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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文解字

2015-11-02陈绍龙

雨花 2015年10期

■陈绍龙

食文解字

■陈绍龙

“喝吧。”

冬燥,口干,唇上起了层“锅巴翘”。我不时地用舌头舔,把唇润湿,这样舒服些。不过两日,唇上的“锅巴翘”倒落了不少,哪知,患处却布满了血印,像涂了口红似的,多有不适,感到很是难受。爱人见状,说上火了,忙着买了莲子、白木耳、枸杞、冰糖熬了半锅的羹。一大早,她便把莲子木耳羹端到了桌上。

熬煮过的银耳粉嘟嘟的,与白瓷碗浑然一体,浓稠而有质感,素雅清淡,绵糯玉润。莲子已花,瓷白的莲子仁混搭其间,嫩绿的莲心和褚红的枸杞成了点缀,纵使色彩对比鲜明,却也不闹不喧,玲珑剔透,透着高雅和静气。汤匙在碗边划拉,一时都不忍搅动。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做羹汤”。配料,清洗,厨间忙碌,洗手更衣,小火慢炖,静心地守候,小心地观照,耐心地等待,氤氲的雾气里,笼罩着羹的味道,家的味道,爱的味道。我不比司马相如的才气,爱人也没有卓文君的财产,共有的却是彼此真实的生活,相濡以沫。

在古代,羊乃食中至尊。在古人朴素的意识里,拥有一只“大羊”才是“美”的。中原农牧民族羊为鲜。“羹”中有两只“羊”。“羹”之美自然不容怀疑。“六月槐花飞,忽思莼菜羹”,岑参见花思羹,不怀疑他对羹的钟爱;“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杜甫在胡饭里嗅到了羹的美味;“正是如今江上好,白鳞红稻紫花羹”,韦庄说的更是直接,江上时光好,食紫花羹那是一定的喽。猜想也罢,推测也罢,思念也罢,羹如诗美,在诗人的脑子里,在食客的心中,早已扎下了根。

隔壁一张姓邻居,叫张家根。而他偏偏好吃螃蟹羹。自己也会做。他开了一家小餐馆,螃蟹羹成了他家的招牌菜。螃蟹羹鲜香滑腻,营养好。他说螃蟹羹是羹中的佳品。每年秋季螃蟹上市的时候,他都会买好些螃蟹回来煮熟。去壳,敲开螯,用牙签把里面的蟹肉细剔出,然后把蟹肉、蟹黄、蟹膏打包放在冰箱里,留日后做螃蟹羹。更有意思的是,他的餐馆的名字就叫“张家羹”。好些吃客到他小餐馆吃饭,也都是冲着螃蟹羹去的。

早年家贫,奶奶却能给全家做出一锅鲜美的豆腐羹来。说是豆腐羹,其实,也不过半块豆腐。葱、姜煸出香味,把胡萝卜切成丁,将海带切成发菜般的细丝,豆腐切成豆粒大的方块,半锅的汤里仅有的豆腐和海带们依然显得料少。奶奶是做羹的好手,她把一只鸡蛋打成花,放在沸水里搅动,说也怪了,蛋絮细若游丝,仿佛满锅都是,最后,加上山芋粉的勾芡,整个一锅羹变得内容丰富起来。豆腐白,蛋花黄,辣椒红,海带褐,色汁好看,亦菜亦汤。要是在豆腐羹上淋几滴麻油,或是再放些炒香碾碎的花生米,那简直是羹中的极品了。我在奶奶的描述中有过好多美好的想象。羹如诗,奶奶对羹的描述也就这样搁在了我的心里,使我对羹有了更多美好的期待。这样的期待成了憾事,自小,我就没吃到那淋过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好多年过去了,如今,吃上那淋过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也决不是难事,可奶奶早已离开了我们,这,又成了我心中更大的憾事。

“鲜”是一道菜。鱼羊鲜。

那天到饭馆“小菜香”吃饭,老板娘亲自端上来一碗汤并没有立时离开,望着我。她间或余光飘过汤碗。我猜出了她的心思。小菜香门脸不大,老板娘也兼做厨师。我是熟客,有什么拿出手的菜品她会让我给她“提提意见”。

我舀了半勺入口,像是认真地在品尝。

“鲜!”

听到我的评价,老板娘紧张的情绪片刻放松了下来。笑意散开,像是有一串小鱼忽儿兴奋地在眼角四下逃窜,进而泛起了水花。

在老板娘转身的当儿,我又不禁把勺子伸进汤碗。汤,乳白醇厚,散开的热气也变得绵柔细软,丝丝缕缕,一时间,屋子里满是香气。什么汤?同桌的几个朋友自然难敌我“嘶嘶啦啦”喝汤声的诱惑,跟着拿起了勺子。只是一会儿,几只勺子在碗边划过细响之后,汤穷鱼现,碗底还有细碎的肉丁。是羊肉。

“鲜!”

朋友跟着呼应起来,夸说菜的好。哪想,我不经意说出的一个字,却叫我言中了菜名。

中国字表意。中国字有味道。望文生义,望字生义,生出一道菜谱来。有人打起了“鲜”的主意,做出了这道菜。

“鲜”成了一道菜。叫我想不到的是,这道菜还曾是宫廷菜。在南宋称它“鳖蒸羊”,口味与“鱼咬羊”相类。小菜香的老板娘称这道菜叫“鱼羊鲜”。

北方人以羊为鲜。南方人以鱼为鲜。北方多山。南方多水。我所在的县盱眙原属安徽,上世纪50年代划归江苏,地处淮河岸边。淮河秦岭一线是南北的分界线。鱼羊同蒸,聚南北两鲜于一盘,能做出一道“鱼腹藏羊”的鱼羊鲜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鱼羊鲜骨酥肉烂,不腥不膻。后来我才知道,鱼羊鲜是徽菜中的名品,想来自然不怪。

做鱼羊鲜用鲜腮鱼、鲫鱼居多。鱼不宜过大,不出一斤为佳,取下头尾。带皮羊肉好,切成方块。鱼煎至皮黄,佐以姜、葱煸出香味,放入肉丁,小火烧煮,大火收汤,绍酒去腥,胡椒去膻,白糖提鲜,酱油着色,菜心添彩。

传说有个农民带着羊过河,羊不慎落水,鱼争而食之。有渔民撒了一网,捕上来的都是肚子里装满羊肉的鱼。渔夫不舍羊肉,于是连鱼一块蒸煮,出锅的鱼奇香无比。继而名声大响,多有仿效,“鱼羊鲜”便在江淮一带流传开来。

传说罢了,我不信。鱼能撕开羊皮?做鱼羊鲜的多为鲫鱼、草鱼,它们哪有“食人鱼”锋利的牙齿,水虎鱼们在南美亚马逊河呢。生拉硬扯把“羊”与“鱼”搁一块了。传说自然无须考证,也没法考证。这也无妨。鱼羊鲜倒是真的。其菜是鲜美无比。纵使你没有太好的厨艺,把鱼和羊肉一块儿随意煮了,鱼汤鲜,羊汤鲜,鱼羊混煮,哪有不鲜之理。难怪那天朋友喝过汤之后私下调侃,哇噻!怎么感到胸前发胀,莫不它鲜得能给男人催奶。莫非鲜汤比酒烈,说了醉话。笑煞。

肉在上,火在下,“月”象形,“炙”会意,再端详一会儿,没准这个“炙”字会让你流出口水来。

一只铁制凹槽上,横排着一根根的铁丝。铁丝上串满了一块块肉。槽内堆有木炭火。木炭黑,入槽红,成烬白。文火无焰,也无烟。只是在人向横排着的肉上撒佐料的时候,那火仿佛是受了惊吓,抑或它也受不了辣椒粉的刺激,进而有了激烈的反应,有一团蓝火随着一阵烟气“呼”地腾起,既而迅即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的浓香。

每每晚归,我都会在烤羊肉串的摊前“留恋地张望”。原本并不精神的一块羊肉,接到火力,慢慢地膨胀,冒着一串串小气泡。气泡“叭叭叭”地碎响,香气出。人们笼罩在小城浓浓的香气中,夜市多了乡野的味道。围绕在烧烤摊前的哪里只是孩子,坚持坐到最后离去的,多是大人。

夜至,当晚喝过酒的人们酒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股兴奋劲还没退。不回,不归,闲荡中那不时腾起的蓝光成了诱惑,不去推杯换盏,摊前小酌倒是可以的。烧烤摊边喝啤酒成了最好的选择。小城的这一帮帮饮食男女们,围坐在一个个烧烤摊边,横捋肉串,竖吹啤酒,窃窃私语也有,划拳行令也有。月在上,月不传话,风过往,风不多言。夜渐倦,酒瓶堆了一地,总有站不稳的。桌边那一只只滚动的啤酒瓶的声响老是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我经过的街道“小菜香”饭馆旁边还有专事烤鱼的。烤鱼跟烤羊肉串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鱼是现烤现杀。边上有一水池,鱼在池里游动。食客会根据自己的食量选择大小不等的鱼。鱼从脊背处剖开,铁丝同时串过两爿鱼片,因其大,烤的时间比烤羊肉串的时间要长,翻动鱼得双手协力。烤出的鱼不只有鱼的鲜美,其焦黄的肉在嘴里口感比煮出来的鱼又多了些嚼劲。去年我在厦门,在一家小餐馆用餐,点了一份烤鱼。想着厦门临海,烤的莫不是海鱼。烤出来的海鱼是什么味呢。我好奇。哪知上桌时我才发现,这盘烤鱼并非海鱼,是草鱼,也是一条淡水鱼,更特别的是,它是烤后又下锅煮的。这种烧煮烤鱼既有烤鱼的焦香松脆,也有煮鱼鲜美的汤汁,也好吃。

“脍炙人口”原本就是说细肉烤肉好吃的,却叫人用着夸说诗文事物的好,让吃货们无奈,像是遭了贼似的。

其实,在炭火上烤的哪里都是肉,也有菜蔬。我看过有烤韮菜、烤茄子的,还看过烤青豇豆的,不同的是烤菜蔬时烤的时间不能长。出炉之后,烧烤师傅会迅速地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刷子来,把自配的酱汁涂在这些菜蔬身上。常常在烧烤摊前看到有“蝴蝶嘴”的孩子,嘴巴两边还留有酱汁。我就知道,这些都是刚吃过烧烤的孩子。只是让人疑心,他们是喜欢菜蔬,还是喜欢那些酱汁呢。

糟是酒渣,能食,也指用酒或酒糟腌制食物。

“糟糠不饱”,《盐铁论》里提及的糟就是吃的。酒之余,粮之余,糟糠终究是酒和粮食的下脚料,营养不多,口感不好,“吃糠咽菜”自然不是好生活,吃起来还没面子。

《笑林广记》里有一则笑话。一人家贫,喝不起酒,每次吃两个糟饼就有醉意。有朋友问,你早上喝酒了?他如实答,我吃的是糟饼。回家告诉妻子。妻子不比丈夫那么愚钝,说你就告诉朋友说喝酒了,这样有面子。又遇友,他按照妻子的意思回答。朋友问,酒是烫着喝还是凉着喝的。他答,是油煎的。此公又回家告诉妻子。妻有愠色,又教他说,是烫着喝的。复遇友,如是答。哪知朋友又逗他,你喝了多少?他伸出两手指:两个。还是糟饼呀。

虽是笑话,但也可以看出,旧时,吃糟在平民中也很常见。糟是粗劣食物。糟糠之妻,说的就是贫穷时共患难的妻子。

糟货却是好东西。

腌糟货是中国美食的一绝。几经沉积,几经发酵,食物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公不见肉糟淹更堪久邪”。《晋书》里也告诉我们,糟过的东西保存也久。这让人们有更多的时间消受糟货。

南方的梅雨季节,妈妈每年都会想着为我们做糟豆腐。老豆腐,切成方块,在锅上蒸过,晾干,码在大大小小的广口玻璃瓶中,加上糟卤、盐,密封。一周后,糟豆腐柔糯可口,香气扑鼻,是早晚佐餐的佳品。妈妈会把这大大小小的瓶子让我们拿回家去。吃完了,妈妈又会把塞满糟豆腐的瓶子给我们。糟豆腐细腻鲜香的口感里,让我们品出了妈妈菜的味道。

家乡人有酿米酒的习惯,酒多了,酒糟也就多了,制作的糟货也便多了。家乡人除了糟豆腐之外,可糟之菜异常丰富,有糟鸡、糟鹅、糟鸡爪甚至糟毛豆等,似乎是入口之物,皆可糟。

糟货的历史悠久,两千多年前的《楚辞》便有记载,南宋之后吃糟成风,什么糟鲍鱼、糟羊蹄、糟猪头肉的应有尽有,到了元、明、清,除了市上供应糟制品外,已发展到家庭自制了。

“旧交髯簿久相忘,公子相从独味长。醉死糟丘终不悔,看来端的是无肠。”陆游写的《糟蟹》今天仍很普遍,超市里便能买到。我爱人不习惯吃糟蟹,嫌它生,有点腥味。这倒好,每次从超市里买回糟蟹,我都是独自消受。

“鳊、鲌、鲤、鲫”,都是上等河鲜,淮河鲌鱼曾是贡品,受到皇上的垂青。“寒潭缩浅濑,空潭多鲌鱼。网登肥且美,糟渍奉庖厨”。梅尧臣的《糟淮鲌》为我们家乡的糟鱼扬了名。“楚人怀沙死,葬腹千岁余。今兹有遗意,敢共杯盘疏”。只是他心不在鱼,吃着吃着,想起他的政治偶像屈原来了,睹物言志,这样的糟鲌鱼,吃出了另一种的滋味。

因糟而成的小吃更具风味。糟田螺肉质鲜嫩,汁卤醇厚,入口鲜美,成了上海的著名小吃;糟辣椒不则是云南贵州的调味品,又因其香、辣、酸、脆的独特风味,成了不少人喜好的佐餐小菜;醪糟这道四川小吃,又哪里只是四川人喜欢呢。每每看到电视上那则雨巷里挑着木桶、戴着篾笠的妇女唤“黑芝麻糊”的广告时候,我都会想起卖醪糟的场景来。醪糟不只是市民百姓的最爱,它也成了高档宴会上的一道甜食。

糟糟鲜,朝朝美,所有的日子,有了糟的存在,仿佛更有滋味。

缕缕轻烟,有色有味,总叫我想起秋野里那一簇簇飘着谷香的篝火。春饥,夏渴,冬燥,没有一个季节像秋天这样有滋有味的了。

秋,从禾,从龟。字书上说龟是龟验,其火是灼龟之火,卜龟之火。其实,于我们而言,这火有温可感。手持禾,谷,豆,山芋,烧秋里有我们快乐难忘的记忆。

秋深,草枯,谷熟。拾秋是大人的事,是老人的事。我们也拾。拾秋是为烧秋的。粒粒皆辛苦。拾秋就是拾地里落下的粮食。谁的身上都带盒火柴。谁的身上都带只菜锹。菜锹是缩微版的锨,有“丁”字型的木柄,平日菜锹是挖菜用的。我们用它挖火塘。往往就地取材,从田沟里用手随便划拉些稻秸,或是枯豆叶,把稻秸、豆叶放在火塘里,人们便围坐在火塘四周,开始烧秋了。

火苗出,灼人,不太可近,我们手持稻穗,放火上燎。借着火力,极短的时间,稻粒便发出“叭”的细响,随着响声,稻壳也跟着剥落。你得眼捷手快,把爆开雪白的米花接住。米花脆,焦香出。饥馑岁月,这一丁点喷香的米花也能让我们的味觉兴奋不已。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品尝。紧接着便有一串“叭叭叭”碎响,我们一只手就忙不过来了,眼着着米花们一个个落入火塘,一眨眼的功夫,米花由白变黑,继而一阵黑烟,飘散开的,就只剩下一缕糊味了。

懊恼多了也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我们烧黄豆。黄豆粒大,也不易爆和脱落,其香更浓。豆在壳里有响,我们像手持拨浪鼓样的把一枝黄豆放在火上烤,壳近焦,响声急,我们知道黄豆烤得差不多了,便把手从火上移开。我们并不急着去吃这些烤熟的豆粒。我们把这串“拨浪鼓”放耳边小心地摇摇,好像这豆粒在壳里发出的响声也变得有了滋味。我们小心地从壳里剥出豆粒,焦黄的香味,豆腥味,伴着灼口的热气,迅即在口腔里四下散开。兴起,我们还会把黄豆抛向空中,仰脸,张大嘴巴,来个空中接豆。天旋地转,空气中弥漫的不只是烧秋的香气,也有我们童年的快乐。

我们还烧过绿豆、豇豆、玉米。烧秋多有闪失,也受烟熏火烤之苦。好些烤好的谷粒落到了灰里,我们寻它不着。我们常常去挖地里的土豆、山芋埋在火塘里烧。只是火候不够,土豆、山芋多夹生,熟了的只是外表。中间不熟的部分我们咬两口多半扔了。我们还在火塘里烧过鱼。鱼是地边水沟里的小鲫鱼。鲫鱼得用荷叶包着,埋在火塘里。打开荷叶,烧熟的鲫鱼雪白粉嫩,随着一股热气腾起,带着荷香的鱼味四散开去,看到鱼皮鱼肉粘在荷叶上,我们便把小嘴伸了去,纵使有荷叶叫我们啃了下来,这也无妨,我们再把这些碎荷叶连同鱼刺吐出便是了。恕我年少无知,我们还用荷包过青蛙。青蛙肉质细腻鲜美,难怪人们称它说田鸡,其肉远在家鸡之上。

那天到小菜香吃饭。老板娘竭力推荐了一道红烧牛蛙。我连连摇头。她不解。老板娘哪里知道,长大以后,我就再也不吃林蛙、石蛙了。哪怕这些蛙都是养殖的。这并没有留下我对美食的缺憾,或许,这是对我童年烧秋时的救赎。

昨天看一档电视节目,主持人问一个到中国来的留学生,你学习汉字的最直接的感受是什么。留学生是个女孩,想了一下,操着生硬的汉语说:“写字像画画。”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写汉字有这样奇妙的感觉。字里有画。

想想也是。中国字表意。望文生义。比如飧,会意,从夕,从食。夕阳西下,人们围坐在一起举箸把盏。画面出。不会写汉字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明白这个字的意思:晚饭。

Yes!

古人一日两餐,早饭和晚饭。早饭叫饔,晚饭叫飧。我在想,这“饔”不会那么早,“飧”,也不会那么晚。《孟子》里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朱熹有注,“朝曰饔,夕曰飧”。成语“饔飧不给”,其解释是“一日三餐不能自给”,形容穷苦。如此说来,是一日两餐不能自给。

“君未覆手,不敢飧”。飧还有“散饭”的意思。将饭投于水中,饭自行散开,有点像上海人吃的水泡饭、浙江人吃的菜泡饭。《国语》里“觥饭不及壶飧”说的就是“泡饭”。当然,这样的泡饭味道远没有丰盛的酒肴“觥饭”好吃。怕是这“觥饭”一时等不来,像上海人时间匆忙,生活节奏快,常以开水泡饭打发得了,等不到的“觥饭”自然没有现成的“壶飧”好喽。

早餐和晚餐中,古人看重的是晚餐。这样一来,飧便有了更普遍的意义,也指熟食和饭食。“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客至》里提及的飧也不再说的是晚饭了。“飧食”,指的就是饭食,“飧粥”,指的就是稀饭。

一天将尽,多有闲暇,华灯初上,把盏轻酌,晚餐多了点温暖的色彩和怡情的成分。“闲倾残酒后,暖拥小炉时。舞看新翻曲,歌听自作词。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除却慵谗外,其余尽不知。”白居易在《残酌晚餐》这个唐代版的烛光晚宴里是何等地享受。歌之,舞之,足之,蹈之,美食,美酒,怡然自得,闭目享受,所有的烦忧还“知”它什么。

“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上网发现,这句无厘头的话一下子窜红。好些人摸不着头脑。其实,事情多有因果,温暖的指向,亲情的召唤,去黑趋光的本性,谁又不相信回家吃的这顿饭是晚饭呢。

前些日我到厦门度假,我和爱人每天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做一顿晚餐。女儿和女婿中午都不回来吃饭。煲汤,小炒,海鲜,菜蔬,小火慢炖,大火爆炒,想着女儿北方人的口味,顾及女婿南方人的习惯,掐准的时间里打开门。灯不亮,话语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温馨的时光里品尝着美食的味道、家的味道。把这种情怀放大到极致的就是中国人的那顿年夜饭了。一年,一家人,所有的辛苦和荣光,所有的痛楚和喜悦,都在晚餐之中,团圆之中,举箸笑谈之间,让家里人分享,让家里人分担。

那天看电视,美国第一夫人米歇尔来华。彭丽媛携女儿陪她共进晚餐成了众多媒体追逐的新闻。温馨背后,晚餐又多了些庄重的成分,晚宴的“家国情怀”又被放大,成了国际社交的重头戏。“飧”的义项又丰富得多了,这一点,怕是古人也想不到的。

臼有好口福,含英咀食。却是空有一张石嘴,哪会品出人间美味。

臼,舂也。舂粮的器具。那字中间的四点,分明能看到米的影子,蒜的影子,美食的影子。象形表意的汉字就是这么有意思。古者掘地为臼。臼为土。后来的石臼硬实,加之有横穿的木石为杵,其舂粮的功效自然大增。

我家门前曾有一只石臼。我奶奶说,这石臼也不知是哪年的“老古董”了。有机米机了,石臼就再没舂过米、面。石臼凹槽内积满了枯水,水体早已泛绿。村上好些石臼也大多如此,有的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墙角路边,有的也有半截埋在土里。再寻和它配套的杵,哪还有影子,“老古董”更显孤单,甚或凄凉。

石臼高近二尺,上下口呈圆形,内有椎形凹槽。表层粗糙,外围四周有棱角,内圆外方,做工也很是精细。

石臼是配着石杵用的。石杵是一枚放大了的针。细长有尖,顶有针鼻,鼻间横穿一木柄。用时手持木柄,对着凹槽里的稻米或是其他粮食,反复捣它便行。

早年我见过我奶奶在凹槽内捣过米的。秋收,我奶奶是要去拾稻的。要是有近斗的稻,奶奶便会想着把石臼的凹槽清理干净,将稻倒进槽内,持杵捣稻。不出二日,我家便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米粥甚至白花花的米饭。

午季,新麦面下来了,奶奶首先想到的便是做一顿手擀面。其时,恰好新蒜上市,我便忙着剥蒜。剥好的蒜放在蒜臼里捣。蒜臼木制,粗不过碗口,配有一只球头的木杵。捣时左手覆住臼口,右手在左手拇指与食指间留出的空隙处持杵捣蒜。捣出的蒜泥黏稠泛黄,拌上佐料,精盐提味,生抽着色,麻油添香,要是有闲,煮一只鸡蛋,剥去壳,一同放在蒜臼里捣碎,浇在刚出锅的手擀面上,会让你觉得,人间美味此处出。

有一次,我在中药店抓药,看到柜台上有一铜盅,抓药人将几味中药放盅内,盖上盖,“咣咣咣”捣几下。打开盅盖,我一看,其工作原理、结构和模样不也类我家门前的石臼和蒜臼。只是铜盅要小得多了。后来我知道了,这个铜盅叫“药臼”。药食同源,这药,对于病人来说,何尝不是一道佳肴。

臼纳百味。只是“色丝齑臼”夸说的却是“绝妙好辞”,却忽略了臼中美味。

《世说新语》有这样一个故事。曹操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曹操问杨修“解否?”杨修果然聪明,对这八个字一一解读。黄绢,色丝也,就是“绝”。幼妇,少女也,就是“妙”。外孙,女子也,就是“好”。齑臼,受辛也,就是“辞”(繁体“辞”的异体字就是“受”字右边放个“辛”)。合起来就是“绝妙好辞”的意思。“齑臼”的“齑”,指的是姜、蒜、韭菜等带有辛辣味的调味品,“齑臼”的功用就是受纳那些辛辣调味品。只可惜杨修聪明反被聪明误,反丢了卿卿性命。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倒是人生一训。个中滋味,远比臼中美食要耐嚼得多。

脯,从月,从甫,月是肉;甫,亦声亦形,也是肉。《说文解字》里说,脯,干肉也。这个拥有“两块肉”的“脯”,从造字本意上我们能揣摩出它的意思,一是古人加工佐餐的干肉是如何繁复精心,再者,这干肉是有何等的美味。

梅尧臣在《腊脯》里说它“考之新目录,美脆胜庖牛”。“巡檐攫脯脩,入舍掠脍炙”,陆游说的“脯脩”、“脍炙”都是肉。

干肉香。我们叫它腊肉。入冬以后,冬至起,日渐长,阳光足,家乡人便开始腌腊货了。不只是腌肉,也腌鸡,腌鸭,腌鱼,还有野兔什么的。十天半个月之后,肉出卤,洗净,挂在檐下,借着阳光的力,其色渐次沉稳,其香渐次溢出。年渐近,看到这一排排的腊货,过年的滋味你有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便会觉得日子有滋有味,殷实而富足。

汲取流岚风雨,汲取阳光的汁儿,几多沉积,几多吐纳,腊肉的味道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其散发出来的陈香非一般食物可比。无须添加任何佐料,切几片腊肉放碗里,碗放在煮饭的米上,饭菜同出。不只饭有了股淡淡的腊香味,揭开锅盖,满屋生香。路过的村民两三天都会记着问你:“你家蒸腊肉了?”

腊肉中的金华火腿算是有名响的了。它给腊肉扬了名。如何烹饪如何好吃哪要我饶舌。

陆游说的“脯脩”都是干肉。《周礼》云,脩,脯也。唐贾公彦疏:“谓加姜桂锻治者谓之脩,不加姜桂以盐干之者谓之脯。”也有说脯是初做成的干肉,脩是做成时间比较长的干肉。我国制作脯的历史悠久。《礼记》有“牛脩鹿脯”,《论语》有“沽酒市脯不食”。什么五味肉脯、白脯法在南北朝时已多有提及,唐代“赤明香脯”,元明之际的“千里脯”,皆脯之有名者。我国古代还有“束脩”之说,十条干肉为“束脩”,是学生向老师送的礼物,也指酬金、学费。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一所乡间学校教书。学校没有食堂,客籍老师就我一人。学校采用的便是“代饭制”,就是到学生家轮流吃饭,吃百家饭。早年家贫,村民们会把珍藏的干肉留着给老师吃。“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让我心生感动,我自然无怨无悔。《论语》有言,虽为自愿,只是你孔子一定要收了人家的十条肉么。试想,如若没有十条肉,或者家长是不自行不自愿呢,是不是你教他了呢。我稍加妄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非,孔子是个大美食家,他有私心,喜脯,他是为干肉所惑的呀。

现在我们说的脯多指胸脯中的肉,比如粤菜的干煎鸡脯就很有名。人们腌渍干肉、腊肉也多喜欢胸脯中的肋条肉为最佳。

脯,“肉食者谋之”,作为美食平民的果脯也一样叫得响。我国用蜂蜜腌制水果早在春秋时就有文字记载。果脯是新鲜水果经过去皮、取核、糖水煮制、烘干和整理包装等主要工序制成的食品。果脯种类繁多,苹果脯、杏脯、梨脯、桃脯多的是,老北京的“北京果脯”就很有名,据说,其独特的制作技艺正在申报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此说来,脯,这一荤一素的“两块肉”,都一样讨喜。

汉江都王墓地里出土了好些文物。刘非也算是家乡“父母官”,好些市民都去参观,在他的陪葬品中,去想象当年的帝王生活。我对边角上不起眼的一只酒杯感兴趣,解说员说它叫“豆”。

小口,细颈,圆肚,高脚,果然像“豆”字。

豆在古代是盛食物的器皿,是个“碗”,有点像现在放大了的高脚杯子。有人对这只碗里的“口”感兴趣了。“口”,指事,有说它是肉,有说它是食物的。“豆,古食肉器也。”《说文》说它里面盛的是肉。“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呼?”刘基在《卖柑者言》里也说它是肉。作为盛放的祭品,说“碗”里是肉也无不妥。不过,我宁愿相信这里面只是食物。“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孟子》说的“碗”里装的就是“羹”。

有一天,我在一个论坛上发现一个叫“弹剑当歌”的网友向许慎挑战。他认为“豆”不应该是盛食物的高脚器皿,而是表示器皿中的食物。直言“许慎说的也不一定对”。

虽说所争主体不同,一个说是器皿,一个说是食物,对字所描述的内容都差不多。总之,这不是一只空碗就是,里面是要有肉有菜有美食的。

其实,材质不同,豆的叫法也有异。这点,《尔雅》里说的明白,“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刘基说的“笾豆”就是竹做的。年近,每年春节的时候父亲都会想着写春联。春联不只贴在门上,他写的“独联体”也贴在锅灶上、坛子上,甚至猪圈上。装粮食的土瓮上他一定会想着贴上“五谷丰登”的字样。古人装粮食的“豆”是用瓦做的,并非用土。

豆也用于喝酒。现在人也“大块吃,大碗喝酒”。《水浒传》“三碗不过岗”,武松喝酒用的也是碗。

上次我到河南旅游,在河南博物院的橱窗里看到了无脚无颈的“豆”。圆形,大腹,两耳,长鼻,类似一个大坛子。解说员说它叫“罍”,是酒具。这倒让我想起家乡人喝酒的事来。

我们家乡人喝酒生性豪爽,高兴处会整碗喝掉。用壶,戏称“壶搞”,意即“胡搞”,就是整壶干掉。“感情深,一口闷”,非一般关系者是不会“胡搞”的。这是“一口闷”的“段子版”。“一口闷”还有个“方言版”叫“炸雷子”。莫不是“雷”“罍”谐音。

现在的豆是一种植物。其义与古之“豆”的意思扯不上边了。不过,无论是粮食中黄豆还是绿豆,或者豇豆还是毛豆,今义也好,古义也好,豆在“豆”中,现在说的豆是不错的食材,都与美食脱不了干系。

“吃早韭,不松口”。别说话,不张嘴,细啖轻品,满口香。

“三月韭芽芽,羡杀佛爷爷”,又有民谚为证。这么好吃,难怪叫沾不得荤的出家人也齿颊生津了呢。早韭晚菘,说的是时令菜蔬的好。《南史》“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颙是素食主义者,他如此推崇早韭,出家人却把韭当作荤菜,这么好的蔬菜不上口,可惜了。汪曾祺说写作行文亦当如 “早韭晚菘”,想想也是。

雪化,阳光渐暖。茄苗才育,豆还没点呢,从菜畦里最先拱出地面的就是韭了。纤细柔弱,含露负霜,在最严肃的日子里蕴积向往,在最踏实的依托中寻找归宿,你得佩服韭的勇气。早韭绿中带红,有点血的颜色,是生命红。

有风,雨总是这么没缘由地下着。韭呢,依着风,依着雨,依着地,撒娇样的,站也站不稳,纷披而下;总有两茎立着,细细端详这个“韭”字你就知道了。《说文》说“韭”字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中国字就是这么有味道。

不只有风,不只有雨,在叶上沾着的,还有一串晶莹的露点点,难怪韭会撒娇,作醉态。

其实,“韭”“久”谐音,《尔雅》说“一种久而生者,故谓之韭,韭者懒人菜”。在乡下没有人说“懒人菜”,说韭是“当家菜”。菜地总有一墒韭。去年我家房屋拆迁,新建的房子在一块坡地上,屋后有一片空地。妈妈见了,无比欢喜,她买来韭菜籽,种了一墒韭。庄户人知道,有了韭,日子便踏实了许多。

韭“春食则香”,知百草的李时珍当然晓得。扬州八怪们还会在早韭上市时相邀开“party”。他们一边吟诗,一边饮酒,一边食早韭,何等惬意。郑板桥说“春韭满园随时剪”,韭已“满园”了还不剪呀。妈妈是等不及了。韭长三叶,不出五叶,妈妈便去割“头刀韭”了。“头刀韭”便是早韭。

坐门前,妈妈掐去韭叶上的黄尖死叶。她如此小心,我猜是不愿多掐一丝粘在韭叶上的绿茎。燕在低飞,竹篱上的梅干菜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开犁了,一年中柔美的时光仿佛都罩在妈妈纤巧的指间了。

早韭包饺子当然好。费时费事的,春已至,忙着呢,没那闲功夫。村民们只是将早韭炒着吃,放些千张也行,放些鸡蛋也行,放些肉丝一块炒更好。更多的时候只是单炒韭菜。只是这一盘早菜,一家人围着。记得父亲从不动一筷韭,他只是端盘子向碗里泡点韭菜汁。起先我也相信“韭汁味好”。后来知,是父亲舍不得吃。饥春荒年,村民们也会调侃:咱吃了一千零九道菜。其实人人都知道,他家中午只是一道菜:韭菜炒千张。要是家里的人口多,单炒早韭也变得奢侈了,他们只是用韭菜烧汤。韭也真给面子,只是一小把,一锅汤便墨绿得很,且清香无比。

“夜雨剪春韭”。春来了,能把菜蔬吃出诗意的,怕只有早韭了。

姜是美女,真的很漂亮。宋代诗人刘子晏《咏姜诗》云“新芽肌理细,映日莹如空;恰似匀妆指,柔尖带浅红”。美吧。苏东坡也说“后春莼茁滑如酥,先社姜芽肥胜肉”,肉美?我猜宋还留有唐的审美遗韵,以肥为美,单是“滑如酥”还不就让你有了些许的联想;秀色可餐,苏东坡讲的倒是实在,姜,毕竟讨的是口饴之福。

选块向阳的坡地,挖窖。窖如井状。井有水,窖不同,它是万万容不得水的。窖在高地。在我的记忆中,窖里一般有两样东西,一是山芋,一是姜。饥岁荒年,山芋是村民的主食,姜呢,哪能当饭吃,调味品而已。江山美人,有时你很难说清孰轻孰重,就像姜有如此礼遇是很难让人理解的。滋味生活寄托着人们多么美好的期盼,束之高阁,我愿意费时费力养着,怎么了。姜之于生活,不也类爱情之于婚姻。待字闺中,经不得风霜,姜娇气。

天暖,渐热,姜也不是随便就打发下地的。种姜的地年前就深挖冻着,负霜,含露,经风,历雨,土细熟,乖得很。然后踩实,做成埂状,埂间挖沟。每年春上,父亲做姜沟时我便跟着踩埂,细细密密的,一寸寸挪步,如此反复,要四五个来回才能将一墒埂的土踩实。姜沟与埂等距,也如摁下的琴键。

其实,在父亲做姜沟的当儿,熏房里早就忙活开了。熏房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房子。种姜人把姜装在纸箱里在熏房码好,用毛笔在纸箱上写上各自家人的名字。文火,熏烤,烟雾缭绕。刚出窖的姜似醒非醒,不多日,满腹的心思吐露,是芽,瓷白,嫩红,玉指有甲,啄梦如喙。“四月取母姜种之”。出过芽之后的姜李时珍称它“母姜”。其实这当儿姜依旧挺美。色汁圆润,纤指如玉,十足的美少妇。

窖藏,熏芽,这等繁烦的农事看不出村民们有半句的怨言,种姜能看出村民们的精致和细腻,其实,姜招人烦的事多着呢。单是浇水就让你天天牵挂。沟里的土不能裂一条缝儿,小嘴唇天天湿,滋润,好看。种姜有机肥才好,村民们便把黄豆煮了,做肥。豁出去了。姜叶如竹,“村峦当户茑萝暗,桑柘绕村姜芋肥”,田园美,姜芋熟,盼丰年。春种,夏实,秋收,冬藏,姜历四季,能让村民们如此心仪的,怕只有姜这情种了。

姜辛温,民间称“姜佐百味”,王安石说“姜能疆御百邪,故谓之姜”,我猜他有点武断。姜还壮阳,中医素有“男子不可百日无姜”之说,苏轼在《东坡杂记》中记述杭州钱塘净慈寺80多岁老和尚,面色童相,“自言服生姜40年,故不老云”。姜为男人生。姜是美女,本来就是嘛。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刘三姐》的歌里“青藤”有股情色的味道。我猜“青藤”便是葛藤。有传说为证。东晋道学家、医学家、养生学家葛洪带弟子云游炼丹。哪知弟子修行不深,毒火攻心。有人向葛洪指点迷津:山上有青藤可医。一试果然。自此,青藤取了葛姓,叫葛藤。

葛藤疯得很。20世纪70年代,葛藤曾占领了美国佐治亚、密西西比、亚拉巴马等州的万顷土地。肆意妄为,不具节制,狂野不羁,哪知它会如此淫荡。

葛粉取之葛藤的根块,岂不是“一路货色”。

紫花含羞,绿叶青艳。葛根发达,去泥削皮,柔滑细腻,玉脂纤嫩,泡在水里,十足的睡美人。将葛根磨碎,滤去茎渣,白色的葛浆在水里沉淀下来的便是葛粉了。我们也叫葛粉为粉。

每年秋后,村民们便会上山采葛挖根做葛粉。匾里晒的是粉,竹笆上晾着的是粉。有的村民将粉从缸里盆里倒出,整个儿将“粉坨”风干撂在家里。粉坨有十多斤甚或几十斤重。有大粉坨撂着,日子也仿佛踏实了许多。

葛粉圆子是徽州一带叫得响的名点。将猪肥膘、白糖等做成圆球状馅心,反复滚上葛粉,然后上笼蒸。蒸至外皮呈黑色发亮并有小泡即成。葛粉圆质地柔韧有劲,味香甜,只是吃多了会腻。

“十碗大菜九碗粉,搛块肥肉捞捞本”。葛粉是席间的主角,村民家的红白喜事都靠它了。葛粉是“大众情人”,跟哪道菜都合得上。葛粉在锅里熬过,切成细碎的块。说是“大菜”,其实村民们知道,这碗底垫的都是葛粉细块。鸡,只是在高汤烩过的粉块上撒点鸡丝。烧三鲜,只是在粉块上撒上金针菜、蘑菇、山药罢了。头道“大菜”当然是肉。肉只是薄薄的几片覆在粉上。厨师好像算好了的,一人一块,可又往往不够数。常是人多肉少。村民顾不得吃相,还不待端菜的将碗在桌上放稳,有人已伸过筷子来搛肉了。虽说端菜的大声吆喝“油——着——嘞——”,没人买账。那年听父亲说他去邻庄喝喜酒,肉刚端上桌灯叫风吹灭。主家急找蜡烛点上。一分钟的功夫,再一看那碗上的肉一片也没有了,只剩下细碎的粉块。好些人懊悔自己没有“先下手”。饥岁荒年,毕竟是出了礼舍了份子的,“捞捞本”也没错。

野葛藤渐少,葛粉现在没人舍得这等海吃了。烧菜作勾芡,平日多作饮品。杯盏冲饮佐以白糖、蜂蜜或酸奶什么的。盏中把玩,怜惜有加,啜饮在口,回味不尽,却也增添了不少情趣,不改情色本质。

据说泰国有“红葛根”和“白葛根”。“红葛根”用于女性丰胸,“白葛根”用于男性壮阳。这等“色”全“色”美,是因为葛根里含有异黄酮诱导素成分,有人称它为植物性激素。葛粉解酒那是真的,《医林纂要》说它“除烦、解热、醒酒”,有人称葛粉汤“千杯不醉”。

酒后归来,递过一杯冲好的葛粉,色汁清纯,绵糯可口,知寒知暖,红袖添香,举案齐眉,酒醉人酣,这等情境让葛粉调剂得恰到好处。食色性也。本来就是。

发酵酿制的东西味浓,酒是,醋是,酱也是。

家乡人将做酱叫“下酱”。下酱的主要原料是豆,黄豆居多,也有用豌豆的。将豆煮烂摊放在匾里发酵,焐。匾入厢房,关好窗,放下门帘,妈妈小心看守,防猫,也不许我们走近。近乎神秘。后来我明白了,豆发酵怕脏。不多日,匾出,一层霉衣,豆也成黄褐色饼状。“铜绿”厚是好色相,妈妈喜,这豆饼下到缸腿的盐水里定能成好酱。

缸是重要的家什。“缸腿”是小缸。缸盛水的多,小缸见大缸,差不多在水缸的腿部,村上人叫小缸“缸腿”。缸腿下酱的多,有人也将缸腿叫酱缸。

晒酱是要些时日的。夏天日头好,晒一天,原本有水气洇润的酱面,便起了层红褐色的硬壳。妈妈早起,用搁在缸里的筷子将壳搅了,酱香已出。要是将这一缸乳黄色的酱都晒成红褐色,差不多要一个夏天。这时,这缸酱也便能称之为“老酱”了。

酱香难敌,瓜纽好时,我会偷摘几条塞酱缸里。隔数日,瓜纽色黄,软,捞出埋在碗里便能吃了。瓜纽是嫩黄瓜,或是嫩菜瓜。端碗离桌,鬼鬼祟祟,逃不过妈妈的眼,她举筷便打。妈妈是怕有不洁的东西坏了酱。她哪里打得着。事也败露,索性将碗里的酱瓜用筷搛起,有时故意将酱瓜在家人面有个亮相,送入口中,将酱瓜夸张地吃出声响来。酱瓜脆,满口香。

我还在酱缸里酱过豆角、茄子、辣椒。

酱生吃的不多。妈妈会把新摘的豆角、茄子等切碎放碗里,再放上葱、椒、姜等佐料,放一两勺酱,煮饭时把碗放锅里蒸。饭菜一锅出,不费事。出锅时要是在酱上撒层蒜花,或是芫荽,浇上麻油,一搅更香。酱单蒸的也有,放上佐料,放虾米当然好。一样好吃。

家家门前一缸酱,大户人家一年要下两缸或是三缸酱的。夜露,或是雨日,只消将缸旁的荷叶盖在酱缸上,将叶周边用细麻绳扎好便行。为防冻裂,这酱缸到了冬天上冻的时候才收回。把吃了一夏一秋的酱舀出,包在荷叶里。这老酱要吃一个冬天。这之后用不了多少时日,翻过年,春种不久,妈妈便又会下新酱了。

“老酱还有么?”妈妈常打电话要我回家拿酱。妈妈每年还想着下一缸酱的。

饭局多了,却是酱香难忘。周日的时候,我常会想着熬老酱。熬老酱的配料要多,毛豆米,干子,小米虾,豆角也行,茄丝也行,老酱兼容性极好,好像没有不能容纳的菜蔬。葱、椒、姜要猛放。所有的菜蔬炒过之后加水加酱,文火,熬。一边不停地用锅铲搅动,一边闻着那缕缕的酱香,你便会觉得,这滋味生活,哪里离得开老酱。

佛言,人有三生。蒜也是。

想想蒜叶蒜茎是蒜的今生才是。着如许清水,放碟里或是碗里,有芽无根,有根无土,天渐冷,水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灶台边,也有放阳台上的,洁白的触须水中如玉。水蒜你是不指望它会长出苔来,长出瓣来。你在意的是叶,以叶当花,是蒜花。各式菜肴出锅,切好细碎的叶撒在上面,青艳好看,扑鼻香。蒜花是点睛之笔,一如画师书家最后的那枚红印。蒜在地里的多,虽说离灶远点,但无论是做菜还是炒饭,人们是不会忘了掐几根蒜叶做蒜花的了。从中秋始,蒜要待在地里至端午前。

如果说叶只能当佐料切蒜花那你便“小看”它了。叶炒千张一清二白的,素净,好看,炒肉丝炒青椒当然更好,叶稍老时烧豆腐、烧肉更是讨食客们的青睐。蒜如韭,割了的茎用不了多少日子便又会长出来的。因蒜叶青香味美,好些人专打叶的主意,不分季节,在大棚里培育蒜叶,做起了蒜黄的营生。

叶似乎揣摩透了食客喜好的心理,赖在地上似乎是让人们尽情享用似的。这一待,就是二百多天。想想,还没有一样菜蔬有如此衷情的呢。天渐热,小南风一吹,不多天的功夫,蒜便脱胎换骨似的变了样儿了。用不了几天,蒜苔便抽出来了。蒜苔才不会那么低调,趾高气扬的样子。这时候,无论如何你得高看它一眼了。

蒜苔是蒜的来生么?

白嫩,浅绿,墨绿,干净,高雅,质感丰富,蒜苔不矫情很有征服感。端午前后,餐桌上是要有蒜苔的了。蒜苔炒菜、烧菜都好。只是“来生”无常,能享用蒜苔的时日太短。小城人聪明,家家腌蒜苔。腌过的蒜苔鲜嫩微黄,清脆可口,滴上麻油,是佐餐极好的小菜。那天我去一文友家串门,看见他家柜子上的饰物很另类,是一排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文友看我疑惑,笑:“哪里,这些瓶是留着日后腌蒜苔的。我们家好这口。”

嘿嘿。都好。都好。

蒜花如花,那果呢。蒜头如果算果,那得隆重推出才是。这是蒜的第三条命。

椒辣嘴,蒜辣心。生吃蒜瓣生猛且夸张了点,吃相不好,有胡吃海塞的感觉,更主要的是辣的你受不了。三瓣下肚,不吃出心绞痛才怪。要是做成蒜泥,再调些许味精、麻油,那味就文多了。不过,蒜瓣狡猾得很,它很难就范,对付它得有一套家什才是。自小我看父亲捣蒜用的是擀面杖。将剥去蒜皮的蒜瓣放碗里,左手覆上且拇指和食指处留出空隙放杖,右手持杖将蒜捣碎。妈妈喜欢在蒜泥里放上煮过捣碎的鸡蛋,蒜泥拌在手擀面上吃,那味,啧啧!现在好了,木质的蒜臼好些超市里都有卖的,样式也好看,只是还有谁会自己持杖擀一桌手擀面呢。

来生有土。蒜恋土。也就两三个月的功夫,你无论如何是断不了它怀春的念想的。这当儿你再吃蒜,便没有了先前的水分,再一看,芽已渐次长了出来。沾土就出苗,放水里是水蒜,纵是无土,这芽,也是一定要发出来的。

蒜叶,蒜苔,苔尽有瓣,一年之中,一生之中,蒜就没有闲的时候。蒜有三生,之于食客呢,沾着这美味,也算是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