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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书写

2015-11-28

延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生者死者尸体

须 弥

尸体书写

须 弥

尸体走向书。它们敞开,置于目光之下。书写的彻底打开,回指着尸体的打开。只有通过无尽的书写,才可将身体破译,并引发一条从内到外,从外到内,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通道。书写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在死亡所指向的永无止境之位置上。尸体的渗入,将书写拖入临渊地带。

——龟隐式

这本书对抗,并且取代了,身体:一个被corpus(文集)取代的corpse(尸体),一个把位置让给书的尸体,医生的眼睛只看着面对他们的书,仿佛,通过阅读,通过观察纸页上画着的记号,他们正试着遗忘、压抑、否认或咒逐死亡——以及死亡面前的焦虑。

——德里达

对我而言,言说在死后开始,在那样的断裂一经确立的时刻开始。对我而言,书写是死后的游荡,而非通往生命源头的道路。

——福柯

一个词:尸体

……尸体,是如何走向你的?在白日还是黑夜?作为词,还是形象?或是介于词语与形象之间的不知名物?它长年封存在你意识之外的某处:从你尚未存在于世的漫长岁月开始,直到它被唤醒的那一瞬间(它将一次次被唤醒。在你成为一具尸体之后,它再一次进入封存世界,固守或绵延于无尽的岁月之中)。什么一次次唤醒了它?一个熟悉之躯,还是一个新语汇?你还清楚地记得它原初的面貌吗?在茫茫黑夜之中,你反复进入萦绕在它头顶的问题之中,它在你目光的空无极处,无声地闪动着。它脱离了生者与死者的链条。无人认领。它走向你,你转向书写。仿佛在书写中可以找到答案。书写,一场在死亡之崖来回摆荡的历险。你深陷于恋与惧、词与形的线团之中,你忆起一句诗:“一个词——你知道的:/一具尸体。”词语,沾上了尸体的气息,镶上了死亡的牙。它无法给出救赎。你忆起这句天使之诗,并将之盗走,将它的脑袋倒扭过来,化入你的反复呢喃中。在你的言说中,不是词作为尸体,而是尸体成为词,成为一个萦绕着死亡之光的词。死亡在诗中吐纳。尸体,一个词。书写者建立起一种与尸体的亲密关系。你忆起一句诗。在你的“忆起”之前,它沉睡于人造干尸中。尸性蛰伏在它身上。在死亡盘踞的那个位置上,在“尸体走向你”的沉思回路中,你再一次进入它,侵入它的领土。它显露出另一副面貌。你投入书写工程。一道微光折回“尸体”一词的形体上,搅动了它的情绪。它的有机性显现了出来。尸体,一个词,你知道的,或你不知道,但尸体知道。一个汉语中的隐微之词。一个藏身于昼与夜之缝隙间的词。一具尸体,陈卧在那里。你将记忆揉成点光,放入你的目光之中。一个词:尸体。它腾空了前后文,独自存在,在某一个瞬间的意识中来回折返。尸体,作为一个词,再一次走向你,它打开书写。它进入感觉的逻辑。它被书写。在看上去像是一次没有尽头的旅程中,作为一个词的尸体,被切割了。这种切割像是有序的,又像是混乱的,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又开始接上,开始在风中摇曳……谁在操作?采取的是何种切割术?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它开启了对其自身的不可控的书写。尸体的书写没有边界,这也是,那也是,是你,也是我。它当初走向你,你失去平衡,在旋转的星光下无力喘息。或许,你已不再是当初的你。你已记不起它最初走向你的面貌。词语从尸体中复活。在死亡的位置上,在空无的知觉轨道中,书写打开。作为一个词的尸体,被切割了。它的切割之后,或它的未来,没有显示出任何迹象。也许是因为在这之后,它所引出的东西瞬间化为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分子,飘落在地上,或散逸于空中,无所寻觅,四处皆是。也许,一切自有天命。天色晦暗,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一具尸体走向你。尸体作为一个词,出现在一朵花之上。它开花了。它看见了一件被遗弃的花瓶。你看见它向你走来,它试图将你占有。就像最初它作为一个词,走向你一样。但你还是你吗?你老眼昏花,在梦境中,对它发出了召唤,或是追随着它的身影。记不清了。但这你是知道的:作为一个词,它将再一次走向你。

尸体恐惧

一具尸体,走向你,带着一张晦暗未明的面孔。你写下回忆:不明飞行物向你靠近。它如闪电一般,瞬间就横入你眼中,切掉了前戏,腾空了一切的背景和铺垫,同时也断了后路,进入原地打转的状态。你被摄走了魂,定在那里。二十年后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尸体的场景时,依然感到恍惚,仿佛一下子踏空了三五级梯子,掉入一个眩晕的中心。它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不吃饭,也不说话……身边的人都在号啕大哭。刚从外头玩耍归来的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写到这里,你穿梭回二十年前的那一瞬间,用当下经验将当时的感受告知自己:世界翻转了过来。你想起那个场景,就像忆起一句诗。那时是谁偷偷把你拉到边上?又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已无法记起,但确切地知道没有人告诉你,他死了。你不知道这是一具尸体。但它走向你,在你脑海中划下一道影子,埋下了飘荡于你未来记忆的导火线。一具尸体,一个陌生的亲人。你好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感觉到了恐惧,但你还没有能力表达它们。你不确定当时的感知是否已经成形,你甚至觉得这只是由记忆所增补而成的。这种感觉在游离,徘徊在书写的边缘。关于对尸体的恐惧,十分不确定。唯一确切的是,在未来时间中,你将再一次唤醒它。

在尸体现场的摆荡记忆之中,你被投入词语的战场。死亡的恐惧体验,唤起了一种内在的虚无感。书写被拖出。在书写中,恐惧再次被唤醒。它将书写拖向另一个轨道。一路上,恐惧的记忆一再叠加、交融,并焕发新生。尸体恐惧,仿佛是来自最后一段征程,又像是来自原初的诞生(复活)记忆。它被写入一生的恐惧全书中。尸体恐惧的暧昧性,写在尸体的现场:它来自他者,又关乎自身;它来自阅读,也来自书写。“她死去好几天了,尸体完全裸露在空气中,成了苍蝇、虱子、蛆虫的盘中餐和游戏……不时发出一阵阵恶臭……”有人尖叫一声,捂住了双眼。你在现场,你在书写中。你感到恐惧。恐惧于她的死?还是自身的死(可死性)?你忆起巴塔耶关于尸体恐惧的分析,“虽然死人一动不动,但它参与了把他击倒的暴力;任何靠近他的东西都受到了击倒他的那种毁灭的威胁。”你按下暂停键,让脑袋的快速运转戛然而止。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忘了谁说过的,我们不能承受死,所有的死,都不是他者的死,而是自身的死。就像无法长时间沉湎于尸体恐惧的记忆中一样,你总是在睡梦中勤奋地书写着与尸体相关的作品,你总是半夜惊醒。

一具尸体走向你。一具具尸体排着队走向你,正如你一次次地走向它们。最初的恐惧雏形,在无数的死亡叠加之后,是否露出了它的原本面貌?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人恐惧的对象,成了“尸体”这个词?(现场在书写中缺席了。)词语成为最大的敌人。它与死亡缠在一起。唯有那不可遗忘的,或是就在这遗忘之中,身体的有死性,无法摆脱目击,它摆荡回现场,化为一道颤意,钻入身体的反应中。(现场在书写中重生了。)存在的虚无出让它的位置。你的恐惧进入书写。书写再一次唤醒恐惧。恐惧是尸体的核心书写机制。你端起一支笔,在白纸深处,写下“尸体”二字。“尸体”已携上它的鬼魂。“尸体”尚未成为鬼魂。在一个做不完的梦中,你准备将它埋葬在词典的深处。

尸/死

在通往一片森林的途中,你遇见一句话:“死亡盘踞于尸体之上。”这是目睹尸体惨状之后或由尸体所唤起联想的一种惯常表述,却也诗意非凡。它在你内心中久久徘徊。你开始琢磨起尸体与死亡的关系来。古汉字的构字法将尸体与死亡密不可分的关系很好地表现了出来,但两者的位置与这句表述却不大一样:在古汉字中,尸作屍,尸下包裹或藏匿着死。不过,无论是盘踞其上,还是裹藏其下,死亡都缠住或侵入了尸体,像苍蝇一样,反复在它四周飞旋、嗡鸣。在你从小习得的方言中,尸与死发出的也是同一个声音。你从小开始阅读:他死了,尸体横陈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丧失呼吸的瞬间,死亡就已经现身,携带着无数在人世高炉中炼了数千年的恐惧丸。死亡写入尸体。一种骨肉相连、刻骨铭心的书写。你在尸体上阅读死亡,阅读书写,并书写阅读。你不经意地在尸与死之间划下一道黑色斜线。一个声音说:在尸体之上,死亡自然介入,制造出令人恐惧的黑雾。另一个声音说:在尸体之上,死亡被驱逐,因为一道光。一道从书中散发出的光芒。它们反复扭打成一团。阅读尸体,书写尸体,从死亡的位置开始。

死亡刻写在尸体上。死亡现身,生者被带走,或是生者自己飞走,留下尸体。留下的是死者吗?或者说,尸体就是死者吗?“死者据说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把这个世界留在身后。但留在身后的恰恰是这具尸体,尸体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哪怕它就在这里。”布朗肖的声音打断你的疑问。死者不在场。在尸体的现场,生者与死者都缺席了。你的耳边,你的笔下,停不下来的喧嚣。一个声音说:尸体是纳入死亡的生者。另一个声音说:尸体是生者和死者交接过程中的额外物。无生无死吗?对于生死者来说,尸体就像一个无处安放的魂魄。尸体的存在本身,浮现出一种不可能性。你的目光汇聚在尸体上,挑拨词语,离间表述,游荡在疑问重重之处。它渐渐将你引入书写的另一个地带。

你站在生者与死者之外,像刚从尸体中站起来的一个魂魄。在你面前,死去的是已离去的死者。尸体是活着的尸身。它在呼吸,它的言说来自另一个世界。生者无法倾听。面对尸身,你能感觉到它的死吗?或你能感应到它活生生的气息吗?或许,此时此刻,它正接通两个世界的链接信号,准备与你对话。或许,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通灵者。“他死了,尸体横陈在那里,一动不动。”它正行走在进入尸界的半途中。你看见了一道光,在光的映射下,它正经历从死到生的蜕变。生与死,在不同的时空有着不同的含义。你知道,从死亡的位置开始,尸魂开始进入阅读的目光,开始侵占书写的纸面。

终结者?开启者?

在一个纳西族的葬礼上,一位长者说了一句神秘的话:“终结就是开端,开端就是终结。”这像是来自巫师的话,又像是出自哲学家之口。或许,终结的尚未终结,开启的已然开启。在丧失了呼吸的尸体上,那个人还在吗?曾经运转于身体之上的温热之血和跃动之火已散尽,它是否还存留着他的精神末梢,或是附有他的魂灵碎片?你凝视着它,思绪纷飞……尸体是终结者吗?在它身上,人的生命宣告终结。它驱逐了生者。但它是死者吗?它逃脱了生者的位置,但又尚未进入死者的角色。它横陈在一个中间点上,像一个闯入者。它是闯入“生者过渡到死者”之间的一个异物。生者和死者是它的两个反方向的无限延伸的轴端。它存在着。就它本身而言,终结之意或许不及一种开端之说。暧昧的面纱来回摆荡:它不时回应着生者与死者链条两端的声音。一具尸体,横陈在你面前。你打量它。在一种凝视的幻境中,你进入它,你来到它的位置上。你看见它的幽灵了吗?或是你就是它的幽灵?它在等待一个摆脱这种处境的仪式。从最初它走向你时掀起的那种惘然,到如今这种在它身上的反复折叠,尸体在你的书写中,已发生过多次擦拭和重写。你再一次写下:暧昧性已攻下了尸体的话语堡垒。正如德里达所说的,“在根本上,我们并不拥有一种关于死亡状态的绝对科学和客观的知识,因此,我们并不严格地知道一个活着的身体和一个尸体之间的差别是什么。”那么,尸体是什么?死的人,还是活的物?在它被埋葬或火化之前,它扮演什么角色?或许他仅仅是一个影子。一张图像。哪怕是作为一件遗留物,作为一具在一种荒诞而诡异的氛围中,被药水浸泡、滋养了数十年,被赋予一个生者角色的尸体,也仅仅是生者抛在身后的一个影子。它携带着自身的幽灵,但已无生者,哪怕是被给予了一个生者的强大象征。但是,横陈在你面前的尸体,也不是死者。死者已逃离了这个世界,它并不在尸体上。尸体可以另起一行。终结了生者之生命的尸体化为肥料,重新培育出新的生命来。尸体,既是终结者,也有开启者,在终结中开启,在开启中终结。

葬礼仪式

尸体被化上妆,放入棺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它已不再具有形成之初的那种恐惧之貌。“抬出灵柩,让哀悼者前来……”它披戴着意味深长的花环,进入葬礼仪式的氛围中。你在葬礼现场,脑海里不时闪过最初呈现在你面前的那具尸体,及其打开的那个私人阅读空间。它所激起的那股说不上是恐惧,也说不上是空失的莫名感受,让你像个小风铃一样,久久回荡在其中。那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那种诡灵的氛围,为你和“尸体”制造了一次特殊的会面。如同与词语的一次相遇。哀悼的声音使你返回化好了妆的尸体上。赫拉克利特曾说过,“尸体应该像粪便一样被抛弃”。但世间能有多少人能够将尸体视为与粪便一样的事物呢?尸体,是作为一个特殊存在物而存在于世的。它带有些许神秘。它让人敬畏。人们必须通过一整套的葬礼仪式,来与它以及曾经作为生者的他告别,仿佛这是它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使命,或仅仅为了安慰自身。你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这是为了安顿死者的魂灵,“与巫术密不可分”。没有经过一套整合的安葬仪式,尸体的鬼魂将无法安静,将永远游荡于荒山野岭之中。另一个声音也随之而来:葬礼就是将死亡这个不可能的行为转变为“自己的行为”,将之主体化,使它对人们来说,变得可以承受。你在葬礼现场,想起奥登的悼诗。你的思绪摆荡不已。你至今没能为尸体写下一首诗。葬礼仪式首先完成了一种书写:将“不可见的”写入“可见的”秩序之中。尸体经过仪式的洗礼和转化,获得了新生。你的书写,开始于一场葬礼的仪式,为了安顿词语的亡灵。为了避免死去的词语在边缘地带四处游荡,书写将使之重新出场。

尸存魅影

在香料和药水之中。一道工艺。一个神迹。尸体逃离了腐烂和恶臭的宿命。一具具木乃伊,环绕着你,像在梦中……一张张古老的面孔……灵魂不死……法老们在跟你说话。你被带入一个点的旋转中,失去了时空感受。人的不死之欲。权力与财富的影子。神奇的保存术。一道道飘忽的叠影,在你周边游荡。你无法确认自己的状态。在时间之外?在恍惚之中?或是在发怵与谵妄之间?什么时候你看见了站在玻璃框内的众多人像中有一个就是你?“啊,伟大的法老,永存于世……”永存于世是一个魔咒。你忆起苏联的列宁和斯大林,朝鲜的金日成和金正日,越南的胡志明……这些现代的木乃伊法老们。那些源远流长的象征。“永垂不朽”刻写在尸身上。这是权力在尸体上的书写。它们变成了人们膜拜、传颂的对象,也写上了人们鄙视、唾骂的目光。你在这些魅影之间走动,如同一个魅影。无数个问号在你脑海中不停搅荡……这些逃脱了腐烂宿命的尸体,它们的心情如何?它们是否能感应到活体的目光和手指?它们会不会渴望在数千年后被唤醒……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打在你脸上,你从恍惚中醒来。你的目光在寄放着永世恒久之愿望和功能的香料和药水身上逗留太久了。它倏地缩了回来。一个魅影离去,另一个魅影降临。你内心开始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摧毁所有死而不死的木乃伊,击碎这些腐朽不堪的思想石块,杀死一切横在书写面前的障碍物。以一种解放的书写消解腐朽的书写。你知道消解的力量来自哪里。你隐约看见了新语言踩在旧语言的尸体上,腾云而上。

守尸人

你死了,你还活着。你35公斤重,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两眼放空……外面有人在尖叫,“死人了,死人了……”你是兽头,女童头,骷髅头,老人头,还是其他什么头,不是很确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头在地震,级别为六到七级。骨头上的微弱电流不时提示着你的知觉灵敏度。在萎缩的皮囊下,骰子偶尔传来几下打转声。天上的和地上的,你已辨别不了。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的那一个,还是在椅子前来回走动的那一个,你也无法分清了。你两眼放空。你在书中。你守护着书。从早上到夜里,你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一动不动,像是身处于一个陌异的时空中。你用同一种姿势进行书写。你在等待打开。你每天都在接纳尸体之气,吐出尸体之气。多少年没走出这个门,你也记不得了。一切都带上了一副晦暗的面孔。你今天说你几年前刚从战场回来,明天说自己从没有上过战场。今天,一个哲学家附在你身上,陷入对某个词语的沉思,明天,你又变成了一个恐惧中的幼童,对尸体只残留一种空无的印象,后天,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建筑师向你走来,为了修建另一种书写,很快,你又开始受到回忆之神的青睐。你两眼放空。你守护着两眼放空的人。多少年了。你一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你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依然活着。你每天经受尸体的洗礼。有时候你想很弄清楚死亡的定义,但很快又放弃了。定义是一个不重要的东西。句子也一样。比如,你想到了一句:谁是尸体,尸体是什么,为什么是尸体,都不重要。你喃喃自语。你越发干枯。你的一半暴露在阳光下的视线内,一半隐藏在黑暗的阴影中。你有时候跟影子说话,有时候发现那个影子就是自己。你在尸体上书写。你被书写。你写下一个人的沉思和感悟。你被记忆、沉思、幻想、疑问、呓语、体感、谵梦、疯言、痴妄等搅拌成一个新的人。你瞳孔变大,你思维爆炸。你偶尔会看见太阳向你走来。你写下:一道天堂的光。你死了,你还活着。你不记得了。你坐在椅子上,你从椅子前走过。你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具尸体,如同看见无数张书页在空中漫飞。你记起另一个你。无数个另一个你。一切都看不清道不明了,一切都已明了。你在尸体上漫步几千里,尚未抵达天堂,不久将抵达天堂。你30公斤重,是的,又瘦了。你两眼放空,你继续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观尸幻梦

在废墟上,一具尸体站起来。又一具尸体站起来。在一幅画中。画上的废墟,不知源自哪一场战争,尸体也不知从何而来。画中的尸体站了起来。它们向前走。一直走。走出废墟的边缘。走进书中。走在你的目光深处。你看见了一具尸体从书中跳出来。它突然开口说话:“我是废墟上的植物。”说完继续向前走,从第1页走到了第32页。一本摊开的书,在一幅画中,尸体向另一本书走过去。你在翻阅一本与废墟有关的书。它出自一个上过战场的人之手。这个人在谈话,在书中,跟另一个人谈,跟一个不时从他面前走过的影子谈。或许是关于废墟分析,或许是关于尸体解剖。你的目光停留在书中的一幅画上。一具具尸体站起来。它们从这本书走到另一本书。你又看见了一具尸体从书中跳出来。它说:“我来自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它继续走在画中。一场无名的战争,被它带了出来。你想象了1秒钟:那是一场规模巨大,犹如洪水爆发的战争。接下来的1秒,迅速被画上的声音勾走了:请写下我。你看见了一具尸体走入书中的坟墓。它处在隐蔽的位置。废墟从书中溢出来,伴随着一具具尸体。它们站起来。它们开口说话。它们从一个空间走到另一个空间。不知何时,画上现出了一具巨大的尸体,对在10秒前出现的尸体来说,这相当于一个巨人。它撑破了书的结构。它吞噬了其他的尸体。它向你扑来。它的脚步突然加快,仿佛叠加了所有尸体的速度。书发疯了。画从书中跳出来,为了逃离巨人尸体。书在画中失控了。你的一半变成尸体。在你的半边身体变成尸体的那1秒,巨人尸体消失了,你看见了无数只尸体在画中行走。它们从书中走出来。它们回到墓中。坟墓朝向天空。从书中溢出来的,尸体,带着幻存的温度,走进你的目光。在废墟上,在画中,你的一半走向另一半。你在观看。你在书中。

尸体性

在无名的空气中,漂浮着一具尸体,宛如记忆中的事物,缥缈不定……在凝视中,你走了神。被幽灵带回了那个远古的时空,还是迷失于恐惧的效应之中?所有的存在都置身于一个装满了古河之水的瓶子中。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我们一诞生,就携上了尸体性。一道光在词语中打开。你的骨骼上忽地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感——来自电流,还是河流?尸体性被唤醒。如故人相逢,你们投入深情对望中。

尸体性,一道幻影,神经末梢上的细微之神,深居简出。它在等待与遗忘之中。它期待着从天而降的召唤,准备随时醒来,大步走出去。时间解放尸性。在这场由时间主导的戏剧中,尸体性的门窗一点点被打开。临近尾声时,它大面积入侵活体,完全将它吞噬,使之变成了尸体。尸性已完全实体化。在尸体诞生的瞬间,尸体是否也带上了活体性?或许,在尸体的世界,活体性也是潜在的幽灵?尸界的书写者也在探讨活体性?尸体与活体,在人的身上展开了一场此消彼长的漫长斗争。一生的拔河比赛。

我们一诞生,就携上了尸体性。尸体性是一种隐性的铭写。它不是碑文,也不是义理,它是游荡在岁月深处的一种窸窣。尸体性被唤醒,在一种灵氛之中,蛰伏在你身上的书写之灵,也再一次抖动起来。你凝视着一具漂浮在瓶子中的尸体,你观看了一场跨越岁月长河的无声戏剧。这成了一段记忆叙事。在白纸上,在尸体上,你写下了幻影。

词语的尸体

“一个词:尸体。”一个词,两个词,所有词,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这是对误读的误读。“尸词”现身。这种沉思返回到诗句原先打开的那条小路上:“一个词——你知道的:/一具尸体。”词的意义被清空。它的人世情结激起一股恶心的巨浪,躯体之火被扑灭。它急速冷却下来,被推向人世间的边缘。你看着它,“尸体”,一个词,所有词……在它的形象上,萦绕着尸体的冰冷气息。词语散尽了它的温度,遣走了水与火。干枯的词语。丧失了电源的词语。死亡已侵入它,将它拖入了无光之地。在它身上,还留有开启恐惧的阀门吗?一种陷入遗忘境地的恐惧,外在于你,你用余光扫它一眼,就已跃过它。它已与你无关,你不会再联想到自身。而它看上去也已忘记了世界存在呼吸这一功能。它失去了恐惧这一砝码,它不能进入文本,就像文本也成了一句尸体。词语死去,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轨道。面对它,在这个世界,如同面对一个太空物件,你会感到它的前生与后世都陷入了空无之中。在这空无之中,它自我打量,自我清理尘埃,像是陶醉于遗忘之中,又像是抛出了期待。

一具词语的尸体,被遗弃在时间的墙角。它被安放于剩有一条古河之水的瓶子中,被置于一个祖父的祖父的位置上。在那衰破、陈旧的词典中,一个词,两个词,所有词……在词浪的起伏中,你纵身一跃,再一次投入书写。一次次地卷入词语的洪流中。不知什么时候,你忆起“尸体”,这个散尽了火苗的词语。也许,词语的幽灵正在独自散发出幽暗的光。也许,在这死亡之躯上,词的隐秘欲望正悄悄在绽开……它在另一个世界,发出了与这个世界相差几万分贝的窸窣、呢喃,声音在汇聚,默默期待再次进入这个世界的频道。文本的幽灵是否也发出了心有灵犀的感应?一个词:尸体。它在冥冥之中走向你,你忆起它,哪怕是朝向另一个意义方向的它。你感应到它的呼吸。你接到了它抛出的绣球,你的期待是什么?它将说出什么?词语的尸体已有所行动,呢喃的分贝开始加强。无论如何,是时候将它拖入你的欲望书写,拖入繁殖的地带了。

恋尸书写

“……迷恋是那种孤独的凝视,那种永不停息、不可终了的凝视……”穿梭于一具具尸体之间,一次次的打量,汇聚成一股洪流,在不知不觉中激荡起一股迷狂。对尸体的迷恋之花,开在恐惧的近旁。尸体被你安置于目光的核心处,巨大的聚光灯长久地照射在它身上,不断变换出多异的形与色,哪怕偶尔因故离开,最终还是会返回它身上。一次次地书写它。尸体成了写作者的呼吸。你以电钻的激情,投入到尸体的书写当中:抚摸它的美丽,鞭打它的话语,亲近它的近亲。在它身上,聚集着一批具有同一种气质的灵魂。你为它们着迷。正如弗洛姆所说的,“有恋尸定向的人被所有没有生气的和死的东西所吸引和迷狂,诸如死尸、腐物、粪便和污垢。”你在书写中进入恋尸者的圈子。向波德莱尔致敬。向萨德致敬。向巴塔耶致敬。一次次地进入尸体的书写。你围绕着它自我打转。在曾经的纸张上,你无法敞开自己最深处的魂灵。不知何时,一张携带着光芒的便条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书写在净化的要求中走向它的死胡同。”尸体现身,指出一条拯救之道。它是文本最后的卫士。它向我们提供了一条压抑后的解放之路。它来解放我们的书写。你迷恋它。你投入疯狂的书写中,有时是遗体整容师,有时是太平间工作者,色迷迷地解开词语的纽扣,摆动言语,脱下话语团块的睡衣,编织和拆解书写的私处密码,浑身洋溢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感和狂热感。有人说,这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通过迷恋的书写,进入灵魂的血脉。”写下尸体。在尸体书写中进入高潮。在死亡书写中体验尸体。尸体进入你。

未来尸书

幻影尸体向你走来。你在书写中。尸体走向书,像一列火车开进人群。在书的目光中,尸体的第一个剧场,打开于坟墓之中。它安屈于棺木,埋葬于地下,投身于火炉,抛洒于大海。走向土,还是走向火,在纠缠不清的言说中,关乎着人的伦理问题,还有公共社会问题,但从未与其自身的情绪和感觉有关。它走向书。渗入书写。它曾经渴望保留着完整之身,躺在棺木中,埋在地底下,哪怕经过时间的无情吞噬,尚可保有自身的幻影。也许,在某个夜里,还偶尔会浮出尸觉来,升腾起一种书写灵感来临的愉悦感。在书中,这种渴望被放大数倍。它扎入书写中。它唤醒了身上的另一个经验:投身火海,碎成粉末,或装在盒内,浓缩成一个符号,以供解读,或撒向大海,随着波浪的起伏,流淌于边缘之地。在书写的深处,尸体一次次获得新的形象。一个个新的剧场已搭建起。它开始不满足于经验之书写。这种不满足激活了它身上的暴力因子。这暴力因子曾是他者施加于它,但却潜藏在它身上,并会再一次转向他者。它侵占了书,以一具陌异之躯。它横行于字里行间,撒播下它的强力痕迹。尸体试图写下它的未来之书。它的未来搅拌了土、火和书写,撒在词语的缝隙中,渗入文本的骨髓内。它在书中不断繁殖,放大作为幻影的余留之感,让其响彻于整个文本空间中。它甚至轻易地挑断了书写的某条脚筋,使之趔趄,甚至散发出一种幻觉,引起书写对自身的怀疑。它使书写产生了谵妄,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诡异欲念。一本尸书开始出现在欲念之中。没有气血的书写。它不存在语言结构,或换句话说,它的语言被尸灰完全覆盖,失去了一切链条,它生成出全新的言说。它摧毁了既有的书写,显现出了一种未来之书的面貌。尸体将在文本中复活。这不是要让位于活体,而是在内部创造出一个活体的位置来。一个纳有活体的尸体,在书写中再次站起来。它让书写进入另一个世界。它的骨灰将永久留存于这个世界。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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