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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以为是他杀

2015-11-02■老

雨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九文星矿长

■老 九

差点以为是他杀

■老 九

我很快就要死了,很快。

此刻,我从九层楼阳台的窗口“颠”了出来,头朝下。楼下好像有一群人,究竟几个,我根本无暇顾及,惊呼声隐隐约约接连响起,我已看清那群人是五男两女,其中三个男人慌乱地扬着头伸着双臂,地上还有一堆新鲜的装修垃圾,浓烈的毒香刺得我的鼻腔抽了一下,一条瘸腿的、颜色模糊的狗围着人转,它脚下躺着几只烟屁股特别安静,地面的肮脏,让我有点烦恼。感谢上天。我总算摔到了垃圾堆上,头上的血、嘴里的血、身上的血顿然四射、暗红诡异,一次前所未有的下坠恐惧和恐惧下坠终于结束。我似乎真的死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但又有如一场天衣无缝、精心设计的噩梦,抑或噩梦的一种绝妙表演。我的记忆正接近于寂灭,残存的星星点点意识,让我想把它忘掉,以至于我的叙述可能是梗概性的,有些细节已不太清晰,并透着蹊跷、古怪、离奇和混乱。我觉得,我能像做梦一样地做出来,比不做梦重要得多,我的底气强大无比,它来自于我的即将死亡。

让我理一下头绪吧。刚才我在我家九层楼的阳台上,我仿佛看到黄昏正如一个小偷,于灰暗巨大的水泥块间大摇大摆地穿行,在浓重的雾霾里我看不清它,它也不屑与慌乱的我对视,我更不敢肯定它是不是黄昏。因为,多少年来我同样没有看到过早晨的日出。这可爱的城市,不仅使我丧失了时间的概念,而且教会了我迷路的艺术,使我缺少了空间的方位感,我看不见它真实本来的面孔。曾经有三个夜晚,我喝得迷迷瞪瞪,找不到家,像丧家之犬一般迷失在大街上,是老婆烈霞费尽周折、千呼百唤才使我回到叫“家”的地方。我喜欢生活在梦幻中的感觉,尽管我知道生活不是梦幻。

阳台上灰暗的明魅越来越少,那堆码放整齐的书刊已被家里另外两个男人扔得一片狼藉,上边有一层不规则的茶叶碎末和发黄的水渍。当然,客厅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她穿着时尚,举止文雅,是我复兴集团总部工作的同事。但此刻我们似乎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这时,楼下有人在呼喊“老九老九老九”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急迫嘈杂、变腔变调。我知道楼下的人进不了单元的钢门,家里的电话线已被拔下,我的手机被夺走,而且我已被两个男人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两颗槽牙掉了,我正勉强含在嘴里,含着血牙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眩晕着晃向阳台,拉开玻璃框和纱窗,伸出头去,这才大致听清“楼下”是来要几位领导遗失在今天中午一个酒场的钥匙、手机、钱包、衣服和一只黑皮鞋的。我回到客厅,请示两男和马雅是否允许把这些物件送到楼下,马上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他们认为与我的“烂账”还没有算清。我只好在鞋柜找到一只“双挎”,把物件用沙发上的两条浴巾胡乱包好塞进去,又请示他们一下,走到阳台再次探出头部,想从窗口扔给“楼下”。这是没有办法的唯一办法,哪怕“楼下”会百思不解、恨骂连连。但是,天有不测风云,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已然开始,一切都在大幅度地摇晃摇晃摇晃,客厅的他们喊叫起来,其中两个男人拉着手同样摇摇晃晃地朝我扑来,大概觉察到我的位置与姿势太过危险,想拉住我,我内心刹时涌起一股暖流。谁知地震摇晃数波并未停止,它接着稀奇古怪上下颠簸起来,颠簸的力度更加猛烈强大。两个男人摔得“嗷嗷”直叫倒回客厅,我来不及抓紧窗框,整个身体就被“颠”了出去,头朝下。

星期六,上午十点,我家。

老婆对我说了叶矿长女儿、白书记儿子今天中午分别结婚办事的事情,我俩在三天前的上午几乎同时收到了叶、白署着我们名字专门发过来的短信,这自然与群发有别。其中,叶矿长家的喜事在亚洲风大酒店,白书记家的喜事在红都湾饭店,两店直线距离不足一公里。其实,距离在我们复兴市不算问题,如果你开车在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中山路由东往西行驶到头,包括路上堵车过红灯的时间,最多三十分钟。

我是复兴集团总部宣传部门的头头,还兼任着子公司复兴公司的党委副书记。我们这个集团是五年前联合重组而成的,主营煤炭,兼营电力、机械制造、煤化工、物流等,有十五万员工。复兴集团下辖复兴公司、奔马公司、热火公司、跨越公司等九个子公司,主要分布在河北、山西、内蒙、山东、新疆等省区,九个子公司分管若干矿厂。其中,叶矿长是复兴公司复兴矿矿长,白书记是复兴公司大力矿党委书记,我和老婆过去曾分别当过叶矿长、白书记的手下,都属于“复兴”的老人。对了,我现在还是他们的上级。

“不要喝一点酒,早点回家,这种酒场宽松。”老婆习惯性发出命令。

“不喝!一点都不喝!各自打个卯就走。”我坚决地回答,绝对不是敷衍了事,是当时收到短信时,就铁定的决心。

“你走两家,我一家也不去了。今天得陪咱姐去市政府闹去,福宁康花园老板跑了,房子拖了两年多还不交工,这叫啥事儿?倒霉。噢!对了,我这里有条微信,说今天可能有地震,你要在大厅门口的桌吃啊,一有动静好跑。还有回来时买两节电池,你看那个表,一直停在五点二十上……算了吧,还是我买吧,你靠不住。”老婆指指电视墙上的电子挂钟,对我晃晃她的手机,她语速很快,有点嫌自己多嘴,遂打开门口边的鞋柜,背上一个大包,“咣当”一声闪出家门。

我不禁出了一口长气,仰巴在沙发上。唉!这个城市的房地产,不仅“福宁康”停了,这园那园停了不少,有的道路两旁是大片的烂尾楼,无数黑洞洞的四方大眼睛愤怒地瞪着什么,似乎一时半晌戴不上玻璃眼镜。倒是老婆说的地震让我心里一紧,1976年7月28日唐山那场大地震我是亲历者,想起它顿时烦躁起来。此时,我的目光不知怎的游向了电子时钟,真的发现两条走针,死死地停在五点二十分上。

我算准时间,上午十一点准时在小区门口坐上的士,十分钟赶到了“亚洲风”。与叶矿长及其家人打过招呼,随礼、撤退,马不停蹄直奔红都湾,重复叶矿长那边的程序。不过,我在红都湾“礼金簿”上发现了不同处。这里的礼金普遍比那边随得少,多是两三百,最少一百,我照例还是一千。我目光进而扫向大厅远远近近的人,看到那些围桌而坐的、来回找人的、帮忙打杂的,年龄和穿着不如叶矿长那边整齐气派,有些小孩叽叽喳喳,来回乱跑。我还看到靓女马雅在大厅招呼女客,我的脚底板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凉气。此时,窗外白杨树上衰老的叶子正缓缓飘落、无声呻吟。我想尽快溜走,但我遇到了麻烦。

两位帮忙的一人拽住我一条胳膊,往118雅间强拉硬拽。“九部长、九书记!欢迎欢迎!大领导们、正处以上的都在几个雅间呢,您得来118呀!我要发呀!别在大厅啦,白书记知道,我们得挨批。”留着缝隙的门被撞开了:“老九,腻歪啥,赶紧坐下。”马长鸣声音不高不低,随意一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入座。我知道又一次身不由己,老婆的叮嘱,我的计划真的要泡汤。

身体“浮”在椅子上,我的下意识在飞,内心再三说:我呆会儿一定溜走一定溜走一定溜走。老婆经常告诫我:你要知道哪里是北,你要知道自己是谁,你不要成为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人。我究竟是谁?

118主位就座的是复兴公司原董事长、党委书记马长鸣——马雅的父亲,他右手是复兴公司原副书记、纪委书记左文星——我的老主管,左手是原副总经理骆祥驼。我挨他而坐,其余不大熟,分别点点头,十四位的座席显得舒展宽松,不像大厅一桌十位那么拥挤。

大家正互相寒暄,老领导身体如何血压如何颈椎如何,听说往后红白事多少桌都要有规定了,某省煤业集团的董事长被“双规”了。马长鸣接过话头,说了句特别的粗话。于是,大家就笑。左文星向以文采著称,当过复兴公司五年秘书处长,年轻时发表过多首朦胧诗,就嫌马“不文明”。马笑着反击:“叫喝不来,来了不喝,喝起来没完,喝完了不走,走了不回家,回家不睡觉,睡觉不上班,上班不办公……”这是多年前关于左文星喝酒著名的段子,“笑果”自然不错。

左文星马上回敬:“有一次,老九喝多了,躺在办公楼下的草地上,谁叫也不起,抬又抬不动。咱马董事长低头猫腰凑近他耳朵大喊:老九,烈霞来了!老九‘嗖’地一下起来,比兔子窜得还快。”左文星一石二鸟,众人鼓掌。

“不对不对!明明你的事儿,怎么按到我和老九头上了。”马长鸣拍了一下左的肩膀,左龇牙咧嘴,连连躲闪。

这时六道凉菜上来了,我忙笑着给各位的分酒器斟酒,其他年轻的有倒茶的、给领导点烟的、摆菜转盘的,坐定,等着马长鸣发号施令。直到此时,我除了笑,没说一句话,生怕惹着谁出差错,特别怕惹着马长鸣。

复兴集团联合重组的当时和前后,各部室忙得昏天黑地,加班加点已成家常便饭。宣传部更忙,用从外地奔马公司调过来任董事长、党委书记的李明照的话说,“宣传部每天早上都用簸箕往外搓烟头”。宣传册、报纸、电视、网络、广播、橱窗、标语、简报……“联合重组的目的意义”“联合重组的任务举措”“联合重组的文化融合”……铺天盖地、家喻户晓。有一次,要用综合部的快速复印机连夜印三份简报并装订好,管复印的副部长马雅和手下累得够呛,态度不好。那晚喝大的我,便“亲自”找她理论,说话带了“他妈的”。第二天早晨,马便坐在复兴集团董事长李明照的办公室告我。大意是:我们的宝贝千金长这么大,都没被训过,昨晚哭了好半晌,他凭什么骂我们,看您怎么处理。两个哥哥要来揍老九,我压下了……

当天上午,我便赶到原马董事长家恳求原谅,马挺大度,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几句“没事、没事”,还告诉我“要好自为之”,等等。

大家通喝三小杯,马就开始闯酒圈,他喝一小杯,闯到左、骆他们各喝一小杯,到我这章程变了,“换分酒器,倒满!”骆一直没吭声,可手快且狠,用左手给我倒满。这位原骆副总儿女已定居国外,至爱亲朋安排得妥妥帖帖,都是“肥差”,人称蔫蔫乎乎竟办大事。

“不行!不行!董事长我真戒了,血压太高!”所有人的目光盯住我。

“血压高?谁血压低?喝它死了死不了,死不了,喝!”

马发话了,大家便跟着起哄,有人说:“你看你看,到你这停住了?”有人说:“你不喝?我们怎么喝?下边没法进行了?”有人说:“老领导让你喝你不喝,是不是现在管不着你了?你原来在复兴公司是老领导提拔的……”

左文星急忙帮我说话:“得饶人处且饶人,老九三小杯,快端快端!”

我快速喝完,借机站起,围着桌倒茶水,马这关侥幸过了。马闯完。左文星敬了马、骆一小杯,随之换了喝法,他的酒倒在分酒器脖颈处:“除老九三小杯外咱们一人整个大的。”左先干了,其他人跟着干了,又有三人比照左来了“大”的,再看酒场的气氛变了,脸红的、擦汗的、抽烟的、喝水的、玩手机的、吃菜的,但基本规矩没坏,上来两道菜,都是先转到沈前“剪彩”,都夹得少,只夹面向自己的菜,喝水、吃菜没有声音。马长鸣把一只小杯“啪”地往桌上一撴,声音很响:“大家集中精力,我强调三点意见:第一,人生健康最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第二,人要感恩,不能忘恩负义……第三,要实事求是,量力而行,还要统筹兼顾、增强本领。比如:现在咱煤矿这么困难,资金这么紧张,你们在座的同志,会不会看资产负债表、利润表、现金流量表、损益表啊!负债表事关过去,利润表事关现在,现金表事关明天,损益表事关赚了赔了多少真金白银……现在企业太难了,税45%,费27%,只剩28%是自己的,水、电、财、物费用,加工资发放,就这么点东西,更难的是,人心散了乱了冷了,覆水难收啊!”

“老领导真是厉害,数字倒背如流啊!董事长的‘重要讲话’把握全局、登高望远,具有很强的指导性、针对性、操作性,我们要坚决贯彻落实不走样。”众人一片赞叹声,共同敬。

马长鸣咳嗽三声,提高了声调:“刚才我强调的忘恩负义太重要了,人不能忘恩负义。比如:矿长有啥了不起,比书记权力大,我偏不信这个邪,我今天就让两个儿子、一个闺女给白书记全力以赴帮忙,叶矿那边后靠靠,我呆会儿再去……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谁好话不一定能顶用,说谁坏话说不定就能顶用。”众人又猛赞几句,再共同敬他一杯。左文星低头玩手机。一会儿我的手机“啷啷”地轻响,是左文星发过来的微信: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窄门让我们一次次挤过/条条道路超幻成绊人的绳索/所有的努力陆续瘫软骨折/一切的收获最终一无所获/谁会把梦游兑换真实的生活/心灵的碎屑早已任其挥霍/

漂移是一种快速通过各种环境的技巧,生活像场梦游。

备注:上午写了多一半,刚才收尾发出,请指教。

左不看我,我不看他。我尿急,正好借故急忙出门赶到卫生间,随后给左回了短信:

乌托邦的设想是从地域上进行定义的。

逼真比真实更真实。

我们已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世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纠结、多变,水中含有火的湿润,火中藏有水的燃烧。今天的我们我们的今天,都当珍重前行。

备注:貌似深沉,不好意思。

正当我准备拔腿逃跑之际,左文星恰巧进了卫生间:“喝多了,头发懵,老马把我手机没收了,待会儿走的时候,你提醒我管老马要手机啊!好忘事儿。”

我怔一下,只有提前打开门,屁颠屁颠地跟左文星回去。

哪料到四五分钟的空儿,118有了新动议。原来在座的都给“亚洲风”随了礼,早打算去露个面。“都得去啊!一个不能少!”马发了话。我注意到,骆不知何时溜了,他像不存在一样没人找他,其他没闯圈的仍然比照“左”的标准快速敬完酒。于是,两拨酒已很“大”的领导即将凑在一起,“红都湾”的故事马上结束,“亚洲风”的涛声已响在耳边,一众人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一浪高过一浪地杀将过去。

我出饭店拦下三辆的士,前边带路,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虽然我借着服务、软磨硬抗有意逃了些酒,但已开始兴奋,我到了“亚洲风”逃不逃?何时逃?脑子一团乱麻,我自己成了水深火热本身。这时,我又接到左文星一条微信:我们是一群飞蛾,从一盏灯火,扑向另一盏灯火。

原来马、左老领导的电话早打给了“亚洲风”的叶矿,叶真周到,重新安排一个大间,二十人的圆桌,上了八道清淡的凉菜,十二道热菜,白酒是衡水老白干五星,还有红酒、啤酒、饮料,烟变成了“软中华”,“亚洲风”的留守者和“红都湾”的杀入者胜利大会师。我一看二看三看,有退休的,有现职的,有年龄大的,有年轻的,有复兴集团总部的,有复兴公司和所属矿厂的,有平常顺眼的,不顺眼的,干过架的,互相整过的,有“政见”合的,有“政见”不合的,反正都是企业有头有脸有品的光鲜人物。而且,千赶万赶,我的座位正好挨着马长鸣,我感觉身上浸出了一层冷汗。此时,我讷讷低语出一句特别不对气氛的话:“谁在调和无法调和的力量。”亏得声音低像蚊子叫,否则,自己也觉得神经吊诡。

还是马居主位,左居次位,其他人坐得就乱套不讲究顾不得讲究了。酒席一开始便充满了火药味,众声喧哗高了几度,二两一个的大杯抡开了。“整”“他妈的”“让你喝你就喝”“我不尿你”都出来了,复杂在于互相说这话的人,并不一定关系真不好。除了马闯圈还略安静一点,整个场面乱哄哄的,已失去控制与规矩,有几人端着满杯绕桌闯圈,有一人掐着下巴硬灌对方,有两人把酒倒进了茶水里,有一人手持一只鸡腿逼着另一人吃,有一人趴在桌沿假睡觉,有一人当场吐得右侧的一身,卫生间门口还排着两个等着吐的,还有两人站着比比划划说个不停,我左侧两人在互看手机微信,边看边念叨:秦皇岛港的精煤又降价了,马上旺季还降,精煤才八九百一吨,原煤二百多块一吨,低于成本价了。另一人对着手机说钢材价格又下降了,××钢铁公司倒闭了……

我右侧的马长鸣端着大酒杯的残底,与我碰杯。我受宠若惊站起来,把多半杯白酒一口气闷了,向他就马雅的事重复道歉,并顺嘴吐噜几句:“小侄有啥不对的,老领导当面说,扇我脸也中,咱不背后说啊!”马一惊又龇牙一笑,拉拉我的手,意思是那“历史”的一页早翻过去了,他坐着的身体连连打晃,我忙扶他。

一会儿,不知谁说起了联合重组前复兴公司“对我不怎么样”,不知谁说“重组中把我甩二股道上了”,“哪件事我出了那么大的力,为啥不提我”,“老领导对党委口不咋的”,“没挣到啥钱”,“谁上了谁下了”,“谁是谁的人”,等等,还有两个哭开了,“你放屁!”“你才放屁!”的声音不时响起,几年间陈芝麻烂谷子大事小情委屈积怨愤懑毫不遮掩集中爆发,所有的面具与伪装撕下来了。

“叮叮当当”,有两人扔开了茶杯,互泼茶水,有两人抡起了老拳,盘子、筷子、勺子各种酒瓶子饮料瓶子飞舞起来,叫骂声、破碎声、哭诉声响成一片,局面彻底乱套,刹不住车了……

我冒着“枪林弹雨”火速站起,快步绕行夺下一人高举的啤酒瓶子,他用左手扇了我几个耳光,我被扇得五迷三道,傻呆呆高高地举着啤酒瓶子,眼睛余光瞥到,马长鸣头上流了血,脸上红一条白一条成了花脸……这时,外边涌进来一拨帮忙的服务员,内部也有几个人在拉架,其中,左文星死死按住旁边一年轻人肩膀连声训斥……

我剩到最后,清理一下战场,捡到了四部手机、三串钥匙、两个钱包、两件上衣,还发现一只黑皮鞋,我把皮鞋掂起,它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我像狗一样闻了闻。

我用自己的黑色西服上衣当“包”,把这些物件捆结实,左手掂着两袖系成的粗扣,无精打采、狼狈不堪、百感交集地在马路边往家里晃。路真长、距离真远,不知何时才能到家。

我为自己没在马路中间像狗一样乱窜而庆幸满足。同时,那种怕老婆生气的怕紧紧钳住我不放,我口渴得厉害,嗓子眼干涩涩的仿佛已着火,有一种想砸烂什么的冲动,腿疼痛拉不开栓,脸火辣,似乎高烧发作,我糊里糊涂本能地走着。终于,我注意到身边一个衣衫破烂、满脸污黑、头发像鸡窝、浑身似猪圈的疯子乞丐,一直跟着我,有如跟一个怪物。于是,我扫视自己身上几眼,除白衬衣胸前有些脏,没别的异常。“大哥,你老念叨啥?没事吧?”突然,我记起了什么,我似乎是边走边唠唠叨叨来着:“如果老这样,我宁愿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乌托邦真是从地域上进行定义的吗?那么它是否经常有一个地域的边界与其他地域连接,且框定在如此的地域内。这种空间结构,是否便于我们找到合适而正确的位置。但是,时间的纬度我们是否顾及?

总算到家了,我已筋疲力尽,无力再深思这些貌似深刻的问题,翻开茶几上一本我经常看的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我瘫在沙发上,那包物件随便扔在脚下。手机响起,不停地响,是马雅冰冷而怒气的声音:“你在家?”

“你好!马雅,我在家。”

“下来开门!我到你家楼下了!烈霞呢?”

“烈霞不在!我马上下去。”

三四分钟之内,我满腹狐疑地把马雅和两个陌生男人领进家,请他们落座,用热水器的水快速泡茶,各倒一杯,未及坐下,便被一个男人猛然推搡到客厅沙发上。

“你们干吗?咱有事说事,消消火。”这时我预感到他们的到来可能与今天中午“亚洲风”的酒场有关,有误会。

“消火?消他妈的蛋火……你他妈当现职领导的欺负退休老头,吓唬老头,打老头,啤酒瓶子把老头都开瓢了流血了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说话的男人不由分说踢我大腿两脚,身边坐着的男人照我腮帮下巴打了三拳,我看见马雅拉他胳膊一下,同时闻到了两个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我抓起坐机话筒,想拨打110报警,很快电话线被拔下来,又抄起沙发上的手机想打电话,被另一个男人夺去。

“这里边有误会……你们是不是喝酒了?容我解释,咱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到我家里打人,是不是欺负到家了?”我对喝大的人一向宽宏大量,另眼相看,因为我喝大了,也耍过酒疯。我也很想骂街,可我已经不会骂了,我文明惯了,而且,文明一旦成为自己的枷锁,那枷锁便是另一种文明了。

“君子!你还配说君子!当面威胁老头,让他不要说你坏话,还动酒瓶子,我们问了几个人,都说是你砸的,你他妈还死不承认!”

这次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住我,慌乱中我似乎双手护住了头,可脸上、胸上、双臂老拳巴掌接连落下,我感到嘴里一咸,好像两颗牙齿掉了,嘴角流出两股血。

“你们别老打了,让他说!” 马雅高喊。

我马上简要复述一下当时的情节,我和马董事长挨着坐的具体位置,酒瓶应该是从何处飞过来的,如实承认当时和马说了什么。

“别敢做不敢当……我要给你们大老板李明照打电话,号码、号码、号码!没见过现职的这么欺负退休老头的,看马家无人是吧!”陌生男人开始查我电话通讯录,气氛暂时松缓下来。这时“楼下”发出了“老九老九老九”的呼喊,更加惨烈的故事隆重拉开序幕。

我从我家九层楼阳台的窗口“颠”下去,头朝下。

我摔在了散发着毒香的一堆装修垃圾上,那条瘸腿狗未被殃及,楼下三个男人的手臂没能接触到我。我的头骨大概碎裂了,脑子里一定进了不少血水,血水晃来晃去,到处乱窜,我全身已破烂不堪,各种各样的疼痛、恶心、撕裂吞噬了我。我知道,我很快会成为垃圾堆上一朵白色“睡莲”,沉沉睡去,永远睡去。

似乎还有什么事?我潜意识里还有一件事,我死不瞑目,总算想起来,硬撑着用右手的中指,哆哆嗦嗦伸向腹部黏黏糊糊的稠血,在我布着血点、水渍、酒渍的白色衬衣右襟写下了歪歪扭扭、状若鸡爪的若干大字:地震把我颠下,与别人无关。我一丝一毫的劲气都没有了,最后几秒钟感觉是“楼下”的一个男人紧紧捏着我的中指,又醮了两次稠稠的血才把后边几个字勉强写完。此时,四周黑暗降临,老婆的时钟电池不知买了没有,我的生命已走到终点,瘸腿狗发出呜呜的悲鸣,那朵摇不可及的白色“睡莲”在我眼前渐渐消失,我像小孩一样在天堂开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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