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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判官

2015-11-14短篇小说琬琦

广西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猫头鹰母亲

短篇小说·琬琦/著

一只大鸟飞到梧桐树上,新娘陈妙珠跨进了院门口。这是一桩婚姻的开始。

蒙蒙春雨中,大鸟抖落羽毛上的水珠,稍微地移动了一下爪子,以便使自己站得更稳当。它看见院子上空扯着一块巨大的彩虹篷布,自身的重量使得篷布中间坠下去一个弧度。雨水就在那弧度当中累积起来。院墙很低,大鸟得以窥见篷布下面晃动着很多黑色的头颅,有些头颅围在圆桌边,有些就在院子里忙碌着。当送亲的队伍走进院子时,所有的头颅都朝向那一顶比太阳还要鲜艳的雨伞。

随着那些黑色头颅向红色雨伞聚拢过去,院门外有人点燃了一串鞭炮。那突如其来的爆破声伴着呛人的硝烟弥散开来。大鸟吓了一跳,发出呱的一声尖叫,展开翅膀飞走了。

大鸟所不知道的是,它那一声尖叫在鞭炮声里突围出来,吸引了众多眼睛。有人认出大鸟并叫出了它的名字:“猫头鹰!天啊,那里有一只猫头鹰!”旁人互相追问猫头鹰在哪里的时候,大鸟已经掠过早春清冷的田野,扑入一片山林。

次日就有人传说,在婚礼上出现猫头鹰是一种不祥之兆。小个子新娘陈妙珠身上的粉红色婚纱也开始被人诟病。穿婚纱是城市时尚,据说真正的时尚初婚应该是穿白色。陈妙珠身上的粉红色婚纱是二婚女人才会选的颜色。

一年后,陈妙珠与申业能的婚姻果然解体了。有人对个中原因充满巨大的考证热情,那只猫头鹰被一再提及。同样被人反复提及的,是婚礼上的另一个细节。陈妙珠正要跨进正厅门口时,被猫头鹰那凄厉的叫声惊吓,一个踉跄就把脚重重地踩踏在门槛上。这一脚让全场的人都脸色煞白。

按此地风俗,门槛代表的是公公婆婆未来的寿数和福分,做新娘子的万万不能落脚于此。那特意邀请来的扶新妇人,挑选的都是家里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壮实妇人。她们一左一右挟持着新娘,嘴里不住地提醒她“抬起脚来”。万一新娘糊涂之时,可以将她凌空架起。

有人说陈妙珠是故意的,因为嫌彩礼太少,她对婆婆早已心怀不满,入院门时骗过众人眼光,等入厅门时趁大家放松警惕,一脚踩准在门槛上。有人说都怪那只猫头鹰。这吃鼠、吃蛇、吃腐烂动物尸体的怪鸟此地少见,它圆形的脸庞与人相类,眼睛大得吓人。它夜里不睡,专门在遥远的山林间巡视察看,把不祥的苗头带给村人。它是灾难的判官,它出现在哪里,便是要将灾难判给看见它的人。很多人都在夜里听到过它的叫声。永远是那么凄凉,呱的一声长,再呱的一声短。

这些不祥后来一一在申家应验了。

陈妙珠走后不久,申业能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

父亲原本是开拖拉机的,申业能是他最好的帮手。父亲病到后来,拖拉机便直接开到了医院,去填那永远也填不满的收费窗口。这样折腾了几个月,父亲还是走了。

那几晚猫头鹰在山林里叫得特别凄厉,连陷入弥留状态的父亲也听到了。他努力睁开混浊的双眼,对申业能说:“猫头鹰又叫了,叫我走了。”申业能哆嗦了一下,说:“不是的,它乱叫的。”父亲便合上眼,放慢了呼吸。寂静的屋里只有父亲急促而带着衰竭气味的呼吸声。母亲呆坐在一边,脸上神情悲切,是对于死亡必然来临的一种恐惧,也是被命运逼到尽头无力挣扎的一种放弃。

然而猫头鹰又叫了。“呱——”那声音起先遥远缥缈,但飞快地逼近清晰起来。父亲张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疲乏地闭上。母亲惊恐得缩起两个肩膀,看了看申业能,说:“来了。”申业能转身出了屋子,整个村子却显得异常安静,连狗也没有吠,也没有孩子哭。大家都沉浸在一片小心翼翼的恐惧当中。

葬了父亲,申业能心里从此对这世界多了一份新仇,那就是那只猫头鹰。

至于旧恨,他从来没说,人们约略也猜到,是新婚一年就绝情而去的陈妙珠。她回家哭诉,申业能又脏又臭,根本不像个人。这话听起来非常严重,陈妙珠家人却多少有点不以为然。他们知道这个小女儿脑筋有些不清醒,上小学到毕业,从来没有考得过及格。之后死活不愿上学了,宁肯在家里干活。她个子小,家里人心疼,不用她下田,她只负责家务。于是她把原本简陋的厨房变成实验室一样纤尘不染,每一样器具都闪闪发光。她的家里人下地回来,不管多渴多饿,不洗手洗脸是不可以拿碗的,不然她就要将锅铲摔得震天响。开始她负责洗家里的衣服,但后来发现她总是将每个人的衣服都分开来洗,每一份衣服都要浪费相同的时间和水。水是山泉水,用数根掏空了的竹子接到家里,用之不竭,因此不怕浪费。但她为了洗衣服常常耽误了做饭,他们宁愿不要她洗了。于是她便只洗自己的衣服,衣架也决不肯和家里人一起混用。她的房间收拾得像刚开张的招待所,就是不给人进去,生怕别人弄脏了弄乱了,甚至一丝异样的气味,她都怕。

起先打动申业能的,也正是她的这一份洁净。

他们经人介绍认识后,申业能立即就喜欢上了陈妙珠。她其实并不漂亮,牙齿是龅的,整个嘴部向前微突,像类人猿。但她的眼睛清澈冷淡,竟有一点城里人的高傲。尤其是她的皮肤干净白皙,耳朵后面清清爽爽的。那扎起来的带点枯黄的头发下面,是一小截光洁细腻的脖颈。申业能喜欢这些,就连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他也喜欢。

申业能智力也有点欠发达,同样是小学毕业就回了家。他比陈妙珠高一点点。两个相近的身高,让他们之间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在这个巨人的世界里,两个只比侏儒好一点点的小人儿有什么理由不相亲相爱呢?

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只见了三次面。每次都有旁人参与,都是直截了当地商量婚事的细节与展望虚无的未来。陈妙珠幻想她将在婚礼上变成纯洁的公主,婚房每一样东西都像城堡里的物件一样整洁漂亮。申业能则想着他们起码要生两个儿子,长大后,每个儿子的身高都应该在一米八以上。当然,如果一米八太奢侈的话,一米七也是可以的,但怎么也不能低于一米六五。

没有人想到他们婚姻走向破败的导火索竟是申业能的口臭。

原本幸福的初夜,陈妙珠就被这口臭折磨得痛苦不堪。申业能凑过来的嘴巴里发出复杂的气味,尤其是当他朝她张开嘴,即将吻下来的时候,那气味如同一座垃圾山沉重地倾倒下来。她闻到里面有婚宴上的一切菜品加上三花米酒浇灌后发酵的气味,另外还有发炎的牙齿像死田螺一样恶臭。这些复杂的气味被口水搅和黏合在一起,每一个吻就是一个印章,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厚重黏稠的印记。那印记渐渐干了,臭味就像干掉的泥垢一样一片一片地在她的皮肤上变得薄脆上翘,碎裂开来。

陈妙珠知道自己只能忍受。在娘家,她虽然是个备受宠爱且有些执拗的小女儿,但在申家,她知道自己只是个新婚媳妇。她在新婚之夜的种种表现都将给申家甚至给整个村子留下永远的印象。她的那些倔强只能留待日后慢慢发作。对付申业能的口臭,也将是一个从长计议的事情。她不认为自己会被这个打败,正如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脑筋不够清醒,性格也过于执拗。

在申业能的母亲看来,这个瘦小如猴子一样的儿媳妇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明明是个村姑,看事物时却总是摆出一副城里人的姿势。她明明是个矮子,说话的时候却总是高到天上去了。她看不惯家婆炒了肉之后不刷锅就直接炒青菜,锅盖总是蒙着陈年的油垢。她说:“啊,这样怎么行?”然后就拉开架势从家婆手里抢过活儿,大干一场。家婆起先有点尴尬,后来就说服自己:没有儿媳唱儿媳歌,有了儿媳让儿媳磨,自古如此。何况陈妙珠干活确实漂亮,连厨房的灯泡都被她擦得像新的一样,当婆婆的难道还有嫌弃儿媳太勤快的吗?

陈妙珠规定申业能每天晚上都必须洗澡,洗澡的时候还必须用沐浴露。睡觉前必须刷牙,牙膏是她专门进城去超市里买的云南白药,据说对牙周炎有特效。有时候申业能借口天冷,或者开了一天拖拉机累了,不想刷牙了,陈妙珠就瞪着他:“不刷牙,你就别进房。”申业能看着那双清澈固执的眼睛,只得败下阵来。

饶是这样,在床上,她也常常对他说:“你别吻我。”

他问:“为什么?”

她却闭目不语。在她看来,这是她的善良,在给他留点面子,不道破天机。但他却愚蠢地仍然将嘴巴拱过来。那嘴巴一张,最初出来的是云南白药牙膏的香气,但这轻而薄的盖头揭开后,随之而来的仍然是汹涌澎湃的口臭。陈妙珠努力扭开脖子,申业能却只当那是害羞。他将她单薄的下巴定住,吻了下去。陈妙珠却不愿意张口,那薄薄的嘴唇包着前突的牙齿,坚硬得令人生气。申业能碰了几次壁后就渐渐学会直奔主题。

可是陈妙珠又有意见了。她说他洗澡时偷工减料,不抹沐浴露。申业能否认着,眼睛却心虚地躲闪。他觉得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了,自己又没出什么汗,没必要那么用力地搓洗自己。陈妙珠却不依了,用力推拒着他的身体,要他重新去洗一次。申业能恼了,发誓说自己真的认真洗了。陈妙珠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凑近来,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末了说:“你今天是不是和爸去运了鸡粪?”申业能尴尬地点点头。陈妙珠又说:“是不是到半路拖拉机坏了,你还看了看机油?”申业能又点点头。陈妙珠抽抽鼻子,很坚定地说:“而且,你中午还吃了酸菜炒猪大肠!”

申业能吃惊地坐起身,说:“哎呀,你是属狗的呀,鼻子这么灵?”

陈妙珠咯咯地笑了,边笑边推他下床:“快去快去,知道我鼻子灵就别诈我了。”

此后好几次,家婆骇然地发现,申业能洗澡的时候,陈妙珠竟然站在洗澡房门外指挥:“记得用洗发精洗头发,耳朵后面要搓一下,脖子上要用力点搓,还有,胳肢窝要多放点沐浴露。大腿根也要搓搓……”家婆赶紧躲进房里,把这事告诉了老头子。

申业能的父亲倒是不以为然:“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理他那么多!”

作为家公,他对陈妙珠不见得满意,但儿子的身高摆在那里,能否娶个女人回家,曾经是这家人的心头大石。见到这小夫妻俩站在一起,家公心里也不免嘀咕:“看来月老还是识做的,有这么个矮的男人,上天就要造个这么矮的女人来配他。”

他们打打闹闹,家里多了不少生气。就在老两口满心期待要抱孙子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夫妻俩的争吵越来越落到明处了。家婆听来听去,两人争吵的内容只是一个:陈妙珠嫌申业能脏,不想让他近身;申业能呢,刚刚尝到女人的甜头,却是乐此不疲,死皮赖脸。渐渐地,陈妙珠连不会为申家生孩子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家婆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出面了。儿子的身高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病,她对自己说过,若是有女人肯进这家门,她一定好好待人家,绝不端婆婆架子。但不想生孩子这事太严重了,再不开口就说不过去了。

一日吃了晚饭,趁着大家都还围坐在饭桌旁边时,家婆突然开口了:“妙呀,回来好些日子了,还习惯不?”本地媳妇一嫁入婆家,即是“回来”,好像她此前在娘家不过是做了二十年的客。陈妙珠淡淡地一笑,敷衍地说:“还行。”

“家里就是要你做些家务,别的也没有什么重活,你看你们夫妻俩几时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吧。”家婆觉得自己已经够小心了,但还是看得出陈妙珠的脸紧了一紧。她没做声,站起来收拾碗筷,也还是平常节奏。家婆索性加了点火候:“你们两个,吵还吵,但不能说不想生孩子,我们老人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

陈妙珠顿了一下,朝申业能看了一眼。申业能觉得母亲说得真对啊,就颇有点自己占着理的得意。这得意堵在陈妙珠心里,让她先就不舒服了。她紧闭着嘴巴,那龅牙便被勒出一个个具体的形状,倒像是有点咬牙切齿地。

家公觉得这场合自己不适宜待下去,就站起身想走。家婆却扯了扯他的衣服,说:“你急什么?你还是家长,你也说句话。”

家公想了想,下结论似的说:“生吧,生得越快越好!”

说完,他就当自己完成了任务,赶紧快步离开了饭桌。陈妙珠觉得自己再不出声简直是太窝囊了,就从薄薄的嘴唇里挣扎出一句话来:“申业能脏死了,我不要给他生孩子!”

家婆气得嘴唇发抖了。申业能也气,觉得这“脏”字,在闺房里怎么说都行,跟他母亲说他脏,却是打了他的脸,又打他母亲的脸。他回击道:“你这怪胎,闻着什么都说臭,看着什么都说脏,好像你真是天上落来的仙女!”

“我不是仙女!我要是仙女才不会嫁你。我要不嫁你,看样子也没人嫁你,你们申家可得绝后……”

“你!”家婆气得捞起一只碗要砸,终究还是舍不得,又放下了。

但这话题从此就被吵到了明处。能把这一家人气成这个样子,陈妙珠竟颇有成就感,就一再宣布自己不会生孩子。要是再多嚷几句,她就说自己一定不生孩子,让申家绝后去。因为申业能的矮小,这绝后的恐惧是申家的疮疤,一直到娶了陈妙珠才眼见有愈合的可能。如今却被陈妙珠一次次揭开了,连申业能都疼得受不了。

“你那媳妇,你得管管。”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儿子说。在轰隆隆的拖拉机上,他提高了音量,听起来就显得特别严肃。他疼这个矮儿子,又鄙夷儿子不像个男人。

“你嫌我脏,又咒我家绝后,不怕我休了你?”申业能终于冲着陈妙珠发狠,想找回点男人的面子。

“休我?”陈妙珠却轻蔑地一笑,“那就赶紧休,我也不想再忍受你的脏臭了。”

她果然就回了娘家,住了小半个月,直到申业能低声下气地去接她才回来。

那次之后,他们的婚姻有过回光返照式的温暖。

申业能每天晚上自觉地、严格地按要求去洗刷自己,然后把这干净得让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身体送到床上,等候他白皙娇小的妻子。陈妙珠也变得宽宏大量,让申业能带着她出双入对。小夫妻都收敛了音量,好像随时都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申业能偶尔在外面吃到喜欢的菜,回家说了,隔两天,那菜就会出现在饭桌上。陈妙珠也不发嗲问他好不好吃,甚至也不给他夹菜,但看见他吃得眉开眼笑的样子,就会斜睨他一眼,说:“吃忒快,猪嗒潲呀!”

陈妙珠特地给申业能买了一套劣质迷彩服当工作服,让他开拖拉机的时候就穿上,回到家后去卫生间冲个澡,把衣服换掉。这样穿穿脱脱虽然很麻烦,但申业能也感觉到自己的气味比从前好闻多了,整个人虽然还是那么矮,却显得神清气爽。这样他在床上的时候,也敢大着胆子把嘴巴往陈妙珠身上拱了。陈妙珠仍然有微妙的躲闪,但只要他不强硬去吻她的嘴,她也就由他去,最多事后偷偷洗一把脸。

陈妙珠其实也在说服自己。不给申业能生孩子是气话,让他休了她自然更是气话。申业能除了口臭,其他没什么不好。他能挣钱,对陈妙珠的迷恋是从不掩饰的,偶尔还会买些小玩意来哄她,夫妻俩要商量什么事,他大抵还是会听陈妙珠的。就是每次他吻她的时候,她总得屏住呼吸,绷着浑身的皮肤等他浓浊的口水印上来。只要他不吻嘴就好了。她对自己说。

后来邻居家开了个绢花手工作坊,陈妙珠忙完了家务也过去上班。小巧玲珑的她对于这一类手工活倒是很在行,每个月都能拿到一笔不错的收入。偶尔她还拣了些次品零件,花点心思弄成大大小小的绢花带回家里。每次让申业能看自己的杰作时,她总是很得意:这些原本要变成垃圾的东西,经她的手一弄,就变得像鲜花一样妖娆。她把它们插在梳妆台上、茶几上、电视机上,甚至饭桌上也插了一瓶。家里一下子变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的。白天一家人各忙各的,到了晚上就团团圆圆地坐下来围着一瓶子绢花吃饭,饭菜也是陈妙珠亲自做的。申业能对此很满足。

很久以后,申业能进了看守所,在拥挤湿冷的监舍里默默等待自己最后的命运时,他常常会想起那段短暂的美好时光。他小小的妻子陈妙珠笑起来的时候,薄薄的脸皮就在嘴角边现出浅浅的笑纹来。她的脸总是干干净净的,衣服也是。这使他拥抱她的时候,总有些惭愧,好像自己真的高攀了一个城里的女人。

一天,父亲有些不舒服,换了个本家大哥陪着申业能跑了一趟业务。中午饭时,两人在县城一间小饭馆饮了几两酒。酒有些过量了,大哥就拍着申业能的肩膀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见识见识”。等进了门,一大帮花枝招展的女人包围上来,申业能才知道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桥头堡。申业能想走,却发现大哥已经被老相好带走了。围着他的女人,个个都像是白面团发起来似的,高大健硕,香气扑鼻。申业能只能仰着头看她们,那些涂得红嘟嘟的嘴唇都争着要他:“小哥,来都来了,耍一耍再走咯。”申业能看着她们圆滚滚的腰身、颤巍巍的胸脯,只觉得口渴。他想起自己上午运的是鸡粪,这些女人这样使劲往他身上贴,难道没闻到鸡粪的臭味?

“我,我一身臭汗。”申业能遮遮掩掩地说,直想从她们的胳膊底下钻出去。

女人们嘎嘎大笑起来。“小哥,男人不臭都不算男人。”

一个女人瞅准时机,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说:“小哥,别挑花眼了,跟姐走,包你满意!”申业能被她一头拉进她的胸脯里,顿时闷得快要晕过去。这女人到处都是肉,圆的肉,厚的肉,弹性十足的肉。肉上敷着胭脂水粉,脂粉香下是淡淡的狐臭味儿。相对于陈妙珠的清瘦洁净来说,这肉感与狐臭都是一种新鲜的刺激。但是申业能却无论如何硬不起来。他眼前老是出现陈妙珠的样子。陈妙珠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的确是打算和她过一辈子的,不想半途弄出什么花花草草来。看女人有些沮丧,申业能学着电视里的绅士样,把嘴凑近去要与女人接吻。女人却一下子把他推开了。申业能大吃一惊,立刻想:难道他的口臭并不是有洁癖的陈妙珠夸大其词,而是真的恶臭到妓女都要厌弃的地步?他还以为妓女对于嫖客的要求都只能无条件奉迎的哩。

那女人看出他的惊诧,立即温婉地笑着说:“小哥,你别误会,我不是嫌弃你,不与嫖客接吻是我们的行规。”申业能装作老成地笑笑,想,你就糊弄我吧,见我弄不成事就不想侍候我罢了。

后来他把这事跟大哥一说,大哥便笑:“人家说的倒是实话。什么都卖了,总得留一点干净的给自己男人。她们确实不跟嫖客接吻,除非她打算跟他相好。”说完,又打趣道,“怎么,这些大女人是不是比你那个小老婆有味道?难道你爽了一回,就成了老相好了?”

申业能只是笑笑,没做声。他不想告诉大哥他没弄成。让他陷入更深忧愁的是,陈妙珠到底是为什么如此抗拒他的吻?难道她只把他当作一个嫖客来看待?尽管他一直相信自己是陈妙珠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的一个男人,但这样的念头还是深深地在他心里扎了根。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妙珠说她白天在路边的树林子里看见了那只猫头鹰。它圆而扁平的花脸颊上,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清冽地看着她,严肃得像一个法官。她说刚开始时她吓了一跳,以为这猫头鹰会扑过来抓她,但它什么也没有做,甚至也没有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离去。

申业能的母亲听得胆战心惊。关于猫头鹰要给他们家带来灾难的传说,在村子里流行许久了,但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它的面目,申家人也不愿意正面讨论它。

申业能看出了母亲的害怕,就说:“说它做什么?快吃吧。”

陈妙珠却一抬下巴,扬声说:“怕什么?一只鸟而已。”

申业能看着她尖瘦的下巴,突然就想吓吓她:“听说它是鸟判官,还能嗅到哪里有人要死了。”

陈妙珠皱了皱眉头,有点不快地说:“难道它是为了告诉我我要死了吗?”

父亲咳了两声,不满地说:“好好地吃饭,说这些做什么!以后都别提这只鸟了,听着讨厌!”

于是饭桌上安静下来,但陈妙珠已经有点不高兴了。这猫头鹰的传说里,陈妙珠也是主角。她结婚那天踩在门槛上的那一脚,被很多人记在脑海里。陈妙珠被贴上了不祥的标签。这标签像发臭的肉,去到哪里都会粘上一大群奇怪的眼神,绕着她嗡嗡地飞。

睡觉时,陈妙珠说自己不舒服,用紧抱的双手和弯曲的双脚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团在床边上又坚硬又柔弱地把一个背脊朝向申业能。

乡村的夜渐渐静下来,远远听到一两声狗吠。偶尔有婴儿的哭声,还有一两辆摩托车轰响着,车灯在窗户上一划而过。申业能心事重重地上了床。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哄她,最低限度是什么也不做。他试图让自己平静地入睡,但那个疑问一直在他心里翻腾。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扳了一下陈妙珠的身体。

她没动,坚持她的坚硬与僵持。申业能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他在黑暗里摸着陈妙珠的背,一节节往下,又一节节往上,渐渐地到了脖子。那脖子白皙柔滑,不像一个农村女孩的脖子。申业能把手停在那里,轻轻地捏了捏。陈妙珠动了动身子,表示抗议。申业能抬起身来,将她的脸扳过来,吻了过去。

果然被推开了。申业能瞬间感觉自己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他问:“为什么?”陈妙珠没应。申业能又说:“连亲都不给亲一下,还像夫妻吗?大哥说了,桥头堡的女人才不会给嫖客亲。你不给我亲,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妙珠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想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突然她忽地一声坐了起来,尖叫道:“你说什么?你去桥头堡了?你把我当成桥头堡的女人?”

她的歇斯底里发作得没头没脑,根本没搞清楚申业能问的是什么。提起桥头堡,申业能有些恼羞成怒。他也爬起来,像头蛮牛一样扑倒陈妙珠,一定要把自己的嘴唇吻过去。两个人在床上翻滚着,夹杂着陈妙珠声嘶力竭的叫骂声。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冷战。大约一个月后,他们离了婚。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婚姻没有留下孩子,也没有经济上的纠结——陈妙珠不屑于要申家的一分钱,她只带走了她的衣物和那些绢花。两个人都可以当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日子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孤单无味地过下去。

但断裂的故事却被陈妙珠的三次来访连了起来。

那天日头很大,申业能和母亲在楼顶上晒谷,突然楼下有人大声喊:“业能,申业能!”

申业能和母亲都同时哆嗦了一下,眼睛撞到一起,互相疑问:是真的吗?真是陈妙珠的声音吗?以前,她就爱这样大呼小叫的。申业能从楼顶上探出头去,那院子里站着的,果然是陈妙珠。申业能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陈妙珠看起来兴致很高:“怎么,我来玩玩不行啊?”

申业能说:“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就是这两间破屋!”

他突然想到自陈妙珠去后,家里确实显得破败了很多。灯泡重新蒙上尘垢,陈妙珠带走衣物时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柜也没有整理,楼梯上落满垃圾、浓痰和烟头。那时候父亲已经开始生病了,申业能和母亲疲于奔命,也就无暇顾及这些。

陈妙珠显得有些不高兴:“小气鬼!离婚了就不能来玩啊?”她撇了撇嘴,转身要走。申业能的母亲急忙说:“阿妙你别理他,他那种人就是这样,嘴硬心软的!你别走啊,我马上下来!”

母亲说着就急慌慌地冲下楼。申业能看见陈妙珠还真的没走。她抬起头来冲着他瞪了一眼,就进屋了。日头晒得人发烫,陈妙珠的眼睛像面小镜子一样反射着日光,刺得他头晕眼花。但他始终没有下楼去。

后来母亲说她给陈妙珠倒了茶,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人家不再叫她“妈”,但“阿姨”还是叫得蛮亲切的。说是到绢花厂领工资,顺便过来看看。又问阿叔的病好点没有,该去医院还是要去啊。母亲说:“阿妙这个人愿意的话,嘴巴也是很会讲话的。你呀,那时让让她就好了,怎么搞得要去离婚?”看见母亲说得兴致勃勃的样子,申业能才知道,母亲原来这么在乎陈妙珠。他不禁有点心酸。母亲又埋怨他太犟,陈妙珠肯上门玩,说不定是重新怀念他的好,有复婚的意思呢。这话说得申业能心里都活动了。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不够男子汉,太跟一个小女子计较了。做老婆的,能不在乎自己的男人去了桥头堡吗?陈妙珠有洁癖,他又不是不知道。不让吻就不吻呗,不吻又不耽误他们做正经事。

过了两天,申业能去陈妙珠村里的亲戚家喝新屋酒。酒席散时,主人家赠了几块发糕。申业能乘着酒意就去了陈妙珠家里。

陈妙珠家里人都在,对申业能也还算客气,倒茶让座,又扯开了嗓子叫陈妙珠下楼。陈妙珠下楼了,却又不是母亲嘴里说的那个可人的陈妙珠了。她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很冷淡地问:“你来做什么?”

申业能心里有点慌,说:“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拿几块发糕来。”

陈妙珠脸一偏,又是那个躲避气味的样子,说:“我现在不爱吃发糕了。”

申业能说:“不吃就不吃,给阿伯他们吃也行。”

两人无话。申业能就看陈妙珠的家。电视机上、饭桌上、茶几上都摆了绢花,是那些从他家里移植过来的花。这些花看起来真漂亮。其他东西也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像陈妙珠就是一个橡皮擦,她在的地方,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的。申业能再看陈妙珠,她仿佛瘦了一点,窄条脸更尖了,但还是清爽精神。申业能说:“阿妙,能不能给我一张相片?”

“要相片做什么?婚都离了。”陈妙珠皱皱眉。

“要张相片留作纪念吧。我一张你的相片都没有,你都带走了。”申业能为自己突然想到的话题高兴,“我们结婚请酒时照的相片,你也留一张给我呀。”

“没有了。我都烧了。”陈妙珠面无表情地说。

申业能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还是那个铜墙铁壁。他想母亲太一厢情愿了。这样想着,他脸上就有点烫。

他不知道,女人是最要面子的,吃过他的冷面羹,就没那么容易再热乎起来。要不怎么说女人心,海底针呢?

过了些时日,申业能带父亲去医院看病回来,母亲告诉申业能,陈妙珠又来过了。陈妙珠还是说要去绢花厂领工资,还问申业能有没有新的恋爱对象。母亲说没有。陈妙珠就冷笑说:“没有也正常,像他这样的人,哪个肯嫁他?”儿子被这样轻蔑,做母亲的就受伤了,就忍不住还击:“我儿子就是身材矮点,也没什么不好。他没老婆是姻缘未到,他的姻缘都被阻滞了。”陈妙珠也生气了:“是他阻滞我吧。一身脏臭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那个“绝后”的词又从陈妙珠的话里浮现出来。母亲气得要拿扫把撵人,陈妙珠才走了。

申业能的心就冷了。他知道,没有什么比“绝后”更能伤母亲的心,尤其是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父亲知道这事,倒还反过来安慰申业能说:“你也别生阿妙的气,她毕竟年轻,女人的嘴都刻薄,打什么紧?要是有机会就复婚,要是她不肯就算了。”申业能答应下来,但他知道父亲心里的疮疤,正是这“绝后”二字。他的恨暗暗种下了。

这时候陈妙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她也常劝自己就当梦一场,但她爱干净爱整洁的内心却有了一个大洞,常常让她六神无主。她日常里擦桌子、叠衣裳、做绢花,还是手脚伶俐地忙,脑子里也常想着做了这一步,下一步该做什么。稍微那么一犹豫,那念头兜兜转转地又绕到申业能身上去。他的口臭真是难以忍受,人也自尊得犟,竟然还去过桥头堡!或许他只是听别人说说,或者是被他那本家大哥拉了去。他见了女人就有些自卑,不像是可以胡来的人。数来数去,他也就是口臭这个缺点比较确实,但这好像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事嘛。

陈妙珠心里乱七八糟的时候,申业能的父亲去世了。申业能在一次赶集时买了一把小刀。那小刀是可折叠的,折起来只有七八公分长,打开来也就十来公分,但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刀刃也很锋利。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买这东西来做什么。难道是要做飞镖去打鸟?在村里,这种小刀是老人或者妇女们用的,削个水果、切棵菜什么的,都很锋利,要收起来也方便。他买下来后就放在自己的摩托车尾箱里,也不去用它。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陈妙珠才第三次来到申业能家里。

这个家刚刚死了一个人,一般人没什么事是不愿意进来的。陈妙珠好像不管这些,想来就来了。母亲见了她也很高兴,忙着倒茶,又招呼她吃年糕。那些年糕是过年时做的。这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年,孤儿寡母的,该有的吃食还是一样不少地备下了。申业能看见母亲忙前忙后的样子,有些心酸。他想,母亲难道忘了陈妙珠一再说的那些话吗?那些尖刻的话曾经像一把刀一样刮伤了申家每一个人的内心。

母亲见申业能有些发怔,就说:“业能你怎么回事?天天跟我说阿妙,见了阿妙,你也说两句话啊。”

申业能就客客气气地问陈妙珠这是要去哪。陈妙珠说:“我在家没什么事做,还是想去绢花厂做工。”申业能就说:“好啊,做绢花好。”陈妙珠不置可否。母亲凑近去一张笑脸,对陈妙珠说:“我家业能最近也很少出去,拖拉机也没了,都不知道做什么好。”申业能有些恼母亲说这些,就说:“要做还是有事做的,等我歇段时间再说。”陈妙珠就感觉到了申业能的生分与客气,那种怨怼又蹿出来,蹿到她喉咙里,就变成了惯常的尖刻:“人都是越歇越懒的,怕是已经歇懒了。”申业能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摊鸡屎,又皱着眉,好像本不愿意看,却被人强迫着不许挪开眼睛一样。

两人微妙地沉默起来。申业能的沉默是渐渐生气,陈妙珠则是既不安又轻蔑,轻蔑申业能又生气了,也轻蔑自己怎么还跑了来。

母亲见气氛不太对,就站起身来说:“我去把鸡关一下,看到处都是鸡屎。”

申业能看了一眼母亲,她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那眼色与父亲临死前的意思是一个样的。申业能就挪动一下屁股,清了清嗓子,说:“去哪里走走?”陈妙珠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说:“哎呀,我打算去镇上的超市一趟呢。你搭我去?”

两人就上路了,就一路沉默着驶向事情不可挽救的拐点。

可怜的老母亲看见这一对小个子男女同坐着一辆摩托车远去,还以为他们断裂了的婚姻从此就要重新连起来了。她不知道这么一去,她将永远没有了儿子,自然也就没有了儿媳妇。

那天的太阳特别好。人们都说,此地的春天很少有那么好的太阳。路边萎靡了一个冬天的植物渐渐挺起腰来,有了那么一些新绿的意味。尤其是田里的油菜花,灿烂成无数个新鲜的太阳。偶尔有人看到申业能他们,都略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们留意到,申业能的脸上并没有笑容。倒是陈妙珠笑得那么好,好像正在一个暖洋洋的约会当中。

申业能心事重重, 并没有留意到陈妙珠的手已经悄悄地搭上了他的腰。他一直想着自己应该要问清楚,陈妙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一家,为什么要诅咒他们,为什么又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她小小的心眼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问的是:“我们复婚好不好?”

他不知道,陈妙珠正是在那时候,在他身后灿烂地笑了。她笑得没有声音,却让笑意轻快地掺进她的回答当中:“不好。”

这应该是意料当中的答案。申业能还是怔了几秒钟,又问:“为什么不好?”

陈妙珠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好。”

申业能反复回味着她带着笑意的拒绝。他想她的笑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看着别人被戏弄时心底泛出的邪恶的得意。他太熟悉这种得意了。因为身高渐渐跟不上趟,他曾经被原来的小伙伴们这样邪恶地笑过很多次。

但他还是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

他们的摩托车行驶到一个拐弯。路的右边是一道长满青草的缓坡,坡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路的左边往前去大概十米,树林子里,有一栋若隐若现的建筑,那是一个猪场。这平常的一切在一刹那间突然有了非常重大的意义。申业能轻轻一点刹车,车停住了。他回过头去,说:“我再问你一次,愿意跟我复婚吗?”陈妙珠迅速地偏开了脸。他想,她还是那么厌恶他的口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她怎么能从他身上挑出那么多毛病!

他不知道,陈妙珠其实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那笑意来自他的再一次求婚。这也许是她等待已久的事情,但她却不愿意这么快就答应他。她希望能长久一点享受申业能对她的追求。

于是她努力地忍住笑,说:“不愿意。”

申业能就说:“你先下车,我要屙泡尿。”

陈妙珠并没有意识到他平常的话语下面隐藏着的可怕,也就平常地下了车。申业能感觉自己的腰上突然一空。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陈妙珠一直用手扶着他的腰。他看了看陈妙珠。她微抬着头,嘴唇紧闭着,四下打量这最后的风景。申业能的脑子变空了,感觉自己的动作变得那么缓慢,那么机械——他把车子支好,她又靠近来,侧着身子坐上摩托车。她真懒,还赖在他车上。他打开尾箱,那里空无一物,只有那把黄澄澄的小刀在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他把它拿了出来。打开。这是无数次在潜意识里排练过的动作。因此它干净利索,又显得有些机械而不近人情——它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陈妙珠背向尾箱坐在摩托车上。她纤小、懵懂,还沉浸在再次被求婚的愉悦里。

申业能左手箍住陈妙珠的脖子,右手就贴着那脖子底下轻快地划了一刀。他的左手刚刚重温陈妙珠脖子上的那一种柔滑,右手就感觉自己是划开了一块昂贵的丝绸,丝绸带着轻微的破裂声迅速向两边分开,炙热的血像喷泉一样喷射到空中。陈妙珠的脸就在喷泉下面吃力地向他扭转过来。他看到她的眼睛大得不能再大,仍然是那么清澈,但那清澈里又有一种极度的惊讶与恐惧。她仿佛是在用眼睛对他说:再等一会,我就要答应你的求婚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样不可收拾呢?这可怎么办呢?

然而短短的几秒钟,喷泉就完了,陈妙珠眼里的清澈也完了,只留下那惊讶和恐惧凝固在那里,迅速地暗淡下去,干涸下去。申业能突然在一瞬间明白了她拒绝的真正含义,他为自己南辕北辙的领悟能力悔恨交加。陈妙珠越来越重地倒在他身上,她正在加速死去。这个事实让他的心突然疼惜起来。他抱着这具仍然柔软的尸体,喃喃地说:“阿妙,不要怕,我立即就过去陪你。”

说完,他就小心翼翼地将陈妙珠的身体抱起来,走到路边的草丛里轻轻放下。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半空里忽然来了一堆灰色的云朵。云朵压得很低,太阳半明半暗,申业能被闷出一身大汗。他静静地站了一会。陈妙珠躺在地上,上衣已经被血染红了,那红也正在渐渐暗下去。她的一条腿蜷曲着,另一条腿却伸得笔直。这个姿势正是她刚才赖在摩托车上等申业能的结果。她个子矮,只能努力伸长一条腿、踮起脚尖撑在地上,另一条腿就抽起来搁在摩托车踏板上。看着她这个姿势,申业能的心又碎裂开了。他跪在她身边,看到她的龅牙半张着,露出里面粉红的舌头。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再也不能偏开头去躲避,也不能骂他的嘴巴像一条臭水沟了。她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去嫁别的男人了。

申业能走回摩托车旁,在座鞍上找到那把鲜血淋漓的小刀,朝自己的脖子底下同样的位置割了两刀。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比用来杀陈妙珠的力气大得多,但实际上这两刀并没有致命。锋利的小刀一划开他的皮肤表层,他立即就感到了一阵滚烫的疼痛。疼痛使他没法对自己下狠手。

怎么办呢?申业能问着自己。从他的位置看去,能看到草丛里隐约躺着一个人,那是陈妙珠逐渐僵硬的尸体。她的灵魂一定已经升上半空,一定正在忧伤地徘徊,等待他来共赴黄泉。

申业能于是把刀子扔了,转身走下斜坡,一直走到河里去。河水渐渐淹没了他的双腿、身躯、头颅……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浮了起来,并且本能地开始狗刨式地划动,游回了岸边。申业能这才记起自己是会游泳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小到与其他孩子看不出什么区别的时候,他也曾经有过很多小伙伴,他们曾经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打水仗。

申业能叹息一声,从水里站起来,浑身湿淋淋地往坡上走。一个人骑着单车路过,看到申业能,就诧异地“咦”了一声,停下车来,说:“你掉落河啦?”

申业能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无力地摆了摆手。那人看到水从申业能脸上流下来,流到衣服上就变成了红色——那两个伤口正在不断地冒血。他吓坏了,赶紧猛蹬几下,跑了。

申业能知道,过去十米,那人就将看到陈妙珠的尸体。再过去五米,那人还将看到申业能的摩托车停在路边,座鞍上还搭着陈妙珠的布包,布包原本是黄色的,现在也被血染成了暗红。

那人一定会报警的,申业能想。

他实在太累了,就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扑翅声。他抬起头来一看,那只传说中的猫头鹰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它的羽毛果然是灰色杂花的,它的脸果然像人脸一样圆。它的眼睛也像陈妙珠说的那样,黄澄澄的,盯着他看。它肃穆地盯着他看,肃穆得像一个判官。

他绝望地想,它的来临是不是为了宣判,他们这两个小人儿是不见容于这巨人的世界的。现在他们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即将跟着死去,它的宣判已经完成。可是他的母亲怎么办呢?他的母亲也将跟着他慢慢死去。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疼痛。

这样想着的时候,申业能感觉自己的心里空出了很大的一块。他想他应该回一趟家,回去看看母亲。但他的身体却沉重得好像变成了石头的一部分。

远远地,警笛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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