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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的“文豪之家”

2015-02-25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文学馆三岛文豪

止 庵



我去过的“文豪之家”

止庵

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

上次我去日本的中国地区旅行,在松江逗留了一个下午。沿着环绕松江城的堀川而行,处处都是景致。我参观了河边的小泉八云纪念馆和小泉八云旧居(海伦旧居)。纪念馆展出八云的遗物,手稿,著作,相关图书资料,同时展出他妻子的遗物,共计千件以上;故居则为一处据推测是江户时代后期的武士住宅,八云夫妻一八九一年六月至十一月在此借住。故居前后都有庭院,虽然不大,却颇精致,据说八云本人也很喜欢。起居室里有一张他生前使用的书桌,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八云个子很矮,桌子却做得挺高,这是因为他十六岁时左眼受伤失明,右眼的视力后来也变得很差,所以必须凑近桌面才能读书写字。

本名拉夫卡迪奥•赫恩的小泉八云,一生似乎在哪里都难以找到容身之地,但只要可以短暂歇脚,他的梦想就能开出花来。八云的著作很多,译介过来的却很少,又过于偏重某些方面,不免给人留下片面的印象,好像这只是一位日本版的《聊斋》的作者。虽然其所著《怪谈》我也爱读,但我觉得小林正树选取其中四个故事所改编的影片《怪谈》更纯粹、更极致地展现了原著作者想象中的那个美丽而奇幻的日本。这部影片我是三十年前在日本电影回顾展上观看的,至今记忆犹新。

我参观松江的小泉八云旧居,可以说是受到一本书的影响,那就是高桥敏夫、田村景子合著的《文豪之家》。此前我去九州地区,参观过小泉八云熊本旧居,他们夫妻一八九一年十一月至次年十一月住在这里。《文豪之家》介绍了这两处他的故居,我都想去看看。不过新近得知其实还有一处小泉八云避暑之家,原在烧津,后来迁移到犬山的明治村,书中并未提到。

《文豪之家》后记说:“本书通往一个个实际存在的‘文豪之家’,还有在那里生活和创作过的一位位文豪。我们殷切地希望,读者以本书为入口,以‘文豪之家’为目的地,展开一段充实而精彩的旅程。”该书总共介绍了三十六位作家的六十来处住宅,我去过其中的十处。

书中引用了太宰治夫人津岛美知子的一段回忆:她初次随丈夫来到家中,“虽然我回答说‘比事先听说的样子雄伟数倍,真让我吓一跳’,但他似乎不太满意。可能当时我如果回答‘真是把我吓得站不起来’就好了。”这番话读来很有意思,但恐怕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明白她的意思。太宰家的故居位于青森县五所川原市金木町,那里现在好像也不算多么富裕的地方,

在一大片近乎蹲伏的低矮木屋中间,这座如今取名斜阳馆的人字型屋顶、红瓦、白墙的高大建筑,显得特别突兀,甚至有点霸道。内部的装潢与摆设亦颇显奢华。同在此地的他的另一处故居—战时躲避空袭居住的津岛家的新住宅,也是一所很讲究的房子。作为太宰治的忠实读者,我确实不虚此行:如果不来这里看看,恐怕无法真切体会其家境的显赫,对于他成为家庭和社会的叛逆者—特别是叛逆到那么不可收拾的程度,也就难以深刻理解。

上面所说的几处,还有我去过的津和野的“鸥外出生地”,都是保存下来的原来的建筑。有机会我很想参观一下武者小路实笃宅邸和谷崎润一郎故居潺湲亭(石川亭),我一向特别喜欢谷崎的作品,留意武者小路则是因为他与周作人曾经有过密切的关系,不过对他始终坚持向善的写作则略有异议。武者小路实笃宅邸离东京不远,下次旅行专门抽出一天去看就是了;潺湲亭在京都,现属某公司所有,除规定日期外不开放,就连久居该市、喜欢闲逛的苏枕书都没去过。这里附带说一句,我有一本谷崎润一郎著『お艶殺し』限定版(全國書房,一九四七),扉页就钤了“潺湲亭”的印章。

我还去过马笼的藤村纪念馆里的岛崎藤村出生地,此处未见载于《文豪之家》。也许因为原建筑早已毁于一场大火,这是在旧址上复原的。类似之处还有仙崎的金子文英堂。如果没有说明的话,真看不出金子文英堂是重建的,一楼是金子美铃家开的书店,二楼是住处。收集了不少她家的旧物,如金子文英堂的书柜,上山文英堂的书箱等。上山文英堂是美铃的继父在下关开的书店,她最后就是在那里自杀的,我也曾去该处看过,只剩下路边立着的一块牌子,注明系上山文英堂书店总店的遗址(金子美铃绝命之处)。我不知道金子美铃是否可以名列“文豪”—究竟何谓文豪,《文豪之家》并未界定,我以为在日本这一标准可能比较宽泛—但在她的故乡仙崎,路边墙上写的、人家门上挂的都是她写的童谣中的句子。我在金子文英堂斜对门一家杂货店买到一块很旧的町屋用的护墙板,上面用毛笔写着她的诗句:“いつかいいことしたところ、通るたんびにうれしいよ”(有着美好回忆的地方,每次经过都很开心)。友人史航说,美铃的童谣让人感到一种“很脆弱又很努力的美好”,我想这正是大家如此怜惜并且热爱她的原因罢。复原的金子文英堂是金子美玲纪念馆的一部分,在展厅里我得以亲眼看见她生前留下的三册手抄童谣诗集。展柜中还摆放着一册她的汉译作品《向着明亮那方》,此书当年在中国面世,我曾出过绵薄之力,这也算是一点缘分罢。

前年我去南轻井泽参观了三处“文豪之家”:有島武郎的别墅浄月庵,堀辰雄山庄(1412号山庄)和野上弥生子书斋,都属于“轻井泽高原文库”。其实堀辰雄山庄原在旧轻井泽,浄月庵原在三笠,野上弥生子书斋原在北轻井泽,分别于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六年“移築”到这里。—“移築”就是保留建筑物原有材料,在别处按原样重建。这种“移築”的故居,《文豪之家》写到的不少,此外还有我去过的伊香保德富芦花纪念文学馆,那里“移築”了德富芦花最后居住的旅馆“千明仁泉亭”的一部分。芦花在小说《不如归》的开头曾经写到这家旅馆,如今旅馆仍在营业,距离这里不远。“移築”的部分有一间是德富芦花辞世的房间,当年使用的铁床已经锈迹斑斑。我在故居看到一张芦花夫妇与哥哥苏峰夫妇坐在床边的合影。在兄弟绝交整整十五年之后,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八日苏峰一家赶来探视病危的弟弟,二人遂告和解,当天夜里德富芦花就去世了。后来我在微博上贴出这张照片,有人跟帖提到周氏兄弟失和之事;我记得周作人所说过的话:“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知堂回想录》)可是仍然不免心生感慨。

当然,故居一经迁移也就丧失了原有的周边环境;我们来此参观,感受好像总要打些折扣。譬如“浄月庵”乃是有岛武郞与《妇人公论》记者、有夫之妇波多野秋子情死之地,死后过了快一个月他们的尸体才被发现,已经高度腐烂了。遗书有云:“在爱的面前迎接死神的那一瞬间竟是如此苍白无力。”然而我们现在置身于“浄月庵”,窗外并不是二人“临终的眼”里所看到的景色。当然话又说回来,原来的建筑毕竟保存下来了,无奈之下,“移築”虽非上策,却属善举。

我去过的新宫的佐藤春夫旧居,原在东京关口町,建于一九二七年,《文豪之家》说“从外观上就能看出,是一栋与佐藤春夫的文风相得益彰且别具匠心的建筑”,一九八九年“移築”到新宫熊野速玉大社附近。据介绍,不仅建筑的主体部分,就连拱形的院门和围墙,石阶前的通道,庭院,院中种植的七叶树等等,都忠实地复原了原来雅致的旧宅的风貌。新宫是佐藤的故乡。我也参观过德国吕贝克的托马斯•曼故居,美国巴尔的摩的爱伦•坡故居,但在我的印象中,其他国家不像日本有这么多“文豪之家”。我觉得除了文化意识和旅游意识之外,此中还有一种乡贤意识使然,又特别侧重于文学艺术上有成就者,而且无拘县、市、町、村,均肯出面承担。这种乡贤意识,说穿了就是一份情意。话说至此,想起十几年前为保存北京美术馆后街的赵紫宸赵萝蕤父女故居,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据云“这一古老四合院集建筑、人文和文物价值于一身”,但最终还是一拆了事。赵家是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新市镇人,假如在日本,即便北京无意保留,故乡所在的省、市、县、镇中的某一级,或许也会考虑“移築”罢。

《文豪之家》先前出过繁体字中译本,有朋友赠我一册;以后简体字中译本也出版了,我写了一段推荐语,印在书的腰封上面:“我很喜欢这本书。一是因为这里颇有几位我热爱的作家,过去读过不少他们的书,现在得以看到他们的家的样子,仿佛与他们更接近了,感觉特别亲切;二是因为这些作家的家总有一股浓厚的文化气息,现在别处已经难得再有了,即使未曾读过他们的书,呼吸一下那种气息也是好的。”第一点说的是整个“文豪之家”,第二点则特指其中的书房。周作人著《书房一角》有云:“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别人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然而对于素所心仪的作家,我们正是期望藉此看到一点他的“心思”,而这往往是只通过读其作品所无法获知的。譬如书柜里都有谁的书,是什么版本,摆放的位置,保存得如何,细细体会都有意思;至于书房的布局,书桌的样式,所用的文具,等等,更有如见作家其人之感。

日本不少“文豪之家”都被辟为其人的纪念馆、文学馆,或成了当中的一部分。《文豪之家》讲到,松本清张高井户旧宅的客厅、书房和书库被移到北九州市立松本清张纪念馆重建,井上靖世田谷宅邸的客厅、书斋也被移到旭川井上靖纪念馆重建,这两处我都参观过,松本清张的书库是两层楼,整个儿包含在纪念馆里,非常壮观。另外我还去过金泽的德田秋声纪念馆和山中湖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其中也分别再现了这两位文豪的书房。

这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三岛由纪夫的书房。一九九六年曾看到一则报道:山梨县南都留郡山中湖村决定动用村财政资金三亿日元,买断三岛家族珍藏的手稿文献资料。据我所知,山中湖村与三岛好像并无什么渊源关系,故而此举还不能用乡贤意识来解释,只能说是有眼光、有魄力罢。位于山中湖文学森林中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于一九九九年七月正式开放,共收藏相关图书三千六百余种,杂志两千四百四十余种,电影话剧资料六百五十余种,特別资料如作者手稿等一千五百四十余种。日本现代作家中,我最喜欢的是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我对三岛充满敬佩,对太宰深感契合,前者尽量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够成功;

后者尽量将可能变成不可能,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够失败。他们最后都以自己特殊的自杀方式完成了人生追求,《庄子》认为将一种行为做到极致—通俗地讲就是做成了事业—就是“得道”,二位的自杀可以以此来形容。对于太宰来说,尽快死掉是唯一目的,如何死法并无所谓;对于三岛来说,死法比死更重要,若不是选择切腹,他大概不会自杀。此即如其所说:“武士之所以为人尊敬,是因为武士至少可能有一重美丽、果敢的死法。”(《阿波罗之杯》)三岛如果活到今年就整整九十岁了,但他己经死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说,他死的年头已经相当于他活过的年头,—这种算法好像暗含着某种特别的意义。也许是我读了他的《丰饶之海》才这么想的罢。

三岛由纪夫在东京都大田区南马込町的故居迄未开放,所以《文豪之家》没有写到。筱山纪信的摄影集『三島由紀夫の家』(美術出版社,一九九五),不无弥补这一缺失之用。我买到了这部摄影集的初版本,扉页背面有金色签字笔的签名:“篠山紀信”。该书将后来拍的各种景别的照片与三岛当年在家中的旧照穿插在一起,同一背景,人去屋空。

我注意到文学馆里所展示的三岛的书桌非常整洁,筱山纪信拍摄的照片上也是如此,但在三岛坐在书桌边的留影中,他面前却摊满了各种书籍和报刊。据摄影集书末“谢辞”一文介绍,一九九四年八月三岛夫人平冈瑶子同意了该书的策划,十一月在三岛祭日的晚宴上公布了相关消息,一九九五年新年开始对故居拍摄,而三岛的旧照则翻拍自瑶子夫人珍藏的家庭相册。这本书即将完成时,瑶子夫人突然辞世。全书最后附了一帧照片:一张布置好了的餐桌,桌旁空无一人。筱山纪信在“谢辞”末尾附言道:“左侧照片中的餐桌是今年二月瑶子夫人为再现往日的生活一面,亲自擦拭银器,点上蜡烛,帮忙布置的。”

[补记]此文写成之后,我去了仙川的武者小路实笃宅邸。实笃一生最后二十年在这里度过。现已辟为实笃公园,占地五千多平米,正如书中所云:“内有大小不等的三座池塘和一片竹林,还种有梅花、紫阳花和其他草木。”我去过的日本文豪之家,好像没有这么舒适讲究的,“在被其称为‘仙川之家’的这个住所中,他在写作与绘画之余,还可以饲喂池中的锦鲤,或是逗弄飞来的鸟雀。”我看见池塘有点浑浊,竹林里长了好些粗大的笋。时逢周末,住宅内部也开放。武者小路实笃纪念馆与实笃公园相邻。实笃留下不少影像资料,有二三十年代的,也有五六十年代的。有一件事值得一记:一九七六年二月武者小路安子夫人逝世,终年七十五岁,两个月后九十岁的老作家也与世长辞。

我还去了茨木市川端康成文学馆。这里再现了川端在镰仓故居的书斋,只有三铺席大小。案上台历显示是“Thu,0416”,即川端身亡之日。摆设中有两件他的故友的遗物:太田抱逸作“松喰鹤莳绘盆”曾是徳田秋声的,水滴之一曾是林芙美子的。我想,这是个念旧的人哪。文学馆还放映川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纪录片,那时他也还是一贯的落落寡欢的样子。

今年是谷崎润一郎逝世五十周年,我去横滨神奈川近代文学馆参观了名为“绚烂的物语世界”的他的生平展览。见到一幅北野恒富画的“茶々殿”,系以谷崎松子夫人为模特儿,另有谷崎一九三七年为松子拍的两张照片,他是真懂得女性之美的。展览展出了很多谷崎的手稿,其中一九六〇年的『梦の浮橋』和一九六二年的『疯癫老人日记』都是作者口述由他人记录的,大概这时身体已经不好了。展品中还有一张谷崎的死亡证明书。我的文章讲到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之后,也许应该添补一句:如果再增加一位日本作家,在我心目中与三岛和太宰鼎足而三,那就是谷崎润一郎,他虽是善终,但无论人生还是写作都肆意而为,尤其是后一方面,真可谓达到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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