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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的羔羊

2015-11-28刘紫剑

延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供电局书记

刘紫剑

迷途的羔羊

刘紫剑

从海洋来的雨,还要被河流带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

——苇岸《大地上的事情》

身为供电局的党委办公室主任,张子亮是按照例行的规矩,早上八点一上班,先到党委书记安国庆的办公室报到,把昨天干了的工作、今天要干的工作,以及书记关心的事都汇报了,听了书记的意见,再开始一天的工作。这种规矩,单位的规章制度里没有要求,是上一任党委办公室主任高宇阳留下的。两年前欢送高宇阳到办公室就任主任时,高宇阳喝得有点高,搂住张子亮的肩,摇摇晃晃地在耳边喊:“早请示晚汇报知道吧,领导喜欢这个。”打个酒嗝,又喊,“你从生产上过来,有些事可能不太清楚。其实给领导服务也简单,原则就是,以领导高兴为唯一标准。”高宇阳和张子亮是同年分来的大学生,虽然不是一个学校毕业,但分在了一个宿舍。那还是十年前,1998年,两人臭味相投,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高宇阳除了关注国际国内大事,还非常注重自身修为,案头上放满了各种名人传记和家训。相比而言,张子亮爱看一些文学类的书籍,当然,也就是翻翻而已,更多的时间,用来钻研技术。当时他俩都分到变电站,他就整天跑阅览室,借了一堆的专业书籍看。

转眼十年过去了,他们同年入职的一批,只有四个人走到中层管理岗位,不到十分之一。这其中,高宇阳进步很快,是大家公认的优秀青年干部,虽然大学专业学的是电力技术,但到单位后,只在生产一线待了一年,实习期满就借调到生产科室里,每天应付各类报表和材料,时间不长,又调到团委从事行政管理工作。团委是个展示年轻人才能的地方,高宇阳不到两年,就当了团委书记。接任党委办公室主任也不过才三年多的功夫,又被局长看上了,就又到了局长办公室当主任。局长周晓牧挺欣赏高宇阳,一年以后就给了一个“局长助理”,可别小看这个“助理”,在国有企业里面,“局长助理”就相当于政府里的“副秘书长”,标志着已经进入领导班子后备序列。高宇阳以三十出头的年龄,成为黑金山供电局——一个地市供电单位中层管理干部的翘楚,不知情的职工以为他上面有人,但张子亮知道高宇阳白手起家的辛苦和艰难。他是发自内心地佩服高宇阳,时时处处向高宇阳学习,但总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学不来。

没料到今天的例行汇报,被来自安书记老家的报信人打断了。报信人应该是安书记的亲戚,张子亮听见他进门喊的是“三爸”,记忆中见过,却想不起来名字。细看报信人,虽然只有二十多岁,脸被高原的阳光晒成枣红色,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比三十出头的张子亮都要老气。他门也不敲,敞开的红夹克进门时煽起一阵风,风中夹着浓浓的羊膻味。

“三爸,羊丢了!咱家的羊丢了!五十只哩!”

“啥?羊丢了!五十只!”

张子亮第一次见安书记发这么大的火:整齐的大背头都竖了起来,满脸的错愕,眼睛直愣愣瞪着办公桌对面的报信人。

报信人却是不在乎,瞧一眼站在边上的张子亮,端起安书记放在桌上的保温杯,一气灌完,一边往下坐一边说:“三爸不要紧,我爸已经报案了。早上我来的时候,派出所都来过了,正在照相哩……”

“放屁!这还不要紧?啥要紧?”安书记一声怒喝,让报信人很是尴尬,他正拿起桌上的“软中华”,一支烟刚抽出一半,僵在了那里。

张子亮赶紧劝一句:“书记别急,别生气。身体要紧。”把烟抽出来,先给安书记递上一根,火点上,再扭身给报信人点。

张子亮今天汇报的主要内容,是下午单位有一个会议,由市政府主持召开的输电线路赔偿座谈会。有一条330千伏输电线路因为路径赔偿的问题,被沿途农民阻拦施工,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月,局里给市政府也汇报了好几次,今天下午由市政府牵头,请了线路途经的乡镇政府领导以及当事的老百姓,准备开会协商。局长周晓牧特意叮嘱,一定要通知安书记参加会议。党委书记本来可以不参加这种专业会议,但因为这条线路经过安书记的家乡,而他所在的乡镇又正好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他在当地人头熟,有威望,想着有他在,供电局不会太被动。昨天下午高宇阳就给张子亮通知了。张子亮想着一早汇报,不想现在出了这个事,只能知趣地先给书记消气。

安书记缓和了口气,重重地坐回老板椅:“咋能不生气!我的羊都敢偷——这小偷也不打听打听。” 安书记是当地镇北县安家梁镇人,十几岁上招工进了供电局,从线路巡线工干起,生产、后勤、行政等多个岗位摸爬滚打,班组技术员、管理专责、副主任、主任、工会主席、纪委书记一路干上来,三十多年熬下来,快五十岁上,也就是21世纪初,总算熬到这个单位党的一把手——党委书记,也算“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国有企业和政府机关不一样,经理(厂长、局长)负责制,虽然书记和行政领导是一个级别,但在实际的权力上,要小了不少。三年前,安书记给省上空降来的局长周晓牧拍胸脯,“老弟你就放心大胆干,我会全力配合、支持你的工作。”安书记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单位的大小事情,不论是在党委会上还是局长办公会上,几乎都由周晓牧局长最后拍板。安书记上进无望,也就乐得轻松,每日里打牌喝酒,隔三岔五回家尽孝。当然,周晓牧也非常尊重安书记的意见,在人事任免和重要事项决定前,都会提前和安书记沟通,两人达成一致后才安排上会讨论。两个一把手只要团结了,班子整体形象就好,就“富有战斗力和凝聚力”(上级领导评语),单位这两年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用高宇阳的话说:“这两年是黑金山供电局建局三十多年来最好的时候。”

张子亮不认可:“你进这个单位只有十年,怎么可以这样定性?”

高宇阳不屑一辩:“你就不看单位的局史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哇。”张子亮找来几本《黑金山供电局大事记》和《黑金山供电局局史》看了,除了恶补了一下对单位历史的了解,其他信息还是茫然。再问高宇阳,高宇阳开导他:“就以近十年来的局史看。第一,黑金山供电局自己成长起来的干部很少,占不到班子整体的一半。第二,”高宇阳翻开书,一页一页地指点,“你看,单位几乎每年都有人上访告状。尤其大前年,2005年4月,在省上发生了大规模集体闹访事件。第三,几乎每个上级领导来我局视察工作,讲话的第一条都是要加强团结维护稳定。供电局的主营业务是什么?电网建设和电力营销呀,安全生产才是我们企业最重要的,也是领导最需要强调的。这些信息说明什么?说明单位以前领导干部不团结、内耗大、相互拆台,所以出不了干部、保不了稳定。”

张子亮不以为然:“那我祝你身体健康,潜台词是说你身体不健康。”

高宇阳不理他了:“切!你个书呆子。”手点着张子亮的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下比一下戳得重。

安家在当地虽然是个小户,但早死的父亲留下了六个男丁,安书记排行老三,一门六支传下来,到了现在,也成了一个大家族。其他五个弟兄都没有多大出息,三个务农,一个做点小买卖,一个在镇中学当教员,但一个安国庆就撑起了这个家族的声誉,在他们村方圆几十里,包括镇北县城,安国庆都是“市里的大官”。报信人少了刚进门的随意,明白这不是在自己家里,眼前的安书记不是自家院里的“三爸”,就蜷在沙发上抽烟。安书记又问:“你奶知道不?村里人知道不?”安书记是个孝子,常回家看望老母亲。张子亮给他当办公室主任两年时间,陪同安书记回家就有三四次,比张子亮回自己老家看望父母都多。安书记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每次回家,车到村口就停下,张子亮陪着安书记步行往家走,路上只要见了乡亲们,男的肯定是一包烟,女人孩子肯定是一包糖,所以安书记每次回家,村里就像过节一样,一个传一个,不一会,屋里院里挤一堆人。

“我奶……可能不知道,没人给她说。村里人嘛?那警察一去……估计,都知道了吧。”报信人抬起头,犹豫不定。

安书记叹一口气,拿指头点着报信人:“四皮呀四皮,你和你爸咋看的羊,两个死人呀!五十只羊被人弄走,一点儿也听不见。”又说,“我的羊都敢偷,村里人还不笑死我。”

四皮——这名字倒好记。在张子亮的老家关中,那里把乡村的无赖、懒汉一概称作“死皮”,也就是死皮赖脸的意思。这“四皮”的父母也不知咋想的,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四皮有点委屈:“三爸呀,你是不晓得昨夜多大的风,北草地上呼呼的,房顶都快揭掉了。这么大的风,能听见啥?”黑金山区的风多,所谓“每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但像昨夜那样的风,也是少见,张子亮在被窝里,迷迷糊糊中也听了一夜风的尖叫声。

安书记估计没有听见,不出异常的话,应该是在金海大酒店套房里打了一夜的麻将。套房密封好,再加上麻将一打起来,注意力集中,再大的风也听不见。

但安书记的精力很好,第二天一点也看不出熬夜的样子。“心情好,精神就好。”安书记没少给张子亮上课,“人一定要有爱好,有了爱好才活得充实。比如我,爱好就很多。”安书记扳着指头算,“这个,旅游算不算?还有这个,读书。还有开会,还有调研。当然,有些是工作。工作与爱好相结合,更好啊。所以,我们一定要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张子亮已经习惯了安书记天马行空、云山雾罩的表述方式,附和着点头。

当然现在,再好的精力也扭转不了安书记低落的情绪。他烦躁地把烟掐灭,在办公室来回踱几步,对张子亮下令:“叫小刚子把车开过来……你和我一起走,通知金海大酒店,准备一箱酒。”

小刚子是安书记的专车司机。等他把车开到办公楼门口,金海大酒店已把一箱“三十年黑金春”送了过来。

一众人上了车。小刚子问张子亮:“去哪儿?”

张子亮小心翼翼地看安书记。安书记沉着脸,蹦出三个字:“公安局。”

安书记家里养的是小尾寒羊,这种羊早熟,常年发情,多胎高产,生长发育快,两年可以出三栏;个子又大,屠宰率高,净肉率占了四成以上;而且性情温顺,耐粗饲,是黑金山区养殖最多的一种优良的绵羊品种。

在安书记还不叫安国庆,叫“三狗子”的时候,他们家就是当地的养殖大户。狗是放羊的好帮手,所以从他们家老大开始,大狗子二狗子就这么一直叫下去。“安国庆”是上学以后娘请老师给起的名字。为什么要叫“国庆”?安国庆问他妈:“我是十月一日的生日吗?”老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手一挥:“差不离吧。生你时天都很冷了,也就是八九十来月份吧。”六个孩子,娘只记住了老大的生日。“老大是腊八节,没错——生到中间没劲了,你奶端过来一碗腊八粥。”后来一多就乱了。娘并不认为是个多大的事:“记得哪一年生的就行了,记得生日干啥?那一天受苦受累的是我,知道吧!”

男儿不吃十年闲饭。等到老大,也就是大狗子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大人放羊了。弟兄六个,一个比一个就差着那么两三岁,放羊的人手越来越多,羊的数量也就越来越多。

除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时期,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安家养羊的历史中断了几年。其他时间,他们家在村里是养羊最多的一户。安国庆虽然进城当了工人,有了自己的小家,但他是个孝子,城里离家大约一百公里,逮空就往家跑。他说是“回家尽孝”,老娘说是“离不了羊膻味。”瞒着老婆偷偷存的私房钱,都塞给母亲。母亲疼老小,又拿出来给老六贴补家用。老六也是个实在人,说三哥这样吧,你给妈的钱,我都给你记个数,这家里的羊啊,就是咱哥两个养的,你出钱,我出力。那些年,家里养的羊就没有下过两百。没想到进入新世纪,封场禁牧的政策越来越严,照老母亲的话说,“就是不给老百姓活路了”,安书记教育了几次,老太太换了个说法,“就是不让羊好好长肉了。”

所以现在,安书记家里也就只留了七八十只羊。养多了,顾不过来呀,“草是羊的娘,没草命不长。”北方半年有草半年枯,有草的时候好说,半年的枯草期,一只羊平均一天要吃五斤干草(青草四折一,六斤多青草才能晒出来),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斤,一个冬天,每只羊就得准备八九百斤的干草。整个夏天和秋天,老六带着一家人忙着割草、粉碎秸秆、储备草料,还时不时要雇人帮忙。一进入冬天,七八十张口给你张开“咩咩”叫,想一想都头大。所以每到年前,都要把一批成熟的羊只宰掉卖肉。安书记已经盘算好了,今年可出栏五十只。出栏宰杀一般都在冬至前,因为一来“冬天进补,来年打虎”,冬季就是吃羊肉进补的节令。二来临近春节,家家户户忙着操办年货,羊肉的价格也是一年里最高的时候。三来呢,一般家里,草料也就只给种羊和怀孕的母羊留到翻年开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过了冬至,天寒地冻,羊不好好吃草,一个劲地掉膘,等到来年春天,一只成羊少三五斤肉是很正常的事。搁以前,没有冷库,大批量杀羊,先要联系好买家。现在方便多了,杀多少都不怕。

安书记家的羊,还有一个特点:大。他家出栏的羊只里,个子没有低于半人高的;杀后上秤,净肉连骨不会少于五十斤。

羊大为美呀!安书记是这样解释的:“美字怎么写?一个‘羊’字一个‘大’。‘鲜’字怎么写?一个‘羊’字一个‘鱼’。‘善’字怎么写?一个‘羊’字一个‘口’。‘养’字怎么写?一个‘羊’字一个‘食’。老祖宗造字,那可是有讲究的。古人生活中,最早、最重要的肉食来源,就是羊。你看看华夏文明的起源,就在西北,那可——”安书记双手比画开,画一个大圈,“都是养羊的地啊。遥想很早很早以前,风吹草低,肥羊遍地,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老祖宗吃饱了羊肉,喝足了羊汤,心情很高兴很舒服,美不滋的,想着把这个美美地心情记录下来。哎,这个‘美’字怎么写?造个字吧。嗯,刚好看见一只大羊……”

张子亮问过安书记养羊的诀窍,同样的羊,为什么他家的就大就肥。安书记慷慨陈词:“用心啊。同样的工作,为什么有人能干好有人干不好?就看你用心不用心。”一般在酒桌上,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安书记现场就演变为一堂职业教育课:“我的三十年怎么过来的,为什么当时一起进厂的同事,有的现在还当工人,有的只当到班组长,有的在科室只当个办事员?”学习身边的榜样是最直接的,聆听领导的讲话是最用心的。大家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群情振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定要用心工作,苍天不负苦心人——你看,安书记家的羊。

当然,这只是桌面上的话。私下里,张子亮向高宇阳请教。高宇阳不屑的口气:这有什么奇怪的,安书记家的羊,销路有保障啊,不论多大的羊都能卖出去,越大利润越丰厚,为什么不养大一点呢?!看见张子亮还是一脸的茫然,高宇阳忍不住叹气:你呀,啥都不琢磨,怎么能给领导当好办公室主任?

也就是高宇阳敢这么说,换其他人,张子亮早不高兴了。经过一番点拨,张子亮才明白。单位每年春节前都要到省城给上级领导送羊肉。以前送的羊肉,都是在市面上随机买的。近些年,严格讲,是安国庆当上党委书记那一年,提出“品牌”概念,一定要让上级领导吃上放心羊肉——经过一番市场调研,确定了安书记家的羊。既然是给领导送,不能送几斤肉一条腿半只羊的,太难看;都是整只整只送,找个干净的塑料袋子,把屠宰后收拾干净的全羊装进去。这两年,还装上了当地的红葱、花椒等调料。

因为销路有保证,根据供电局每年的需求量,安书记的六弟,每到冬至前,就开始在当地收罗大羊,集中到他家羊圈统一出栏。至于他在当地收羊的价格,“我就不知道了。”高宇阳实话实说。“哦”了一声,张子亮恍然大悟。

张子亮在老家的时候,很少吃到羊肉。关中地面上,一马平川,八百里秦川都是良田,种满了庄稼,无处长草,“羊是活宝,没草便倒”,所以养羊的家户很少,而猪对青草的要求低,几乎家家户户养猪,所以在张子亮的印象中,所谓吃肉,不用解释都是猪肉。不想毕业以后,分到黑金山参加工作,黑金山半是山区半是戈壁滩。山区喜欢养波尔山羊,戈壁滩喜欢养小尾寒羊。羊肉一下成了肉食的主角。说也奇怪,张子亮印象里的羊肉,就是“膻味”的代名词,但黑金山的羊肉却是不腥不躁、鲜香肥嫩。原来当地长了一种叫作地椒的草,这种野草是羊膻味的克星之一,也就是说,黑金山的羊从小就吃着去膻味的天然香料长大的。所以黑金山的羊,在整个西北地区,有着良好的声誉和固定的市场。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是蛮强的。张子亮从刚开始吃羊肉心理上的不适、生理上的上火发展到身心俱佳,也就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安书记更是嗜羊肉如命,春夏还罢了,秋风一起,每隔三两天就要吃一次羊肉,“黑金山的羊肉就是好,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要是男女都吃呢,这种话题总有人起哄,“床受不了。”然后是哈哈大笑。后来张子亮去宁夏的银川,听导游介绍当地的特产枸杞,也是这套说辞。当然,安书记还有另外的说法,比如:“黑金山的羊就是好,喝得是优质矿泉水,吃的是天然香料草,拉得是六味地黄丸,长得浑身都是宝。”安书记是个热爱家乡的人,他听不得任何对黑金山不敬的言辞,“爱家才能爱国,爱妈才能爱党。”这是安书记的口头禅,“也是我的座右铭。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我为什么喜欢羊?在所有的动物里,只有羊是跪着吃奶的,所谓‘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所以人一定要感恩,不然连禽兽都不如。但就有不孝敬父母、不热爱家乡的人存在,这种人绝对不可交,他们在和平年代,就是小人伪君子;在战争年代,肯定是汉奸卖国贼。”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安书记都很激动,海阔天空,时不时还要举几个身边的事例,有正面激励的,也有负面教育的,进一步证明他的观点,“家乡的月亮就是圆,家乡的酒就是甜。”端起一杯“黑金春”,安书记一饮而尽,“我就喜欢‘黑金春’这个味,茅台五粮液有啥呀,就是个价钱贵。都是炒作起来的。”安书记可以全文背诵“黑金春”瓶子上的广告语:“在很久很久以前,美丽的黑金河边,勇敢的青年三哥哥出去打猎,他心爱的姑娘四妹子将做好的饭放在坛子里,密封好去寻找,找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找到了,打开坛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黑金春,爱情的酒,真挚的酒,用心的酒。一杯下肚,回味三生。”然后,是无一例外热烈的掌声,和夸张的赞叹。

安书记家的羊大归大,但在价格上,安书记说得明白,绝对不占公家便宜,市面上什么价格,他的羊也就什么价。这两年,一斤羊肉三十块,张子亮大概算了一下:平均下来,每只羊按五十斤算(羊肉和猪肉的卖法不一样,羊肉是连骨卖。猪肉除了肋条肉,也就是排骨,其他部位都得把骨头剔出来),每斤三十块,一只羊是一千五,再加上皮毛、头蹄、内脏等,算上五百,一共是两千块;五十只,也就是十万块钱。张子亮吸一口气,这笔钱,顶上他和老婆一年的收入了。老婆也在供电局,不过是当工人,收入只有张子亮的一半多。

但安书记纠结的不是钱,他更在乎小偷的不长眼:“谁都敢偷呀!也不打听打听。”安书记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山响,“一下丢了五十只羊。五十只!我满共才有多少?十去七八呀!”安书记咬牙切齿地给张副局长交代,“你把小偷抓住了,先交给我,让我狠狠出口气。”

张副局长笑:“那不行,有纪律的。你放心,抓住了,我替你出气。”

张子亮不是第一次见张副局长,但看他现场办公,却是头一回。牌桌上笑哈哈的一个老头,工作起来却是雷厉风行。一个电话,吆喝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给安书记介绍:“这是我们刑警支队的王队长,咱们黑金山市局最得力的一员猛将。犯罪分子闻风丧胆呀。” 安书记递上一根烟。王队长接了,嗅了嗅,没有抽,夹在耳朵上。

张副局长问王队长:“安东县那个抢婚案怎么样了?”王队长说:“快了。我们又发现了一条线索,正准备今天下去……”“这样,”张副局长摆摆手,“你把那个案子交给老刘。给你一个新案子。”

王队长愣了一下,说:“张局,这可是省上督办的大案……”

张副局长说:“我知道。抢婚案你一直负责来着,但时间也拖得太长了,都两个多月了,还没抓住人。省厅都打过几次电话了,一个劲地催,局里压力很大呀。再说,你在地方上熟,安书记家里的羊丢了,一下就五十只。这个案子也不小吧?!”

王队长把烟点上,一口就抽掉大半截,两股浓浓的烟柱从鼻腔里喷涌而出:“好吧。”

四皮插话:“就是。别人家丢羊,也就一两只。临到我家,好家伙,这小偷狗日的太狠了……”安书记一声喝:“闭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张副局长笑笑,对安书记说:“老安你看你,咋不让人家说话呢?他是失主嘛。来,四皮,你把情况详细说说。”四皮看看安书记,又把案情复述了一遍。

张副局长下令:“从即日起,成立——”翻翻桌上的台历,“哦,今天是12月15日。成立‘1215’专案组,由王队长负责,立即开展工作。争取——”看看安书记,“半个月破案。怎么样?”

安书记说:“半个月就到年底了。”

张副局长再转头对王队长:“越快越好,争取提前。破了案子,我给你请功。”

王队长抬头望望天花板,再低下头的时候,说:“我努力吧,努力完成任务。”

安书记就忙着起身:“那咱出发吧。车就在门口。”

张副局长又笑了:“老安你看你这个急性子。他们有车,你不用管。”

等王队长出去了,安书记一行也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了,叫住张子亮:“那箱酒呢,咋还不搬上来?”

张副局长赶紧拦:“拿什么酒?!你这个老安,还有心情喝酒。拿走拿走。”看安书记还在坚持,也就松了口,“那这样吧,先放我这。等找到羊了,咱们好好喝一场。”

出了公安局的大门,安书记让车停下来,问小刚子:“车上还有烟吗?”

安书记专车的后备厢里,常年备着几条烟。一来安书记烟瘾大,须臾不可断了香火;二来图个办事方便。烟有三种。一种是大众化的“芙蓉王”,好一点是“软中华”,这两种安书记都不抽。他只抽内蒙古的“苁蓉烟”,价格反而是最便宜的,两百出头一条。张子亮专门了解了一下,才晓得苁蓉是名贵的中药材,又被称为“沙漠人参”,补阴壮阳,男女吃了都有“奇效”。奇怪的是这种植物全国其他地方都不长,只有内蒙古出产。内蒙古那么大的疆域,也不是都产,就阿拉善盟、锡林郭勒盟以及鄂尔多斯等几块不大的沙地出产。黑金山区的西部、北部都与阿拉善盟接壤,苁蓉在当地有许多民间演绎。所以这种烟问世也就两三年的时间,但在当地烟民,尤其高档次烟民中,销路非常好。有时候,市场都出现了断档,有钱你也买不到。

小刚子把烟找出来。安书记对张子亮说:“拿上两条,给那个姓王的队长。”

张子亮有点舍不得,这些烟都是他从金海大酒店前台签字拿出来的,一个季度结一次账。现在是四季度,三个月不到,都有二十来条了吧。虽然这个钱不是由他个人掏,心里还是别扭,行动上就慢了几分。安书记说:“两条烟算什么?你不看那姓王的不高兴嘛!”

张子亮就拿了两条“芙蓉王”。安书记说:“拿苁蓉烟吧。王队长是当地人,他应该知道这个烟的好处。” 说是这种烟里加了一颗药丸,抽之前捏碎了,一根烟下肚可“大长雄风”。张子亮一抽烟就头晕,所以对烟也没有发言权。有几次,专门抽了“苁蓉烟”和老婆亲热,该什么节奏还是什么节奏,感觉不到效果。老婆还嫌他一嘴的烟味。张子亮心里好笑,手底下可不敢含糊,换了“苁蓉烟”,用黑塑料袋裹住了,探头探脑朝公安局院里看。

时间不长,王队长下了楼,身后还带着一个小伙子。两人快步上了一辆警车,一声喇叭响就出了院门。张子亮赶在门前拦住了警车。王队长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耐烦地摇下车窗:“咋了?”

张子亮就着车窗把塑料袋塞进去:“我们书记的一点心意。王队长您多辛苦。”

王队长斜眼看看,往座上一靠:“前面带路吧。”

再回到车上,安书记下令:“出发。回家。”

这个“回家”,张子亮和小刚子都清楚,是回安书记的老家。这个时候,张子亮也顾不上考虑安书记的情绪了,赶着把下午开会的事汇报了,特别强调了一下时间:三点钟。安书记看看表,张子亮也看表,十点都过了半。回安书记的老家——来回二百公里,这家伙!时间真的很紧张。

安书记脸沉了下来。张子亮心里很忐忑,想起了高宇阳的交代:领导正在烦心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实在要说,也最好不要谈工作。但事情紧迫,张子亮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顶风上。其实从内心讲,张子亮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角色:一来没眼色,不拨不动,不点不透,有时甚至点了也不透;二是工作中总有自己的想法,还爱坚持,灵活性不够;三嘛,脾气不好,时不时还给领导耍点小个性。当然,这也是高宇阳给他总结提炼出来的。张子亮为此还专门准备了几个菜,两人喝了差不多两瓶酒。借着酒劲,高宇阳一针见血、刀刀见肉地给张子亮做手术。

“要改要改。”张子亮频频点头。高宇阳每说一点,都要举几个例子。这例子举得张子亮毛骨悚然。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毛病啊!“性格使然。有好多事我真没有意识到。”张子亮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一句。但高宇阳一点情面也不给:“所谓性格使然,都是借口。远的不说,你就说新中国成立后,那些知识分子多牛逼,哪一个不是性格鲜明。好!一场文化大革命,都老实了,性子都改过来了。所以,对你来讲,还是外在的力量不强,不足以扭转自己的恶习。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一定要明白,在职场,尤其在职场的中下层,不管哪个岗位上的工作、哪种性质的工作,你都不要妄想改造,只能去适应它。”

眼下,安书记正在烦恼处,自己又惹得领导不高兴,张子亮不由得暗暗自责。好在小刚子及时补台:“差不多吧。咱们赶一赶,应该能赶上。”

安书记点上一支烟:“赶什么赶!安全第一。实在回不来,我给晓牧说。”对待局长周晓牧,在会场以外,安书记都直呼其名。“您这样称呼就对了,不客套,不生分,透着那么一股亲切、一种关怀。”一次陪同市政府周市长,在安书记老家吃羊肉,周晓牧局长诚恳地给安书记敬酒。背着两个人,高宇阳给张子亮翘大拇指:“瞧见没有——周局长的水平。你看人家这话说得,有胸襟,有高度。咱就好好学着吧。”

张子亮再不敢说话,低头坐在后座上,悄悄给高宇阳发了个短信。

王队长当然不高兴,一年到头了,自己手头没有破几个有分量的案子,不光影响到年终奖,还可能影响到升职——听说年后要调整干部。好不容易遇到个有影响的案子,折腾了两个多月,找到点线索,又不让弄了,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什么案子呢?话说黑金山区东边的安东县,在这一年国庆这一天,发生了一桩奇闻:有一户娶亲的人家,婚车一大早出发,鞭炮喧天地把新娘接上,返程时经过一座桥,司机忽然发现桥头多了几块大石头,一脚刹车停了,下车想把石头挪开,突然涌上来一帮小青年,拉开车门就拖新娘子,新郎和司机赶紧还手,被打得晕头转向、鼻青眼肿,定过神来细瞧,新娘已被抢到另一个车上绝尘而去。

好家伙!建国都快六十年了,还有这种抢婚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全国震惊,各路媒体蜂拥而上,省上的《华夏报》还进行了连续报道,隔三岔五的,就有记者上门要求采访。案子不大但影响太恶劣,省厅都挂牌督办了,作为属地的公安机关,黑金山公安局自然面上无光,却是丝毫不敢懈怠,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专案组,上查下调四方出击,连续奋战抓紧破案,但是两个月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抓到嫌疑人。截止到目前,王队长掌握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新娘与新郎不是自由恋爱,两人婚前连面也没有见过几次,男方在省城建筑工地上打工,女方在黑金山二院当护士。听说女方一直不乐意,多次提出退婚,都被家里劝阻,这次结婚也是万般地不情愿。又听说,新娘前半年在医院里,曾经和她护理过的一个小伙子黏糊过一段时间。再查那个小伙子的住院记录,发现竟是个假名字。昨天,王队长得到一个新线索:新娘用一个陌生号码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意思就是报个平安,让家里不要为她担心,也不要找她,过段时间,等风波平息了,她会回来的。王队长赶紧通过技术手段查出那个号码的打出地,今天就想到现场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点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倒好,让他去找羊!这是个啥案子呀。张副局长说得轻巧,让把这案子交给老刘。王队长愤愤地骂:老刘懂个屁!心里明白自己不是张副局长的嫡系,但老刘和张副局长不一样了,不仅是一个镇上的老乡,听说还带点曲里拐弯的亲戚。

“呸!”王队长忍不住打开车窗,朝外就是一口浓痰。

这一次在村口没停,车直接开到了家门口。老娘精神还好,一辈子大风大浪经过了,这点事老太太还能受得住,就是不回房,坚持要守在羊舍里:“我这还有三十多头羊呢。再丢了咋办?”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正是黑金山区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室外零下十几度。老六没办法,给老娘搬了一把椅子坐着,又给身上裹了一床棉被。他自己吸溜着鼻涕来回转圈。有几个热心的邻居和亲戚帮着劝。其他的村里人,怕安书记难堪,也就各忙各的事,有意无意地回避开。家里进了贼,毕竟不是个好事,所以这次安书记回家,就没有了以往的阵势和场面。

地方派出所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本来已经撤了,听说市局来人,又返回等着。一见到王队长,有相熟的民警就围上去打招呼,寒暄几句,大家一起去看现场。

羊圈离家也就四五百米远,一人高的木栅栏围出一个四合院,总有半亩地大小。门开着南边,门口用木板搭出一个狗窝,养了两只大狼狗,一个叫“大黄”,一个叫“花脸”,白天拴起来,夜里放开。羊圈靠北一溜全修成羊舍,就是干打垒的土坯墙,四面圈起来,上边覆盖了草帘子。安书记家的羊舍尤其修得好,除顶部有几个换气孔外,四周非常严实,地上还铺了细细的黄土和草籽。主要是老太太要求严,什么“圈暖三分膘”呀、“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呀,所以每年一过了秋分,老六和四皮就要把羊舍仔仔细细修葺一番。羊舍又隔出大小不等的几间。被盗的五十只羊,因为准备出栏,集中在一个大间里,晚上多加了一次草料。不想就是这个大间的羊舍门被撬开,五十只羊一个不剩被牵走了。“大黄”和“花脸”,昨天夜里被小偷用裹住麻醉药的馒头迷过去了,这阵子知道是自己的失职,灰溜溜缩回狗窝里,一声也不吭。

张子亮不理解,悄悄问四皮:“羊圈为什么离那么远?就盖在你们家边上不好吗?有个照应啊。”四皮瘪瘪嘴:“你说得轻巧,咋不盖在你们家旁边?!那得多大的味呀!尤其到了夏天,熏不死你。”张子亮讨了个没趣,耸耸肩,离四皮远一点。

羊舍门上,挂的是大铁锁,对小偷来说,就是一撬杠的事。外面的羊圈门倒是结实,用铁链子拴着,但是小偷直接从另一端把门轴卸下来,轻轻松松就把门打开了。王队长不吭声,埋着头来回看。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脑子不糊涂,看出这是个带头的,颠着小脚跟住王队长,含着哭腔求:“大侄子呀,你可要赶紧给我找回来呀。‘羊怕三个换,换人换口和换圈’,这一折腾,我那些可怜的羊,不知瘦成什么样了……”

安书记领着张子亮和四皮,连哄带劝把老太太拖回家里,压到炕上,让几个女眷陪着,回头又吩咐老六婆姨上饭,收拾停当了,站在门口招呼王队长:“天冷。先回屋喝两盅。”

一帮人正围着王队长,往南边看,那儿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从羊圈到大路有二三里路,可以清晰地看到车轮留下的辙印。张子亮凑上去,听那帮人七嘴八舌地分析,警察的话倒不是很多,主要是邻居和亲戚在说:“不是三轮农用车,也不是大卡车,好像本地少见的一种四轮农用车。”

“过路贼?应该是个过路贼。”

“过路贼不会吧?五十只!胃口不小呀。这应该是熟悉情况的人下的手。”

“不应该吧?附件几个乡里,有案底的我们都掌握,没有这个胆量呀。”派出所的一个年青警察接话。

“这个可不保险。王渠沟的老韩、白家卯的白老大,还有麻湾乡的嘴子,都不是善茬呀。”另一个老警察说。

“尤其那个麻湾乡的嘴子,可能性最大。听说他准备明年结婚,彩礼钱还没着落哩。”村里人又把话题抢过来,“哎,韩老三,你和嘴子一个村的,你说嘛。”

其他人插话:“嘴子?!哪家姑娘会瞧上他?!家里穷得叮当响,还长得歪瓜裂枣的。”

韩老三不同意:“可别小看了——真是个嘴子!能说会道,骗过不少小姑娘,就说这上半年,和人打架打伤了,住个院,都能勾搭上一个护士。你说也怪,那些姑娘眼瞎呀,图他个啥?”

“什么?护士!”王队长忽然来了兴致,一把拉出韩老三,搭着他的肩膀往偏僻处走,一只手同时往后摆,挡住一众好奇者。再回来的时候,王队长的情绪明显好转,张子亮看见他咧开嘴笑,竟然递过来一根烟。张子亮犹豫了一下,赶紧接过来,搭讪着说:“可惜昨夜风太大。不然五十只羊,全部弄走也得不少时间,总该多留点线索。这一场风刮得,啥也没留下。”

“是呀是呀,风太大。我都活了五十多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地方派出所的一个老警察接话。

王队长哈哈一笑,指那辙印:“话也不能这样说,这不是吗?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再大的风,也刮不走所有的痕迹。”张子亮对王队长的看法有点转变,想别看这人糙,说出的话还挺有味。跟王队长同来的小警察从车上拿来一条烟。王队长拆开了,一人一包发:“弟兄们拿点劲。五十只羊啊!可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大家伙好好找找,看还有什么线索。”

张子亮定眼看,正是“苁蓉烟”,对王队长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安书记在家门口远远地吆喝张子亮:“看不看时间?这都快一点了!你把王队长请过来,先喝几杯,暖和暖和。”

王队长回过头来,给安书记解释:“酒是千万不敢喝。倒不是怕误事,怕的是酒杯一端,兄弟这碗饭就吃不成了。公安部有五条禁令啊!”

再回到市里,都天色擦黑了。

路上,安书记给周晓牧局长通了电话。想必高宇阳已经给周局长汇报过,周局长反过来在电话里安慰安书记:“要紧的是老人家的身体。羊丢了可以找嘛。一定要做好老人家的思想工作,想开一点。忙过这几天,我去看看老人家。你呀,也不用太着急,争取下午六点钟赶回来吃饭就行了。”

话是这样说,但周晓牧心里很不舒服。

黑金山供电局和其他供电单位不同,虽然也是国企,但不是央企,而是个省属企业。隶属不同,管理自然也不同。三年以前,也就是在周晓牧前任霍文化手里,供电局几乎谈不到“管理”。霍文化推崇“无为而治”,在单位难得召开的一次大会上发问:“谁需要管理?素质低的人,水平差的人。你们——是这样的人吗?”底下坐的八九百个中层领导,齐齐摇头。霍文化很满意:“管理是什么?管理就是折腾!老祖宗都说了,治大国若烹小鲜。对我来讲,治理个单位就是炒个小菜——太简单了。我不是不想管理,我只是不想折腾。”

霍文化是黑金山的一个传奇。霍氏家族是黑金山的一个大家,历史上出过不少显贵,新中国成立后,当了将军的就有两三位,但霍文化起家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新中国建国那一年他刚生下来,从小就跟着父亲放羊,都七八岁了,夏天还不爱穿衣服,光屁股满街溜达,小弟弟在胯间来回晃荡,见了女孩子无师自通地给人家显摆。放羊放到十岁,就显出了不凡的领导才能,不用羊鞭和羊铲,一声呼哨打出去,一块坷垃扔出去,头羊乖乖顺着他的意思就走了。十岁去上学,第一天就靠拳头当上了班长,一当就是六年,上完高小就回家了。当时的乡下,霍文化算个知识分子吧,再去放羊就不干了。那是1966年的春夏之交,霍文化一分钱不拿就离家出走,说是要去“大串联”。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再回来的时候,可不得了,一身军装、一个黄挂包、一个红袖章的霍文化,是进过北京城、见过毛主席的人,在黑金山应该是头一份了吧,连公社主任见了他也称兄道弟。时间不久,霍文化扯杆子成立了“全无敌”战斗队,领着一帮小青年在街道上山呼海啸,高呼“造反有理”,第一个就把公社主任拉下马。时间不长,就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第二年又当上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整个县的“地富反坏右”都由霍文化一个人定。那个时候,是他“革命生涯”中最显赫的时候,连老百姓哄孩子都说:“你再不乖,霍文化就来了啊。”谁想世事难测,1970年开始,全国自上而下整肃造反派,霍文化手里可不止一条人命,于是又被抓到监狱里蹲了几年。总之和那个荒诞的年代一样,霍文化的人生也是几起几落、极尽荒诞。中间有好些年,完全在当地销声匿迹,连他的父母都不知是死是活。不料到了上世纪末,忽然一天,省上一纸任命下来,家乡的父老乡亲才晓得,年过半百的霍文化在省城里混成了世事,竟然荣归故里,成了当地最好的企业——黑金山供电局的党委书记,一年以后又成了局长。

安国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接了党委书记的缺,说起来和局长平起平坐,但在强势的霍文化面前,处处受制。最激烈的一次,发生在两人搭班子的第二年,党代会换届选举,不是有人提前给安国庆通风报信,他这党委书记几乎就要被党员代表选掉了。经此一役,安国庆领教了霍文化的手段,只能高高挂起“免战牌”。党政大权集于一身的霍文化,志满意得,长袖善舞,把个黑金山人人羡慕的好单位直搞得怨声载道、乌烟瘴气。三年前,也就是2005年,终于东窗事发,被一个颇有背景但没有拿到工程的包工头扳倒,漫长的审讯过后,判了无期。也是这个包工头厉害,不但有背景,还有手段,为了三百多万的一个变电站土建工程,他花了十好几万,又是送钱又是送小姐,霍文化吃了喝了玩了乐了,不想都被悄悄记录在案。最后结果一出来,工程被另外一家公司拿到手,包工头二话不说,直接就把录像带、录音带等一股脑抛了出来。

算下来,霍文化在任上干了六年,“业绩”可谓明显,各项指标变化那个大呀——安全事故是逐年上升,供电质量是逐年下降。单位的效益下滑了一多半,职工的人数增加了近一倍。最突出的指标是干部职数,翻了快两番,主任、副主任这类实职性的岗位实在不好意思再增加,就设置了一大堆“主任助理” “副主任科员”“主任工程师”等新职位,好多部门科室,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当兵的,工作来了只剩下相互“踢皮球” “推乒乓”和“打排球”。所以那几年,供电局又被老百姓誉为“黑金山球协”。当地民谣有云:“供电局就是牛,除了没电啥都有。霍文化真能干,大球小球都能转。” 传说地方计生委常请供电局的人喝酒:“好歹晚上给点电,让老百姓看看电视唱唱歌,总算有个乐子,不然一到夜里就上炕干那事,我们压力很大呀。”

痛定思痛。主管工业的副省长万占山亲自点将,省工信厅电力处处长周晓牧临危受命。万副省长握着周晓牧的手,用力地摇晃:“一年入正轨,两年要变样,三年上台阶。我会来检查的。”所以,周晓牧这三年来的压力可想而知,孤身只影来到塞外边城,好汉不打群架,强龙难压地头蛇,一方面,他要大刀阔斧地改造这帮人,一方面,他还需要这帮人帮他改造,思来想去,还是运用了毛泽东的战略思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当然,首先要和党委书记安国庆结成统一战线,利用安书记的人脉资源和地理优势,打开僵局,巩固自己的地位。其次,大力栽培高宇阳、张子亮这些没有派系、努力工作的年轻干部,培植自己的势力。第三,加强内部管理,加快电网建设,改善供电质量和服务,为地方经济发展做好电力保障,提升自己的威信和影响。为此,他给了安书记几乎与自己同样的待遇。其中一项,就是在金海大酒店的签单权。

金海大酒店是在霍文化任上建设的,所谓供电局“十大工程”中的第一个,也是黑金山地区第一个三星级酒店,曾经接待过一位国家最高领导人。周晓牧上任伊始,最早是想把酒店承包出去,因为他知道酒店的经营和管理,也是一门技术,供电局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员;再加上他在省城工作这么些年,所见所闻,公营酒店总不如私营酒店搞得好,但是不到三个月,就变了主意。他认识到,一个地区供电局的局长,和一个省工信厅电力处的处长,有着本质的区别。少了这个酒店,他就会有好多的账务无法处理,当然,也就会有好多的事办不成。

然而三年下来,周晓牧对他当初确定的盟友安国庆多少有些失望,归根到底只有一点:太不把工作当回事了。周晓牧三年前上任时就做了规划,直到今年开春,所有的前期手续才办完,拿到了“路条”,完成了线路的勘测设计,开始进入正式施工。铁塔高耸,银线飞架,周晓牧有空就到工地上转悠,心里盘算到年底就能全线竣工,到时候在变电站搞个通电仪式,把万副省长邀请来。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万副省长含笑巡视一周,然后巨手一挥:“现在我宣布,黑金山地区电网与省内电网连通了!黑金山缺电、限电的日子,已经成为历史了!”记者的闪光灯“咔咔”地闪,人们的手掌“哗哗”地拍,“整个黑金山都亮了,黑金山的春天——来了!”周晓牧在想象中把自己的主持词重复了不止一次。就这个通电仪式的事,他已经给市政府打了报告,还专门到省城拜见万副省长,得到了万副省长“一定参加”的口头承诺。不想到了最后收工阶段,忽然节外生枝,有三处线路途经地方的老百姓认为赔偿太低,阻拦施工,其中以安书记家所在地镇北县安家梁镇的农民为甚,还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暴力对抗。他到主管电力的胡副市长办公室去了三次,汇报了三次,才争取到胡副市长点头,定下这个会。

谁承想节骨眼上,安书记家的羊又丢了。别说五十只,就是五只,估计在安书记心里,也比这条线路重要。看来指望他参加会议,想着有他在场,他的那些乡亲们会客气一点,是不可能了。

高宇阳把门关上,给周局长的茶杯里续上水,又到休息室拧了一块热毛巾,悄悄递过来:“擦把脸吧,会议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咱们现在得到楼下去接胡副市长。”临出门的时候,又来了一句,“周局您有点太严肃了,呵呵。胡副市长来开这个会,不容易啊。”周晓牧于是深吸一口气,挤出个笑容,拍拍他这个局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的肩膀,以示肯定。的确,有高宇阳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周晓牧省心不少,不光在工作上,心理上也是。

会上果然吵得一塌糊涂。胡副市长脸拉得老长。现在的老百姓牛气得很,只要牵涉到自己的利益,别说副市长,估计市长、省长也不放在眼里。供电局的几个副局长,分管生产的,分管规划的,分管电网建设的,还有一帮主任,苦口婆心,七七八八,又是“重要性”又是“必要性”说了一大通。市发改委来了一个主任,胡副市长带了一个秘书,以及相关三个县的副县长、三个镇的镇长,也都帮着劝。市上干部是真劝,县里和乡镇干部这话就说得很巧妙——好像是帮着供电局说话,细一琢磨,味道全不对。这三个村的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老基层干部,会上照了个面就溜之大吉,留下的谈判代表,不是能说会道的主,和你转来转去兜弯子;就是认死理的主,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两个字:给钱。

周晓牧心里暗自追悔,组织这个会,请胡副市长出席,这两步棋看来都走错了。请胡副市长来就是这个意思:想着乡间僻壤的老农民,忽然见到一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大领导,还不紧张得一塌糊涂,话都说不利索,不想老百姓压根不认这个卯。其实胡副市长坐在那里也后悔,本来这种具体事务性的会议,他完全没有必要参加,派个发改委的主任就不错了。要不是这条线路事关整个黑金山市的经济发展,围绕这条线路投运市里还有其他安排,再加上周晓牧又是副省长万占山跟前的红人,他才不愿意揽这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会议一完,胡副市长饭也不吃,摆摆手坐上车,一溜烟跑了。

看见胡副市长走了,其他市上、县上的领导也都前后脚起身,谢绝了供电局的挽留,一窝蜂散了。会场里,只留下乡镇的干部和村民代表,一个个烟不离手,云山雾罩中,眼巴巴等着喝酒。一墙之隔,就是金海大酒店。高宇阳已经安排好了一系列的后续工作,把三家分开接待,每家都安排了吃饭的包间、夜里休息的房间。并且安排了不同的人员陪同,都挑了些酒量大、口才好的人,还得和这些乡亲们以前打过交道。高宇阳一个个都提前做了交代:“先别争论补偿多少,只管讲感情,只管喝酒。三五瓶下去,再说正事。”喝什么酒?当然是“十年黑金春”。有人不满意:“咱这是求人,咋不上点好酒?起码也应该是二十年、三十年的黑金春啊。”高宇阳耐心给他解释:“傻呀!他们就是来要钱的。你上的酒水越贵,老百姓还以为你日子多好过。记住啊,桌子上一定得哭穷。”

周晓牧先送走胡副市长,站在供电局的大门口没挪窝,把一个个都送走了,看着各式各样的轿车融入渐浓的暮色中,禁不住长叹一口气。

看来,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今晚的酒桌上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喇叭响,安书记的小车开进了供电局的大门。

黑金山在历史上,就是个塞外不毛之地,多民族杂居,兵戈不断。高宇阳很早就给周晓牧分析过当地人的性格:少受中原文化熏陶,做事不循常理,但重承诺爱面子,尤其酒后,更显仗义豪爽。所以,好多事情,放到会场上解决不了,换个阵地,放到酒场上,常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这三处老百姓阻拦施工的理由,个个不同。第一个是杆塔占地,杆塔栽在山地里,村民要求按药材地的标准补偿,要知道按照省里的文件,两者的补偿标准差了十倍,一基杆塔就是一万多,这个村里一共是十七基杆塔,就要多付二十多万元。第二个是线下青苗赔偿,村民在地里插满了树苗子,还拿着省里的文件给你看:“一棵果树160元。”你告诉他:“那说的是20年以上的挂果枣树或者盛果期的果树,你这是没有成材的树秧子呀。”老百姓把文件一抖:“那我不管。我的树要长呀,你把它一砍,它肯定只能是树秧子了。”分管电网建设的副局长到现场目测了一下,树苗和葱秧子一样,栽得那个密呀,一亩地总得上百棵,几十亩地下来,又得个五六十万元。第三个,也就是安书记所在的安家梁镇,但不是一个村的,理由更奇怪,线路从他们村居民区头上过,也不知听谁说的,这电线厉害,电压高,有辐射,男人伤身,女人不孕,孩子变傻。要求给他们村整体搬迁,另盖一个“新农村”。老天!这下来可不是几十万的事情。

张子亮第一次听到这些理由,都蹦起来了:“一帮刁民!这不是敲诈吗?”高宇阳板着脸纠正他:“你是个党委办公室主任,搁到政府那儿讲,就是搞政工工作的,说话一定要注意,不要动不动给老百姓贴标签。刁民!他们哪儿够得上刁民?充其量,也就是一帮黑皮。”“黑皮”是黑金山的一个特定称谓,与关中的“死皮”有点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譬如霍文化,就是典型的一个黑皮,只不过做过了。具体的,怎么解释呢……反正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高宇阳拿过来一本书,给张子亮看:黑皮的意思,大致与“泼皮”相近,也就是说,是无赖;但是在无赖的特征中,又增加了一点悍勇。他们不纯粹是那种永远涎着面皮,没头没脸无名无姓的宵小之辈,他们通常也讲道理,当然讲的都是歪理。他们在人前仍然露出某种强悍,但是这种强悍,却明显地带有霸道的成分,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的某些方面又像恶棍。但是公允地讲来,他们不是恶棍,他们天性中还残留着某种为善的成分。总之,他们叫什么,也许准确一点说,是无赖与恶棍的混合物,是这块贫瘠之地生出的带几分奇异色彩的恶之花。

张子亮翻到封面,记住了作者的名字:高建群。“写得真好!”张子亮由衷地赞叹。“是呀。不愧是大作家,黑皮就是这个意思,但一般人还就是总结不出来。”高宇阳给那帮拦住要钱的人们定义,“他们就是黑皮。”

现在,张子亮和这些黑皮们坐在一起,有了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机会,却是平常得很,一个个有着农民的朴实和木讷,也有着农民的狡黠和谨慎。安书记当然也在这个桌上,虽然家里出了闹心的事,但在乡亲们面前,又恢复了一贯的豪爽和热情。这帮人和安书记不在一个村里,但都在一个镇上,离得不远,多少都听过安书记的大名,有两位以前还和安书记打过交道,所以气氛很融洽。高宇阳三个酒场来回转悠,显然对这个桌上的气氛最满意,满脸堆着笑,悄悄给张子亮竖大拇指。高宇阳转悠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情况掌控进度,好及时向周晓牧汇报。周晓牧一个下午的会议开得心力交瘁,没有心思喝酒,早早就回房间休息去了。

安书记理所当然坐了主座。三杯“入场酒”喝罢,张子亮拍马杀了出来——不可能让主帅去冲锋陷阵呀——端起酒杯挨个往过敬。一轮酒转完,心里暗暗叫苦,这帮人太能喝了,一个个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一看都是大酒量。点起一根烟,张子亮悄悄往后缩,同时在心里对比分析双方的战斗力:从人数上看,都是五个人,好像旗鼓相当。但从酒量看,供电局这边实在太弱,安书记已经开始上脸,话明显多了起来;剩下的三位,张子亮多少了解一点,在供电局内部,还算是能喝的,但和对方一比较,压根不是一个重量级呀。

这样一盘算,头更大了,张子亮摇摇头,提醒自己:为什么喝这酒?为了办事呀。如果喝多了,伤身事小,耽搁了单位的事可就说不过去了。看看一箱六瓶酒已经喝完,第二箱又拆开,场上已经到了捉对厮杀的程度,张子亮找个上洗手间的机会,把安书记面前的酒壶换了过来,同样的器皿,装的是矿泉水。为今之计,只有舍车保帅,不敢让安书记再喝了,还没说到正事呢。

安书记面红耳赤地和对方猜拳,眼看着又输了,一仰脖把面前的酒干掉,忽然停下,咂巴咂巴嘴,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碗筷都跳了起来:“张子亮,你他妈干得什么事?!”一桌子的人都被吓到了,瞪着眼看安书记,突然明白过来,再定眼瞧张子亮。

其实不止在黑金山,在张子亮的家乡,酒场上出现这种偷天换日的行径,也是被人鄙视的。张子亮脸红到脖子根,低着头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一时大脑短路,不知该如何解释。片刻的冷场过后,对方的主将,也就是镇长,表现了一下高姿态:“哎呀安书记,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嘛!你的这个娃娃兵,也是心疼你嘛。”

安书记继续义愤填膺:“心疼个屁!这是在家乡人面前打我的脸啊。我安国庆这辈子,什么时候耍奸溜滑过?”

“那是那是。咱们再不知道谁,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安国庆安书记,那是黑金山区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呀!”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肯定。这些“黑皮”性格中宽厚仁慈的一面显露出来,他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过于难堪,不会把对手逼到墙角。

但安书记不能就这样算了,这是他手下犯的错呀:“张子亮你说说,怎么处罚?”

还能怎么处罚?!酒桌上,当然是罚酒了。张子亮自觉把面前的酒壶倒满,总有多半斤吧,小心翼翼端起来,面对安书记承认错误:“安书记,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把这个干掉……”安书记摆摆手:“别给我说,你给乡亲们说,看他们原谅不?”

一口气干掉一壶酒,张子亮觉得天旋地转,又不敢提前离场,瘫坐在椅子上,“呼呼”的喘着粗气,刚开始还提醒自己“别吐!别吐!”但脑子“轰轰”地响着,时间不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平心而论,还得表扬张子亮。他是无心,但经过安书记的一番发挥,这一招“苦肉计”使得一众乡亲们动了情,开始检点自己的不对了。“你们也不容易啊。看这个娃娃,为了公家的事,为了招呼我们,把自个难受成这样。听说还是个主任呀。”

“就是就是。我们提的这个要求,让你们作难了。”

“乡亲们也就是不舒服。你想啊,这么长的线路,人家村子都是从地里过、从山上过,就我们村是从头上过。人家一抬头,是天。我们一抬头,电线!”

“也相信你们说的,没有啥子辐射。要真有辐射,你们整天和电打交道,还不知成什么样了。”

“其实都是乡里乡亲的,也知道架这个电线是为了大家好。村里也实在是穷呀,除了羊没别的。就想着,多少能要点钱吧。”

“就是呀,多少给点钱不就完了。又是市长又是县长的,请来一大堆,干啥!吓唬我们呀?”

“别说这些没用的,那市长县长又不是安书记请来的。安书记是什么人?这方圆多少里谁不知道,大孝子啊!他才不会对乡亲们耍威风呢。”

“这样吧,安书记也不是外人。你说吧,咋办?好歹我们回去,给一村的老少有个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就好办多了。难得安书记舌头都不利索了,还坚持和镇长现场拍板:输电线路从村子上空过,杆塔占地另算,架空线路每户补偿三千元,全村五十三户,一共是十五万九千。安书记一再强调:“我这已经是违反规定了……架空线路过村子,是一毛钱也没有的……这个电网建设的资金,一笔一笔花在什么地方,上面将来都要审计查账的……我们还得想办法,把这个账处理掉……”拉着镇长的手,絮絮叨叨个没完。高宇阳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纸笔,唰唰写下来,看着双方每个人签完字,收起来准备往外走。安书记叫住他:“那个……张子亮呢?”

看看已经昏睡过去的张子亮,高宇阳有点犹豫:“算了吧。”

安书记坚持:“那不行!人家一个不落都签了……叫他签!”

高宇阳轻拍几下,张子亮没有任何反应。安书记在旁边一推,张子亮翻身倒地,一张口,“哗”地吐了出来。

第二天张子亮一睁眼,都快十点了,脑子晕乎乎的,身体还是不舒服,就多在床上赖了一会,想昨天该不会酒后失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先给老婆打电话,听了一堆唠叨,又给高宇阳打电话。

高宇阳压抑不住的喜悦,告诉张子亮昨天的战况可谓辉煌,虽然我方损伤惨重,连兵带将,上场一共十三个人,直接喝倒了八个,今上午都在家休息呢。但在三个酒桌上,就赔偿的数额,基本上按照供电局的心理预期,都达成了一致,村民也都签了协议。今早上,他赶到金海大酒店,把一个个都送走了,还给每人带了两瓶“十年黑金春”、两条“苁蓉烟”。

“连吃带拿,供电局成啥了?公益机构!慈善堂!”张子亮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却把责任归咎到村民身上,心里愤愤不平。

“花钱消灾呀。可不要小看了这些乡镇干部和村民代表,帮你毁你,对他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高宇阳特意交代,“给村民代表送烟酒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外咧咧,影响不好。”

“这个我知道,”张子亮叹一口气,“不了解内情的人,还总说咱们电老虎。我看呀,现在就是一个电老鼠。”

“可不是嘛。连周局长都说,咱们也快成弱势群体了,谁都能啃一口。”高宇阳也难得发一回牢骚,“不过,这个事也要辩证地看,工程按期完不了,咱们损失的不只是经济效益,还有政治影响。”

“什么政治影响?不就一条输电线路嘛。你说得太夸张了。”

“不要小看了这条线路。就这条线路的建成投运,市里有一系列的安排……总之,咱们时间很紧张,周局长说了,必须年前投运。”

张子亮算一算:“哎哟,只剩半个月了,行吗?”

“不行也得行。到时候还要搞个投运仪式,主管电力的万副省长还要出席呢。这不今早上,省政府刚来的通知,发到市上,马上就转过来了。”

张子亮的宿醉一下子就醒了:“万副省长要来?还要搞通电仪式?那咱们需要干什么?”

“市上下午开会研究接待事宜,要求周局长、安书记都要参加。我这正弄一个接待方案,等周局长看过了,下午开会确定吧。对了,你负责给安书记通知一下,争取让他也提前看一下咱们的接待方案。下午三点,市政府307会议室,周市长亲自主持,专题讨论这个事。”

张子亮赶紧洗漱罢,赶到办公室,一看,安书记不在,估计昨天也喝多了。拿起电话,想一想又放下,算了,下午再汇报吧,让安书记多休息一会。

等到下午两点钟,还不见安书记上班,张子亮只好打了个电话。

安书记很不耐烦:“又开什么会?中央整天喊着整顿文山会海,咱们就不能也改改吗?”听说是市上组织的会议,安书记放缓了口气:“那啥,咱们的接待方案我就不看了。晓牧局长啥时候去?哦……两点半。这样吧,你给小刚子通知一下,两点半在大门口等我。”

市政府307是一个椭圆形的小会议室,放了两圈座椅,只能容纳二十多人。张子亮坐在后排,细看了一下,前排桌签除了有市政府领导,还有供电局、工业园区管委会、焦炭有限公司等单位,此外是市政府几个职能部门。一时周市长走进来,张子亮领教过这个政府一把手的作风,做事既雷厉风行,又有亲和力。周市长拿了省政府的通知,简单说明今天会议的议题。这次万副省长来,说是调研黑金山工业发展情况,其实也就是出席三个活动一个会议,首先当然是黑金山市第一条330千伏输电线路的投运仪式。剩下两个,其一是市上规划了个工业园区,吆喝了好几年,入驻的企业不多,这次借机搞个开园仪式,意图扩大影响,招商引资。还有一个,当地原来有几家小焦炭厂,能耗高,污染大,老百姓意见很大,迫于环保压力,市上将其改制组合成一个大的焦炭有限公司,集资引进了一套新的生产线,搞个揭牌仪式。

省上领导驾到,毫无疑问,市上负责接待,但白玉山市政府是个“穷衙门”,一般这种接待,都是市上挂个名,谁的事谁负责花钱。但因为这几天,都住在金海大酒店,又是主要奔着输电线路来的,所以供电局首当其冲,成了接待的主力。周市长说得也很直接:“按照市委市政府的意见,万副省长在我市调研的这四天时间里,需要大家全力配合,共同做好这次接待工作。”看看周局长和安书记,“尤其是供电局这边,多辛苦了。”

周局长和安书记相互看一眼,赶紧表态:“这是我们的光荣。请周市长放心,我们一定做好工作,让省上领导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开场白说完,周市长有事先离了场,留下一个秘书长主持。市政府办公室已将各家的接待方案汇总印发,人手一份。大家一条一条看,一边看一边讨论,看有什么考虑不到的地方。

张子亮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大型接待,忍不住摇头。高宇阳在旁边,赶紧用眼神制止住了,免得他发感慨。

方案做得很细,所以过得也就很快。最后审议下来,焦点主要集中在330千伏输变电工程投运仪式现场气氛不够,能否设置一个刀闸之类的设备,届时由万副省长亲自合上刀闸,再宣布通电,应该效果更好。

虽然只有一个问题,但牵涉到专业问题。秘书长听完这个发言,又听那个解释,一时半会还定不下来,只好扭头给秘书使眼色,把周市长又请回来。周市长快刀斩乱麻:“通电仪式的问题,”看向周局长和安书记,“你们的意见呢?”

周局长赔着笑解释:“这个问题,之前我和安书记也沟通过。一个输变电工程的投运,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在正式投运之前,我们提前要做的启动程序有九十多项。目前这样的安排是最真实的,符合工程投运的实际情况。加个刀闸,气氛是好了,但是不真实。”

安书记补充:“我这样给大家打个比方吧:就像发射卫星一样,点火不代表着成功,点火之后,还有一系列的程序和操作。你看咱们国家领导人宣布卫星发射成功,都是在卫星进入轨道以后。不可能让领导人去点火。”

周市长点点头:“好,我明白了。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一定不能弄虚作假。方案不变了,就按照你们的安排。”停顿片刻,加重语气,“我再多说两句。大家都知道,万副省长是省委常委,是主管工业的副省长,也是第一次到咱们黑金山来调研指导工作。为什么万副省长到我省任职都三年多了,才第一次来呢?因为我市是个农业市,工业太差,没有让领导关注的项目。所以这次来,重要性不言而喻,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视,全力以赴,抓好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翻翻接待方案,“其实呀,我这是真有一个提议。什么呢?就是这几天的就餐安排,为什么安排在酒店?酒店虽然有地方菜,但特色不是很明显。咱们黑金山什么最有名?羊肉呀!为什么不安排一次呢?!也不要找什么农家乐,就让领导走进老百姓家里,坐在炕头上,原汁原味地吃一回咱们的羊肉。也是个广告啊。”环视一周,“大家看呢。我这个提议怎么样?”

全场一片应和赞叹声:“周市长真是英明,考虑周到。”

周市长把手往下按:“好好好。大家伙就别拍马屁了。安排在哪儿呢——” 用手指划着面前的接待方案,再看看周局长和安书记,“这样安排怎么样?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慰问完最后一个困难职工,刚好是在镇北县安家梁镇。老安,那不是你家吗?就到你家里吃,怎么样?”

周市长是当地成长起来的一名领导干部,曾经到安书记家里吃过不止一次羊肉。安书记接待重要领导,都是精选的羊羔肉,前些年是他老母亲,这两年是老六婆姨亲自上手,用心烹制,酒到酣时,安书记再放声高歌。设想一下辽阔的北草地上,寒冬腊月里,室外草枯风劲、彻地寒天,室内肉香弥漫、歌声盈耳,无法不给周市长留下深刻的印象。

周局长和安书记一时有点吃惊,面面相觑。周市长往座位上一靠:“怎么了老安?舍不得吗?”周局长正在思考,要不要把安书记家丢羊的事说出来,安书记已经站起来,胸脯拍得啪啪响:“这是我老安家的荣幸啊。咋会舍不得呢?!周市长您就放心吧,只怕万副省长吃了我的羊肉,舍不得走了。”

全场哈哈大笑。秘书长插话:“省长要吃着好,你不会再送一只?”

周市长也笑了,把桌子一拍:“就这样定了。散会。”

市政府的会议开得高效务实,散会时还不到五点。返回供电局的路上,周局长和安书记已经交换了意见,让高宇阳通知班子其他成员,到会议室开会,落实市政府确定的接待方案。

供电局的领导班子一共十个人。除了两个党政一把手,还有一个纪委书记,一个工会主席,六个分管业务的副局长,以及一个总工程师、一个总会计师。等他们回到单位,在家的五位领导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高宇阳和张子亮作为两办(行政办公室和党务办公室)主任,也列席参加。

周局长按照职责分工,逐项将工作落实到人。分管电网建设的副局长负责线路施工和变电站接入,总工程师协助,确保按期完成330千伏黑金山输变电工程投运前的所有准备工作,确保12月31日23:50时前完成95项启动程序操作。分管生产的副局长负责近段时间的安全生产,加强现场监督检查,确保人身、电网、设备不出事故。分管多种经营的副局长负责金海大酒店的接待准备工作,在市政府接待方案的基础上,出台更加详细的接待手册,时间精确到分钟,要求环环相扣、无缝对接。分管后勤的副局长负责供电局办公区和生活区的卫生整治及美化。分管营销的副局长负责优质服务工作,提升服务质量,提高服务效率,确保省上领导调研期间不发生用户投诉事件。分管财务的副局长和总会计师研究一下全年的工资奖金发放,争取在万副省长来前发一次奖金,不要像往常一样套系数发放,而是人人平等,保证职工有一个愉悦的心情。纪委书记和工会主席负责做好近段时间职工的情绪引导和矛盾化解工作,确保省上领导调研期间不发生职工告状事件。周局长负责全面工作,统筹协调。高宇阳协助周局长,负责与市政府接待办对接。“至于安书记嘛,”周局长看一眼安书记,“近段时间家里事比较多,还要迎接省上领导在家里吃饭,这是个大事。单位这边,有我和大家伙,你就多操心点家里的事吧。”

安书记家里丢羊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也就一个个附和:“是啊是啊。安书记就多在家里边用点心吧。”安书记笑一笑,也不忌讳:“谢谢大家关心,那我就专心找羊了。”

事情交代完,已到下班时间,等其他人陆续退了场,周局长交代张子亮:“张主任,你这儿的工作,除了做好迎接省上领导调研期间宣传气氛的营造,还要协助安书记处理好家里的事。有什么困难,跟高宇阳沟通。”再看看高宇阳,“这次万副省长来,市上确定在安书记家里宴请一次,所以你们两个要明白,从现在开始,找羊不只是安书记家里的事,而是供电局的事情。”安书记忍不住拍一把大腿,挑起大拇指:“晓牧局长,不是我夸你。你这个看问题的水平和角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年轻有为,高瞻远瞩。”

张子亮跟在安书记身后,一路回到安书记办公室。安书记难得地扔过来一根烟:“你说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不等张子亮回答,一屁股倒在老板椅里,自言自语:“丢了五十只羊,还要多准备十只羊……这个事啊,遇到了一起……”感慨一会,想起跟前还站个张子亮:“噢,你说说,怎么办?”

张子亮能有什么好主意:“这个,只能依靠公安局的王队长了……”

安书记冷笑一声,靠在椅子里出一会神,叹口气:“眼下,也只能指望他们了。这样吧,你现在联系一下王队长,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就说我请他坐一坐。”

张子亮看表,已经下午六点多了,还是给王队长打了个电话。好在王队长在外面跑了一天,这会还在路上,大约七点多才能回到市里。问清楚对方只有两个人,张子亮于是和他约好,七点半,金海大酒店二楼“芍药”小包间。

放下电话,安书记命令:“这样吧,你把高宇阳和小刚子都叫上,昨天他们两个没有喝,还是有战斗力的。对了,你怎么样?”

一提到喝酒,张子亮的胃条件反射地难受起来,但又不敢说喝不成,勉强挤出点笑容:“还行吧。”安书记却是一点不留面子:“不能喝就不要逞强,看你昨天那怂样子!”

小刚子是一叫就到,高宇阳却是和周局长出去办事了。安书记沉吟了半天,又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都是安书记的远房亲戚,通过安书记的关系才进的供电局。没等张子亮通知,安书记又变了主意:“算了。人越少越好,就你和小刚子两个吧。”

王队长一行两人风尘仆仆,按时赶到。张子亮和小刚子在门口等着,接进包间。看见王队长气色还不错,张子亮忙着问:“这找羊的事,不知道……”王队长打个哈哈,不接这个话题,大模大样坐下,左右看看:“你们书记呢?”

“马上就到。”张子亮知道安书记的毛病,等级观念很强,虽然他和王队长所在的行业不同,但都是有行政级别的。想着王队长也就是个科级,虽然有求于人,也没有必要屈尊他这个处级领导等候,只让张子亮接到人后给他打电话。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王队长今天心情不错,不是找羊有了什么线索,而是抢婚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今天,他直接杀到麻湾乡,经过一天忙活,不仅肯定了嘴子就是抢婚案的当事人,而且掌握了嘴子和新娘子藏匿的地方。接下来,抓住犯罪嫌疑人,立功受奖,指日可待。

张子亮紧着倒茶、递烟,一边嘴里张罗着:“不知道王队长喝点什么?”只盼着王队长不喝酒,就要点饮料或者茶水。

不想那个随行的小警察一点不客气:“那当然是茅台了,我们王队长一般不喝杂牌子。”扫一眼桌上的“苁蓉”烟,拿起来拆开,一人一根,点起来。张子亮不喜欢小警察的做派和口气,虽然心里不舒服,还是赶紧让服务员把准备好的“三十年黑金春”换下去,拿上来两瓶茅台。同时换了几个“硬菜”,一人加了一份鱼翅捞饭。

酒刚打开,安书记进了门,王队长站起来握了手。一众人坐下,把酒斟满了,安书记端起来:“王队长辛苦了。这第一杯酒,敬你们两位。”

王队长嘴里说着不客气,脖子一仰,一杯酒点滴不剩见了底。

张子亮忍不住一手冷汗,这喝酒的气势,岂是昨天那几个村民代表可以比的——不愧是搞公安的。三杯过后,王队长频频举杯,安书记问了几次找羊的情况,都被一句“正查呢,再说吧”挡了回去。三下五除二,一瓶就干完了。张子亮可能因为昨天把酒吐出来了,感觉还稍好一点。安书记却是明显不胜酒力,唠唠叨叨说他和张副局长的关系多么铁,认识了多少年,全不看王队长一脸的无所谓。张子亮找个借口,溜出来给安书记的老婆打了个电话,想着也只有她,才能把安书记从眼前的状态中唤醒。

果不其然,张子亮刚进去坐下,安书记的手机就响起来了。虽然听不到电话里说了什么,但是安书记明显清醒了不少,他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给王队长解释:“抱歉抱歉。我这有点急事,你们接着喝。”到了门口叫张子亮,“你先出来一下。”

张子亮一直跟到酒店门口。安书记交代:“你看这俩警察那德行,正事不提,他妈的就知道喝酒。估计要把他俩陪好,不是个简单事,你喝不了,让小刚子多往前冲。你呢,要保持清醒,争取从王队长嘴里套出实话,这案子到底好不好破……”沉吟一会,又说,“不管咋说,今晚一定要拿出咱们的诚意,让他能用心给咱查这个案子。”叹口气,拍拍张子亮的肩膀,“……就这样吧。你看着办。”一步一摇地走了。

茫茫夜色里,张子亮看着安书记的背影,忽然觉得,安书记是真的老了。

其实说起来,这场酒也很好陪,张子亮是能不喝就不喝,一心搞好服务。小刚子酒量不错,但是说不上话。时间不长,王队长和那个小警察就开始单兵相接,两个对饮起来。等第四瓶酒打开,两人都见了酒意。王队长大声说起他“过五关斩六将”的那些往日辉煌,又是怎么孤胆英雄深入虎穴,又是怎么寻丝摸迹抓到真凶。小警察一个劲地拍桌子,大声叫好:“哎哟,王队,也就是你呀……哎哟,王队,真鸡巴牛啊……”

找个空闲,张子亮见缝插针,把话题引到羊身上。王队长深抽一口烟,靠在椅子上:“张主任呀,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咱弟兄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案子,你们想不想破?”张子亮跺一下脚:“瞧这话说得!不想破案,我们找你干嘛呀?”

王队长把烟慢悠悠地吐出来:“想破?简单!就是花钱呗。”

张子亮有点反应不过来,怔一怔:“那个,我有点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

小警察把话接过来:“你得交点破案费啊。”看见张子亮还是一脸的茫然,小警察一项一项给他扳指头:“先说这车,一天跑下来,要加油吧,要交路桥费吧。再说这人,一天下来,要吃要喝吧,夜里要睡吧。咱们人手不够,想动用其他地方的警力,总得请人家吃顿饭吧……”换个手,再扳指头,“还有这个这个……”眼看这指头是扳不下去了,于是化指为掌,斩钉截铁地劈下来,“总之吧,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花钱的。让我们给你找羊,你总得先给我们找点钱啊。”放缓了口气,“张主任,这破案可不像你们坐在办公室里,喝个茶看个报,聊会天吹个牛,这是个苦差事呀。”

张子亮更糊涂了,他一直以为警察破案的费用属于国家财政支出:“这个……我好像听说,国家有规定,破案不收钱的呀?”

小警察嗤之以鼻:“规定警察还不能吃请呢!你现在这是干什么?”

张子亮点上一根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那这个钱……是不是,也应该由偷羊的那一方,也就是犯罪分子掏呀?”小刚子总算插上一句话:“对呀。不可能我们丢了东西又花钱吧?”

王队长笑了:“就是让犯罪分子掏,我也得先把他逮住啊。”

小警察步步紧逼:“对呀!我现在让你掏的钱,就是逮犯罪分子的钱。逮住了,咱们再说以后的事。”

张子亮赔着笑:“那,这个,需要多少?”

小警察脱口而出:“两万。先准备两万吧。”

看来他们是提前商量好了。两万!还是先准备两万!后准备多少?这警察的胃口是真不小。张子亮暗自琢磨,这笔钱怎么办?给安书记汇报,估计不但不会掏,反过来还埋怨自己不会办事。思来想去,张子亮只能先应付过去:“你们两位也知道,我这说起来是个主任,其实也就是个干活的。这个事吧,我还真定不了,电话里给领导一两句也说不清。这样吧,明天,我争取给你们一个答复。怎么样?”

小警察不相信:“不会吧!人都说你们供电局有钱呀。你一个主任,两万块钱定不了?”

张子亮苦笑:“我们供电局是名声在外,其实各有各的难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包括我的工作性质,写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哪像你说的喝茶看报、吹牛聊天那样轻松。”

王队长出来打圆场:“哈哈,张主任认真了。”举起一杯酒:“来,咱哥俩碰一个。听你的,明天答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第四瓶酒喝完,快散场的时候,小警察又出来个新花样:“张主任,咱们晚上到你们这个酒店顶楼去玩一玩,放松放松。你给安排一下呗。”

张子亮心里“咯噔”一下,想怕什么来什么。金海大酒店一共17层,在霍文化手上建成以后,上面两层就承包给了一个南方老板,说是开了一个洗浴按摩中心,其实干些什么,大家都明白。张子亮这两年主任当下来,在酒店里接待过不少次,但从没带人去过。一来供电局毕竟是个国企,不可能带客人干那事;也没有客人提出过那种要求。二来那种地方毕竟不保险,警察曾经堵过两次,听说抓了不少人,还让停业整顿过,但不知什么原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能照样开起来。三来嘛,张子亮自认不是个君子,但心里还是接受不了那种服务。有一次,几个朋友喝酒,一起起哄,张子亮跟着上去转了一圈,只记得红纱轻摇、彩灯暧昧、浓香袭人,一个女孩子的脸孔也没有看清。

现在怎么办?看着王队长和小警察瞪着酒后充血的眼睛,直愣愣地等着他发话。张子亮下意识地推脱:“这个,不安全吧……我是不敢去。”

小警察一副不屑的样子:“操!别的地方不敢说。在咱们黑金山,王队在那儿,那儿就是最安全的地。放你一百个心,就这么安排吧。”

张子亮人坐在那里,脑子在飞快地转,想着怎么应付,不料越转越晕乎,只能先退出房间,一边安抚两位荷尔蒙急剧分泌的警察:“那这样,稍等稍等,我来安排。”

直退到酒店外,冷风一吹,张子亮一激灵,看来还得麻烦他高宇阳。不料电话打过去,总是接不通,靠,也不知这小子忙什么?张子亮着急得来回转圈,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曾经问过高宇阳,去没去过那地方。高宇阳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教育他:“对于一个合格的接待人员来讲,没有什么敢不敢、应该不应该,只有需要不需要。”

那就是说,可以去?张子亮返回包间门口,终究心里还是不踏实,又转出来,狠狠心,把电话打给安书记,吞吐了半天,总算把意思说明了。

安书记在电话那端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挂断。

独特地域造就卓绝美味。

黑金山的羊只,品种优良,身形健硕,无须用红烧、麻辣、五香等烹饪手法,因为这种做法本来想着去膻,其结果却把鲜味去掉了。这儿的羊,最好的做法就是清炖,好处除了食肉外,还可以喝汤。羊肉汤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大冷的天,“一碗羊汤一身汗,给个皇上也不换。”

清炖的做法很简单:选一个成年羊蝎子,也就是满月后就阉割的公羊,用凉水漂洗干净后,将羊肉连骨剁为大块,下入冷水铁锅内,先行旺火加热,略加搅拌,烧开后撇清表面浮沫,再转为中火烧炖,同时下调料包,半小时后放盐,转成小火慢炖,再用三四个小时,一锅肉烂汤鲜、香味四溢的羊肉即可出锅,保管你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张子亮刚到黑金山的时候,吃羊肉不习惯,老是上火。有一天看报纸,说羊肉配白萝卜是绝配。羊肉的功效在“补、温、升”,而白萝卜正好是“泻、清、降”,其味甘性凉,能够清凉、解毒、去火,两个一中和,刚好。后来到党办当了主任以后,一次给安书记提供了这个信息,安书记很不屑:“吃个萝卜放个屁,那不是白吃了。吃羊肉干什么呀,就是为了上火。”

现在,坐在安书记的老家里,捧着一大块刚出锅的羊肉,张子亮吃不出一点香味,心里却是一股莫名的火在烧。看着居中而坐、接受大家恭维的王队长,忍不住对旁边的高宇阳发牢骚:“瞧那得意的样子,真以为这羊是他找到的。”

高宇阳说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相互捧场嘛,对安书记来讲,警察把案子破了,给他在乡亲们面前挣回了面子。对公安局来讲,这五十只羊虽然比不上抢婚案的影响大,但好歹也是破了一个案子,也是一桩政绩嘛。”

张子亮不乐意:“那对供电局来讲呢?哦,花钱买五十只羊,还不能说,功劳都贴在他公安局身上。这账还没办法报呢!”

高宇阳也有点不高兴了:“你怎么回事?!这是周局长亲自拍板的事,你就不要心里不平衡。至于说到报账,那条输电线路不是经过这里嘛,随便找个名堂,就处理掉了。这一点用不着你操心,单位那么多专业财务人员,都是吃素的?!”

看张子亮还是一副食不甘味的样子,高宇阳耐心开导:“你想想,周局长为什么要这样处理?这羊要一天找不到,安书记就一天不甘心,那破案是个无底洞啊,今天两万,明天三万,其结果下来,可能鼻子比脸都大。再说了,这笔钱也不白花,安书记作为一个老领导,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也都能说。要知道,这次万副省长可是在安书记家里吃饭,机会难得呀。得了这么大的人情,安书记还不是全力在万副省长跟前吹嘘。对周局长来说,这可是多少羊都换不来的。”放下手中的肉,一脸惘然若失的样子,“咱们这个局长,我估计呀,黑金山留不住了。”

张子亮看向王队长的左侧,周晓牧局长正和公安局的张副局长热烈交谈,说到情浓,两人相互抚肩,哈哈大笑。

四皮忽然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我奶奶真逗,说这羊肉味不对,不是她养大的。”一大桌子人突然悄无声息,面面相觑,静得都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还是安书记拍了一下大腿:“我这个老娘哎,真是老糊涂了。自家的羊都吃不出来了。”举杯对同桌的张副局长和周局长:“来来来,不管她,喝酒喝酒。”

张子亮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扭身出了房间。高宇阳跟出来:“接待完万副省长,过了年,你就要回到生产岗位上去了。也不要有情绪,回到生产上去,不也是你一直要求的嘛。再说了,你也不白在机关待这么两年,来的时候是个副科级,现在回去,却是部门的主任了。” 停顿片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子亮啊,咱俩认识十年了,我再劝你一句:遇事一定要动脑筋。你就说那天晚上,警察要找小姐,你给安书记打电话,这种事情,你让领导怎么给你答复?”

张子亮想说什么,张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摇摇头,看向眼前的黑金山脉,长天辽阔,四野苍茫,朔风强劲,撕云裂帛。

晚上回到家,洗漱罢,半躺到床上,张子亮习惯性地从床头捧起一本书,随手乱翻,一段文字忽然映入眼帘:两个孩子,徒手赶来一只高大的公羊,走进屠场。血腥气息的突然刺激,令公羊警醒。它本能地转身欲退,一个孩子伸手一拦,又使它恢复了镇定。它走到悬挂同胞尸身的横梁下,一个屠师猝然将它搬倒,头扭向血坑,然后操刀。它没有踢蹬,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哀叫,它承受着,大睁柔弱的、含义深远的眼,阵阵抽搐的壮硕身躯,渐渐平静。

张子亮的老婆忽然吃了一惊:“有病啊!这深更半夜的,你哭什么?”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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