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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二题

2015-11-12邱华栋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卡佛雷蒙德散文

邱华栋

生活之艰,写作之难

“美国的契诃夫”

雷蒙德•卡佛属于那种以少胜多的短篇小说家。他在短短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不算多的71篇短篇小说和300多首诗歌,还有一点散文和随笔,然后,50岁就因为肺癌而离开了这个艰难的人世。

没有写过一部长篇,但高度风格化的雷蒙德•卡佛,却又成为了20世纪下半叶美国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被称为是“美国的契诃夫”。他的短篇小说的形式感,那种高度简约的风格,也形成了一种显著的特点,并且成为了短篇小说写作的新典范,被称为“简约派”大师,出现了大批拥趸和模仿者。对他的推崇,也从作家圈子里迅速延伸到了普通读者那里。

我记得,我在1992年第一次阅读到他的短篇小说中译本《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十分惊讶:叙述这么简洁、又这么有力量的作家,太少见了。他仿佛是拿着一把剔骨刀在写作,他给我呈现的是剩下的骨头,而骨头上原来附着的肉,需要我自己用想象力去填充回去。

1938年,雷蒙德•卡佛出生在美国俄勒冈州的一个很不起眼但风景优美的村镇,附近有一条蜿蜒流过的哥伦比亚河。他的家庭属于美国的中下层,父亲是工人,主要打各种零工,干过木工、建筑工等,母亲是餐馆的服务员,也做过商店店员。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诞生了雷蒙德•卡佛这么一个杰出作家,实在是生活本身的赐予。

雷蒙德•卡佛小时候是一个胖子,体型臃肿,因此遭到了同学们的嘲笑,这让他的心灵很受伤害。几年之后,父母亲搬家到华盛顿州的亚基马镇的东边,那里也是一派乡村风光。雷蒙德•卡佛住在有两个卧室的木头房子里,带着弟弟詹姆斯玩耍。他最喜欢的,是去附近的小溪和水库里钓鱼。16岁时他个子长高了,人也迅速瘦了下来。他迷上了打猎,经常把他打到的野鸭,拿回家送给母亲,母亲会把野鸭仔细地拾掇好,然后放到她认为是家里最贵重的财产—一个大冰柜里。

高中毕业后,他不想上大学,而是想离开家庭去赚钱,去追求写作的理想。但是他发现父母亲的关系发生了危机,父亲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甚至有精神失常的危险。这迫使他重新思考自己的道路。

雷蒙德•卡佛的前半生,或者说至少到他40岁,过的生活都是非常艰辛的。体验生活之难,生存之艰,雷蒙德•卡佛最有发言权了。他19岁的时候就和17岁的女友玛丽安•伯克结婚了,因为玛丽安•伯克已经怀孕了。结婚不到一年半,他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于是,他算是陷入到家庭生活的沉重负担和无比琐碎的状态里了。

可能这就是生活对一个杰出小说家的磨难和捶打。在这种生活状态里,雷蒙德•卡佛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他首先要考虑的,自然是养家糊口。他和父亲一样,从事的都是比较低级的蓝领工人的工作,先后干过送货员、医院清洁工、锯木厂工人、加油站服务员等等,只要是能赚点钱的活儿,他都干,因为家里有着可爱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可想而知,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下,在婚姻的羁绊里,雷蒙德•卡佛的状态一定不好。他和妻子的关系也发生了危机,最终在多年后导致了破裂。

很快,他父亲果然精神失常了,然后被送到了医院治疗。而这家医院也是雷蒙德•卡佛的两个孩子诞生的地方。雷蒙德•卡佛20岁这一年,他决定远离华盛顿州,他带着玛丽安和襁褓中的女儿,迁往美国西部的加利福尼亚州的天堂镇。在那里,他进入到奇科州立学院学习写作,很快,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儿子。他师从约翰•加德纳学习写作技巧,并努力维持家庭运转。

在加利福尼亚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后来,他又一边去另外一所学院—洪堡州立学院学习,一边在家里写作。20出头的雷蒙德•卡佛,内心里暗藏写作的雄心,但每天要应付的,都是生活的琐碎。他妻子玛丽安要照顾孩子,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做电话接线员,每天两个人都在生存线上忙碌和挣扎,两个孩子的抚养无比繁杂,这让雷蒙德•卡佛饱受日常生活的锤炼,也为他后来的写作积累了大量的生活细节。

我们说作家都是从生活里走出来的,是从生活里泡出来的,雷蒙德•卡佛显然是一个明证。我们都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在那样一个家庭环境中,雷蒙德•卡佛在每天须要面对的日常生活和内心的勃勃理想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落差,经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酗酒的诗神

雷蒙德•卡佛喜欢写作,来源于小时候他的木工父亲给他讲的故事。那些故事启迪了小雷蒙德•卡佛好奇的、喜欢探寻人世的心灵。

1963年,为了继续锤炼写作技巧,他把所有的家当放到一辆破旧的雪佛兰汽车里,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前往爱荷华城。因为爱荷华大学有一个著名的作家讲习班,是专门培养作家的,创办人是诗人保罗•安格尔。保罗•安格尔后来和著名的华裔女作家聂华苓结婚了,这个爱荷华写作班一直到现在还在办,成为了历史相当悠久的、具有盛名的写作训练班。

在爱荷华写作班里,雷蒙德•卡佛遇到了很多同道,大家一起探讨写作技艺,这使雷蒙德•卡佛进步很快,他开始在《十二月》的编辑柯特•约翰逊的帮助下,发表了一些风格化的早期作品,引起了一些注意。

雷蒙德•卡佛还在约翰逊的介绍下,认识了《绅士》的小说编辑戈登•利什。戈登•利什是雷蒙德•卡佛生命中的贵人之一,他发表和修改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花费了很多心血。由于戈登•利什在《绅士》杂志当小说编辑,他对雷蒙德•卡佛早期的小说代表作《请你安静些,好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进行了非常精细的删改和润色,突出了雷蒙德•卡佛的那种简约到不能再简约的风格,可以说,极大地促成了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风格的形成。但是,直到现在,戈登•利什对雷蒙德•卡佛的小说的修改还存在着一定的争议,以至于在雷蒙德•卡佛去世多年之后,美国还出版了他未经修改的早期稿本、小说集《新手》。

就我个人观点看,我觉得,编辑能手戈登•利什是个慧眼识才的好编辑,他敏感地发觉了雷蒙德•卡佛的小说本身所具有的特点,经过他的删改润色,强化了雷蒙德•卡佛的叙述简约的特点,功不可没。

1967年,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请你安静些,好吗?》入选《1967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集》,这使雷蒙德•卡佛信心倍增。次年,他带着妻子玛丽安和两个孩子,前往以色列,进行为期一年的考察,玛丽安则在那里学习历史和哲学。回到美国后,玛丽安大学毕业,成为了一名高中英语教师,这使得雷蒙德•卡佛得到了解放,他能够摆脱一部分家庭的压力,集中精力写作短篇小说。

1971年,他的短篇小说《邻居》发表在《绅士》杂志上,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随后,他的短篇小说遍地开花了。但此时,雷蒙德•卡佛遭遇了精神危机,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十分严重。往后的几年,夫妻关系也逐渐发生了危机,后来他们开始断续分居了。一直到1982年10月18日,他们才在法院正式离婚。几年之后,在他快要离世的时候,他承认他对玛丽安感到愧悔,因为他“留下了所有的成功,而让她不得不站在雨中。”

不过,他的生活、写作和学习也在向前持续地发展和进步。他来到了斯坦福大学作为奖学金研究生进修,又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他认识了黛安娜•塞西利,她成为了他的情人。由于和妻子有了罅隙,他更多地依赖酒精,几乎天天喝醉。这个阶段,他的多部小说集出版,成为了广受瞩目的小说家。

1978年,雷蒙德•卡佛又认识了女诗人特斯•加拉格尔,两个人经常出入旧金山的一些文艺人士举办的聚会。雷蒙德•卡佛受到了她的影响,开始写诗。此后的一些年,雷蒙德•卡佛在美国文坛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他的小说集由书商加里•菲斯克乔恩推出了平装本,相当畅销,拥有了更大的读者群。

进入到1980年代,雷蒙德•卡佛的声誉逐渐地上升到了一个巅峰。他两次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奖金,三次获得了欧•亨利小说奖,还获得了布兰德斯小说奖、莱文森诗歌奖等,1988年被提名入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但在1987年的9月,雷蒙德•卡佛被查出来罹患了肺癌,10月1日,做了第一次切除手术。手术比较成功,雷蒙德•卡佛认为他躲过了一劫。在他的一生中,他都相信好运气不断降临到他身上,比如,遇见了妻子玛丽安和写作最初的导师约翰•加德纳,在《绅士》杂志上发表作品并且结识了编辑家戈登•利什,酗酒多年但最终成功戒酒,后来还与女诗人特斯•加拉格尔相爱,一起生活并且还获得了斯坦福大学重要的斯特劳斯奖学金,这些都是他认为发生在他生命中的奇迹。

现在,即使他抽了20年大麻和40年的烟,他认为自己最终也会逃离肺癌。

1988年6月,雷蒙德•卡佛与特斯•加拉格尔结婚。奇迹最终没有发生,在这一年的8月2号的太阳刚刚升起的凌晨,雷蒙德•卡佛离开了人世。

炉火纯青的卓越的文学手艺人

以上是我对雷蒙德•卡佛短暂的一生的简单描述,写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面对雷蒙德•卡佛的一生,我能体会到他的每一点成功,来得都是那么的艰难不易,而上帝又过早地收走了他。

现在,我们来看看雷蒙德•卡佛的小说。显然,经过了多年的锤炼,雷蒙德•卡佛成为了一个短篇小说的绝佳圣手,一个炉火纯青的卓越的文学手艺人,一个创造了“简约派”风格和流派的掌门人。他的作品从题材上看,大都描绘了美国普通人生活中的失意、挫折、困顿和希望。他也很擅长婚姻和家庭题材,将在家庭和婚姻中男女的挣扎与寻求出路描绘得栩栩如生,对人生的两难处境,对人性的幽暗地带,都有十分精妙的体察。这与他早年的生活潦倒、困顿、贫穷有关。

可以说,正是生活这本伟大的教科书,教会了他以文学手段看待生活的角度和方法。

《他们不是你的丈夫》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咖啡店和家里。多琳是一个女招待,他丈夫厄尔是一个推销员。有一天,他跑到妻子打工的咖啡店看妻子,结果,邻座两个来就餐的男人对他妻子的肥胖身材的评论和调笑,让他非常恼火。他跑了,后来他买回来一个体重秤,让多琳经常称一称,让她减肥。最后,多琳果然减肥了,厄尔又跑到咖啡店,冒充顾客,去让别的男人评价她老婆现在的身材到底怎么样。小说就这么以不断出现的生活小波澜来作为推动,将一对非常平常的美国夫妇的烦恼和生活,以淡然的感伤和幽默感,呈现了出来。

有时候,雷蒙德•卡佛会选择第一人称叙述,比如《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就是第一人称叙事。这个叙事者是个邮递员,他不过是一个观察者,他以所见即所得的方式,将小说的主人公马斯顿一家搬来之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马斯顿一家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被叙述者不经意地以一些细节呈现了出来。同时,暗示马斯顿一家是受到了“垮掉的一代”的影响的嬉皮士家庭,也将美国1960年代的社会背景巧妙地呈现了。

雷蒙德•卡佛还是一个绝佳的对话写手。《阿拉斯加有什么?》通篇都是对话。两对夫妇在其中一家做客,吃吃喝喝,品尝大麻,喷云吐雾的时候,其中一对夫妇说他们马上要搬到阿拉斯加去了。于是,一场关于阿拉斯加的谈话就这么展开了。后来,两对夫妇生活里的某些东西发生了一些变化。雷蒙德•卡佛在写这样的小说时,非常善于通过很小很小的细节,来呈现美国人的希望和失落感。

《小东西》很短,可能是他最短的小说,翻译成中文只有几百字,描述了一对夫妻在吵架,他们在吵架的同时,在拉扯着一个婴儿,小说的结尾暗示他们把婴儿给拉扯坏了:

“她要这孩子啊。她使劲抓住婴儿的另一只胳膊。她抱住了婴儿的腰,往后拽着。

但他也死不放手。他感到那孩子正从他手上滑脱出去,他用力往回拽着。

就在这一刻,事情终于有了了结。”(《小东西》,于晓丹译,《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第49页,花城出版社)

看到这里,我们会想,这对夫妻的关系是怎么了结的?我觉得,他们肯定把自己的孩子给拽死了。你觉得呢?这篇小说简直是实践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的最佳样品,短短几百字,将一对夫妻之间的矛盾都呈现出来了。

而我喜欢雷蒙德•卡佛的地方,首先在于他给自己的小说所起的名字。其中一部分是带有诗歌的意象和提问语调的名字,比如这些:

《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我打电话的地方》《没人说一句话》《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亲爱的,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人都去哪儿了?》《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请你安静些,好吗?》《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所有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还有一件事》《怎么了?》《你们想看什么》《需要时,就给我电话》。

我们知道,小说的题目是进入小说的钥匙。小说的标题同时也可以显示作家本人的风格,也就是说,题目是作品风格的暗示。上述这些题目,都很抓人眼球,一部分是提问句式的,这在小说史上并不少见,但是,像雷蒙德•卡佛这样如此集中地使用提问式作为题目的,还比较少见,由此形成了雷蒙德•卡佛很重要的一种风格。

我在看到上述题目时,总是暗自叫绝,真棒!一个作家真有才华,从小说题目就可以看出来。我一边看一边想:真跑了这么多英里,是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会这么问?人在谈论爱情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呢?为什么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会不会淹死人或者房屋进水?我打电话的地方在哪里?难道是高速公路上的求救电话吗?没有说一句话的原因是什么?他们是在什么场合不说一句话的?把你的脚放到我的鞋里试试,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亲爱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去跳个舞?我父亲是怎么被第三件事毁了的?那第一件、第二件又是什么?人都去哪儿了?他们去干什么了?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这张床和睡它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假如我不想安静呢?看见了细小的东西要干什么?你出去就出去呗,为什么要告诉女人们?所有的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东西能粘在一个人身上不下来?肯定不是所有的东西,对不对?桌子椅子能粘在人身上吗?电视机可以粘在人身上吗?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什么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们想看什么?—是谁在发问?需要时,就给我电话—可假如我不需要我就不打电话吗?

你看,这就是我在看到这些题目的直接的反问式的反应。

雷蒙德•卡佛还有一些小说题目,起得也非常简约,带有符号性和象征性,比如下列题目:

《凉亭》《大教堂》《野鸡》《大象》《山雀饼》《自行车、肌肉和香烟》《肥胖》《邻居》《收藏家》《小事》《距离》《严肃的谈话》《平静》《维他命》《小心》《大厨的房子》《发烧》《羽毛》《箱子》《亲密》《牛肚汤》《差事》《柴禾》《梦》《汪达尔人》《谎话》《小木屋》《哈里之死》《主意》《父亲》《夜校》《学生的妻子》《鸭子》《信号》《杰瑞、莫莉和山姆》《六十英亩》《取景框》《纸袋》《洗澡》《大众力学》《粗斜棉布》《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软座包厢》《保鲜》《火车》《马笼头》等等。

这些题目,有的是食物药物动物,比如山雀饼、牛肚汤、维他命、野鸡、大象、鸭子,有的是物品,比如自行车、香烟、箱子、羽毛、柴禾、纸袋、马笼头,有的是地点,比如凉亭、大教堂、大厨的房子、六十英亩、夜校、软座包厢等等,有的是人物,比如邻居、父亲、学生的妻子、收藏家、杰瑞、莫莉和山姆、咖啡先生、汪达尔人、哈里、修理先生,有的题目是状态,比如距离、亲密、洗澡、保鲜、信号、主意、发烧、差事、肥胖、梦等等。

这么一看,我们就会发现,雷蒙德•卡佛的确是观察生活的大师,就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写作灵感,给他带来了多角度的视角,给他带来了由此演绎出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故事。这么多题目,里面的象征、隐喻、符号、指代、借用等等,都能找到一条通向小说的路,同时,也是通向人类生活秘密的谜底。一句话,万物有灵,万物的秘密都藏在眼前你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里。

我不用再详细地一篇篇分析上述这些题目之下的小说了。我想,雷蒙德•卡佛足够生动和简朴,进入到他所创造的小说世界,真是那么的方便,因为他几乎是不设阅读的门槛,欢迎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他是那么的亲切,就像他的小说的题目那样,处处都在呼唤你,让你觉得,他一点都不陌生,就像是你熟悉多年的一个邻居。

叙事性与简约性

我也许还可以再谈谈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很多小说家都写诗,这对于小说家来说,是锤炼语言、保持对语言的敏感的最佳手段。而且,诗歌篇幅短小,很适合捕捉瞬间情绪,营造精巧的意象和象征。雷蒙德•卡佛的300多首诗,我觉得可以是另外的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短篇小说的那种风格化的简约。

他的诗集《我们所有人》上下册,收录了他的全部诗歌。据说,他的诗歌写作一直与他的小说写作并驾齐驱,但产量很低。直到后来他在纽约遇到了女诗人特斯•加拉格尔,他的诗情再度爆发和高涨,光是1983年10月到1985年8月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就写了200多首诗歌,显然和与特斯•加拉格尔的爱情有关。

阅读雷蒙德•卡佛的诗歌,我觉得,有两点是须要注意的。一个是他的部分诗篇有着明显的叙事性。再有一点,就是他的诗歌的风格和他的小说一样,同样是简约的。我们来看看这一首《忍痛大甩卖》:

“星期天大清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外面—

儿童顶蓬床和梳妆台

沙发,茶几和台灯,一箱箱

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搬出

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

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

被他们叫做‘舅舅’的

大安乐椅。

最后,把餐桌也抬出来了

他们在桌上摆好东西就准备开张。”

(见《我们所有人》第一册第33页,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假如我把这些诗句按照叙述文来进行不分行排列,就是这样的:

“星期天大清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外面—儿童顶蓬床和梳妆台、沙发,茶几和台灯,一箱箱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搬出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被他们叫做‘舅舅’的大安乐椅。最后,把餐桌也抬出来了。他们在桌上摆好东西,就准备开张。”

你看,是不是和他的小说的片段简直难以区分?所以,一个小说家假如写的诗歌具有叙事性的话,那么简直可以作为小说片段来欣赏了。

我更喜欢他另外一首、我觉得特别具有雷蒙德•卡佛的风格和味道的诗,《我的乌鸦》:

“一只乌鸦飞进我窗外的树里。

它不是泰德•休斯的乌鸦,也是不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弗罗斯特,帕斯捷尔纳克的,或洛尔迦的乌鸦。

也不是荷马的乌鸦中的一只,饱食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只是一只乌鸦。

它永远不适于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没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枝丫上栖息了片刻。

然后展翅从我生命里

美丽地飞走了。”

(见《我们所有人》第一册第208页,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在叙事性的部分表现得很有幽默感,场景逼真、具体,是很生活化的。而在简约的诗篇里则表现出一种隐喻、象征的意味,在表面单纯、简约的意象背后,则隐藏了丰富的含义。比如,上面的这只“乌鸦”,实在象征了太多东西。但是,你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象征,它真的不过就是一只乌鸦。

先把小说写满,然后再做减法

我们在阅读和学习雷蒙德•卡佛的时候,可能会因为他的看似简约乃而上他的当,还因为他一向表现得谦虚、谨慎,而觉得他有些笨。我一开始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雷蒙德•卡佛在生活的重压下,写作的感觉是十分紧张的,一点都不放松。他似乎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作家,属于那种慢工出细活、精雕细琢的小说家。雷蒙德•卡佛是可以学习的,而且是那些初学写作的人拿来当范本,很容易就学出成绩的。

我这么说的理由在于,有些作家很难学习,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巴别尔,就很难学习、和模仿。20世纪里,多少作家以他们为偶像来学习写作,但是都是照猫画虎。因为,学习这几个作家的方式,不是去模仿他们的作品文本,而是要去揣摩他们的复杂经验。

学习卡夫卡,必须要进入到和他一样的时代氛围、家庭氛围和内心世界里去,去体验他的那种荒诞和幽暗的感受。学习博尔赫斯的路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他从小到大阅读的书目、学习过的语言、抚摸过的几十万本书重新来一遍。这太难了。因为他的小说不过是他在丰厚的文学、哲学、科学、史学基础上厚积薄发出来的一个小枝杈。而学习巴别尔,须要亲自见证那些血腥的、复杂的、激烈的乱世,同时还保有对人类的信心。

而雷蒙德•卡佛则是很容易就学习的。这是因为雷蒙德•卡佛自己的出发点就低:“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

他容易学习,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很容易就学得比较好,你可以拿他的小说来作为起步的训练。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陷阱,那是因为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表面上看似非常“简约”,可是实际上,他又是非常复杂的。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对于我们这个快餐式的时代是一种嘲讽和迎合,是一种特殊的镜像。

我做文学编辑多年,发现很多写作者的加法和减法做得不好。大部分人都喜欢把小说写“满”,就是什么感觉都写足、写充分,不会做减法。但是,这个阶段你必须要经过,就是把小说先写满。可绝大部分写作者都不会把小说再减下来,或者减的时候,不够狠心。你看那齐白石画虾为什么好?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三五个小虾米,在空空的白纸上,你却觉得有一种很满的感觉,这个时候,少就是多,多就是少了。

雷蒙德•卡佛的小说也有这样的水平,表面上,你看他的小说是简约的,但是他的简约是复杂的简约。这是因为齐白石经历了一个白纸上画满了虾,然后逐渐减少虾的数量的过程,等到少的时候,他再多画几个,如此反复多次,最后到三五个虾的炉火纯青阶段。

所以,学习雷蒙德•卡佛,可以先把小说写满,然后再做减法。这个时候你不要以为你做完一次减法就和他一样了。你再加上去,再写满,然后,再做减法。来这么两三遍,你才可能真正达到简约。因此,这个多和少,繁复和简约之间的关系,是要反复训练的。

因此,我觉得雷蒙德•卡佛还是不容易学习的。他给人提供的学习难度表面并不高。不过,你要达到他的高度却也是很难的,这里面隐藏着多和少、复杂和简单、明亮和阴影的关系。雷蒙德•卡佛一定会说:假如你足够聪明,就一定可以跨越这个陷阱。

我心目中的“新散文”

目前有很多作家在通过阐释传统经典来写作,就叫“文化散文”,对此,我是有些看法的。

实际上,这些写作就是对《四书》《五经》的集注的集注的集注的集注的集注,意思真的不大。六十多年来,汉语散文有三次值得重视的起与落,一是成为“杨朔风格”的散文;二是19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归来者”们的散文,叫“重放的鲜花”,出现了很多好散文;第三,我觉得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呈现出诸如张承志、张炜、史铁生等等一大批新散文家们的巨大贡献与冲击力,无论是作品还是理论,迥异于以往,开启了中国新散文的大幕。

而还有一批比之稍稍后起的一批散文家,用新散文的理念,贯穿了他们二三十年的写作,尽管他们的写作源泉各不相同,但在各自的域界里大气蔚然,形成了一种汉语散文的“中坚”力量。近年,北京写作圈里有一个关于新散文“四人帮”的比喻(有点玩笑),祝勇、周晓枫、张锐锋和蒋蓝,几乎就是当下新散文的高峰时段。他们每人都有上百万字作品摆在那里。在祝勇的推动、阐释之下,这四位特异的散文家加上黑陶等等一二十位散文家,贯穿了近二十年的散文写作,而且这种影响力还在深入和持续。新散文家对汉语散文文体的开掘意义必将落地开花……另外,《人民文学》近年来力推“非虚构写作”,发表了不少前卫之作;还有“边地散文”,比如作家李娟、刘亮程的西域散文;还有“闺阁体散文”,作者多是80后、90后的女作家,纳兰妙殊、陆蓓容、沈书枝、张怡微等等,她们一般受过大学教育,题材就不局限于以往女性题材那点东西了,她们用非常细腻、独特的写作触觉来感知这个宏阔的世界。她们喜欢呆在家里冥想,写日本、台湾,写植物、写古典诗词背后的温情,文章充满柔媚气息,读者面广,影响也很大。

祝勇自从进入故宫博物院担任故宫学学者以来,依托故宫丰富的藏品和材料,对历史尤其是波诡云谲的晚清历史进行了一次富有文学意味的想象,如同他自己所言,要“做一个历史的侦探”,重新结构出一种他心目中的历史叙事。他的《故宫记》《故宫的风花雪月》等一系列散文、历史新著,就是这一时期的突出成就。

散文家张锐锋一直奔涌着他语言的洪流,展示了他生命意识极其磅礴、丰富而又细腻的表达。他的散文里,“乡村”是一个十分突出的关键词,他的长篇散文《马车的影子》以及“河流”系列等等,我读得“几乎要崩溃”,散文写到这个与中长篇小说相抗衡的长度与深度,我要说,他写得真好。这是张锐锋的言路。

蒋蓝是诗人,散文呈现出浓郁的西南地域性,“地方性知识”与诗人的个人经验相结合,另外还具有学者性的考据功夫,淬就出一种极具个人化的叙述。在非虚构之书《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里,又还体现出一部分小说家的“想象”,体现出一种综合写作的能力,作为一个比较全面的写作者,将散文的概念予以了大大拓展。这正如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将以前的“游记”,扩展为一种包罗万象的伟大的跨文体一样,他所到一处,一口气就写出二三十万字,他把置身的那个国家的历史、文化进行了个人视觉的梳理,这早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散文了。记得恩达尔这样说过:“如果伊斯兰国家认真去读奈保尔关于那些地区的游记,他们会意识到作者关于伊斯兰的观点其实是非常委婉的……他(奈保尔)对伊斯兰教进行了批评,其特别之处在于他指出,伊斯兰文化与其他由占领者引进并占主流的文化有很多共性。”

2015年周晓枫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她通过女性敏感细腻的触觉,表达了个体的生命经验,尤其是那种对错位的时代让人不舒服的个人化抵抗,当然这种抵抗是以审美的方式来表达的。比如她对“贝壳”“铅笔”这类东西的着迷,她从庸常的世界里提炼文学纯金,脱颖而出,从而使她的文本获得了审美的价值。这是非常难得的散文品质,我真没想到散文还能写到这种程度。

当然,散文多元化不是场面上的,而是实实在在就在发生。老一辈散文家笔耕不辍,比如董桥还在写作,似乎具有“一种长效机制”。有一天我看到某散文家出版两本散文集,我说“你就是小董桥”,哪知道对方不高兴了,说“我就是我,与董桥没关系。”但董桥这类现象,还没有在西南地域里出现。中国大师级的现代作家里来自四川的很多,当时有一种四川传统。八九十年代四川文学最大的贡献主要在诗歌,这个谱系保持到了现在。但当代四川优秀的小说家均是个体,阿来、何大草、罗伟章、凸凹等等,像孤独的峨眉山一样独秀,没有形成一种群体实力。散文、随笔领域就更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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