚起来,他怎么就跟这个傻女人走到一起来了?难道下半辈子就跟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六叔甚至这样想,跟她在一起,这能算是一个家吗?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六叔说不清楚。但是,在六叔的潜意识里,老婆是相夫教子的。他可以在外耕田种地,打工挣钱,回到家里,老婆能给他端上一口热饭菜,晚上能给他暖床。

可是,傻妞来到六叔家后,对六叔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依赖。无论六叔走到哪里,傻妞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而且,六叔还得像伺候先人一样地伺候她。傻妞不会做饭菜,不会喂猪,不会扫地……六叔将饭菜做好了,傻妞也不会将菜从厨房端到饭桌上。

一次,六叔奇怪地问,你这么懒怎么出去打工的?别人会要你吗?傻妞想也没想地说,人家要给我工资,我肯定得卖力干活啦!说完顿了一下,又说,你不给我工资,我凭什么要给你干活?

瞧瞧,傻妞说的是“给你干活”,根本就没有把她自己当作这个家的成员。六叔哭笑不得,说,那我给你工资,你得给我煮饭、洗碗。六叔明显带着赌气的语气,傻妞却笑呵呵地说,要得,要得。

六叔想,何不趁此教教她做做家务,今后也可以为他分担点家务事。于是,六叔拿出一百块钱递给傻妞,傻妞立即兴奋地站起来,说,我去做饭。

做饭是不敢让她做的,怕她傻乎乎地生出事端来。六叔教傻妞洗碗。可是,短短一天,傻妞就在厨房打烂了五个碗。六叔再也不敢让她做任何家务了。

事后,傻妞还振振有词地说,你是我男人,该伺候我的!六叔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听谁说的?傻妞歪着脑袋说,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呀!

有一次,六叔去三姑家吃酒席。六叔本想带傻妞一起去,但傻妞说啥也不愿去。六叔将饭菜给傻妞做好,放在冰箱里,说,饿了就将着吃,我明天就回来。可是,等六叔第二天回来,饭菜仍旧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六叔惊讶地问,这一天多你就什么也没吃?傻妞傻乎乎地对着六叔笑……

这些六叔都能忍,让六叔不能忍的是傻妞的傻劲儿。

六叔与傻妞虽住在一起,但咱们山村的风俗,只有办了结婚宴席才能算结婚。一次,邻居张大妈问傻妞,你和撇嘴儿什么时间结婚呀?傻妞傻傻地说,我已经跟他结婚了呀!张大妈惊讶地问,什么时候结的婚?傻妞傻笑着说,我天天晚上都跟他睡在一起,天天都结婚的……张大妈忍不住哈哈大笑。多嘴多舌的张大妈立即将这事像新闻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庄。大家以此为乐,见了傻妞就问,昨晚上你跟撇嘴儿结婚没有?傻妞也傻呵呵地如实回答。这让六叔恼火万分,一次忍不住大声地呵斥傻妞,你脑袋有毛病呀!吼完这话一想不对,她脑袋确实有病。

一天,六叔与村里人打麻将。赌局也不大,五元。咱们山村人休闲了也就这点小爱好。麻将桌上有一人正是金三娃的二哥金二娃。金二娃连输了好几局,这一局又欠了六叔十元。金二娃对六叔说,先欠着。这在牌桌上也属正常现象。可又打了好几局,金二娃欠六叔的十元钱仍旧没有还,六叔很不满地说,金二娃,你还差我十块钱哦,你看你欠到我的,我也跟着连输了好几盘。金二娃这时正输得心里直冒火,不满地嚷道,你这人才怪呢!输了咋能怪我?!说着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钱一把拍在六叔面前,叫道,不就差你十块钱嘛!金二娃的口水沫子喷到六叔脸上,六叔火冒三丈,抹了一把脸,啪地一声站起来,吼道,你要干啥子?金二娃毫不示弱,你说要干啥子?六叔又抹了一把脸,你的口水喷到老子脸上了!金二娃一把上前抓住六叔的衣领,你是谁的老子?你个“幺巴儿娃”,看老子今天收了你!

咱这山村就这样,见了面相互敬烟,平常去镇上吃饭,大家争着掏钱,但一到了牌桌上,会为了几块钱的输赢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拳脚相加。像现在的六叔与金二娃。六叔明显不是人高马大的金二娃对手,金二娃抓住六叔的手稍稍一用劲,六叔差点被整个人儿都提了起来。

你狗日的敢欺负我男人!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咆哮。这声咆哮声像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扑面而来,金二娃心一哆嗦,扭头一看,只见傻妞手提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地迎面冲来,刀口明晃晃地指着他。傻妞双眼血红,再一次吼叫道,狗日的,敢欺负我男人!

金二娃心里“咯噔”不寻常地跳了一下暗叫一声“不好”,立即丢了六叔,亡命一般跑开了。傻妞在后面举着菜刀不依不饶地追,像要跟金二娃拼命似地,嘴里仍旧恶狠狠地叫道,狗日的,你找死啊!

六叔也是第一次看见傻妞有如此过激的行为,傻了一般地看着傻妞提着菜刀恶狠狠地追赶金二娃,旁边有人提醒,撇嘴儿,赶紧去把你家傻妞喊住,真砍倒人家金二娃咋个整嘛?六叔这才恍然过来,连忙拔腿去追赶傻妞。

自此,傻妞在山村声名大震,连外村也都知道矮小的六叔不能惹,因为有个为了六叔敢跟人拼命的傻妞!

但是,傻妞的暴力倾向却让六叔受到村里人有意无意的排挤。六叔与金二娃当时二人虽然闹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但毕竟大家都没有动手。即使动手,在咱们山村人看来,那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儿,傻妞却在这时插进来,还如此暴力,性质就变了。再说了,像六叔和金二娃这样的事儿,以前也发生过,两个男人头天还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架,第二天见了面,相互递支烟,大家又和好如初了。本是一件小事经傻妞这么一闹腾,事儿就无形中膨胀变大了。首先是金二娃,半个月后见了六叔和傻妞还绕着走,有一天六叔好不容易与他碰上了面,六叔忙给他递烟,金二娃却将头扭向一边不接。另外,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打麻将三缺一的时候,大家也不打电话叫六叔,有人甚至扬言今后不跟六叔一起打麻将了,生怕一不小心生出点事端来。

这让六叔很是闹心。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儿,让六叔达到了忍不可忍的地步。

那天午饭后,喝了点小酒的六叔脑袋有些晕,想去床上躺躺,就对傻妞说,你把碗捡一下……六叔话还没说完,傻妞就插嘴说道,我才不洗碗呢。六叔恨铁不成钢地说,没叫你洗,我叫你捡,把碗捡来放进锅里,我眯一会儿就起来洗。傻妞像个小女人似地委屈地嘟着嘴说,我也不想捡!六叔有些恼了,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必须捡!傻妞这才嘟着嘴不情愿地捡起碗来。

六叔刚躺下,突然听见厨房那边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六叔心里猛地一声抽搐,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狗日的,又把碗打烂了!

六叔赶到厨房,只见傻妞愣愣地看着地下一堆破碗。六叔心里的怒火顿时不可阻挡地窜了出来,上前举着手朝傻妞的脑袋打去,傻妞吓得紧闭双眼脖子缩成一团,六叔的手却在空中转了一个弯,朝着傻妞的屁股狠狠地就是一巴掌。吼道,老子娶你狗日的来有鸡巴用?

其实六叔在举手的那一刻心里就后悔了,他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也不能打女人呀!但他作为一个男人,伸出去的巴掌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只得转了个弯打一下傻妞的屁股。

而傻妞却不懂六叔的,揉着屁股委屈地盯着六叔,我就说我不捡,你偏让我捡!接着傻妞又说出她的那套理论来,你作为男人就该伺候我的!

六叔这下又哭笑不得了,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真想把你的脑袋劈开,看看你里面到底装的啥。

傻妞怔怔地看着六叔,眼里突然变得害怕起来。六叔的心猛地不寻常地跳了一下,忙问道,你怎么啦?

傻妞的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骤地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六叔忙扑上前紧紧按着傻妞的手,吼叫道,你想干啥?!你想干啥?!

傻妞浑身颤栗不停,双手抱着脑袋靠着墙角缩了下去,缩成一团,号啕大哭,你不要劈开我的脑袋!不要劈开我的脑袋!

六叔忙上前抱着傻妞,安慰说,我没说要劈开你脑袋!刚才我就这么一说,说着玩的!

傻妞睁着满是泪水的眼看着六叔,真的?

六叔朝她肯定的点点头,傻妞仍旧不相信,可怜楚楚地说,你要劈开我的脑袋,我就死了!

六叔紧紧地抱着傻妞,傻妞却猛推着六叔,快,快去把菜刀藏起来!

六叔只得起身拿着菜刀左看看右看看找藏刀的地方,傻妞忙着端来一根高凳子,让六叔站在凳子上把菜刀放在碗柜的顶端。之后傻妞紧紧地抓住那根凳子说,它归我了,你不准动!

事情并没有结束,六叔洗完碗回到客厅,傻妞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魔症了似的。六叔上前用手在傻妞眼前晃了晃,把傻妞吓得猛地一个颤抖。睁大眼睛见是六叔后,猛地呼出一口气来,悠悠说,今后你要对我不好,我就趁你晚上睡着了,用绳子把你捆了,不给你吃,不给你喝,饿死你!

如果是正常人,这句话无论怎样听都是一句玩笑话。可说这话的人是傻妞,怎么听都是从她心里说出来的。六叔怔怔地盯着傻妞,傻妞也认真地看着六叔,六叔骤然间觉得后背直冒冷汗。

六叔后来告诉我说,我是真害怕呀!说不定她哪天病发了,真趁我睡着了,把我捆了,那时我就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了!六叔觉得再也不能跟傻妞呆在一起了,他立即换了一副脸孔,狠狠地对傻妞说,你走吧!我们不合适!今后不要再回这里来了!

傻妞一听整个身子都愣住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走!你是我男人呀!

六叔仍旧狠下心说,我哪是你男人?我们没有扯结婚证,我们不是夫妻!知道不?

傻妞茫然地摇摇头,迟疑着说,你这是要跟我离婚?

六叔顺着傻妞的话头说,对!我要跟你离婚,我跟你过不下去啦!

过得下去的,过得下去的,傻妞一把抓住六叔的手哀求道,你跟我离了婚,我就再也找不到男人了。说着,两行眼泪从傻妞的脸上滑落下来。

六叔一把甩了傻妞的手,把脸扭向一边,撇嘴儿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啦!傻妞恍然大悟似地说,我刚才说的话是假的,我保证不捆你!你就不要跟我离婚嘛。

傻妞虽然这样说,但六叔心里仍旧没有底。她一个傻妞,谁知道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天晚上,六叔把傻妞撵到另一个房间,他不敢再跟傻妞睡在一起了。傻妞在卧室外哀求了半宿,六叔也没给傻妞开门。

第二天,六叔又狠下心来撵傻妞走,傻妞睁着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六叔,六叔用手去拖她,傻妞紧紧地拉着门槛不松手。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六叔仍旧没有把傻妞撵走。

六叔给表叔打电话,表叔驾车来到山村,问清情况后,尤其是见到六叔这样坚决,表叔只得跟六叔一起劝起傻妞来,表叔还向傻妞许诺说,等你回到县城,给你找一个县城吃公家粮的男人!可傻妞仍旧不为所动,指着六叔说,我就要他作我男人!

后来,表叔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对傻妞说,你男人要去县城打工,你看你们家现在钱都没有了,只有出去挣钱了!六叔附合地说,就是,家里没钱了,你看我这段时间都没钱打麻将了!傻妞这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同意跟六叔到县城去打工挣钱。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怎么可以这样做!每一次,六叔回忆起那段经历,心都像被撕裂似的喃喃地述说,他满是泪水的目光总会空洞地望着房屋背后的方向,思绪深深地陷入对往事的痛悔中。那时,六叔和表叔的想法是,将傻妞带到县城后再趁机抛下她!六叔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儿!他也不知是哪一根神经紧紧地扯着他,他觉得将傻妞留在身边就像是留了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六叔甚至想,她本就是被抛弃的傻妞,只是再将她抛弃一次而已。

来到县城,傻妞像是看穿了表叔和六叔的想法,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六叔,六叔甩了她几次都没有甩掉,这让六叔很是窝火,但又无可奈何。

六叔心烦意乱东张西望地寻找机会,一辆车从六叔侧面横冲过来时,他没有一点察觉!

就在这关键时刻,傻妞一把推开六叔……六叔脱险了,而傻妞却倒在了车轮下……

倒在车轮下的傻妞并没有立即死掉,她满嘴的血泡直往外冒,嘴动了动,像要跟六叔说着什么,可六叔只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傻妞努力地伸出右手,伸向六叔……

六叔手脚并用爬到傻妞面前,抓住傻妞的手……说来真是奇怪,六叔刚抓住傻妞的手,傻妞就咽了气……

六叔一把将傻妞搂在怀里,“哇”地一声像孩子一样大哭,边哭边嚎叫,我的傻妞,我的傻妞……

傻妞的骨灰埋在六叔房屋背后的山脚下,六叔还给傻妞树起一个墓碑。雕刻墓碑时,雕刻匠问傻妞的真实姓名,六叔固执地要求刻上:“爱妻傻妞之墓。”

从此,六叔谢绝所有人再为他说媒,也再没跟任何女人有过爱情,一直单身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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