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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辈的历史相遇
——读《家父》随想

2015-11-14王鸿生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家父

王鸿生

和父辈的历史相遇

——读《家父》随想

王鸿生

初识建秋,是在1970年代的豫西。那时,我们互不叫“同志”,也不称“先生”,都是没有什么名分的青工,习惯了直呼其名。只是我的厂大点,他的厂小点,我是外来者,他是本地人,我虚长几岁,他晚生几年,本无什么交集,却因文学而亲近起来。他口中的“宝石哥”,姓贺,时任巩县文化馆创作员,一位憨实的、有才华的好老兄,是我俩得以结识的牵线人。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们仨在简陋宿舍里通宵神聊,然后歪倒在床上、地铺上沉沉睡去的日子,竟是那样酣畅、惬意。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求学、从政、经商、习字,建秋一直活得有滋味、有寄托,印象中的他,总是意气风发、兴致勃勃的样子。无论世事怎样难以逆料,无论命运如何跌宕起伏,这个周氏后人,即便处在人生的最低谷,也未见有丝毫颓唐或心灰意懒的表现。这种支撑力量究竟从哪里来?我想过,却从来也没有问过。在我们几近随性的交往里,这似乎是一个过于刻意的话题,很难一本正经地端出来加以探讨。这便是“熟悉的陌生人”现象了。事情往往是这样,由于听不到一个人在寂静中的喃喃自语,由于无法具体感受一个人的成长背景及其家族历史,那些我们曾以为十分熟悉甚至十分信赖的朋友,其实很可能还没有被自己完整地了解过。

由而可知,相识并不等于相遇。某些结伴同行了一路的人,也未必能真正相遇,或者“读懂”了对方。而有过相知、相遇的时刻,之后却相互岔开且日行日远的人,自然更不在少数。“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年轻时读马丁· 布伯的《我与你》,一度很迷恋他的无间距的相遇哲学,也相信他所说的,相遇就是“关系的直接性”,“仅在中介坍塌崩毁之处,相遇始会出现”。如今看来,这多少有点像康德的纯粹审美理念,思想上过度提纯,反而把相遇性关系神秘化了。也许,不必把“相遇”搞得那么复杂,通俗地讲,所谓相遇不过是心与心的照面罢了。但人们也知道,就是这“心与心的照面”,其实最为不易。其中的困难倒不是坦诚与否的问题,而是因为本真的相遇,不仅诉诸内在的感知和表达,心灵的响应或投契,而且还伴随着参赞化育的精神能量。若能沐浴在相遇的灿烂光华之中,一切将恍然若悟,豁然开朗。无论是与人相遇,与作品相遇,还是与时代、历史、万事万物相遇,莫不如斯。

这毋宁是说,虽然一向保持着联系,但直到50多万言的《家父》出版,我才和那个叫周建秋的人,在突然之间再度“相遇”了。有些迷惑,也就迎刃而解。我一下子明白了建秋的“出处”,也一下子找到了支撑他的力量。他父亲周振杰,无愧乎一条有担当的汉子,也的确值得他歌哭狂笑,闭关一千余天去立字尽孝。我知道,这样一位“立功”不得,“立言”不能,却以“立德”而不朽的极为平凡而令后辈景仰的父亲,不仅是他肉身的来源,更是他精神的标杆,和某种埋在他灵魂深处的人生底色和原型。

通过作者对自己父亲的漫长叙述,我开始重新理解我的这位朋友,重新认识书里所写到的那些再也普通不过的他的先辈、亲属、乡邻。无所谓精巧的构思,也没有深邃的哲理语言,这本书几近平铺直叙,却写得朴拙、生动,结实、投入,一些细节催人泪下,许多方言、俚语信手拈来,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家手笔,但那毛茸茸的生活质感却肌理毕肖。那里面的痛,那里面的温暖,那里面的豪气、坚韧和生存智慧,是从艰难时世的骨缝里淌出来的,一经文字的传递,便久久无法令人释怀。我至今难以区分,这部以父亲为主题的长篇纪传小说,这个在九个守灵之夜由祖孙三代的回忆、讲述连缀而成的人物故事,哪些是实录,哪些是想象,有多少书写者的理性剪裁,又有多少亲人间的情感投射,但我必须承认,读进去以后,我着实被这个山一般沉厚、水一般清冽的“父亲”震撼了。

这个叫周振杰的受苦人,说来履历平常而卑微:年少时逃壮丁到伏牛山腹地,餐风饮露,夜宿山洞;流浪多载,以挑担、放筏为生,不时与土匪、刀客周旋;娶篾匠常家女为妻后,因两个妻舅分属国、共两党,均于战乱中倒下,遂临难受托,成为常氏一门几家的顶梁柱;解放后,驯牲口、组马帮、搞运输,风风火火,尽职尽责,直至退休返回故里,做了一介村夫。在他“三个锅盖盖五个锅”的焦头烂额的一生里,最具传奇色彩的事件大约如下:浪迹山野,童叟无欺,得了个“扁担周”的好名声;口吮蛇毒,救了其时还是陌生人的大舅,结拜为兄弟,便自觉不自觉地掩护和帮助起共产党地下武装;改天换地了,却坚辞农会领导职务,只愿干运货、送货的老本行;1960年闹饥荒,他动用自己早先与共产党干部结下的缘份,走洛阳、下渭南,冒险跨区买卖粮食,救助了一大批单位职工和老家乡人;文化大革命风暴骤起,他又从造反派的眼皮子底下救出地区马专员,送到老家藏匿了起来;其晚年的一大善举,则是费尽周折,集资筹款,牵头为村里建造了一所“五达标”的小学。

让人产生戏剧般幻化感的是,老人家去世,居然是系着红领巾入殓的。“务农不忘读书,经商不忘习文”,这人生尽头的神来之笔,堪称奇崛,又意味深长。最后的一桩心事是孩子,也许天下老人都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学校、文化、童真,既是周振杰平生的遗憾,又是他临终的安慰和无声的遗言。为什么要戴着红领巾离去?最了解他脾性的母亲这样说:“他一辈子没读过一天书,没加入任何党团组织,最喜欢的就是红领巾少先队。”

活时活得敞敞亮亮,走也走得不同凡响。就像土坷垃里埋金子,周振杰很硬朗,很执拗,也不乏无奈,他身上有光亮,但这光亮在眼里,在心里,只有披沙烁金,才能发现其成色有多么纯净。是的,他并非大户乡绅,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地位、业绩,更不懂人生境界之类的学问,但他克己自律,敢做敢当,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像许多在底层讨生活的人一样,他期待世道公平,家小平安,但一向瞧不起满脑子拨拉小算盘的人,更见不得别人有难而无动于衷。《家父》仿佛在诉说,一个不识字的道德理想主义者,面对20世纪的诡谲历史,是如何活出了仁爱,活出了高贵,活出了君子之道的。父亲无疑是具有自己的道德理想的,且这理想的内涵早已化为具体的人伦日用,可真要面对“道德理想”这个词、这样的理论,我想,他肯定会感到无比茫然、手足无措。只有拨开叙述的枝蔓,透过主人公一生修为的点点滴滴,我们才能够清晰地听到,传统文化散落在民间的种种遗响,恰如金石裂帛,声震遐迩。

作为宋代大儒周敦颐第24代嫡孙,周振杰乃是个有文化的文盲。 《爱莲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些听起来离他过于遥远甚至有点夸饰的词句,因为有了“果践金诺、一丝不苟、刚直不阿、乐善好施”的生命映照,忽然就跨越时空,切切实实地立在了我们面前。所谓“礼失求诸于野”,中原文化的精髓,儒家、墨家、道家的教化,虽历经风吹雨打、花果飘零,但气脉仍不绝如缕,它们活着,就活在“父亲”身上,活在“母亲”身上,活在那沉默无言的山川河谷、原野沃土之中。在瞬息万变的都市风景线里,《家父》的书写,让我们骤然与父辈的历史相遇,通过这一相遇,我们触碰到了盘缠于民族精神根部的那条粗壮的神经。

文字就是用来抗拒遗忘的。也只有文字才能穿越记忆的限度和时间的峡谷。作为农耕文化的德性结晶,中国有多少像周振杰这样值得书写的山野村夫、里巷平民啊。但他们无言,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会写,也很少有人愿意替他们写。在某些高级文化人的眼里,他们还屡屡成为奚落的对象,批判的靶子,无法忍受的包袱。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也常常瞧不起他们,想方设法的挣脱他们,远远地离开他们。

是的,一切都在脱节。友谊被腐蚀,亲情被淡化,社会在溃散。随着时代的急速变化,随着文化水准的普遍提高,随着书写和交流工具的空前便利,人们反而变得日益陌生,代际之间的精神隔膜更是前所未有地凸显了。新人类,新新人类,朋克族,酷儿族,杀马特现象,像是没有父本、母本的奇花异草,莫名其妙地吸引着一些年青人的目光,又像是文化地质变迁中突然隆起的新板块,造就了一群缺乏历史感、缺乏家国意识的“外邦人”。在一个“脱节”的时代里,人们将不再拥有记忆,也不再拥有真正的“相遇”。我不知道,长此以往,家族、民族共同体的纽带将如何维系,善的价值、诚实生活的意义将如何继续?这些难以回避的问题,使我在放下书的一刻,突如其来地感到了一阵寒凛。

王鸿生 同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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