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则纬

奇异果

杨则纬

生长在中国大山中的一种水果名叫奇异果，营养丰富、酸甜可口。这是成熟了的，反之无法下咽。

——题记

一

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坐在后排的她正在戴眼镜，她从小个子就高，但是眼睛又一直近视得厉害。她早就听说了这位地理老师学识了得，很好奇地想看看是个怎么样的老师。走进来的男人居然梳着中分，林薇对于老师的第一印象一下子降到冰点。林薇心里觉得只有汉奸才会梳中分的。老师的个子也并不伟岸，灰不拉几的夹克衫套在一件黑格子衬衣上面。九月的天气还不算冷，有的男同学还穿着短袖呢，这可真是老土的老人家才会有的打扮吧，林薇失望极了。

那时候，林薇才知道有些人真的可以在瞬间扭转局面。她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知道迷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的。

老师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叫“起立”，老师也并没有很老套地自我介绍，他就是那种自信的男人。走上讲台的老师直接取了一根粉笔，转过身去，他是用左手拿着粉笔的，左手先是在黑板中间点出一个不是特别明显的记号。当时教室的安静林薇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所有人都很好奇，加上又是新老师的第一堂课……老师的左手在黑板上划过，粉笔和黑板的摩擦声音特别尖锐，林薇甚至本能地捂住了耳朵……那个尖锐声音下的圆实在不可思议，林薇没有见过哪个老师可以一笔画得和圆规一样规则。

“以后我要讲的东西就和这个圆球有关了，你们只能发挥想象力把它想成是地球了。现在开始上课吧，以后我的课不用起立，我好不好也不是叫声老师好就能叫出来的。地理这门课你们初中就开始学习了……”

出现这样的画面时候，是高中刚刚文理分科。林薇的地理一直很差劲。为了能多和老师接触，她甚至一遍遍地默写地图，只是为了做地理课的代表。越是接近就越是迷恋，她太不能自拔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她第一次去老师办公室，她只能记得书，林薇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书，整间的房子里没有书柜，就好像是一个凌乱的图书仓库。

床和书桌就好像是埋在书里一样。

“怎么这么多书？”

“嗨，我就是书多，除了看过很多书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用老师自己的话来说，“你们全班同学看过的书，包括小人书和课本都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看过的一半书多。”

其实迷恋老师的当然不单是林薇，同学们，男生女生都喜欢讨论老师。

“老师的老婆是农村的妇女，没有文化的那种。唉，怎么可能和那种女人生活。”

“老师没有孩子的，他老婆好像不会生孩子。”

“不是她老婆不会生孩子，其实是老师不回家，他们好像分居的。”

“老师眼里只有书。”

“老师真可怜，那么博学，却要和那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这样的传闻越多，林薇就越迷恋。高二的暑假过后就是高三了，那个假期异常的热，同学们都被闷在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补习。直到那天，老师正在讲课时一个女人站在教室的门口。林薇和全班同学第一次见到师母。

农村妇女！绝对的农村妇女！

她的到来带给了老师一个噩耗：老师的父亲去世了。但带给林薇的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那时候的林薇觉得，这样的农村妇女，怎么可能配得上老师，何况，她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给老师生过。短暂的别离后，老师就回到学校了，毕业班是不能被耽误的。老师回来的第一天，林薇迫不及待地把信就交给了老师。

整封信里都是林薇疯了般的迷恋。老师对信的回复是他搬出了那间堆满书的办公室，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把那个农村妇女接到那间房子。

二

林薇第一次和老师正面交锋……她和老师并排站在办公室窗前，方形的木框，隔着玻璃，林薇和老师看到的是一样的。

师母的脚步在校门口慢下来，林薇猜想大概是在和门卫简单地寒暄吧。农村妇女，质朴到可悲，唯唯诺诺的，对谁都可以热情满满。老师不说话。林薇看着那个身影，在阳光下，像是一团黑压在眼里。

“你爱她吗？”

空气里只有师母踩着阳光的声音，她继续向前走着，空旷的水泥地、空旷的心。

“你爱我吗？”

林薇突然转过头，目光从玻璃外的黑影抽离出来，像冬天凛冽的风一般吹在身旁老师的周身。

林薇像是只迈了一步又像是迈了千步万步般……她的双手用力地从后面环抱住男人，她修长的手臂像是绳索一样捆绑住这个男人。这时候，林薇才知道，原来老师并不是那么高大，老师甚至还没有比过她的身高。她用尽了力气地抱着拥抱着，她本想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可惜林薇拥有太高挑的身材，于是她只好把脑袋压在老师的肩膀上。

老师的身体开始左右摆动，他的动作越来越大最后像是触电般地晃动起来……他越是想甩开林薇林薇就越是紧紧贴上。

“不要这样，我是你老师。”

“你说，你爱不爱我？”

“她快来了，你先松开。”

“你说，我要你说你爱不爱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你松开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空空荡荡的教学楼里是林薇的脚步声，凌乱极了，鞋底和地板在奔跑中使摩擦变得激烈，本来就加快加重了的声响在深邃安静的楼道里循环起来，比山谷里的回声还要响亮的透彻。林薇一口气地跑着，跑过楼道，脚步并没有因为楼梯而停止下来，她跑起来，加速度地冲过一节节台阶。和师母的擦身速度很快，林薇觉得要不是因为师母的脚步实在太稳当，她那么快的速度是无法完成和师母所谓的擦身而过的。

林薇奔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她自己都不知道，眼泪已经随着她脚下的速度洒出一个个的抛物线。蹲在操场的沙坑旁，沙粒和阳光进行着光的吸收反射折射等等反映，于是更加热了。林薇的眼泪一滴滴打在沙子上，但是很快的，便蒸发得无踪无影了。

老师说：“林薇，你先好好考试，你先完成了高考我们再说这个问题行不行？”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掉下来，又一点点地消失在热空气里，林薇心里问着自己：难道这一切都是交易吗？用考上大学来交易她要的爱情吗？

三

林薇拿着录取通知书，用手臂环抱着那一封不怎么厚重的信，似乎要环抱自己的爱情。那个火热的天气……即使如何的热烈也比不过林薇在那一刻里的心急火燎。她拿着自己爱情的通行证，林薇是想奔跑的，但因为太过兴奋太过欣喜，她反而压抑了步伐。

校园里因为林薇的心情像是沸腾了的水，遇到熟悉的同学，他们有的表情木然，更多的则是和林薇表情一样，但洋溢着欢乐的表象下快乐的实质却不尽相同。

推开那扇门……高三的那段日子，除了教室外，她最多的时光都是耗在这空间。结束了早晨的四节课后，林薇就会推开这扇门，她会先轻轻地敲门，里面就有她熟悉的声音，“请进。”是老师的声音。有的时候会有别人，或者是其他的老师，或者是其他的同学，她就假装是来问问题的，或者假装是来送作业什么的……反正林薇是地理课代表，没人会奇怪为什么她总是来老师的办公室。如果只有老师一个人在，林薇就径直地坐在老师对面，打开自己要温习的功课开始学习。老师看着林薇开始学习了，他随便的收拾了东西就走向门口，走出那扇门，关上门，反锁。整个过程，他们只会在有别人在的时候，假装的说一些话，要是没有人的情况下，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好像没有彼此一样。

老师会去食堂吃饭，之后，他回来的时候会带饭给林薇。还是不说话，只是把食物放在林薇的课本旁边，有时候是米饭有时候是馒头，再加上一些菜。老师带回来什么，林薇就吃什么，她吃的时候老师就在林薇的对面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吃完饭后，林薇又开始学习，直到快要上下午课的时间，这个时间是林薇自己掌握的……她去上学的时候也不和老师打招呼，拿上自己的书本站起来走就行。偶尔会有其他的学生来，她会慌忙地站起来，拿着课本问些问题，这时候，需要提前走。

他们说的话就这么多。除了别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世界外，他们的世界就像是只有呼吸的声音。

下午的时候，林薇也会去老师的办公室。开始的时候，他不让她来，但他没有林薇固执。于是，老师只能回家吃了晚饭再赶来学校，渐渐的，老师也不回家吃晚饭了，就和中午一样，他去食堂吃饭再带吃的给林薇。

天黑下来了，但气温并没有降下来，林薇把冷气开得很大。其实不是因为她自己怕热，对面的老师，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衬衣，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有一次，她突然就看得不舒服，过去帮老师解扣子。

“你干什么？”老师的声音都颤抖了。

“又不非礼你。”林薇不知道，那个在课堂上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他，面对她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唯唯诺诺的。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他能做的就是用这种无奈又认真的声音叫那两个字。

林薇本来还想解释什么，她想解释的嘴巴还没有张开却闭得更紧了。好像隐隐的有什么东西横在她和老师的中间，让她无语。于是她把空调开得更大，她不希望因为她让他闷热在这样的房间里。

其实，他们俩已经很闷了。

这一次还是那扇门，还是那个很闷的空间。林薇推开它的心情就不尽相同了，办公室里有很多的学生，老师一直都是受欢迎的，此刻，很多的学生也拿着通知书在和老师攀谈着。整间屋子里从来没有这么活跃过。

这样的气氛林薇觉得很陌生，但她的心情顾不上这些。林薇考了的大学是老师曾经的学校，林薇选了和他一样的专业。天还是黑了下来，热闹的学生开始散了，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减少，直到剩下两个人。老师坐在那里，整理着东西，如同往日一样。林薇就在对面，她觉得好开心，于是她就开始笑。

“怎么了？”

“看见你高兴不行吗？”

“我也为你高兴。”

“为什么？”

“你考上大学了呀？”

“还为了什么？”

“……”

“我考上了大学了。”

“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

“我爱你。”

“不要这样！”

“我已经考上大学了！”

“林薇……”

“我已经考上大学了。” 林薇开始喊叫。

“不要这样。”

“我考上大学了。”

“林薇，我有家庭。”

……

那个房间里留下的是林薇重重的摔门声和老师与门的碰撞声，门沿正好打在老师的脸上。林薇不知道老师疼不疼，她只知道自己疼得快要晕厥。她还是跑出了那扇门，跑过长长的楼梯，踏过一级级的楼梯……她扶着楼梯的墙身体还是往下坠，她想起那天也是这样奔跑着，就和师母擦身而过……老师并没有追出来，林薇坐在楼梯上，一直等一直等，可是老师都没有追出来。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终于楼梯有了声音，她转过头……

“这不是林薇吗？”这是师母的声音。

这一次林薇没有说话，她只是站起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出了教学楼。

四

走出了教学楼走出了这所学校却走不出自己的心。

林薇的第一次是在夏天。

夏天，多么欲望的词语。那个夏天她去了远方，一个人，然后在路上和同样是毕业旅行的男孩搭伴，寂寞地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第一次。

“你的脚好大。”

“关你什么事情。”

“要是古代你就没人要了。”

“爱要不要。”

“不是啦，你个子高嘛。”

那是林薇的第一次，他们完事了躺在床上，赤裸着像两具尸体。

“我会好好对你的。”他把脚缠绕在林薇的脚上说。

林薇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她走到桌子前面，从包里拿出相机，照下来了她人生里的第一双脚。

“你干嘛呢？”

“我不需要你的好，我只需要脚。”

“你……你这是……”

“凭什么男人要女人裹脚，我偏要男人的脚。”

五

走入一个极端很容易就进入另一个极端，很多东西都是无法用外表来衡量的。林薇依旧着魔似的爱着老师，这种着魔憋在心里，无处发泄。进入新的学校，一种和高中完全不同的全新生活里，有了新的同学、有了更多的生活、有了更多无法接近老师的时间。别人都投入到新的生活中，热火朝天地学习或者玩或者恋爱，林薇却只想周末去看望老师。

一个短信发过去，她就跳上公车去了，开始还随便买点东西，后来也觉得买不买都不重要了。周末的林薇几乎都要和老师一家一起吃饭，她没有办法思考师母怎么看，她只能麻醉自己理直气壮地去看望自己的恩师。

……

林薇成长着，她对于老师单纯的霸道随着自己身体的成长而成长，这种感觉常常搞得她自己也手足无措。

那扇门关上后，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摁下了门把手上的圆形按钮。

当她身体靠在门上时，她开始了剧烈的喘气。这时候的心跳仿若才恢复了，洗手间里全是她心跳的声音。刚才松动一下的神经又突然紧绷起来，好像这声音会穿过门缝泄露了心事。

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突然忘记了什么，靠在门上的身体来了一个急促的旋转，整张脸和门发出了闷闷的声响。她来不及在意自己的脸，来不及去想是不是痛了，能来得及的只有担心。她紧张极了，又检查了一遍门锁。老师家洗手间的门是那种的，需要把锁子握在手心里后向右旋转，这种门锁从前很多招待所都用，因为反锁的按钮就在锁子的上面，握在手里转动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无意识地碰到，导致门就被不知不觉反锁了。林薇从前就有过一次，半夜醒来，怎么用力，左边右边都打不开，只能喊服务员来帮忙……

老师家的洗手间居然还用着这么老土的锁子。检查了一遍门锁的林薇还是不能松下紧张的情绪。从水龙头里哗啦啦地流下水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师母就站在门口，即使没有站在门口，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正在穿过骨骼、穿过血液、穿透了皮肤，穿过空气、穿过门板，她的做贼心虚就被这心跳的声响全然暴露给师母。于是她拧开水龙头，除了觉得弄出些声响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外，更重要的是做给那个她以为就站在门外洞察着她的师母看。

当一捧捧的自来水顺着手心浇在自己的脸上时，她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躲进洗手间来。

心跳和脸红是发生在一瞬间的。

她扯了很长的一段卫生纸，很长很长但被胡乱握成一团的纸巾……她能做的只是用这紧握的纸巾一遍遍地擦拭自己下身的最私密处。原来的紧张和不安幻化成一种羞愧，她越发觉得自己下身潮湿得厉害，她看了看握在手里的纸团，犹豫了一下，最终扔到了抽水马桶里。

她不敢扔进垃圾桶里。

她为自己的潮湿感到羞愧难当，她又伸手去找卫生纸，扯下很长的一段后却没有用，只是在手里揉了几下后直接扔到纸篓里去了。水龙头里还在哗啦呼啦地流下水来，她所做的是把手伸到了水龙头下面，捧在手里的水打在下身凉凉的，原来她除了湿润外更多的是燥热。她坐在马桶上，用还沾着水的手捂在脸上，林薇此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吧……”她越是如此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却还是停止不了刚刚的画面。

餐桌是长方形的，她和老师并排坐在桌子长的那边，师母端来了饺子后靠着她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当时老师和她坐的方向正好是面对着电视的。师母热情地夹了一个饺子，放在林薇的碗里，林薇说了谢谢……电视的画面变换的那么突然，太突然了，就那么突然蹦出了一个强暴的镜头，林薇嘴里是师母刚刚夹给她的饺子，她的牙齿机械地咀嚼，心随着口腔的运动扭在一起，口腔里的饺子变得咽下去也不对，不咽下去也不合适起来。

电视里强暴的画面还在继续，她不敢看，不敢看电视的画面不敢看师母的脸不敢看老师的脸。不敢看的人不仅仅是林薇，桌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很认真地吃着饺子，咀嚼的声响和电视里的声响一样洪亮。林薇起码是这么感觉的。

她还是看到了电视里的男人和女人，女人被撕扯的衣服和白花花的肉体。林薇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潮湿涌动出来。她觉得嘴巴都开始抖动起来，那样的几分钟简直就是炼狱。

手掌间和脸颊上的水已经蒸发了，她想不起来那样的几分钟是如何熬过去的，但她记得师母后来夸奖她的漂亮了，她的年轻、她青春的皮肤以及本来就不错的五官。可是师母越是热情赞扬，她越是不安，尤其是她刚才和老师以及师母一起看了那段男女之事的画面后，她潮湿的身体，像是被剥光了地站在别人的面前。

而那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师的妻子。

六

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

果然，是一张不错的脸蛋，要是比起师母，那就更加美好了。林薇突然很想哭，本来的勇气在那样一刻全然崩盘。她的心在那一刻柔软起来，原本下定的决心突然全然消失殆尽。

推开门的时候她撞在了师母的身上，虽然她一直很警惕觉得师母是站在门口洞察着她在里面的举动的，但她又似乎没有料到师母就站在门口。她像受到了惊吓，脸上的表情本能的没能掩饰住。来不及了，“师……母……”她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害怕你不知道卫生纸在哪里。”

“我……我有点拉肚子。”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师母说了什么，她自己想要掩饰的是为什么会用去了那么多的卫生纸。

“怎么了？拉肚子了？没事吧？”

“不要紧……我……已经好了。”

此时此刻，师母的手关切地从她的肩膀移到了她的手上，林薇急忙的想把手抽出来，她担心手里会有着自己潮湿的味道。但她并没有那么做，也不能那么做。

“要不要我找些药？”

“真是的，刚不是还好好的嘛！”

这是多么不自然的牵手呀。林薇除了感到不自然外，师母手里的温度混合着干燥的气息也传染给了她。虽然林薇刚刚清洗了的手还没来得及擦上手霜，虽然是这样，两只手握在一起依旧十分明显地泄露了那个关于岁月的秘密。

师母今年究竟有多大年龄了呢？林薇知道自己的年龄，那一刻里的林薇是24岁，正好本命年。

七

“闹肚子了？”送林薇出来的时候，老师关切地问。

林薇脚下踩到了什么，身体突然一歪，老师的手本能地一把去拉她的胳膊，还没有拉住的手就又缩了回去。老师家的小区太老旧了，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也很久没有人修了，这种小区是早该拆迁的了。

要是从前，林薇就一定会用耻笑的口气奚落他没胆量。今天她很安静。林薇低着头，她一只手提着师母给她打包的饺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食。对，今天除了食品，师母还给她买了一双手套。上次她来看老师的时候，就那么一说，她埋怨现在的大学都修得太大了，校园里还要骑自行车来着，这次师母就塞给她一双手套，告诉她天冷了，骑车子要戴上手套才好。

她用另一只手塞进塑料袋里，掏出手套。

“粉红色的，不是你告诉她的吧。”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买的。”

“她干嘛对我这么好。”

“……”老师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走了几步就又停住了。

“林薇，你越来越大了，该谈恋爱了吧？”

“她干嘛这么好心的送手套给我？”林薇不理会老师，也跟着他站定了。她不像老师，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飘飘忽忽的，像是在躲闪什么。

“你说呀，她干嘛对我这么好？你干嘛躲闪，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你怎么又闹起来了，说好了要好好的，你怎么又闹了。”

老师嘴里吐出这样的句子，停滞的脚步又重新迈开了。

“你回去吧，不要你送我。”林薇突然加快脚步，走到老师身边的时候她把装着食品的塑料袋塞在老师的手里，那双粉红的手套也一并被扔了过去，手套顺着塑料袋滑落在不怎么平整的路面。

林薇的步子很大。等老师缓过神来去追的时候，已经要喊着和林薇说话了。刚起步又突然想起掉在地上的手套，回头捡起来，一边走一边胡乱塞进装着饺子的塑料袋里。当然了，林薇并不是真心不让老师送他，所以她本来很快的步子一点点的慢下来，很快就又和老师平行了。路上有偶然的行人路过，这个院子住着的都是老邻居了，有人已经认识林薇了。

“又来看你们老师来了？”

“嗯，又来蹭饭了。”遇到这样的人，林薇心里即使一千一万的不愿意，也会挤出自然而然的笑容，假装出一幅样子来。

打完招呼后，老师和她就更没有什么语言交流了。

八

公车开来的时候，老师终于说话了，不用猜林薇都知道他会说，“到了学校给我发条短信或者打电话到家里来。”

车站永远是拥挤的，等待的人们看着车快要进站了，都一拥而上。老师果然还是那句话，这次还多了一句，是让林薇注意背在后面的双肩背包。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把塑料袋塞在她的手里，她没有闪躲，抓住塑料袋的时候试图拉住老师的手，但老师好像意料到了，很巧妙地既把袋子塞在了她的手里又巧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但皮肤的摩擦还是没能避免的。

老师的手也很粗糙。这也难怪，一个男人当然不会考虑皮肤的护理，加上他常年累月的手握粉笔。本来她还想为了老师抽回了手发作一番，可是她突然想到了师母的手。握在手里的袋子变得没有分量，她只是看了老师一眼，挤上车消失在一拥而上的人群里。

公车上并没有拥挤到不行，但没有座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算有林薇也懒得去坐，通常是刚坐下去也会有老人上车。林薇觉得让座比一直站着还要麻烦。她对老人的讨厌越来越严重，她从前一直想要长大，但是究竟要长到多大呢？即使变成了老太婆，她想得到的人还是得不到吧。

她就想到了王焦。她最讨厌龌龊的男人，但又常常需要这样的男人。下车的时候，王焦还没有到，林薇站在站牌下面，像个等车等得无聊的人那样，她转动着手里的塑料袋，刚才在洗手间的画面又突然浮现了。

“喂，你在干嘛？”

“是林薇吗？”

“你忙不忙？”

“不忙不忙，当然不忙了。”

“那我去找你。”

“啊……”

“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没有，我去接你吧？”

“我就在车上，你租的房子是在麦子街对不？”

“对对，我这就去接你。”

……

“林薇。不好意思，没等太久吧？”果然，王焦的头发上抹了很多发胶水之类的化学东西，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糟糕了。

“没等多久的。”王焦的脸上根本没有抱歉，一丁点都没有，要是有也就只有得意了。

刚刚还是和老师并排走在一起的，就一会儿的时间，身边的人就换了。王焦殷勤地要帮林薇拎东西，林薇说：“别帮我拎东西了，请我吃必胜客吧。”

“好呀！”

“算了，还是去你家叫外卖来吃吧。”林薇说完这句话，故意装出了有点为难的样子，“哦，我忘记了，你女朋友在家里吧？”

“没……没有啦。”林薇偷偷地瞄了瞄身边结巴的王焦，反正她不在乎他。

王焦租住的房子在一座不错的小区里，小区的门口有保安，小区的路是平整干净的水泥路，两边除了很好的绿化外还有老人小孩活动用的健身器材。

“老师家早就该换换地方了。”她忍不住地想。“像王焦这种人，花着家里的钱，吃好穿好住得这么舒适，除了披着人皮外什么都没有。我的老师满腹经纶，勤勤恳恳地工作育人，偏偏生活条件那么差。”

想着，就想到了老师的手。

“师母一定跟着老师吃了很多的苦吧，像老师这种一门心思都在做学问上的人，什么事情都是需要师母来照顾的吧。”塑料袋里正躺着那双粉红色的手套。“师母会想到我骑车子的时候需要手套，会想到我喜欢粉红色……她自己的手那么粗糙，老师握住师母手的时候会怎么想？会感恩这个为他付出的女人吗？”林薇想着，已经进了电梯。

“你家住在二十一层？”

“对呀，不住在十八层地狱。”王焦总是自以为幽默又有魅力。

“你会因为一个女人为了你的付出舍不得离开她吗？”王焦显然理解错了林薇的意思，他刚才还洋洋得意自信满满的小人嘴脸突然变了味儿。电梯里那个写着二十一数字按钮的灯灭了，电梯的门打开了。

林薇也不需要他的答案。王焦显然刚刚收拾过，但是林薇还是觉得这屋子实在是太干净了。也许是因为老师的家太破旧了，所以这间又大又明亮，而且显然是刚装修不久的屋子，就显得太奢侈了。进了屋子的林薇一边脱鞋一边用余光扫视着。

门直对着的就是客厅了，客厅挺大的，布局上似乎是分成两大块，靠门这边的应该是吃饭的餐厅了，放着一张很大的餐桌，餐桌的周围配着八张椅子，再往里面看去是沙发和茶几，墙上的电视机很大，是壁挂式的。房子应该是朝阳的，阳光让屋子里显得温馨。

“给你穿这个拖鞋。”

“你女朋友的脚太小了，给我你的吧。”

“没有想到你的脚这么大呀。”

“你以为旧社会，也不看看我有多高。”

九

林薇要了一件他的衬衣，洗澡前她又问了一句，“你确定女朋友不会回来？我无所谓，主要是你，还有帮我叫乳酪大汇，我想吃全芝士的。有酒吗？来点红酒最好，我不讲究，不用开你家里年份很久的那种。”

“居然有这么大的浴缸。”林薇对着浴室里的这个浴缸，她还真的没有见过家里有这种块头大的浴缸的。她想起老师家的洗手间，凌凌乱乱地堆着杂物，那种已经破烂到不行的旧抹布也不舍得扔，抽水马桶的盖子是后来换上去的，和马桶不怎么配套，就这样，也还显得十分老旧。

她拧开水龙头。她料到这种公寓定然是二十四小时供热水的。老师家别说是热水，就连暖气也经常烧得不温不火的。她又想到塑料袋里的饺子和手套，对于师母来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了。她跟着老师也没享受什么吧，虽然是从农村到了城市，但她还不是住在那种老旧的房间？大概连必胜客都从来没有吃过吧？

林薇突然想哭。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刚刚也是这样，只不过不是这面镜子，但镜子里的人都是这样鲜艳。美丽有什么用，青春又有什么用。她的美丽和青春只对王焦这样的人管用，对于老师却没有一点点的用处。她认识老师的时候才16岁，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是那么有决心，自己一定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男人。

躺在热水里的感觉真好。她现在还是不能肯定，师母是否洞察到了什么，她觉得女人应该是会有些许直觉的吧，但她却分明对她很好，难道是故意的？是苦肉计吗？要不干嘛要拉住她的手？或者师母就在用这种方法来告诉林薇，自己为老师付出了多少。你有娇嫩的皮肤，你青春美丽，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老去的农村妇女，没有工作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文化，所以请你高抬贵手，看在我一心一意为了老师付出的份上，请你珍惜自己，你该有年轻人的生活，该有自己的爱情。

林薇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她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只要可以得到老师，得到她渴望的他的爱。

林薇躺在热水里，她喜欢热水，喜欢一切温暖的东西，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冷，冷得自己也无法救助自己。她想要的只是老师的爱，但想要的得不到……林薇又开始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她和师母隔着一道门，她讨厌情欲，就像讨厌自己倔强地爱着老师，可是她甩不掉，她更讨厌现在的自己，无法寻找一份普通的感情。她一边讨厌王焦这样的男人又一边离不开，她很想拔出来，可每次见完老师后，那份压在心中的委屈和欲望就要把她冻住了，如果不找人温暖，她就像要死了一样。

“林薇，你的披萨来了。”王焦敲击着门板，咚咚的声音像是闹钟把梦中的她叫醒，他听到王焦小心翼翼的声音和叩门的声音一起传来。

“我泡在水里。”林薇说，“你帮我拿进来吧，红酒有吗？”

很久都没有声音，这是林薇没有想到的，她本来以为王焦这种人可能会不请自来的，却没想到她发出了邀请后，他还是不声不响。

门被推开的时候，林薇正在热水里抚摸自己的小肚子。

“啊……”她当然不是被王焦突然的进来而吓到，只不过是自己的犹豫被人打扰。王焦双手端着必胜客的纸盒子，纸盒子上面是倒好的红酒。王焦也被这叫声吓了一跳。

“哈哈……”林薇的笑声真的很不雅，但这时候，这样的笑声是会有特别效果的。林薇直接就从浴缸里站了起来，热水顺着身体加速度地滑落，林薇就在无数的水珠包裹下干净利落地跨出了浴缸。她接过了王焦手里的红酒，和端着必胜客盒子的王焦面对面，她喝下一口，红酒在她的嘴唇里稍稍转动了几下，咽了下去。

他们都听到了“咕咚”的声音。

林薇接着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她喝了一大口，本来就只有半个高脚杯空间的红酒只留下杯底一抹淡淡的粉红。

“我不懂品酒，希望不是浪费了你的好酒。”

林薇一只手拿着高脚杯，一只手接过那个被王焦一动不动端着的外卖盒子，她把空杯子塞回到变成木头的王焦手里，拿着纸盒转身回到了热水里。

这一次，林薇还没有打开外卖的盒子，王焦突然的就冲了过来……

“你干嘛。”

“哎呀，我的披萨。”

“你慢点。”

“我受不了了。”

“我还没吃呢。”

“我要……我必须要……”

“我要披萨……”

“我要你，要你……”

“讨厌……”

“不要啦……”

“……”

“好舒服……”

“啊……”

十

王焦就睡在床上。离她不远。安静极了，好像刚才的激烈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又看了一遍手机里的短信：“不能这样”。这时候的林薇很清醒，她起码是这么觉得的。她一直没有谈恋爱，她曾经哭哭啼啼的，不止一次地对着老师说：“你知道吗？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是在等你，你知道我在等你。”

“不能这样。”这四个字就是老师对她最多的回答。

以前的时候她是真心的会哭得背过气去，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她觉得自己爱得好委屈。老师在她心中是那么男人，是那么让她迷恋和渴望的男人。只是在对待她对他义无反顾的爱上，在这件事情上，老师为什么一点男人的样子都没有。

……

王焦睡在床上。林薇在黑暗中，裹着王焦的衬衣，她收起了自己修长的腿，像个折叠起来的布偶一样蜷缩在地板上。已经不止一个男人对林薇说过这句话了：“你不穿衣服的时候很美，穿着大衬衣光着的两条腿更美。”

双手环抱着这样的两条腿，林薇觉得有点冷。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腿很麻，差点摔倒了。她看了一眼，还好，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在黑暗里蹑手蹑脚地走路给林薇的感觉总是很好，大概是因为要做的事情是令她兴奋的。

林薇记得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躺在床上的男人醒了，他顺手打开了床头的灯，迷迷糊糊地问着“怎么了？”林薇应该利用这个时间，这个男人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的眼睛对于黑暗也要有适应过程，可是她没有。

状况太突然了，林薇的反应太慢了，她的小秘密险些暴露。男人看着站在那里的林薇，她的身体保持着撞到桌子后的姿势，有点蜷缩的身体加一个尴尬的表情。她的左手伏在撞到桌角的那块皮肤上，右手于是就自然而然的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而翘得高高的。右手里握着的相机更是高高地扬在男人醒过来的目光里。

“你……林薇？你要干嘛？”

“我……”

“你拿着相机干嘛？”

“我……我拿着相机干嘛？我……我……我想自拍。”林薇最后说出的那四个字斩钉截铁，也只能这么说了。

“啊？”

如果熟睡中的男人知道了林薇的秘密不知道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和拥有奇怪爱好的女孩上床而更加兴奋？一想到这件事情，林薇不禁地用手顺了顺自己的气，她可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不小心招来相似的麻烦。为了拍到那个男人的脚，林薇不得不和他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暧昧，直到那个男人放掉戒心。她成功地搞到了男人脚丫的照片。

通过长期的经验，林薇总结到：要想好男人突然醒来后应付的对策。好在现在的手机照相的功能也都相当好了，所以一般拿着手机拍的话就算被发现也可以立刻假装是发短信或者是打电话。

“亲爱的……”林薇在黑暗中假情假意地叫了一声。

王焦睡得很好。林薇干脆就打开屋子里的灯。那些脚在黑暗中和亮着灯的屋子里是不一样的。闪光灯下的脚会有些失真，林薇通常是不能看清楚那些脚的，每个人皮肤的纹路一定是只属于自己的。其实林薇很希望每一张的脚都是清晰的，起码清晰得就和她看到的一样，但这要取决这个男人的状态。有些天生警觉，睡觉特别浅，轻极了，即使是刚刚来过好几次，依旧还是有重些的呼吸声就能惊醒过来。

所以那些林薇收集的男人的脚就不能全是清晰的。她并没有着急地摁下快门，她蹲在床边，她完全的目不转睛起来。王焦的脚在灯光下显得特别干净，除了灯光是柔和的白色光线外，王焦的皮肤更是难得遇到的白皙。林薇定睛看着，突然有些不那么讨厌王焦了，她珍惜起这难得的机会，可以不去防备的，放松神经来看着一双属于她的脚。

林薇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十一

老师的拒绝成了林薇的习惯。她还习惯了把感情转换成情欲……林薇背着双肩包，像所有大学里的女孩那样。她去取那张照片。

“林薇。”

林薇四周环绕着，看到了王焦。她给了他一个笑容，接着走。

“林薇，我在等你。”他的头发还是打着啫喱水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他习惯了这样还是特别打扮给林薇看的。

“等我干嘛？”林薇是真的不理解。

“我们一起吃饭吧。”

“啊？有事情吗？”

“我请你吃必胜客。”王焦显得有些不安。

……

还是一张必胜客的披萨。这让林薇想到了一些东西。林薇拿起一块披萨，塞到嘴边，咬掉一大口，假装很平常的样子。

“林薇，我……我很想你。”这句话让林薇有些吃惊，她倒是真的没有料到。一般这种情况，男人更害怕女孩会缠住自己。

“王焦。”林薇用力咽下嘴里还没有咀嚼完全的披萨饼，差点噎住。但她没有喝水，接着说：“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你。”

“你……你误会了，你不是有女朋友。”

“我和她分手了。”

一、二、三、四、五，林薇在心里数了一遍。五个字而已，五个沉甸甸的字。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林薇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披萨饼塞进嘴里，她咀嚼的速度很快很急，匆匆忙忙地就咽了下去。她刚咽下去，就又从大托盘里取下另一块，刚要送进嘴里，王焦的话先了一步。

“是因为你。”

十二

林薇对着照片里的那双脚发呆。白色的纸上还没有留下字迹，只有一张刚刚贴上的相片。相纸上的脚和真实的不一样，林薇记得王焦的脚在那个夜晚的灯光下很伤感，但此时此刻相纸上的那双脚就不过只是脚罢了。

2000年11月5日。一共做了三次，他睡得很沉，拍照很顺利。

林薇写下这几个字，握着笔继续对着照片发呆。

“林薇，我们一起吃饭好吗？”手机震动了一下，打断了林薇，她看了一眼手机，果然又是王焦。

“你烦不烦。”林薇的手在手机上摁了几下后，准备发送却没有，她又在键盘上动作了几下后，删除了那几个字。林薇顺手把本子向前翻了一页，她不想再看到关于王焦的东西。崭新的一页上是崭新的一双脚，林薇注意到这双脚的上面有一颗很黑的痣。照片旁边是她的笔迹：累死我了，他太强烈的欲望，好像我对老师的爱情。

她一页页地向前翻，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脚了。

林薇每每翻出新的一页，心里就沉下一点，她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呢？

“如果我说，爱我没有如果……”电话的铃声在这时响起。她只好拿起手机，怎么又是王焦。她任由电话的铃声响着，梁静茹没完没了地唱着“如果我说爱我没有如果，错过就过你是不是会难过……”

铃声刚断，她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一般。

“老师，真的想要错过我吗？”自从那次从老师家里回到学校，她一直都没有联系他了。当然她也并没有用师母送给她的粉红色手套。发完短信她合上了本子，在桌子里翻腾了一阵子，找出那双粉红色的手套，把一只手伸进手套里，是棉线的手套，包裹着皮肤感觉很舒服。林薇把手从手套里拿出来，用刚才带手套的手拿起钱包，另一只手在钱包的深处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老师的脸就出现了。

这张一寸照还是林薇在老师的办公桌里翻出来的，贴在老师的教师证上。她拿在手里看着看着想也没想就径直撕了下来，塞进自己的钱包里。林薇想老师当然已经发现了，不过老师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问过她。除了照片，她还顺走了很多老师的东西，比如他的笔，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笔记，别人寄给他的信件的信封……那段在老师办公室学习的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拿走一件老师的东西，她把那些东西都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直到放不下为止。

林薇重新打开面前的那个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页纸上。她还是犹豫了一下，但最后拿起胶水……老师的照片就在纸上了。她站起来，把宿舍的门反锁起来，把本子放在地上，脱下袜子，让自己的脚丫踏在老师照片的旁边……林薇的脚确实有些大了，那张纸居然承不下。林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踩在老师的照片上面，这样也许就有足够的空间。她最终还是没有。她拿起笔，只勾勒出了自己的前半个脚……她看了又看觉得似乎少了什么，她决定写点什么，可是写什么好呢？

“为你裹足，为了你，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林薇正写着，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薇，我有话要告诉你。”林薇有些激动地拿起来，但很失望。顺手就摁下了那个号码，电话接通了，但只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唱着恶俗的歌曲。林薇更加失望了，她再想老师肯定就和现在的她不接王焦电话一样，也许老师也正在听着电话铃声，那么他的铃声是什么呢？林薇拿着电话继续地胡思乱想，“居然连彩铃都不换，一个用这么难听的彩铃的男人……我怎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林薇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却不知怎么的把电话打给了王焦。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应该怎么做……”没听几句彩铃，林薇猛地意识到电话拨给了王焦，就匆忙地挂了。然后王焦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她不想搭理，手机还在一直的唱着，她拿起来按下静音，突然发现打来的居然是老师。

“喂……”林薇的声音里激动得有些颤抖。

“林薇，刚在讲课。什么事情？”

“你的彩铃很难听。”林薇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就笑了，她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老师，我想见你。”

“林薇，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

林薇坐在必胜客靠窗子的座位，她从来没有和老师一起在外面吃过东西，林薇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喜欢披萨饼，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师，我很喜欢吃披萨。”

“老师，我们要乳酪大会可以吗？不不，还是要至尊披萨吧。”

“老师，你要尝尝鸡翅吗？”

“老师，我喝水果缤纷，不过这个是冷的，天冷你应该喜欢喝热的吧？”

“老师……”

“林薇！”

“林薇，我有话和你说。”

老师严肃的表情，让原本兴奋的林薇一下子沉默起来，她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承认。

“她说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好呀。”

“她是好心。”

林薇突然想到那天，那天电视里的画面、她拉着她的手说的话、粉红色的手套……林薇觉得一切都像是预谋好的一般。

“原来如此。”林薇哼了一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原来如此？”

“她是怎么说的……”

“林薇，其实不全是她的意思，我也是这么想的。”

“想什么？你想什么？想我不要再纠缠你了？想我去死是吗？”林薇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吃一顿饭，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林薇的声音从高到低，从愤怒到委屈，说着说着身体就开始发抖，眼泪就淌了出来。

“林薇，我……”

“没什么，没什么……”林薇背过脸去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

“她……林薇，她那天问我……问我是不是爱上你了。”老师的声音很小很小，但林薇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那么你怎么说？”

“林薇，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优秀，林薇，我的年龄快要和你父亲一样了。”

“你怎么回答她的？”

这时候，服务员端来了披萨饼，“您好，这是你们要的超级至尊……”

十三

林薇的世界在这边。

王焦在另一边。

当她和老师坐在必胜客，当他们的超级至尊端上桌子的时候……林薇的手机安静地躺在她的包里，这种安静只是一种假象。实际上，手机正在拼命地叫着，有短信也有电话，一刻都没有清闲。但不管手机再怎么发出警告，它都只是一个哑巴，只是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林薇只是急急忙忙的赶来和她的老师见面，林薇太匆忙了，匆忙得忘记了太多的事情。比如设了静音的手机。比如没有锁起来的本子。

“林薇，你快点给我回电话。”

“你的本子在我这里，你给我回电话。”

“林薇，我最后警告你。”

“你快要弄疯我了，接我电话。”

“林薇，你有种，你有种一辈子别来找我。”

手机躺在包包里，林薇的眼里只有面前的老师。也许她应该稍稍地注意一下手机的。但她只是拿起一块披萨饼，放在老师的盘子里。

“老师，你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林薇，我们不合适，你是年轻人，你喜欢吃披萨饼。而我，我只是你的老师。”

“是不是她威胁你了？”

“你说呀，是不是她威胁你了？这样刚好，你告诉她呀，告诉她你是爱我的。什么不合适，你和她才不合适，她连几个字都认不清楚，而且……我其实去过你们老家，我打听过，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你爸爸他临死前就遗憾你没有孩子。刚好，她知道了刚好，你和她离婚吧，我还年轻，我可以帮你生孩子。我可以……”

“闭嘴。”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周围的人都投来各种不解。

“我……我是认真的。”

“对不起，林薇。那天，她说，她说你是好女孩，说她知道自己已经配不起我了，如果我要是真的爱你，她就回老家去……但是，薇薇，你听我说，我们家一直很穷，我爸爸又一直有病，那时候我考上了大学，全靠她照顾家里的一切……薇薇，你不会懂得，你还太年轻。那时候，要不是她，是她照顾着我爸爸，一边照顾他还要帮我凑学费……薇薇，我……其实以前她有过一个孩子，但她为了赚钱……反正都是为了家，她流产了……为了不让我操心，她谁都没告诉，怕花钱也不去医院，等到我知道了，她已经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面前的老师像是倒退的镜头，明明就坐在林薇的对面，但林薇却感觉老师一点点向后面退去，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林薇抓起面前的水果缤纷，对着吸管一口气把盛在里面的冰沙喝了下去。冰沙太冷了，林薇身体开始发抖，林薇把手抵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拼命地挤着笑脸，但明明是笑着，满眼的泪却一颗一颗打在桌子上。林薇的身体在发抖，胸口起起伏伏的是不知所措的呼吸，她觉得眼前变得模糊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老师，你看，我不是想哭的，我……我不是想哭的。”林薇说着说着，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哭声就从林薇的胳膊间一阵阵地传出来。

“薇薇，都是我的错。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水果，尤其是橙子和猕猴桃，对了，你喜欢叫奇异果，你还让我吃，你说这些有丰富的维生素对身体好，说我上了年纪，这样对皮肤好不会显得老。你还给我买过一袋子，我以前没有吃过，我学着你剥皮了吃，结果硬得根本剥不下来，用刀切了，吃了一口太难吃了。我就放在袋子里没再管，有一天她给我剥皮了一个，我说那个难吃不想吃，她告诉我那是猕猴桃没成熟，这个已经熟透了，酸酸甜甜好吃。”

林薇从胳膊里抬起头，看着老师。

“林薇，薇薇，你是聪明的孩子，再好吃的果子没有成熟是吃不成的。”

十四

林薇很喜欢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散步，这时候的阳光不灼热，很温和。走在夕阳里，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暖暖味道也不用担心会晒黑皮肤。林薇很喜欢看夕阳里的人群，他们的脸被染得红彤彤的，一大群红彤彤的人都在赶着回家的场面让林薇觉得很温馨。林薇很喜欢夕阳晕染在蓝色的天空、抹在白色的云朵间……她喜欢太阳在这时候的那种感染力，让天空、让天空下的大地都被她同化成温暖的色调了。

林薇很喜欢有一天，她急急匆匆地红着脸蛋赶回家。

林薇很喜欢很期待很希望很盼望有一天，她能赶回家，那个家里会有老师。

林薇这时走在她很喜欢的夕阳里，而她的全部喜欢都似乎被乌云遮盖了。冷风吹过来，林薇觉得好像下雪了，林薇觉得世界就要冰天雪地了，而她，她要是能变成一个雪人该多好。

雪人站在冬天，她觉得好冷好冷，她等着太阳，她等呀等呀，太阳终于出来了，她看着春天的柳树发芽了，她看着周围的色彩变得丰富起来……她看不到自己已经融化了。

“薇薇，都是我的错。”

“薇薇，忘记我吧。”

“薇薇，我不是你想得那么好。”

“薇薇，我对不起你。”

……

老师从来都只是叫她林薇，她从前纠正老师，她用一贯调皮又撒娇的语调对老师说：“哎呀，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林薇，要叫我薇薇，这样听起来才比较亲密嘛！”

可是老师从来都不这么叫她。今天，他终于叫她薇薇了，他终于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薇薇……

“老师，是不是只有这样才算是爱情？”林薇站起来，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是她能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吧。林薇徘徊在街道，她在心里说着“其实心情还好吧。”她的嘴里情不自禁的开始哼起歌来：爱与伤害之间你说呢，应该怎么样去分割，看黑雨一点点狠狠地殒落，多寂寞的泼墨，如果还会难过是什么，还是说不过舍不得，爱到底是什么，我又要什么，空有一片沉默，用尽我所有的爱，等待只有空白……哼着唱着，林薇又开始失声痛哭起来。

林薇在这时候突然想念起王焦，但这一次她并不是想要和他做爱，林薇只是想找个人陪陪她，找一个肩膀，让她简简单单地靠一靠。

十五

拿着手机的林薇……二十八个未接电话以及很多的短信。夕阳照在手机的屏幕上，那些字一个个滚动着，有些模糊……林薇觉得五雷轰顶。林薇伸手打了出租车，直奔学校。坐在车上，她犹豫着该不该回电话给王焦，她揣测着、思考着……“那个本子是在桌子上的，又怎么会到王焦的手里呢？”“但是要是王焦没有拿到的话又怎么会发那些短信呢？”“好吧，就算他拿到了又怎么样呢？”林薇这样想着，心里刚安慰了一些，那突然的念头……

她把老师的照片贴在上面了。打电话给王焦。王焦那头直接挂断了。林薇又打那边又挂断。原本的王焦只是很简单地想要见见林薇，但是林薇就是不接电话。王焦就讨好地买了一推零食直接去宿舍找林薇。女生宿舍当然是不让男生进的，但是王焦不是别人，王焦一通好话连带物品贿赂了门口的大妈，加上是白天。王焦说他只是去送吃的给女朋友，说自己惹了女朋友生气……反正大妈让他忽悠了。

林薇没有在，王焦把大包小包零食堆在她的桌子旁，就顺势着坐了下来……顺势的就翻看了手边的本子。林薇慌慌张张地冲进宿舍……本子真的没有了。零食就堆在桌子边。

“林薇，你又野去哪里了，我们都等着吃你的好吃的呢。”舍友们笑着说。林薇哪里来的心情。

“这是谁送来的？”

“还能是谁……”

“唉，追林薇的人太多了，送了都白送了。”

“就是就是，都不知道是谁送的。”

林薇这时候坐在座位上，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焦，我的手机刚才是静音，我们可以见一面吗？”舍友们的叽叽喳喳令林薇更加心烦意乱，此时此刻，除了先见到王焦外，她脑中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林薇，你呆什么呢？”

“快分吃的啦。”

“谁让他进来的？”林薇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声音恶狠狠的。

原本鸡窝一般的宿舍突然就静了。

“林薇，怎么了嘛？”和她关系最好的那个舍友走过来，拉拉林薇的衣服在她旁边用悄悄话的音量对着林薇嘟囔了一句。林薇一把甩开了舍友，她哪里顾得上解释，抓起包就出了宿舍门。

“嘭……”只留给舍友们一个重重的摔门声。

王焦不在宿舍，王焦也不在家，王焦的电话也关机了。那一夜，林薇走走停停地穿过城市的一条条街道。

原来这个城市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十六

回到宿舍的时候，林薇觉得好疲惫。她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林薇，你昨晚去哪里了？手机也关机。”好朋友就坐在她的铺位等着她。

“我想睡觉。”

“出事情了。”

“我睡觉了。”

“还有心情睡觉，你上网看看吧。”

“都和我无关。”

“薇薇，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知道网上怎么说你吗？……那些脚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脚？”

“有人在网上建了一个相册，里面是……是脚的照片……里面还有你写的字……或者不是你写的，还有，还有你高中老师的照片。”林薇觉得好累，朋友的声音越来越弱，眼前的光也越来越弱。

“师母？”林薇醒来了。

“薇薇，你醒了。”

“师母，你怎么在这里？”林薇撑着坐起来。

“有人把一个本子拿到学校去了，之后你们老师给你打电话就打不通。”林薇没有想到王焦居然会这么歇斯底里。

“你觉得我很邪恶吧？”

“我没有你们有文化，不会说话，不过，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师母，你知道吗？如果让我做一天的你，只要一天的你就好。我曾经想要不顾一切，我想我一定可以得到老师的，我想我怎么可能打败不了你呢。”

“薇薇……”

“师母，别打断我，听我说完。我从前想过也觉得我肯定可以和老师在一起，我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我觉得自己年轻、漂亮……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起码比你有……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你呢？”林薇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她又开始掉眼泪了。

“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可是你还小。”

“以后我不会缠着老师了。”

“你还是可以来看望你们老师的。”

“不会去了。他是你的。”

“我只知道，我嫁给了他就要对他好，从来没有想过他是我的。”

十七

“为你裹足，为了你，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老师的目光定在这一页上。

他拿到本子，一页页地翻着，他觉得自己甚至不认识这个丫头了。直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自己的照片和那行字。就在那一刻里的他，掩着面哭了。他拿起笔，想起林薇告诉他，那个一笔画出一个圆在黑板上的男人，一下子就吸引了她。他不自觉地在本上画了一个圆，接着写：“生长在中国秦岭大山中的一种水果名叫奇异果，营养丰富、酸甜可口。这是成熟了的，反之无法下咽。”

……

“不要这样，我是你老师。”

“你说，你说你爱不爱我？”

“她快来了，你先松开。”

“你说，我要你说你爱不爱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你松开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

“我要你爱上我。”

……

“我已经爱上你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