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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亮

2015-02-25余红艳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阿英阿迪阿亮

余红艳



阿亮

余红艳

我九岁那年的腊月初二,我们木槿沟来了个女疯子。她穿得虽破烂,但一层压一层理得很齐整。白天见不着她人,晚上马大爷家的柴房草窝里却飘出颠三倒四的歌,声调深情,韵律宛转。开始两天,木槿沟上下都来瞧热闹,心软的婆婆大娘们还给她送吃的。几天后就只有马大妈用喂猪的瓢舀些泔水放在柴房门口。她也不走。不仅不走,我们还听说,她要给阿亮做后妈了。

肇事者竟然是我妈妈。不知道我妈妈怎么说服那女疯子留下来的。但这显然是不被允许的。阿亮奶奶当面数落了我妈妈一顿。阿亮爸爸见了我妈妈也冷着个脸。

是了,阿亮一家老小三个,如今全是男人。阿亮妈妈前年过的世。哮喘,死在大白天。木槿沟单身汉本来就多,多一两个单身汉没有什么不妥。我妈妈真是多事。

那女疯子很快成了木槿沟人头发里的一颗虱子。撵,不能撵,一下撵走少掉很多乐趣;喂,喂不家,喂久了平添许多烦恼。木槿沟暂时允留了她。木槿沟隐隐回旋起一股幽秘的风。不再沉静。

木槿沟属川南丘陵,山都是些土包子,不高且座座相连,山上庄稼多树少。早晨太阳从东山头的柏树林升起,傍晚又从西山头的柏树林落下。南边一座山,打横做了沟头。那山两端绿油油,独独山梁寸草不生,活像一匹上了白鞍的青马。一股溪水从马头流出,在沟里扭几个弯儿,然后自在欢畅地跑到北边沟尾。沟尾有座桥,桥下是河,桥上是大道。

以前我们木槿沟,房屋前后、田边土坎都栽着木槿,一年三季夏秋冬,紫红色的花开了又谢。尤其是五六月间,木槿沟便被织进层层繁花当中。但到我出生时,人们已刨掉许多,只家家户户门口还留着一些。人们说,木槿长得快,不成材,荫庄稼。

木槿沟有两里多长,房屋都藏在山脚竹林里。

吃饭时人们喜欢端着碗,碗里夹点菜,手里捏个饼,

沟上沟下走着吃。可是只要我拿着碗出门,我妈妈便敲着桌子喊:回来,吃要有个吃相!

我说:你不也端着碗到处走?

几步跳进马大爷家的院坝。大爷家院坝宽,一家人又好说笑。游走的就餐者把这里当作了终点。马大爷家的院坝因而成了广场,十分热闹。

有时,马大爷会郑重地指着小孩儿的碗说:啊,你碗底下有条虫!

我从来不上当。只有阿英会上当。常常是一碗米饭撒去半碗,有次还把一碗热汤洒到脚背上。阿英真是傻,也不知道生气,回去添满又出来了。阿英妈妈冲马大爷骂声“猴儿”,倒提了筷子就要打。马大爷在人群背后躲闪着,我们在旁边笑着,呐喊着。

阿亮一家却很少把碗端到外面。我们的笑声碰到他家墙壁,弹回来,变得铮嘣嘣脆。我们的笑声一颗颗落进他家墙缝,惹得一只黑糟糟的猪鼻子伸出来冲我们哼哼。但我们从不到他家吃饭。阿亮也不跟我们一起玩。

我妈妈就说:你怎么不学学人家阿亮?你还是个女娃娃!

我是不服气的。我女娃娃怎么啦,我爬树爬得高。打酸枣,我能站到最细的树枝上,一手只扶一簇叶子,甚至连叶子都不沾。阿亮的弟弟阿迪,人送绰号“地拱子”,胆子小,从一棵两人高的桑树摔下来就不敢爬树了。我爬上树摘枣,我往下丢枣,他眼巴巴盯着,我妹妹们捡,他也捡。他的裤兜鼓鼓的,尽是些青疙瘩,酸得他那小眼睛唏唏唏蹙拢成一堆。

阿亮不打酸枣。回去经过他家院坝边,我捧一捧枣给阿亮奶奶,又黄又软又甜。

我割草也快。

但我妈妈还是说:“你怎么不学学人家阿亮?”

有一次,放学早,我跟了阿菊到山上放羊。我躺在草坡上嚼丝茅草那甜甜的根,只见太阳缓缓落在对面山顶,树枝丫杈一点一点戳进那红蛋蛋里,像丝茅草扎穿我们的屁股,露出针尖一样细的光。我正想着爬树取那红蛋蛋,阿菊喊:“阿亮,放学啦?”我坐起来。阿亮从坡下走过,头低着,耳朵红着,军绿的单肩包在右腿那儿一打一打。

“阿亮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先割一背草再做作业。”阿菊像是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脑袋和话都追着阿亮偏过去。

阿亮走过的小路,豌豆秧藤子壮实地堵在两边,圆圆的叶子中间开出紫色红色白色的花。我抬手指着对阿菊说:“看,豌豆花!”豌豆花跟我身上有个地方多像啊,我拿镜子照过。我不会告诉阿菊我拿镜子照过。阿菊比我大七岁,我怕她知道了会嫌弃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嫌弃我。

我看着阿菊,夕阳照着她。她的瞳仁变成了金色。她的眉,她的脸颊,她嘴里白白的牙,每一处都闪闪发亮,活摇活甩的,争着告诉你些什么。什么呢?

“豌豆花有啥好看。”阿菊撇撇嘴,伸手拉过一条花藤,折断,递给我。

一笼木香从结了籽的马桑树爬到柏树上,开满小白花。小白花开得嗡嗡嗡嗡响,香气闷得那棵树缩成一团。

阿亮奶奶一生病就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这时候我奶奶会去照顾她。她比我奶奶年长,木槿沟的小孩都叫她大奶奶。大奶奶长年坐在门坎上,拴着条灰围裙,围裙下是又尖又短的脚和一个烘笼。烘笼的炭火里总埋着些小细物,花生,胡豆,麦子。只要小孩在她跟前站一会,她就会用长长的黑指甲掏出一些来给他们吃。大奶奶不做活,靠三个儿子供养。大儿子是阿菊爸爸,我喊为大爷。二儿子就是阿亮爸爸,我喊作二爸。木槿沟的小孩,管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叫爸,女的叫妈。木槿沟的小孩,叫别个的爸妈叫爸妈,特别顺口,特别亲。即使后来明白不是那么一回事,还是叫得自然而清朗。木槿沟的人淳朴得很。

我奶奶在围裙里兜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送给大奶奶,我也跟着。我从妈妈的坛子里摸鸡蛋,揣在兜里给大奶奶送去。家里活多,奶奶忙不过来,有时我就自己一个人去。

大奶奶和阿亮家在一个院。阿亮妈妈死后,很少有女人进出这个院。每次踏上院门口那三级歪歪扭扭的石阶,再抬腿跨过那齐膝高的石头门坎时,我都有点害怕。阿亮妈妈死的时候我在场,这叫我害怕。他们家里那股陌生的气味,也叫我害怕。

我问过阿菊:阿亮他们吃什么?

阿菊说:跟我们吃一样的。

我又问:谁做呢?

阿亮。

谁给他们洗衣服?

阿亮。

我想:阿亮真是好。我长大要嫁给阿亮。

我从大奶奶屋里出来,顺当就趴在她门口一个半月形大水缸上,一趴半天。阿迪有时也过来趴着。水缸在屋檐下,整块石头凿成,里外都有绿毛。缸底的绿毛又细又长,有鱼躲在底下。我的手指躁动不安,想捉鱼,却没胆量。

我趴在半月形的水缸上,一趴半天。似乎水缸让我着迷。水缸确实有迷。一条弯弯曲曲的房檐线将一缸青花绿亮的水划作两半。一半清幽透明,缸底练习伸展的小沙虫都看得见。另一半泛着光,光的下面是房檐,檐下有云,云下有天。望久了,人似乎要栽进万丈深的云天里去。我便不得不让眼睛一层层爬回来。直到一蓬毛毛的头发,两个鼻洞,一对黑眼珠,虚虚浮浮映在水面。

我想等到阿亮翻开书写字,但总是等不到。阿亮似乎是故了意躲在屋里不出来。最惹人烦的是我妈妈,她隔会儿就要叫唤:“木槿!木槿!”回答得稍微慢点,一根木棒便会落到屁股上。

暑假过去很长时间了,没看到阿亮。我跑去找阿菊。我牵着羊跟阿菊转了两座山,看她纳鞋底纳完了整朵八瓣花,又到厨房帮她烧火做饭。有人从青烟缭绕的门口走进来,是阿迪。他打着光脚,比灶头高出一点点,他跟阿菊借米。他走后,我问:阿亮呢?

“去马家镇读书了。”马家镇离木槿沟有二三十里路,过了沟尾的桥一直往北走,要走上两个多小时。“阿亮啊,真有出息。”阿菊没读过书。她说这话时好像看见了天边的彩虹。我长这么大了,九岁了,只在书上听过彩虹这东西,没见过。

我们木槿沟的姑娘十五六岁就要说亲。阿菊也定亲了。她的手里有了忙忙碌碌的绣活,绣鞋底,鞋面,枕巾,床帘。她绣花的样子又让我着迷:低着头,长睫毛上弯弯地淌着眼里的波光,鼻翼微微翕张,吹动唇边的茸毛,那茸毛像冬天菜地里化了霜带着露的嫩酥酥的麦麦儿草。

我看阿菊做花样子。她用笔在年画的背面勾出线条,剪下来,轻轻拈起来,薄薄细细的压进一本大书里。她家过年时贴的新画撕完了,我又把我家的撕下给她。她用抹布蘸了清水,一点点把粘在画上的浆糊、泥垢擦净,晾一晾,然后慢慢描,高的矮的,圆的方的,有花的有鸟的,各不相同,个个都那么好看,个个都有双“喜”字。她又把一方方的白布红布绷紧,抽丝,横着抽,竖着抽,那布就变得有了灵气,仙女纱衣似的。她在上面绣花,花红得映人脸;绣鸟,鸟儿撅着尾巴跳。木槿沟的人赞道,好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针脚了。

隔上一阵,阿菊便要到马家镇去买布和线。我在我妈妈那里央求半天,终于获准跟阿菊一起去赶场。

那是个大日子。腊月十三。我穿了去年做的新衣裳。一路上,我快活地对着水晶般的晨曦吐气,嘴一张一张像条鱼。我跳着笑着,专拣路边的草丛趟,脚下结了凌冰的草嚓嚓断掉,鞋湿了,草籽钻进裤腿,我笑得更响亮。不一会儿,我全身就湿漉漉地冒起芥草香。阿菊头上也冒起白烟。她脱掉红外套,露出葱绿毛衣胸前那雪球样的绒线花。

赶场回来,我衣服皱了,鞋也脏了。

赶场回来,我妈妈叫我做什么我都木登登望着她,非要她说二遍。我妈妈说:木槿像是走脚了,是不是给她喊下魂?

天麻麻黑时,我妈妈拿个碗,碗里装了米和蛋。蹲在水塘转角处烧了几张火纸后,我妈妈手一翻,把碗整个儿扣在纸灰上便头也不回地往家赶,一路赶一路喊:木槿,回家来!木槿,快回来—

隔天,又去仙娘那里给我“收蛋”。

我还是迷迷瞪瞪。

我妈妈无法了:怕是怀你的时候,吃木槿根吃多了,生出你这个木槿疙瘩。

快过年了。木槿沟的黄昏变得格外富足。蒜苗炝油锅的味道,从沟头飘到沟尾。又冷又饿的人们便被香味勾引得急急回家。但白天,我们这群孩子是觉不出冷饿的。一年一年的,我们用谷草搓绳子,跳绳。我们用铜钱加鸡毛做毽,踢毽子。一年一年的,我们

抽陀螺,我们扯响簧,我们滚铁环,我们在竹林里用竹笊儿捞竹叶笋壳,起火堆烤红薯。一年一年的,我妈妈散萝卜秧子,我跟在她身后,拣丢下的嫩苗回家凉拌。一年一年的,我爸爸剔树丫,我抠树枝上的茧子,把里面严肃的蛹儿抖到火里烧得喷香。一年一年的,我奶奶捡红薯,马大爷拾柴,阿英妈妈割猪草,我们这群孩子排着队,前呼后拥。

一年一年的冬天,是我们的狂欢。

女疯子的到来给我们又添了一件好玩意。

阿亮爸爸挑柴从坎下过,正踮脚摘扁豆的阿英妈妈低头笑他:“马二哥,砍那么多好柴啊,肉怕要炖烂了!新锅儿饭好吃吧!”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柴垛呲牙咧嘴对准了阿英妈妈。一会儿,一堆丫丫叉叉的蒿草抖过来。阿英妈妈停手招呼:“阿亮,打草啊?要娶新姑娘了哇?”没人接她的腔。

大奶奶坐在门坎上骂人,满脸皱褶都往外喷溅毒汁。她骂门坎旁的竹林,门外的沟,沟那边的柏树林,骂早死的孤魂野鬼,骂现世的狐子妖蛾。

我们这群孩子才不怕呢。我们在阿迪身后,喊着他的外号编歌:

地拱子,后妈子,地拱子喊后妈子,后妈子赏他一个大包子;

地拱子,后妈子,地拱子拱后妈子,后妈子坐他一个大沟子……

我们的生活有多单调,我们的歌就有多敞亮。我们从这匹山唱到那匹山,跳绳时唱,跳房子时也唱,我们故意在阿迪身边唱。阿迪歪着头,拿食指指着我们,咬着牙,赌咒发誓:“再唱,我打人了!”我们笑着跑到田埂上继续唱。阿迪发狠了,冲过来,冲到田埂上,飞快地,没燃的火把似的,冒着烟,溅着火星,冲向我们。我们开始还拣田埂一字跑,嘎嘎叫着,尖声笑着,后来便散开了,散在田里,如一群蒙着眼的鸭儿,惊慌地拍着翅膀,四处乱窜。布鞋进水了,凉沁沁的,软软的,跑起来滋咕滋咕响。青菜杆啪啪断着,麦苗踩趴了,冬水田埂踏垮了。一个孩子吓哭了,他绊倒在油菜地里,被阿迪擒住衣领。威风凛凛的阿迪,激动得脸颊上的米汤癣都发红发亮的阿迪,夸张地鼓动着破漏的胸,寡淡的脸因愤怒和骄傲变得生动异常。我们停下来,对峙着,听惊魂未定的阿英弟弟吸溜着鼻子哭。

天地一片安静。大家有些冻住了。连阿迪自己,都被这突然的安静搞得不知所措。

竹林里,雀儿在叫。田里,折断的菜杆流出绿汁。西山头,一蓬青烟升起。我妹妹弯腰捡路边的干草擦鞋。

“你唱啊,有种你再唱啊!”阿迪突然爆出一句,吓了我们一跳,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看向阿英。

我们也看向阿英。阿英一跺脚,跑过去,提起弟弟胳膊,使劲捣了几捣:“哭!哭!就晓得哭!”拔萝卜样拔起弟弟,又栽萝卜样栽稳、安正。转头,阿英就朝阿迪吼:你要咋?你要咋?

脸上的米汤癣像面糊糊碰到热锅一样卷起边子,收缩、起泡、从白变黄。阿迪歪起下巴、支出下嘴皮:咋?哪个喊他乱喊我!

哪个喊你了?哪个喊你了?哪句话有你的名字?阿英瞪着大眼睛,脖颈一撅,咬住他的话。

哪个喊你了?哪个喊你了?我们撅着脖颈,使劲帮腔。

冬天的下午,跑出的汗暖和了裤腿上的水,可是过一会儿,水就冰凉冰凉地往肉里钻。阿迪的米汤癣哆嗦着变成灰色,又变成紫色。

经过这次后,我们收敛了。没多大意思了。

特别是我,尤其觉得没意思了。

腊月二十九,半夜里,木槿沟的狗叫唤开来。一团团狗叫闷闷钝钝,顺着沟头,渐渐朝远方滚去。

没有人起身查探。人们躲在被窝里竖着耳朵,睁着眼睛。我也一样,睁着眼睛,立起耳朵。一会儿,我就难受得不行。睁眼吧,夜太黑太冷,眼珠似乎要跳出来,要爆开。闭上眼呢,黑暗又太沉,压得眼皮疼。我听见,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一下、再骨碌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狗叫又团团地由远方滚来,越来越近,狂吠变成了呜咽,呜两声后止住了。人声起,脚步沓沓。里面有我奶奶和我妈妈的步子。

我知道我奶奶和我妈妈做了什么。

全村人都知道我奶奶和我妈妈做了什么。

她们做的是,从某天晚上女疯子的歌声突然停了起,人们已经想到要发生的什么。

我认为我是嗅到这气味的第一个女娃儿。

我嫌恶九岁的我。

我也嫌恶阿菊。那次和她赶场回来,我再没去找过她。

我和她有个约定。这约定要我牢牢守住嘴巴。这对我绝对是一种刑罚。

但我必须接受这刑罚。不得不接受。因为,发生在我眼前的那件事是多么让人害怕啊,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好奇,让人激动。阿菊在我眼里也是多么可怜啊,我对她又同情,又厌恶。还有,害怕。

我害怕。因为当我看真切那男娃娃对阿菊做的事情后,我竟木在那儿,一动也没动。我害怕那男娃娃的样子。我也害怕阿菊的样子。

更害怕的是,我竟渴望再看到那样的事。

我从此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穿。最要命的便是我妈妈。她要是知道了,肯定立马撵我出家门:怪物,不是个好东西!天老爷会收了你!

我是个怪物。

我配不上阿亮了。

腊月十五晚上,等家人都睡熟了,我从房里溜出来,站到夜空下。满月还没落,屋顶反着光。我仰头望月。不一会儿,眼里含满泪水,我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不愿自拔。

肩膀忽然抖起来。低头,才发现只穿着睡衣。环视四周,黑黢黢,鬼影一片。汗毛一根根弹得老高,我抱起胳膊就往屋里跑。身后,一声悠长的呻吟撵过来,那声音像猫又像狼,又像鬼娃娃在哭。我吓得脖子一梗,一扑,扑进屋,砰一声关上门。

那声音来自马大爷家柴房。柴房里应该没有女疯子。

女疯子不唱歌了。她总共只唱了五六天。有人拿油饼堵住了她的嘴。很快,一股气味在马大爷家柴房里散布开来。初十夜里,马大妈咒骂着将那女疯子赶出柴房。但女疯子还在木槿沟,那股气味在。那气味和着肉香,和着辣椒油、花椒油、大蒜、姜醋、大料的香,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木槿沟流窜。我从婆婆大娘们刻毒的脸上,从她们唾出的白沫中,从我妈妈的大声呼喝中,嗅出这神秘又迷幻的气味。那些天,我妈妈老把竹篙打得啵啵响:别到处跑!谨防碰上女疯子!

木槿沟像是包进了裹油糕的糯米纸中。我疑惑地抽着鼻子。却没想,几天后,阿菊的遭遇,让我心头的油糊糊化作了辣椒水,酸臭的辣椒水。

然而,晨风一来,雾霭散尽,木槿沟照旧清新怡人,透明不紊。挑水的,啵啵地从井里提水;放羊的,嘣嘣地砸着偷吃麦苗的羊儿;赶场的,哐啷哐啷地晃着油瓶子酱钵子……

这些景象,这一切,在我看来,分明是个骗局:每个人都在伪装,每个人背了人都在干着什么事,不可见人的丑事。

和阿英她们跳绳的时候,每当有男人走过来,阿英的歌谣就念得格外响,脚也踢得格外高,小辫儿甩得也格外欢。我在旁边冷眼观望,感受到一股微微荡漾的力在阿英和男人之间交接。看着妹妹们张着大嘴认真为阿英唱和,我惊讶于她们的愚蠢。

还有一个人让我惊讶。阿迪。他成天和那几个大男娃往山上跑。以前大男娃们是不屑于带他的,他们说他像婆娘家,孱弱还饶舌。但现在除开六七岁以下的奶娃儿,男娃娃们奇迹般结了党。冬天的山上,除了枯草,便是枯树。对了,还有齐臀深的麦苗和齐腰深的油菜秧。他们从山上下来时,要么头上粘了草屑或洒了黄的白的花粉,要么屁股的布片上还留着泥土的擦痕和绿色的草浆液。

这些短命猴儿,挨枪子儿的!

他们敞胸露怀走过木槿沟时,大奶奶瞋目相向,啐他们。大奶奶的眼睫毛倒长进肉里,眼珠浑浊不堪,眼眶溃烂红肿,啐他们时那眼里简直要飙出红的黄的脓血来。阿迪迎着大奶奶可怕的目光跨进门坎,吊着膀子,薄嘴皮带着笑,嘴角的米汤癣无耻地凑拢,露出一口稀黄的牙巴。

阿迪怎么会是阿亮的弟弟?他们一点不像。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瞟我一眼,移开目光,好久才说:你二爸遭孽。

男娃娃们的心狠手辣很快传出名来:捉鸡烧了吃,用雷管爆鱼塘,下鼠药毒死狗,翻墙偷香肠腊肉……

来年深秋,阿迪对我描述他们的勾当时,我竟然没经受住诱惑。

我不能原谅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腊月二十八,半夜里,马大爷家的擂门声惊醒了我。马大妈的冷言冷语断断续续:还晓得回来?回来干嘛?就跟了疯子嘛……

男人只是急切地擂门,低低地吼:开门!开门!

脏胯,烂胯,疯婆子的胯,好过自家婆娘的胯……两兄弟骑一胯,两爷子骑一胯,千人万人骑一胯,狗贱哪!……女人的声音渐渐高亢,骂语如刀,刀刀砍在腐肉上,激起腥臭的血雨,激得鹰隼上下翻飞,前后扑腾。

死婆娘!开不开?开不开!你妈卖—的!

飞腿蹬门:空、空、空、夸—

片刻,女人的尖叫响起,含血的哭腔夹杂着狂乱的语言,扯疼了人们的耳朵,扯歪了人们的嘴巴。

不远处,大奶奶噢呵呵叫起天来,她一手抓着胸脯,一手差点将床架子拍烂。她撕心扯肺的哭喊终于让马大爷家安静下来。

第二天大雾。乳白色的雾罩子,轻轻落在沟里。木槿沟安静极了。

中午,雾越来越浓。大人们似乎都出了门,现在还没回。小孩等不得他们,吃了饭,三三两两到处闲逛。到鱼塘边找浮在水面上没化的凌冰。找到一大片,嘴凑上去呵出个洞,拿红绳串起来,晶光闪耀如玉璧,年岁小、嘴馋的趁人不注意就舔两口。凌冰没了,又玩水藻。拿木棍戳进水里,往上挑,水藻太滑,挑不了几根;斜着赶,那水藻就绿绸子似的荡在杆头了。挂好一匹,拎出水面,抓在手心,一捏,汩汩冒水,刚刚还柔曼无比的水藻成了一把干草,且发出怪味。赶紧扔了。但过一会儿,再见到塘底水藻的妩媚,又伸手去捞。

实在无趣得很。大半天都没碰到几个人,碰到的还是跟我们一样无聊的小孩儿。那几个大男娃一个都没露面。阿英也耍得没劲,邀我去找阿菊学纳五角星。我嘱咐妹妹们好生玩耍,便跟着她往回走。

阿菊家的大门,门板歪斜,门神图飘摇。门神图上的尉迟恭和秦琼,怒目圆睁,高举兵器,似乎要迎头打将过来。我站住,对阿英说我不进去了,想去看看大奶奶。

阿英没有管我,她跨进门,喊:阿菊姐,你家的门怎么啦?

我急忙踅身,走过阿菊家,在阿亮家墙根蹲下。刚刚一慌,随口说看大奶奶,临了才发现不敢进去。阿亮也许在家。

我满可以随便去哪里。但我哪里也没去。我蹲在那里。想象着阿亮出门来,经过我面前,看到我,同我说话,对我笑。我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不停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逃走?要不要让他看到我的眼睛,让他知道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样?要不要……但是,但是,如果他不说话,只对我笑一笑,或者比我还逃得快,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我是多想见见他,和他说说话呀!可我又多怕见到他呀!我缩起脖子,连打几个摆子。

满以为会发生什么,但过了很久,除一只狗跑过,面前仅有被雾气簇拥的竹叶。竹叶吊下几根虫丝线,结着水气,线尾粘了小小的枯枝败叶。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树篱上,连只蜘蛛都不见。一张六角形蜘蛛网挂满小水珠,美丽得像宝石披肩。两腿发麻,膝盖咕隆隆响,头发湿漉漉地滴水。我终于生气了。我更要定在那里了。

那一天的浓雾,夜黑都没散。那一年,我家的对联和门神都没换。

天亮就腊月三十。

过年了。

年一过,竹林边的杏花、樱桃花就开了。天,一天天亮起来。木槿沟,一天天忙起来。女疯子的味道被从黑龙潭放出来的秧水冲得干干净净。

年一过,大奶奶便瘫痪了,中秋后才在木槿沟露了面。

直到大奶奶死,我都没见着阿亮。其实这之间,我们碰到过一次,那是大奶奶倒床快半年的事情—可惜我没抬眼看他。

人老了,真可怜,儿女一大帮有什么用?我奶奶和我妈妈经常就大奶奶瘫痪在床没人照顾大发感慨。我在一旁听得羞愧难当,好像大奶奶的惨状是我的罪过。

六月正午,白刺刺的太阳晒得竹林、柏树林冒青烟。我躲在屋檐阴凉处,看我奶奶晒豆瓣酱。撒一层盐进大坛口,噗—勺子插进去,泼—兜坛底勾起红艳艳辣椒碎碎儿,红的皮,红的瓤,红的汁,里面白而

薄的是辣椒籽,黄而厚的是胡豆瓣。几番搅和,倒一碗菜籽油在酱面,阳光便亮晃晃地在坛子里飞舞。

三天后,奶奶用大斗碗盛了一碗酱。我接过碗。

伸指头将淌出碗边的豆瓣酱抹进嘴里,咂了两口,我奶奶点点头:去吧。

我平抬着手,一眼觑着碗,一眼觑着地,慢腾腾过去。

我坐在大奶奶床边。大奶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你好哦,你真是好哦。说完,嗝口气,拍拍床沿,又说:你好哦,你真是好哦。我不知道怎么响应,摸过去拉拉她的手。她便紧抓我的手,叹口气,说:多谢你哦。她的手干缩硬扎,但很暖和,我任她抓了一会儿。随后,我抱起床脚的一堆衣服走出门。我不能在她屋里多呆,那屋子好臭。

黑色或蓝色粗布对襟上衣,黑色或蓝色粗布裤子,黑色或蓝色粗布围腰,对我来说,这些都过于厚重了。我在水缸旁洗着,不时拿缸壁的青苔蹭汗湿的左脸。

阿亮出来了。

他跨过堂屋门坎,右脚啪嗒落地,紧接着一步,一步,步伐匀称,平静。我坐直身子,低着头,双手羞涩而卖力地搓着衣服。他看见我没?他会怎么想?我多管闲事?我勤快善良?他脚步放轻了,他看见我了?

阿亮走进了他家灶房。扎眼的阳光下,低矮的屋子,开着阴暗的门。一会儿,他提着桶朝水缸走来。他穿着干净凉鞋,脚趾头像刚从沙土里拔出来的落花生,带着点小沙粒和懵懂神情,一颗一颗规规矩矩排在凉鞋里。他放下桶,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他一瓢瓢舀水,水噗咚咚倒进桶里,声音匀称,安静。水瓢带出的水洒在干渴的地面,形成一条秀气的黑线。舀满水,换左手拿瓢,右手抓起桶绳,他再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穿了凉鞋的脚就迈开了,一步,一步,朝左歪斜,稍显沉重。

后来,我又去给大奶奶洗了几回衣服。然而再也没见到阿亮。只有阿迪。新的暑假开始了,阿迪仍随我去打酸枣,不管我多么不睬他。他仍不爬树,只在树下报告枣情。我从来不听他的报告。他仰着头,嘴里含着一包清口水,看我在树上轻转腾挪。

那年腊月十三后,我再没见过阿菊。

失去阿菊的那些个冬日,我只能走近阿英。阿英比我大一岁,自以为懂得多,常常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虽不喜欢被她看轻,却也并不拆穿她。

阴沉的冬日,我和阿英取柴烤火。烤热了,烤累了,便一头扑进她家柴房的油菜荚堆。松脆的油菜荚“沙哗哗”淹没我们。拱出来,坐起来,阿英摆起故事,摆得最多的是阿迪们的事。

冬天的柴房,厚实温暖。草木折成尺多长,用几根谷草一拴,拴成柴把。几十个柴把码在一根青篾条上,倾力一勒,成个大棋子,再摞起来,摞得高高的,摞到屋梁。麦秆用钉耙梳得光溜溜的,捆得秀秀气气,杵得齐刷刷的,然后捆子头朝外,放倒,摞起来,摞得高高的,摞成一面墙,一面漂亮的布满小洞洞的金色的墙。豌豆藤,稻草,麦糠,丝茅草,也都堆得老高老高,散发着各种香。

阿英跟我说阿迪们干的坏事,让人脸红让人心跳的坏事。

阿英怎么知道的?

阿英是个大怪物。

腊月二十五,大奶奶过七十大寿。木槿沟人都来祝贺。吃过中饭,大男娃们又齐刷刷往山上撵,后面一群小娃娃扑趴跟斗地撵。没人呵斥我们,这样的日子允许我们放肆玩耍。大娃娃们在前面跑,他们不时点燃一颗鞭炮扔在脚下,等我们跑过去时便“啪”地一声炸起来。阿英哇哇大叫着,跳脚,男孩儿们笑,跑,跑得飞快。小娃娃们跑不动了,停下。我和阿英继续追。

马儿山到了。

马儿山山脊光秃秃,红红的砂,棱棱的坡,坡上斜着几棵浑身是刺的小野枣树。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峰隐在接天的烟气里,脚底的大地一片雾蒙蒙。头顶是灰色的天,这样低的天。第一次发现马儿山这样高。我靠近阿英。她在我前面,正吭哧吭哧喘气,一颗白色汗珠挂在她太阳穴边的发梢上。

大男娃们在另一头叽咕着。

过来。一个大男娃娃对我和阿英说:过来。

我们走过去。我猛地意识到:近了,那事近了。我有些紧张,有些向往。

他们抱来一堆苞谷杆放在山凹处。一个大男娃娃

让我们脱了裤子坐在上面。所有男孩排着队,依次摸了我们的下身。他们摸阿英时笑着,很愉快的样子,还凑脸仔细瞧。摸我时,他们只潦草地抚一抚。

阿迪没有摸我,他摸了阿英。他这个举动让我恼怒。

风很冷。我很冷。

一个我喊作五爸的大男娃让我们穿好裤子。

接着,他们围成一圈摆龙门阵,不时爆出一阵大笑。阿英坐在圈子外,也跟着笑。我立一会儿,悄悄下山了。

为什么阿迪要摸阿英?

阿英是个大怪物。

幸好阿迪没有摸我。

我配不上阿亮了。

新的暑假过去,一连几场雨,三伏天便偃了下去。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虽然还在开,但叶子已经结起点点干疤,花也蜷得快了些。中秋后,一个下午,大奶奶起了身。她坐在院子外的土坡上,穿着新围裙,围裙下放着新烤火笼,笼里没有火炭。她静静地坐着,枯得像田里割下的稻秆。坡下,收完的稻田蓄起了水,稻桩冒出新叶片。过往的人都热切地跟她打招呼。我奶奶原本在山上割草,不多久也坐到她身边。两个老婆子对坐半天,大奶奶叹口气:“木槿沟要败喽。当年,这里可是小台湾啊。”第二天,大奶奶过世了。

木槿沟可以闹热几天了。婚丧满月,对木槿沟人来说都是件喜事,预示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以不分黑天白夜地闹上两天。

马大爷他们是闹不成的,他们是孝子,得哭丧守灵。我奶奶作为木槿沟最后的老一辈,送走无数故人,因而对人世间的这些个仪式套路看得很淡,她常讽刺世人:在生不孝,死了才“飙马尿”。她的这个观念果然让马大妈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惊悚而喜庆。

人群里,小孩们磕磕绊绊,狗儿们挤来挤去。突然有只狗被咬了嘴唇踩了尾巴似的哀叫起来,引得狗情激昂,乱吠一通。却见阿迪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脸上一副庄重表情。他在亮他那身白布行头,比往日规整得多的行头。他很有礼貌地招呼客人,碰到粗声大嗓、毛发丫叉的阿英,他便皱起眉头。阿亮呢,守在大奶奶的棺木旁。他隔会儿现身棺木前,上灯油,给磕头的宾客们递香,随后退回屋子角落。那里,阿菊应该也在,她应该也披着白布,眉色黛青。

夜深了,人们渐渐散去。我妈妈帮厨炸酥肉,我坐在灶边等她。灶台搭在马大爷家院坝边。天越来越远,越来越高。马儿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亮。身外的黑暗却越逼越近,越围越拢。有什么东西一直盯着我的背,背很痛。我把眼睛死死锁住我妈妈。有时我妈妈突然融了,不见了。我立刻睁开眼皮,四处打量。还好,一切都在。

但是,一打量就要瞥到堂屋,就要瞥到堂屋那具乌漆漆的棺材。这让我的心又陷入绝望。

让我绝望的还有,阿菊和阿亮坐在堂屋里,偎在同一床棉被下,靠在同一面墙上。我明白我为什么绝望。因为,就在阿亮跪下磕头时,就在他鞋帮松脱一瞬间,我看到,他鞋里垫着八角花鞋垫,只有阿菊才绣得出的八角花鞋垫。

我的绝望不是没有道理。不久后,他们二人同时离开了木槿沟。

春天,阿菊退婚的消息传遍木槿沟。

真是奇怪。阿英妈妈说,正月初几男方还来给马大爷拜了年,正月二十就退了。男方是老实,老实点好啊,踏实。

和煦春阳里,人们在地头育秧苗、分南瓜秧时总要摆谈阿菊几句,赶场碰到外乡熟人也要请他们帮忙打听一下有无合适的好青年。木槿沟人是这样热情而亲切,亲如一家。

婆婆大娘们接连给阿菊提了几门亲,都被拒绝。大家就有点躲着马大妈。马大妈只能逮住人就骂:不晓得那个女花花儿的鬼过场怎么这么多!要是旧社会,哪里由她做主!嫁到婆家自有恶婆婆收拾她!

说归说,骂归骂,马大妈就这一个女儿。她也心疼。

秋天,大奶奶去世没多久,阿菊离开木槿沟,顺着桥上的大道,穿过马家镇,转而向南,去了遥远的南方。

那个秋天后,我再没见到阿亮。

木槿沟还是木槿沟。

只是我变了。我知道阿菊为什么退婚,我也知道她和阿亮去了哪里,可是我想不出他们去的地方的样子。

那以后,我常常做白日梦,常常听到风里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前,在女疯子来木槿沟的冬天,我似乎已经有一些臆想征兆,但阿菊走后的秋天,我的臆想症越来越严重,它开始频繁出现在白天。青天朗日下,我在山坡上割草喂羊的时候,在水沟旁挖鱼腥草的时候,在野花丛里逮蜂子的时候,在劳作间歇伸腰休息的时候,一抬眼,看到北边的桥,闻到草木的芳香,那声音便出来唤我了。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明。我听出来了,是阿亮。阿亮唤着我的名字,挎着绿书包,笑着向我走来,让我和他一起出去。辽旷的田野里,炫目的日光里,甘甜的清风里,连空气里,都是阿亮的笑脸,阿亮的名字,还有阿亮轻柔的呼唤:木槿、木槿、木槿。

被阿亮的呼唤折磨,我迷恋上夜里折磨自己的身体,我那干瘪的未曾隆起的身体。我想要释放出里面那颗挣扎乱撞的心,我不知道如何释放她。我无能为力。

这年腊月,木槿沟沉静了。真的沉静了。大娃娃们相继去了南方。大奶奶虽去世几月,她坟上的招魂幡却还鲜艳地立在马儿山半坡。

我奶奶的头发是全白了。她隔几天便要坐在屋檐下挽发髻,嘴角叼一根长棉线。她的牙落得只剩几颗,咬不住线头了。挽好髻后,上一个网套,别一根银簪子,再往头上缠两圈白帕子。这时,一只鸡昂首挺胸走过来,“哔哩”屙下一泡稀屎。我奶奶抄起一支竹篙铲过去:瘟鸡!报应鸡!讨债的鸡!丢你到黑龙潭、淹死你!打死你个报应鸡!鸡尖叫着跑远。

一个傍晚,我离家出走了。因为我妈妈打了我。不仅打了我,还烧了我的书。我妈妈见不得我随时看书,看的是闲书,爨火时还在看。她烧了我手中的书,我只能抱着我的书箱走出家门,书箱里装着我几年来的课本和作业本。天黑尽了,我不敢走远。我在竹林里,抱着箱子,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半夜时分,我奶奶找到了我。我奶奶找到我后,对着我妈妈的睡房狠狠斥了两声:铁匠!铁匠!

我以后再也没有出走过。

冬阳温暖的下午,摘完三等土里最后一朵爆开的棉花,我靠在坡上。阿亮的呼唤开始在山间游荡,似在天边,又似在耳边。回家去,我妈妈让我找马大妈借镰刀。我却来到阿迪家。跟在阿迪身后,迈过台阶,跨过院门,走向柴房,我的头和脚都有些飘。我受着某种蛊惑,阿迪也感到了我的迷惑。镰刀插在柴房竹壁,他没马上取给我,反而请我在柴房里一堆棉花杆上坐了。他坐我对面,给我讲了兄弟俩神山盗宝的故事。第一次发现,阿迪很会讲故事。听完故事,我脑子里竟全是太阳和珠宝的光芒。一个一个故事讲下来,便讲到了去年冬天,讲到了女疯子,讲到了阿英,讲着讲着,阿迪让我看他的裤头,那里有颗小蘑菇,还一耸一耸地动。阿迪问我,想不想看看?我摇头。他又问,我想看你的,可以吗?我不作声。他指指身旁的草堆,我走过去,仰在上面。又小又黑的柴房,各种柴草的发霉味道,竹篱透进的青灰光线也只一尺多长。阿迪趴在我身上。没有阿英,只有我。我问:阿亮呢?阿迪没有答腔。一个温软的东西晃动着,揉进了我的身体。

门口嘭通一声响,是木桶撞着了门坎。我们匆忙起身,站到院坝中央。阿迪塞给我镰刀:拿去,我家也只有这一把。他寡淡的脸上,米汤癣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那把镰刀,我一出门,便尽全力扔进了水塘。我没再跟阿迪见过面,他也没找我要过。

许多年来,我试图从脑子里抹掉阿迪那张寡淡的脸,没成想,那张脸比阿亮的脸更清晰。许多年后,我学成归来,回到木槿沟,最先听到的也是关于阿迪的事。我妈妈说,别看阿迪是你马二妈偷人偷出的孩子,样样儿不咋,人家现在会挣钱,都娶了三个老婆了。每个老婆给他生个孩子就跟人跑了,跑了还带走他一大笔钱。越跑他越有,听说要接第四个了,都年轻漂亮得很。

胃里的酸水一下涌进嗓子眼:跟我说这个干什么?那个地拱子!他?谁的?

木槿沟人都晓得,是你马大爷的。

不再追问个中隐情,我甚至暗自埋怨我妈妈,她让我感到难受。凝目远视,马大爷佝偻着腰在自留地里修剪橘树枝桠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的脸浮肿着,头发如雪白芦花。这让我更加难受。

我突然开口问我妈妈,阿亮呢?说完,我的心异样地紧了一紧。

“阿亮出息了。前年开车回来接你马二爸,在木槿沟转一圈就走了。”顿一顿,我妈妈感叹道,“木槿沟的人一茬一茬地走。老的走到山上去,少的走到山外去,该轮到我们这一茬走了。”

我妈妈的感叹很让我吃惊。岁月让她粗粝的性格细致许多。也许是我奶奶的去世让她不再时时警惕处处争锋。想她和我奶奶斗了一辈子,人走曲终,她的生活总算安逸平静了,但也可能是变得单调寡趣了,竟至于人也多愁善感起来。

我安慰她,我不是回来啦?

你回来就不走啦?守着木槿沟有啥出息?木槿沟现在都空了。

木槿沟空了才好,我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我心里这样说,嘴上却回答道,空了才要我回来守啊。

我想的是:木槿沟空了才好,空了就没罪孽,没挂牵。

但果真如此吗?

木槿沟,马儿山的溪水正在干涸,荒草掩着水沟。沟头处的岩壁,水珠连成线,滴在赭色的沙堆里,沙堆埋着一些灰白的小蚌壳,斜着许多树枝荆棘。山下,沟里,堆着发大水时冲来的青苔石子烂泥,破衣旧鞋塑料布。到得沟尾,沟尾早已被茂密的野芋头覆盖,与田里的庄稼打成一片—木槿沟的许多田地竟然分不清庄稼与杂草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回头,马儿山与天交割的线条沉重而分明,天空下的马儿山却精瘦而模糊。模糊的还有半坡上大奶奶的坟茔,混在许多坟堆里,分不出你我。木槿沟的人,死了还作出亲热状。

万想不到会碰到阿菊。她的气息还是那样逼人,牙齿还是那样雪白,瞳孔更如一潭湖般深而亮。她是回家探亲来的。她在城里安了家,她爸妈却不愿到城里住。她见我就笑:知道阿英吗?阿英福气好,嫁个男人,有钱又心疼她。生了个女儿,五岁了。又怀上第二胎,说是要生儿子继承家业……阿菊急急地说,笑,笑却只波及唇角,未到脸颊已褪平。

我也笑。可我的眼睛不能哪怕是稍稍在阿菊的眼睛上多停几秒。我怕阿菊从我眼睛里找见我的卑怯,我怕我从阿菊的眼睛里照见她的苦痛。我们撑着笑脸聊了一会儿,快没有话题时,我鼓起勇气问,知道阿亮不?阿菊垂下眼,说,知道,他也在城里,老样子,没变。我扭头,眼前的豌豆花地里现出一个身影,单薄如字,夹着手臂,低着头,慢吞吞行走在喧嚣人海。是阿亮?不是阿亮?

看来,木槿沟少有人还停在过去,每个人都在努力向前生活。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没人打理,蓬勃疯长且开满白色花朵。白色木槿,清静而孤单。人物皆非,我有什么理由沉湎往事?

话虽如此,我明明知道那时的我们只是小孩子,但我,仍然无法释怀。无法释怀,所以才在许多个夜晚,投入我奶奶的怀抱。在她怀里,我闻到泡桐花那粉粉的暖暖的香味,闻到鹅卵石的腥味和大山的干燥。在她怀里,我听到几声沉吟一声叹息。在她怀里,我任她抚摸我的头发,任她柔柔地唤,娃娃哎,娃娃哎,不哭,不哭,听我唱歌吧。

娃娃哎,娃娃哎,不哭,不哭,听我唱歌吧……如今,马儿山还在,木槿沟还在,歌声似乎还旋绕云端,我奶奶却没了影像。她带走了我大大的秘密和我小小的情伤。这么多年,我试图以劳作来忘却木槿沟,以读书来远离木槿沟。到今天,我以为我已能忘却,却发现眼前荒芜衰老的木槿沟让我更加难以释怀。无法释怀,只能再次出走。这次出走,似乎有一个方向,又似乎更加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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