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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怆第三章

2015-11-02毛胜英

雨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沈老师张杰考试

■毛胜英

悲怆第三章

■毛胜英

1

我天生不完美。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没能战胜我那双胞胎兄弟。十个月后,他健健康康地出生,我却得了肌张力障碍。新生的我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四肢间歇性地扭曲颤抖。李亚没有抛弃我,她对张铁说,铁,两个孩子我们都要养大,一视同仁。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

如今,我已经十六岁了。李亚为了我在一九九八年那个夏天辞了职,回家当全职太太,她带着我遍访名医,并遵医嘱帮我做康复训练。我的身体在李亚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有了些起色——除了右腿在行走时还有些跛以外,我几乎与常人无异。

医生说,我完全有希望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与哥哥张豪就读于同一所中学,但不同年级不同班,他上初三,我上初二。在小学阶段,我曾经为了治病而休了一年学。

我们就读的南城第十二中学地处闹市,是一所走读学校,学生早上来上学,晚上回家。为了我们两个上学能方便一点,李亚打我们上初中起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后来,张铁一个有钱的亲戚因为要去迪拜做生意,又不想把自个装修精美的近两百平方米的公寓租给别人,刚好他这套公寓挨近我们学校,因此,这个心地善良的亲戚就把他的新房子免费给我们居住,经济不很宽裕的我们为此少付了一笔房租。

临近期中考试的一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回家,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朋友的。每个早晨,李亚总是笑着对我说,张杰,把药喝了,王医生说你的病不久就会彻底痊愈,你要相信医学。这十几年来,我喝的药比我吃下去的饭还多,与其说我是相信医学而锲而不舍地喝药,不如说是为了抚慰李亚那颗饱经沧桑的心。李亚每每看到我把药喝下去,脸上的笑容就会非常灿烂。那一刻,她的心里定然充满阳光与希望,只是这束阳光与希望照不进我的心里。

房子在十一层,不过,电梯几秒钟就可以把我送达目的地。当我站在电梯里时,我发现电梯里就我一个人。平时这个点,电梯里总是人满为患,今天这是怎么啦?我按了一下标有数字“11”的按钮,静静地等着电梯把我送达目的地。

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1102房间外面。房门紧闭,一阵阵欢笑声却从屋内传出来。笑声放纵而明朗,这世界上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我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这种症状好久没有过了。我努力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在敲门的时候皱起了眉头,有一刹那我觉得我走错门了。

门开了,一个妙龄少女脸带微笑出现在我面前。

我紧皱着的眉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舒展开来。我对自己说,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她,过去的某个时刻、某个地点。

2

女孩名叫李霏霏,是李亚的远房亲戚,她给我开门的那次是我们头一次见面。大约一个星期前,李亚就在餐桌上提到了李霏霏,她说李霏霏这个学期会从西部一个省份转学到我们学校就读初三,那里的教育相对来说薄弱些,她父母为了李霏霏的前程,颇费了些周折才把她转到我们学校。可一到我们学校,她父母就为李霏霏的住宿问题犯愁了,李霏霏父母也想过找一个老师带,即让李霏霏住到老师家里去,老师不但可以管着李霏霏的衣食住行,还可以给李霏霏辅导功课,这样一举两得的事谁不乐意干。可四处一打听,高昂的带生费用让李霏霏父母犯了愁,因此,他们才找到了李亚,一是沾亲带故,二是花销很少就能满足李亚补贴家用的需求。

关于李霏霏住我们家的事,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已经收了她父母一万块钱了。我记得李亚当时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我们住的公寓楼有三个卧室,一个朝南的书房,一厨两卫,外加两个阳台。三个卧室张铁与李亚一个,我与张豪各占一个。因此,李亚擅自决定把书房改作李霏霏的卧室。对于这个决定,张豪不说什么,我心里却老大不痛快。那个书房带有一个落地窗户,平时我非常喜欢呆在那儿,看书写字,或者什么也不干。其实,说白了,那个书房一直都是我在用。而如今,这个长相还算可以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孩却轻而易举就要霸占我的地盘了。

张杰,你会同意的,对不对?李霏霏妈妈给了我们一大笔钱呢。李亚看我的眼神有百分之十的讨好,却有百分之九十的不容商量。李亚的眼角有鱼尾纹了,白发也悄悄地在她头顶安家落户,为了我,她几乎把外公外婆留给她的一大笔钱都花光了。我又扭过头看了一眼李霏霏,我不喜欢她脸上甜美讨巧的笑容,我也不喜欢她给我们家带来的新鲜空气。听李亚这一问,李霏霏坐在餐桌的一角,大气都不敢出。她一直低着头,一双手神经质地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饭菜,翻上来,又埋下去。我发现她有一头非常柔软的秀发,而且梳得纹丝不乱,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的,我喜欢这样的秀发,像黑夜一般黑!我听到自己对李亚说,我同意。

李霏霏抬起头,她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辰,灿烂闪烁。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十分地好看。

李亚有些赞许地望了我一眼,转身对着李霏霏道,霏霏,张杰数学科学比较薄弱,到时你要好好教教他,答应阿姨。

阿姨,我答应你。李霏霏脆生生地回答,她有些激动,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学习成绩在西部她所就读的那所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她父母过三四年就可以调回南城了,因此,他们就让李霏霏早点回南城上初中,指望她能考上南城的省级重点高中南城中学。

张豪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在他眼里,分数两字大过一切。在他孜孜不倦的追求下,每逢考试,他在班里总是拿前五,在年级里一直都保持在五六十名,偶有次把掉出班里十名外,他就把脸孔拉长了给家里人看,而且任谁劝都不起作用,直至下一次再进了前五才会偶尔露一下笑容。同时,他又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平时,李亚总是对他说,张豪,教教你弟弟,二元一次方程应用题你弟弟说弄不懂。张豪表面上满口应承下来,可他在检查我的作业时却总是敷衍了事,我有时也主动问他科学问题,他总是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想出了答案,然后给了我答案了事,待我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却说自己看书去,说他也解释不清楚。这样说的时候,他还习惯性地耸耸肩,双眼不看我。也是,在娘肚子里,他就已经是获胜者了,成者王败者寇。因此,在他眼中,他是我的王,我是他的寇。

李霏霏就这样住进了我们家。我们家也因为她的出现而起了些微变化,变化最明显的是李亚,她变得爱笑了。第二个变化明显的是张铁,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了,对于李霏霏,他似乎在内心里排斥她,这种微妙的变化闪烁在他的近视镜片后,变幻莫测。张豪则变得爱干净了,我有一次发现他竟然亲自洗他的臭袜子。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而且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刻苦地学习。

李霏霏,这个大眼睛的女孩,无论我如何看,都看不出来她哪来这么大的能量?

有一天,晚餐桌上,一直活泼的李霏霏出乎意料地沉默。

霏霏,生病了?李亚关切地问,像对女儿一般亲切。李亚曾对李霏霏亲口说,我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一个像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李霏霏,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女儿。

没。看得出,李霏霏情绪有些低落。

是兄弟俩欺负你了?李亚说着狠狠地拿眼睛瞪我与张豪。

没。李霏霏头也不抬。

被人冤枉,有些忿忿然的我侧目瞟了眼张豪,这一侧目不打紧,我发觉张豪也有些异样,他跟平时很不一样,他看李霏霏的眼神非常别扭,而且那眼神躲躲闪闪,透着一股子邪气。

阿姨,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李霏霏抬起头,一双眼睛竟然红红的,像兔子的眼睛一样。

张豪自始至终没吭声,那一天,他吃得很少。但令我奇怪的是,李亚竟然没能发现张豪的异样。

那天半夜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看清了李霏霏的虚伪。

那天半夜时分,我起来上厕所,路过书房,里面不但亮着灯,还传出说话声。好奇心驱使我附耳上去偷听。

妈,这次小测我数学考了个满分,比张豪还多五分。妈,数学老师在课堂上表扬我的考卷简直可以用艺术品来形容。妈,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你放心,钱够用的;嗯,我不会要阿姨的钱的;嗯,我会帮阿姨做家务的;我还会给张杰辅导理科;妈,你放心,我永远是你优秀的女儿。

如果这会儿,推门进去,我一定会看到一个心花怒放的女孩,兴致勃勃地在电话中显摆她的乖巧与聪明。原来在晚餐桌上,她一直在装,她尽量避免在失意的张豪面前表露一丝丝的得意。看似单纯的李霏霏原来有这般心机。

我突然一阵难过,为我自己,也为张豪,甚至为了李亚。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在我眼前一晃就消失不见了。如果没看错,这个人是张豪,那发自内心的耻辱感再一次充溢心头。我不禁一阵心慌,这种耻辱感照理说只属于张豪,我他妈的哪根筋搭错了,简直莫名其妙。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无数次。大眼睛的李霏霏学习越来越好,张豪的成绩却一路下滑。其实,照我说,张豪的成绩并没有差多少下去,主要是李霏霏太出色了,她的光芒遮盖了张豪的光芒而已。虽说李霏霏每天晚饭后都到我的房间里过问我的数学科学作业,也耐心地帮我讲解,但是当她讲解时,我却总要开小差。我总在想,这双明亮的大眼睛终有一天会被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永远也看不完的教科书教辅书给毁了的。张豪就戴着厚厚镜片的近视眼镜。他看人时总让人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紧张,因为,他自己本人就相当紧张,他的内心绷着一根弦,这根弦,看不见,摸不着,我却总担心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就断了。李霏霏内心深处会有这么一根弦吗?

张豪,你近来怎么啦?张豪的异常表现终于引起了李亚的注意。李亚这样问的时候并不看张豪,而是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张铁那天难得在家吃晚饭。张铁一个星期有三个晚上要上晚班,因此他难得在家吃晚饭。张铁也戴着厚厚镜片的眼镜。他抬起头,有些诧异、有些漠然地瞟了一眼李亚和张豪,张了张口,却不吱声。张豪抬起头,我头一遭发现他的眼镜很难看,我很庆幸我鼻梁上没有架上那两片厚厚的镜片。几乎每天清晨,李亚都要对我说,张杰,你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做康复,其次才是学习。英语老师盛老师不止一次在班上说,大家都得向张杰学习,他每天都要面对巨大的挑战与艰难,然而就是这样的他,每次英语考试,无论小测试还是阶段考试,他都能稳定在八十分。其他同学个个用崇拜的眼神(我知道这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假装的)望着我,但我仍然在心底里窃喜,原来我的分数只要考个八十分就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而其他同学远没有我这么幸运,满分一百分的试卷他们至少要考到九十五分以上,有的甚至要考到满分才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而且盛老师的表扬还带有警告的意味:某某,你别得意,你能保证你每次都考九十五分?三班的李某某你认识吧,她这张试卷考了个满分,因此,你还有提分与进步的空间!盛老师这样说话的时候左边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往上扬,那朵微笑里就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嘲讽讥笑、苛刻责难。如果我是那个被表扬到的同学,我情愿受到老师狠狠的批评而不是表扬。

这种时候,我总是望着我的病腿,心里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塞翁失马,焉之非福!

妈,我没事,我会更加努力的。张豪低着头,不看李霏霏,也不看李亚。

你得多向李霏霏学习,这次月考李霏霏班里第二名,全年级第二十名,你却落到班里第五名,全年级第七十名。张豪,你确实要努力了,要知道,你们学校历年毕业生考进南城中学的人数大概是一百个左右,张豪,你可只能往前看啊。李亚有些担忧地盯着张豪。

我有些诧异地望了李亚一眼,上初三以来,张豪最好的成绩是班里第二名,全年级第三十五名,这次全年级第七十名对张豪来说也很正常啊。张铁也抬起头,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张豪,却仍旧不吱声。张铁上的班又苦又累又脏,工资还不高,因此,在这个家,他往往没有发言权。

李亚表扬李霏霏的时候,我发现李霏霏的嘴角扯了一下,她在笑,虽然她想努力克制自己。

3

睡不着,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知道在这样的夜深人静,张豪会干什么?而李霏霏又会干什么?这两个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这会儿,睡了吗?

不开灯,我披衣起床。拖着病腿,我轻轻地把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这时候,我突然有点伤心,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小心翼翼?

张豪的房间在我隔壁,不出所料,房间里亮着灯。与漆黑一团的主卧靠在一起的李霏霏的房间也亮着灯。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跨出房门。黑暗中,张豪的卧室门突然开了,透过门缝,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心跳在加速,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我的角度,我根本看不到书房的门口。无奈之下,我轻轻地关上我的房门。

夜,月光如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发现我竟然为了李霏霏彻夜不眠。

我和张豪长得并不相像,我们是异卵双生。李霏霏第一次给我辅导功课的时候,我竟然有些紧张,同时,我觉得我自己异常地愚笨,在聪明活泼的李霏霏面前,我简直就是一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李霏霏把手搭在我肩上说,张杰,你长得比你哥哥帅,你长得像电影《倩女幽魂》里面的那个书生宁采臣。

喏,一个瘸脚书生。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医生说你的病腿会百分之百痊愈的,要对自己有信心。李霏霏睁大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相当清秀可人。

……

张豪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时分去李霏霏的房间?讨论题目?还是谈情说爱?各种念头充斥心头,月光下,温情的黑夜深情地拥抱着我,我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李霏霏难道不应该只给我一个人辅导吗!就像她占用的那间书房,以前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个家里,李霏霏,她只能对我好!

李霏霏,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宁采臣?李霏霏在给我辅导完数学作业准备离开时,我开口问她。短短半个小时,李霏霏给我讲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里都在想张豪夜访书房的事,那天深夜我一直支楞着耳朵,却根本不知道张豪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

嗯,喜欢。李霏霏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忧郁。那么,也就是说,你喜欢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四肢展开瘫坐在椅子上,左手把玩着一支自动铅笔,不得不承认,我很紧张。

哈哈哈,李霏霏出人意料地笑了,她笑得简直花枝乱颤,笑到最后,她流泪了。我慢慢地坐正身子,心中的忧伤一点点加深。

李霏霏止住笑,擦了把眼泪,对我说,张杰,你很不错。

你喜欢张豪吧?我略微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问道。

喜欢你多一些哦。李霏霏皱了下眉头,继而笑着说道。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里马上泛起一阵温暖。李霏霏说的每个字、每句话,我都愿意百分之一百地相信。

凡事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半夜十二点左右醒来,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拉开卧室的门,有时,我会发现张豪卧室的灯亮着,李霏霏卧室的灯也亮着;有时,两个卧室的灯只亮着一盏。我也发现,多数时候,张豪像一个鬼影一般潜入李霏霏的卧室,呆上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后才又如鬼影一般撤退。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我都会在心里冷嘲热讽——张豪,你也太一厢情愿了,李霏霏说了,她喜欢我多一些。

可是半夜里,我却从梦中惊醒。梦中,李霏霏与张豪抱在一起,我拼命大喊,李霏霏,我是宁采臣,我在这儿,李霏霏,我才是宁采臣。梦醒了,睡不着,我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房外。张豪的房间亮着灯,李霏霏的房间里也亮着灯,两个房间里的灯光像一对恋人,遥遥相望。马上要期中考试了,这两个人像卯足劲的骏马,他们暗中的比拼简直是不流血的战场。

第二天,我起晚了。母亲根本没责怪我。我磨磨蹭蹭地挨到卫生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母亲在外面喊我出去吃早餐。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病了。

我没有装病,我确实发烧了。母亲帮我请了假,给我吃了两粒药后却不让我休息,那一成套的康复操雷打不动地在等着我。当母亲打开音乐,我忽然就对她发火:我不做了,我不想做了。

母亲愕然地望着我,泪水像开到最大的水龙头下流出来的水,哗哗的。

好,我做。面对母亲的泪水,我举双手投降。

康复锻炼后,我累得趴下了,喉咙疼得厉害。母亲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喜欢搓麻将,而她觉得这时候丢下我一个人在家又有些于心不忍。

妈,你有事就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其实,并不是我心疼母亲,那一天,我特别想一个人呆着。

李亚出门后,我先来到李霏霏的卧室,李霏霏的卧室内一屋子的阳光,她的案头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各科的教辅用书,床头粉红色的棉被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个碎花小枕头靠在一边,煞是可爱。没来由得,我却感到一阵头疼,这么多教辅书,要多少时间看哪,我把手放在上面,翻开一页,头更疼了,我赶紧把书合上,我不是来看书的,特别是这些教辅书,只要闻到它们的味道,我就没来由得头疼。我来这儿是找我感兴趣的东西的,我想找到张豪喜欢李霏霏的证据,或许张豪会给李霏霏写情书。这个念头让我兴奋不已。李霏霏桌子的抽屉上了锁,我把目光停留在她床边的一个流氓兔模样的迷你垃圾桶上。我兴奋莫名地打开盖子,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连一张废纸也没有,更不用说有我感兴趣的信件了。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粉红色的窗帘俏皮可爱地垂挂在一边,我忽然想哭。

张豪的卧室竟然上了锁,我没有办法破门而入,这让我很沮丧。

4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初三与初二是同一天考试的,一人一桌,电脑随机安排学生的考场与座位。由于考场不够,初一同学要迟我们几天进行期中考试。那一天,我们三个人破天荒一起出门。李霏霏似乎一夜没睡,出门时,她一个劲地打哈欠,李亚有些担忧地问她怎么了,李霏霏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阿姨,我没事。我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张豪,他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在电梯内,我们三个人各守着一面墙,我发现李霏霏脸色有些苍白,同时,我发现张豪也很紧张,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尽量不朝李霏霏看,我也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慌。

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我们走出电梯,直到我们走进学校,我当然已经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了。但我却注意到,张豪与李霏霏也一前一后隔得远远地走着。不得不承认,李霏霏的背影很好看,即使她穿着被我们学生评为世界上最丑的校服。

那天早上考两门,语文与数学。语文是我喜欢的科目,因为,只要我掌握一项“胡编乱造”的技能,我就可以把整张语文考卷涂得满满的,暂且不论最终我能得几分,我只要把试卷上每个空都写满,我相信我就会得到语文老师——她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沈老师的表扬——你们看看张杰,姑且不论他得几分,你们就看看他做题目时的态度,我们班最好的同学字也不如他写得好呢。嘿,沈老师当然不知道我是如何在做题的,语文考试两个小时,不但要完成前面基础题目,阅读题目,还得完成一篇五六百字的命题作文,没有一定的速度那是万万不能出色地完成的,因此我在读题的时候往往是囫囵吞枣、丢三落四,什么答案都敢填上去,我是张杰,会跳太空步的张杰,长得像宁采臣早读从来不参加的张杰,这个时候,我总会把左手腾出来搭在我右腿上,一边抚摸,一边在心里对它道谢,如果没有这条病腿,我的生活一定也如我的同学一样“暗无天日”。写着写着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动,我干吗要这么在意老师的表扬呢,她的表扬对我有意义吗?脑中晃过李霏霏穿着宽大校服的背影,还有张豪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不知怎么的,我在一个阅读题后写上了这样一句话:我是宁采臣,病书生宁采臣。写好后,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想拿橡皮来擦了,继而一想,其实老师们又有谁真正关心我,在八一四班,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我干脆这样写着,看沈老师有什么反应。这样想着,我在作文纸上同样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行大字:我是宁采臣,病书生宁采臣。

第二场考数学,我做了几个计算题就搁笔了,那些应用题证明题我一看就头疼,而且这会儿这些题目让我更加地想起李霏霏给我讲题目时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李霏霏这次期中考试要冲进全年级前十了吧,不知道张豪会考出怎么样的成绩。自上次月考以后,他就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想打个翻身仗呢。数学考试快结束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我在数学答题卷的每个空白处都写上了一句话——我是宁采臣,病书生宁采臣。

中午吃饭的时候头昏沉沉的,下午要继续考科学与英语,破天荒的,我有些紧张,除了紧张,我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中饭吃起来就很没有味道,食堂的大锅菜本就不好吃,扒了几口后,我就收拾了碗筷,回了教学楼。一路上,我走得飞快,当然,我指的飞快,是针对我自己来说的,在别人看来,我这样的姿势简直是又滑稽又不雅观,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刚才在偌大的食堂里,在九零一班九零二班用餐的餐桌上,我竟然没能看到张豪与李霏霏,他们两个竟然没有来吃中饭,在下午还要考两门的情况下!

九零一教室与九零二教室毗邻,在三号教学楼二楼。李霏霏在九零一班,张豪在九零二班。还没走到九零一班,我就听到了哭声,心里一咯噔——李霏霏。探门一瞧,果然,李霏霏正趴在桌上哭,两个女生围在一旁劝说。我忽然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也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哭。我快走几步,来到了九零二教室。张豪一个人趴在桌子上,他也在哭?不出声地哭?难道这两个人都考砸了?我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他面前,这时候我发现我这几步走得相当稳,或许我已经痊愈?容不得我细想,张豪的异样引起了我的注意。

张豪。我冲他喊。

张豪继续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张豪。我急了,冲上前去,用手去摇。

张豪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果然有泪水!

张豪,张豪,我用力地摇他,吃中饭了,去晚了就没有菜了。

我不饿,我有点不舒服。张豪捂着肚子道。这时候张豪的一个同学吃过中饭后回教室了,他看了一眼我说,张豪今天考数学的时候拉肚子,考砸了,心里不爽。我还想拉张豪去吃饭,他重新趴在桌子上,不再理我。

路过九零一教室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人在劝李霏霏,考数学时拉肚子没关系的,以你的水平,拉一两次肚子没大碍的。下午两门考试考好就可以了,更何况这只是期中考试,与提前招生关系不大,期末考试考好就可以了。李霏霏的哭声抽抽噎噎的,给我一种不真实感。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打死我也不敢相信李霏霏会当着别人的面哭。在我眼中,她不但开朗活泼,而且十分好强。

放学期间发生的事更让我觉得怪异蹊跷。放学时分,李霏霏与张豪分别来找我,两人都对说了同一句话——考试拉肚子的事绝对不能告诉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张豪给我的“封口费”是那一周母亲给他的全部零花钱——二十元人民币。李霏霏也想给我“封口费”,但我拒绝了她,李霏霏愣怔了一下,我对着她坏坏地笑了一下说,我不想要你的钱,至于我想要什么,今天晚上你来给我辅导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听我这一说,李霏霏又是一愣,她的小脸有些苍白,她有些慌乱,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沉闷,破天荒的,张豪只扒拉了两口就以不舒服的借口回了房间,自始至终,他都勾着头,冷着脸。餐桌上的李霏霏也有些心神不定,她几乎什么也没吃,一张小脸如下了霜,冷冰冰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天的李霏霏很像一个在舞台上演戏的戏子,花头台(花头台,婺剧的一种鼓乐合奏)响起,好戏即将上演。

晚饭后,忧心忡忡的李亚泡了一杯羊奶,给张豪端去了。我也收拾心情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李霏霏不久后就会来,我要先想好从她身上要什么来当作“封口费”。

可是,直到我的房门响起敲门声时,我还没想好要什么。

张杰,你说你想要什么?李霏霏开门见山。她小脸依旧苍白,一双大眼微微眯缝着,过不了多久,她也会戴上厚厚镜片的近视眼镜,这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李霏霏戴上眼镜后可能会变得更温柔更漂亮。

我想知道真相。我让李霏霏坐下,同时,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我们正襟危坐。

真相,什么真相?李霏霏瞪圆微红的眼睛,她白天哭过,真哭还是假哭?

别装了,你与张豪不可能同时在考数学的时候都拉肚子,如果那天的饭菜有问题,我不是跟你们一样吃的吗?爸妈不也跟你们一样吃吗?为什么我们都没事,而偏你们俩有事,而且我听张豪同学说张豪拉得很厉害,拉到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这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我想知道。我认认真真地说道。灯光细细碎碎地打在李霏霏浓密的油光发亮的秀发上,给她增添了一层神秘的美丽。

可以不说这个吗?过了好半天,李霏霏才安安静静地问道,出乎我的意料,李霏霏竟然不再慌乱。

你的意思是让我换一种方式吗?我明知故问。

对,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除了这一个。李霏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灯光柔和地照射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小雀斑清晰可辨。我说不清楚我要求她做什么,我难过地闭上眼睛。幻觉开始出现:开满杜鹃花的山谷,瀑布一处连着一处,暖洋洋的春风,没有欺骗,没有眼镜,没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当然更没有作业,没有厚厚的教材,没有一大摞一大摞的教辅书,老师也不会公布我们的考试成绩,更不会通知家长;他们也不会按学生的成绩高低来安排座位;他们更不会让我们学会欺骗与撒谎……这个安静的山谷中只有我——病书生宁采臣。

从幻景中醒来,我立刻陷入了忧伤,而这份忧伤严重地扰乱了我的心情。

我讨厌你。我对着李霏霏低声吼道。

那你就什么都不要问了,她也低声吼了一句,甩门走出了我的房间。我愣在那儿,我不是明明喜欢她的吗?为什么我说不出口?

期中考试成绩很快就出来了。张豪上初中以来头一遭落到了全年级一百五十名后,他在班里也排到了第十一名。但令我惊讶的却是李霏霏,她这次期中考试得了个全年级第十名,她不也在考数学的时候拉肚子了吗?难道我们都被她骗了?难道张豪考数学时拉肚子是李霏霏在背后搞的鬼?

我却没有心思去管李霏霏的闲事。当我面对发下来的期中卷子——语文55,数学45,科学60,英语72,这些板上钉钉的数字在我面前群魔乱舞——张杰,你完蛋了;张杰,你没有未来的;张杰,你是扶不起的阿斗;张杰,你怎么可以在你的语文和数学卷子里乱涂乱画;张杰,张杰,张杰……

上课铃声终究还是不迟一分,不早一秒地响起来。沈老师还是踩着她的外八字走上了讲台。她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地扫了我们一眼。全班学生个个正襟危坐,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一直以来名列全年级第一,不是顺着数的第一,是倒着数的第一。进入更年期的班主任沈老师这个学期以来对我们恩威并施,我们的成绩却也没有多大起色,因此,沈老师每天进我们教室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似乎我们人人都欠她钱。不过,想来也是,老师们的年终奖金是跟我们的成绩挂钩的,我们学习好,老师不但精神上感到满足,而且还有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奖励,这一举两得的美事,是每个老师孜孜不倦的追求。分数,永远是悬在老师头上的一把利剑,它时刻提醒着他们要穷其毕生精力而追求之。

当沈老师的眼光与我的眼光相撞的一瞬,我有些不安,毕竟,这是我头一次在试卷上乱涂乱写。而且是在我比较喜欢的学科上做这种丑事。我为我的堕落感到羞耻。

沈老师清了清喉咙,递给课代表一张名单,让课代表照着名单宣读每个学生的分数。课代表读到我的分数的时候,沈老师又看了我一眼,却不发一言。

课代表读完分数后,沈老师开始她语重心长的教导,同学们,语文是我们的母语,如果我们连这门学科都学不好,那我们何以来证明我们是爱国的呢?林丹小毛大支这次考试有进步,但是宣花陈昂果果却退步了,不过,总的来说,这次考试我们班在全年级位列中游,比上次月考进步了很多……

我低着头,红着脸,一直在关注着沈老师说但是、不过以及这些字眼后面的话。但直至一节课下课,沈老师根本没提到我的名字,也就是说,她没有批评我。

下课铃响了,我的脸烧得发烫,但我的神志异常清晰:我是那么地渴望沈老师能当着同学的面批评我,只要她批评我,我下次肯定改。

可是,沈老师没有批评我。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李老师也没有就考试的事批评我,我却头一遭那么渴望被批评。

5

那天,我过得相当地浑浑噩噩,放学后,我一个人晃荡在江边的古城墙上。太阳落山了,阴冷潮湿的天气,江边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但我不想回家。古城墙上有人在吹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撕成布条状的军大衣,赤着脚。我也想赤脚。

这个男人咿咿呀呀不停地吹着曲子,我不知道他在吹什么曲子,我只是觉得他吹得很好听,如果我袋子里有钱,我一定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他,可惜我袋子里一分钱都没有。我站起来,揉了揉有些麻木的病腿,我要回家了。

给我开门的是李霏霏。一见到我,她脸上的表情真是一波三折,欢喜,失望,继而又欢喜。这个女人,不简单,我忽然有点讨厌她。

张杰,你回来了,张豪与你在一起不?李霏霏有些紧张。

没有,我一个人。我不想理睬她。

张杰,你爸妈出门找你们两个了,放学都快两个小时了,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李霏霏双眼红红的,似乎哭过。

张豪这么大个人,走不丢的。我丢下这么一句就进了我自己的房间,然后用力地甩上了房门。当房门闭合上的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实,其实,我的父母对于我的学习也是持消极态度的,头一回,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这个世界,把我整个儿抛弃了。

张杰,那我也出去找找,你饿不饿,饿就出来吃饭,饭菜都热在电饭锅里。李霏霏在外面喊我。

我不吭声,不回应。

外面传来李霏霏出门关门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屋外传来了李亚的说话声,张豪,没事,这次考砸了也没什么,下次考试考好就可以了。张铁也在一边说,张豪,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得见的,一次跌倒并不能证明什么。对了,明天爸给你做你喜欢吃的清蒸鲑鱼。

张豪不吱声,李亚的声音又传进了耳膜,儿子,饿了吧,妈给你盛饭,有你爱吃的黄豆猪脚。

谢谢妈。张豪终于开口了。

不一会儿,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张铁喜欢看新闻联播,李亚招呼张铁吃饭的声音。面前浮现了一幅画面,慈祥的母亲,听话聪明的儿子,憨厚的父亲。

我舔了舔嘴唇,我饿了。

推开卧室门,我的卧室正对着餐厅,餐桌边坐着的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注视着我。李亚的眼神先是惊愕,继而诧异,继而羞愧;张铁的眼神先是惊愕,继而迷茫,继而惊愕;张豪冷冷地盯着我,几乎没有表情。

如果脚底下的地板上有一条缝,我肯定会钻进去。

李亚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杰,你在家啊,我还以为——

李亚的话没能说完,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打断了她。

杰,快来吃饭,我去开门。李亚转过身,如遭大释一般走向前门,门开了,门外站着气喘吁吁的李霏霏。

阿姨,张豪——

霏霏,快进来,张豪回来了,还有张杰,他们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为什么我会觉得我正在离开呢!

那一天半夜气温骤降了十度,躺在冰冷的床上,我辗转难眠。月光下,我看到放在书桌上的那碗李亚在晚饭后给我端来的燕麦粥。那天晚饭我几乎没吃,我回房做作业不久,李亚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燕麦粥给我,我坐着不动,期待着李亚骂我几句,或者关切地问我几句有关我的期中考试成绩。我们学校有一个优良传统,每一次考试以后,班主任就会在第一时间把孩子的成绩通过校讯通以短信的方式发给每个家长,所以,李亚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成绩,而且,沈老师也很有可能已经对李亚讲了我在考试卷上“乱涂乱画”之事。

杰,身体不舒服?李亚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梗着脖子,不看她,也不吱声。

杰,把这碗燕麦粥喝了吧。李亚的声音竟然有点哽咽。

我还是不吱声,装吧,你们都装吧。

在内心深处,我却还在期盼李亚提到期中考试。我在等,等得心焦,等得花儿都谢了。

奇迹没有发生。李亚似乎很累了,她近来严重失眠,每天早上醒来总见她两个大大的眼袋。

杰,晚上睡觉冷不冷?李亚还在问,她在努力行使一个母亲的责任。但她知道我的内心在渴求什么吗?

李亚不知道。半个小时后,她一脸失望地离开了我的房间。当房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我的世界沉入一片黑暗当中。泪水爬满了我的脸庞,那么多的委屈,如一条条毒蛇,啃咬着我的心灵,恍惚间,我就变成了在城墙上吹埙的那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

第二天早上我竟然起得特别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李霏霏在餐厅里喝水。对于早起先喝一杯水,李亚是有讲究的。她每天早晨起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自己先喝一杯水,再给我们四个人每人倒一杯水放在餐桌上,在她的监督下,我们每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先喝一杯温开水,她说这是给我们洗肠子。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把李霏霏晨起喝水这一事件与张豪期中考试考数学时拉肚子的事联系了起来。会不会是李霏霏在张豪的水杯中动了手脚,从而导致张豪考数学时拉肚子,这绝对是可能的事。可是,我一细想,又觉得于情于理不合,李霏霏学习成绩比张豪好,即使张豪正常参加考试,也未必能考得过李霏霏,她没必要做这么损的事。但是,也许是李霏霏对自己太没自信了,她才会用上这么一招。然后还假装自己也在数学考试的时候拉肚子了,以掩人耳目。或许,李霏霏一直在装,她一直都在骗人,她把我们大家都给骗了。

总有一天,我会把她脸上虚伪的面具给撕下来。这样想着,一个念头十分顽固地从我的心头冒出来——她的成绩会不会是从别人那里抄袭来的呢?依她的个性,很有这个可能。

在喝水的李霏霏转过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红红的。

我舔了舔嘴唇,想说一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来,爱憎一个人可以毫无理由。我不由想起了历史老师上课时讲的弥子瑕的故事,自始至终,弥子瑕的行事风格没有改变,但在卫君眼里,就因为弥子瑕色衰爱弛,终究因为一点小事而获了罪。弥子瑕行事未曾改变,改变的是卫君的心思而已。

6

夜那么沉,我总是在半夜醒过来,有时是十二点,有时是凌晨一二点,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下床,然后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夜行者一般偷偷开门,我就像一只夜猫,窥探着深夜里发生的一切。

自从期中考试失利后,张豪的房间总是早早熄灯,令人诧异的是,李霏霏的房间也总是早早就熄灯了。自此,也不见张豪偷偷进李霏霏的房间,李霏霏也安安分分地守规矩,早早就休息。

失望像一千只蚂蚁,啃咬着我的心。

我也试着问张豪。

我是这样问的,张豪,期中考试你怎么会拉肚子的,你难道一点不知道?

张豪在学习上比以前更认真了,听我这一问,他从书中抬起头,有些疲惫的眼睛失神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几乎让我发疯,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如果这样子学习才能最终换来年级前十的结果,我情愿考倒数第十。

你,什么意思?好半天,张豪才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意思,当我没问。我突然觉得十分无趣。

我记得我给过你二十元零花钱的,你得给我记着。张豪慢吞吞地说道。

张豪,你可别把自己当回事,我会这样问你才不是关心你,我只是好奇。我一转身,就步出了张豪的房间。

回到房间,坐到书桌前,我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看书,数学老师李老师上课时那副德行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张脸让我心浮气躁。

我就像沙漠一般干渴,我在渴望一场暴风雨,我希望语文老师大声批评我,我当然也希望数学老师狠狠地教训我。但是没有,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一团不小心拥有了人形的空气,空气中还有氧气、二氧化碳等气体,而我却像一个充斥着真空的人形,每个老师都客客气气地对待我的错误,客气到漠然,客气到冰封,客气到无视。那种令人心焦的无视狠狠地把我抛进孤独当中。

那天吃晚饭的气氛不同寻常,李亚破天荒不说一个字,我暗暗猜测这一切跟我有关,那天早上第二节语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我是宁采臣,我是病书生宁采臣。全班哄堂大笑,我们那个可爱的沈老师脸都气白了,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在她心目中,我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进入冬眠期的青蛙,她没想到,春天还远远未到,我这只冬眠的青蛙却早早醒了过来,还在课堂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语文老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在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后,我慢慢像打了一剂强心针一般殷殷期盼着她那一声宛如天籁的咒骂——张杰,你他妈的真有种。以我的观察,沈老师在怒气难遏的时候都会来上这么一句。

沈老师的眼神那么犀利,她的表情风云突变——,那一场痛快漓淋的雨啊,总算马上会下到我久旱的心田里,我在心中欢呼——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或许是我的眼神暴露了我的心思,我千呼万唤的暴风雨最终没有来临,沈老师的怒气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的眼神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后落在了坐在教室前面的几个学霸身上,笑什么笑,筱天,你知道你为什么每次考试总欠一点火候吗,就因为你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了,如果你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凭你的聪明才智,考个年级第一都不成问题!筱天是沈老师带的学生,也就是说,筱天父母给了沈老师一大笔钱,让筱天住进了沈老师家,沈老师不但要管筱天的衣食住行,同时也管他的学习。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沈老师不但在家里认真管教筱天,在学校里她也是有意无意处处偏袒他。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不公平。筱天可以说是浸泡在大海中,沈老师偏还要给他下一场暴风雨,而呆在沙漠中渴盼雨水的我却淋不到一星半点……

妈,沈老师向你告状了?我决定主动出击。

张杰,你干什么了,沈老师要向我告状?李亚瞪大一双眼睛,大惊小怪地盯着我。

没干什么。你儿子一切正常。失望还是不紧不慢如慢性病一般缠上了我。

张豪,多吃一点,下个星期马上要月考了,打个翻身战哦。李亚的话差点没让我落下泪来。我渴盼的雨水在学校里得不到,在家里,依然得不到。

一直闷头吃饭的李霏霏抬了我一眼,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情,这令我气愤得浑身发抖,或许我是值得同情,但我根本不需要李霏霏她的同情。

我突然站起身,一转身冲进了我的房间,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那样地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李亚似乎在背后喊了我一声,又似乎没喊。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我猛然发觉刚才我家的地面是平整的,也就是说,我的双腿在刚才的一瞬间是完全正常的,我为这个发现而泪流满面,但我内心非常肯定,我这一变化根本没有人发现,他们习惯了我的不正常,他们习惯了忽视,习惯了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我的存在。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我把自己送到床上,彻夜思考这一深奥的问题。

7

期中考试后一个月,我们学校又要进行月考了。月考,顾名思义即一个月考一次。随着考试的临近,张豪变得更加沉默,李亚看他的眼光里有疼惜,有担忧,有爱,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但这样的眼光却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我的身上,即使像头发丝那样细的一根也没有。

张豪——李亚有些异样的叫声让我抬起了头。随着李亚紧张的目光,我看到张豪竟然用手抓起了一个鸡腿——听到李亚的叫声,张豪手一抖,鸡腿啪的一声掉回盆子里,油水溅得满桌都是。

没事,没事。李亚站起来,用筷子夹起那个鸡腿放进张豪的碗里,温柔地说,张豪,吃东西用筷子,呃。

张豪举起筷子,在饭碗里扒拉了几下,马上又放下了。

张豪,怎么不吃了?李亚皱了皱眉头。

我吃饱了。

吃这么一点就饱了?李亚担忧地问道。

饱了。张豪推开碗筷。

我说张豪,呃,李霏霏,张杰,虽说月考马上临近,但你们也不需要如此紧张,用平常心去面对,一切都会好的。李亚的眼睛一直落在张豪身上,温柔备至。

对了,张豪,你晚上睡眠怎么样?可以看得出来,随着考试的临近,李亚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她怕张豪又一次考砸了,还有,她也怕李霏霏又一次超过张豪。我这样说李亚是有证据的,前几天,李霏霏得了重感冒,李亚虽然表面上对李霏霏关怀备至,但我还是从她的眼中读到了幸灾乐祸。

妈,我先回房做作业了。张豪似乎没有听见李亚的问话,他这样心不在焉的情况已经持续很多天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一直默默无语埋头吃饭的李霏霏。自从期中考试后,她就像变成了一团人形空气,她变得沉默寡言,一双大眼充满无邪地注视着一切。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就为了省掉两万元一个学期的带生费,她宁愿寄人篱下,过这种没有充分自由的生活。其实,她妈妈也给了我家一万一个学期的寄宿费,说到底,她住在我们家,她妈妈一个学期只能省下一万元钱。

李霏霏,你学习好,人也懂事,有空能帮帮张豪复习功课吗?李亚终于还是对李霏霏开口了。

好的,阿姨。李霏霏回答地嘎嘣脆。

我望了望李霏霏,又望了一眼李亚,没有吱声。

星期四就要进行月考了。张豪星期三放学回家时对李亚说没胃口,不准备吃晚饭了。李亚撵着张豪的脚跟问他喜欢吃什么,她叫张铁给他买。张豪却说他很累,只想睡觉。李亚就让他去睡觉了。李霏霏那天晚上也吃得很少,我却喝了两碗鸡汤、吃了一碗半米饭。

半夜时分,我被张豪屋里的动静吵醒了。原来张豪半夜害冷,盖再多的被子都不抵事。大约凌晨一点钟,张豪被送到医院急诊,医生给他量了体温,四十一度高烧,医生让挂点滴。张豪起初不肯挂点滴,医生劝张豪说如果发烧不及时医治,脑子烧糊了就不能参加第二天的考试了,李亚也在一旁好说歹说,张豪最终在医院挂了两瓶点滴。

湖水澄澈,垂柳依旧,法国梧桐的落叶却在清晰无误地告诉我,冬天已经来到了这座江南小城。湖边晨练的大妈大爷正在努力地比画着每一招每一式,冬日的暖阳普照着这世界上的一切。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凝望着湖中心的亭子发呆。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阵咿咿呀呀的二胡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左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正在拉二胡。

反正闲着无事,我站起来,踩着我的“太空步”走了过去。

老人拉二胡很专注,他没有抬头看我,而是低着头认真地拉着那首有些忧伤的曲子。

曲子有些长,我的耐心在慢慢地消耗。正当我想离开时,老人抬起了头,示意我坐到他身边。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看着就给人一种亲切感。我遵从他的话,在他身边坐下了。

曲子循环反复,时而激扬,像瀑布,时而平缓,像江河,时而低沉,像大海,时而高亢,像一阵风。有几张落叶,在我们周围翩翩起舞,旋转,继而落地。

这首不知名的曲子比我想像当中的要长得多,老人似乎把坐在他身边的我给忘记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属于他的音乐世界当中,那世界,离我远着呢。

我想对他说话,可每每话到嘴边却不知要说什么。我在长椅上扭动身子,左扭一圈,右扭半圈,我有些后悔答应老人坐到他身边了。

音乐还在继续,老人几乎如一个打坐的和尚一般,随着曲子的绵延,我发现老人竟然把双眼闭上了。我忽然也想闭上眼睛——当闭上双眼,这个世界又会怎么样呢?一直以来,我总以为这个世界是凹凸不平的,但如果我把双眼闭上,这个世界会不会变个样子呢?

慢慢地,我合上了双眼。悠扬的乐曲声中,我慢慢地沉入一个未知的世界。一开始,我在黑暗当中看到的是李亚紧张的脸和一张不停诉说的嘴巴,还有有着一张萎缩脸蛋的张铁,当然,还有李霏霏,张豪,还有我们班主任和各科任老师,他们全都戴着各色面具,在我身边扮演着各种角色。

但他们嘴中说出的却是同一句话:张杰,你也忒胆大包天了,竟然在考试的日子逃学。张杰,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他们会这么骂我吗?我难道不正在期盼着他们的痛骂吗?可是,又哪有一个正常人会期盼别人的咒骂呢?那我为什么会那么期盼我的亲人我的老师能对我破口大骂呢?

乐曲声一转,低沉雄浑的调子让我想起贝多芬的《悲怆第三章》,我面前的画面突然一转,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我们小城的锦湖,还有那一座小巧玲珑的湖心亭。湖边的垂柳,落叶梧桐,一树一树的古樟,路边月季还在开花,浑然不觉冬天已经到来;那成片的山茶花也不甘示弱,有一群灰鸽,优雅地飞过……

曲子停了,我睁开双眼,似乎睡了一觉,我有些迷糊。

老人慢慢地睁开双眼,他终于抬头看我。

好听吗?他问我。

好听。我觉得我自己有些傻,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一样了。至少我心情舒畅。

锦湖在我眼中也分外地温柔起来,这种温柔即使李亚也从来没有给过我。我的老师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锦湖是这么温柔的,或许,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一点,我为这一点而兴奋得浑身发抖。

爷爷。我喊了老人一声。

嗯,还想再听一曲吗?老人正在小心地用一块黑色的绒布擦试着心爱的二胡。

爷爷,你难道没有话对我说?我舔舔皲裂的嘴唇,眼光落在我自己的身上——我的身上穿着标有南城十二中字样的校服。那一天是周四,一个阳光非常明媚的周四,作为一个初中生,我不应该出现在锦湖边,老人难道对这一点不感兴趣吗?我忽然想到我那可怜的生病的哥哥张豪坐在阳光照不到的教室里埋头应考,医生曾经再三要求他在家休息两天,他却不听医生的劝告,从医院挂完点滴回家休息了两个小时后就去了学校。可以这么说,考试是张豪现今生活中的全部。它是牛奶,也是面包,它是鲜花,也是爱情,它是冬日暖阳,也是夏日清泉。

呃,你想听什么曲子,我给你拉。老人无视我的问话,亲切地问我。

你拉什么,我就听什么。

冬日的阳光静静地散在湖面上,长这么大,头一回发现锦湖这样美。细细一回想,猛然发觉我已经有五个年头没来锦湖边走走了。

每个周末,李亚总是忙于送我们去各个老师家里补课,李亚一向节俭,但只要有利于提高我们学习成绩的事,她却很舍得下血本。

老人拉的第二首曲子出奇地短,却相当好听。阳光下的锦湖温柔而宁静,晨练的大爷大妈准备回家了。

老人放下二胡,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落光叶子的树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我懵懂地摇摇头,在课堂上,只要与考试无关的东西,老师一概不讲。

那是银杏树,花坛正中那棵是梧桐,不是法国梧桐,是我们中国的。每天我都会绕湖走一圈,然后逐一跟它们打招呼,每一天,它们都以不同的面貌欢迎我。老人嘴有些碎,他说着站起了身,并且邀请我陪他绕湖走一圈。我同意了。

我们慢慢地走着,就像一对亲爷孙。

爷爷,你知道吗?其实学习要学好真的很难。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对我妈说,妈,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那你妈怎么说?老人依旧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妈说即使她同意我不去上学,我的老师我的学校都会不同意。

那是为什么呢?老人对我的话有了兴趣。

老师说了,教育局年年都要对各所学校进行全方位的考核,并以考核成绩的高低来发放老师们的年终奖。这里面就有一项残疾人入学率,而我们学校正因为有了我而不至于在这一项目上扣分。

哦,是这样啊。老人恍然大悟,他接着问我,如果你不上学,小小年纪在家能干什么呢?

我回家娶媳妇,娶一个非常漂亮的媳妇。我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而热切地望着老人,这个时候,我甚至想到了李霏霏。

可是,你都还不能养活自己,那你又用什么来养活你的媳妇呢?老人有些忍俊不禁。

你怎么同我妈说的一模一样。我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

绕湖走一圈大约花了我们二十分钟,走着走着,老人突然说了一句,现在心安了吧,心安了就回学校去吧。

听老人这么说,我突然有些激动,对着老人行了一个礼,转身跑开了。如果我行动快一点,我还可以赶上那天第二场考试——数学。而且我知道,这会儿,班主任沈老师一定通知了李亚、张铁我没有去学校,这会儿的李亚、张铁一定急坏了。

对,我先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样想着,我一转身进了一个公共电话亭。

张豪毫无悬念地考砸了,这次月考他掉到了全年级二百二十名,这样的名次想进省级重点高中南城中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南城十二中往届考进南城中学的学生数大概在九十到一百个,也就是说,张豪至少应该考到全年级一百名以内,才有希望进南城中学。李霏霏的成绩却比上次还进步了几名,全年级第四名。我由于语文考试没有参加,自然落到了年级倒数第十名。对于我的成绩,李亚、张铁没说什么,这我早就料到了,但心里却隐隐地感到不甘心,难道轻轻的一句批评就那么难于上青天吗?

月考那天我进考场前先去了办公室找沈老师报到,这是李亚在电话中再三吩咐我这么做的。

当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动地跨进教师办公室的大门时,沈老师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了声,张杰,怎么迟到了,不过,来了就好,快去参加考试。

我木然地低着头,想把我早就准备好的完美的借口倾囊而出,不等我开口,沈老师却开口了,还不快去,马上要开始数学考试了。

我的借口只要二十秒钟就可以说完,但沈老师连这短短的二十秒都不肯给我;我所期待的如疾风暴雨般的批评最终也没能落在我的身上。

8

面对张豪的成绩,李亚也没有批评他,毕竟张豪还病着,她只是病急乱投医地把求助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李霏霏,她希求李霏霏能挤出时间来帮助一下张豪,霏霏,我听有些老师说,帮助别人弄懂问题,自己在讲解问题的过程中会对那个问题更加理解的,对不对,从今后,你一定要多帮帮张豪。李亚说。

还来不及李霏霏点头,张豪却腾地站起身,他浑身有如长刺的刺猬,我同时还发现,他的手有些抖,他说,妈,我不需要别人来辅导我,这次考试失利主要的原因是我的身体不给力。

嗯,我明白的,那期末考试努力。李亚趁热打铁说,你要知道,期末考试对于你来说相当重要……

李亚的话还没说完,张豪一声不吭扭头进了房间学习去了。

在我家这张餐桌上,在我们的对话中,考试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要远远高于任何其他词汇。

张豪在期末考试来临前半个月病倒了。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却又狡猾异常。说它狡猾,是因为张豪根本说不出来自己身子哪个部位不舒服,他只是一个劲地发抖,一个劲地喊冷。

刚开始,人民医院就当普通的感冒发烧,给张豪挂盐水,可几天下来,张豪的病情毫无起色,李亚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这次期末考试对张豪来说意义非凡。这可以说是一次选拔考试。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县里的唯一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南城中学每年四月份都会举行一次提前招生。提前招生,即自主招生,南城中学的老师自己命题,我们县每个初中学校按照各自初三全年级人数的一定比例选出最优秀的学生参加考试。南城中学再依据从高到低的分数,从全市参考的优秀学生当中录取两个班将近一百名学生,被录取的这一百个学生就不需要参加全县统一的中考直接进南城中学就学。在绝大多数的家长与老师眼里,只要进了南城中学,就意味着一只脚跨进了重点大学的大门,清华北大复旦就在对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学生招手了。

对于参加提前招生考试的优秀学生的最终确定,各个学校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案。我们学校就是依据该学生初三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与初三第二个学期期初和期中考试按三三四的比例来计算决定。如果这些学生当中万一产生两个同等分数的,学校就翻出这两个学生初二第二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再论高下。

张豪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掉链子,换谁谁都承受不起。

一个星期后,县人民医院开出了转院单,上面写着医生的初步诊断结果:中度精神抑郁症。李亚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张豪在一个下雪的日子与李亚一起坐上了去往省城的列车。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眼睛,漠然地看着去给他送行的李霏霏与我。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根本没有看到我和李霏霏,他的眼神根本没有聚焦。

期末考试根本不会因为某个学生的缺席而不进行。期末考试那一天,张豪在省城住院,近一个星期以来,张豪的病情时好时坏,李亚也曾想让张豪回南城参加期末考试,医生却坚决不同意,说张豪的状态别说考试不能参加,就是看书都不允许。李亚这才作罢。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李霏霏不进不退,依然是全年级第四名。知道成绩第二天,李霏霏妈就从西部来接李霏霏回家。李霏霏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跟我与张铁道别后就跟她妈走了。

李霏霏走后第三天,张豪与李亚从省城回家了。张豪看着与以前无异,只是显得木讷与迟钝了些。张豪回来后第二天,李亚就送他去数学老师与英语老师家补习。李亚说了,虽然张豪错过了一次机会,但明年六月份的中考还在等着他,只要他现在努力,还是很有希望考进南城中学。

李亚这样说的时候,张豪木然地望着她,边听边点头。这一个动作令我浑身难受,这根本不是我熟悉的张豪的风格,我熟悉的张豪骨子里是叛逆不驯的。我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张豪的病根本没有好。

9

书房里阳光灿烂,冬日暖阳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窗,我席地坐在木地板上看书。李霏霏回西部过寒假后,我又重新拥有了这个书房的使用权。家里很安静,张豪去英语老师家里补习功课未回,李亚与张铁出门置办年货去了。

我手中的这本《香蕉哲学》是从李霏霏堆在书桌上的书里找到的。我一点不奇怪李霏霏会喜欢这本书,李霏霏是一个人物,她很不简单。

翻开书,开始读。

所有的爱,人际关系,工作,都应该是放松的,你试图去讨好的、迷恋的,都不是最真实的,缺乏实质意义的,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终有一天会厌倦你的讨好,那时你就会白费所有功夫。而有一个人适合你一辈子去讨好,那个人,就是你自己。

李霏霏在这几行字下划了一条波浪线,我不禁又读了一遍,似乎看明白了,又似乎在云里雾里。忽然,书页夹缝间一行娟秀的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今天收到张豪偷偷递给我的情书,张豪在信中热情洋溢地表达他对我的仰慕之情,看完信后,我有些激动,但我也告诉我自己,张豪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目的,几次小测试我的成绩都领先于他,他这样做会不会是想拉我下水,让我迷失方向,并在下次月考中失利。李霏霏李霏霏,你要警觉!(此处李霏霏重重地打上了十个感叹号)

我恍如发现了新大陆,有一个预感,我正在走向期中考试拉肚子门的真相。我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每一页,李霏霏在这些书页的空白处记录下碎片似的日记,它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今天半夜,张豪偷偷进了我的书房,他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写回信,我说我很忙。他似乎很失望,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某种狂热,没有喜悦。

今天我又收到张豪的情书,我决定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张豪房间,把信件当面还给他,并跟他说清楚,我们现在应该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当中去,到水深火热的考试当中去。一想到考试,我就浑身充满力量。我的目标:下次月考全年级第一名。

人性终归是阴暗险恶的。如果我不是半夜急匆匆起来上厕所,我不会看到张豪竟然往我每天早上要喝的水杯中装自来水。那一刻,他在明,我在暗。那一刻,我浑身颤抖,我深怕他忽然转过身子而看到我藏在靠近厕所的窗户的帘子后面……谢天谢地,他最终没有看到我。明天即将期中考试,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今天期中考试,昨夜我在张豪的水杯中装上了自来水,当我一大清早看到张豪把他的那一杯水喝下去的时候,不安、紧张、怨恨与伤心一起袭上心头。我在心中不断冲自己喊,李霏霏李霏霏哪,心肠不能软,这次考试一定要加倍努力。而且以后我为人处事要更加小心,在这个家,真是步步惊心哪!

张豪这次期中考试果然考砸了,但我并没有感到高兴,相反,那种如梅雨天一样润湿闷热的不安,如影相随。

难道张杰他嗅出了什么?这个学渣,竟然还有脸皮说他喜欢我,光长着一张俊脸有什么用,一个残废,学习又这么烂。哎,不去想他,做作业了!

如果有可能,我要说动我的母亲,下学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在这个家了!即使老师带生的费用再多,我也要住到老师家去。

今天我得了重感冒,我知道,这一切还是拜张豪所赐。我进卫生间去洗澡的时候明明看到热水器的电源好好地插着,张豪家的热水器质量不是很好,如果断电,淋浴的时候热水马上会用完,喷头里出来的全是冷水。

结果,我还是中了套。当我冻得发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我注意到热水器的插头已经被人拔下了,当时,张豪在家。下次,我还是出去到浴室里洗澡去。

……

寒假过后,戴上近视眼镜看起来怪怪的李霏霏果真去了她的科学老师赵老师家。她离开的那一天眼泪汪汪地跟我们每一个人拥抱道别,我的心情沉重而复杂,或许,这就是成长的烦恼,在成长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张豪木然地望着李霏霏,我发现,他的眼神还是没有聚焦。也就是说,他的灵魂不在这儿,他的灵魂牵系着唯一的一件事——考试、考试、考试。

10

那一年中考,我们学校发生了两件不同寻常的事。

某个考生在赴考的路上被一辆出租车撞了,伤了右腿,考生说是出租车在避让一辆货车时车速太快而撞了他。出租车司机却说是考生自己突然倒向车子的。令交警头疼的是那个路口的监控那天刚好坏了,没有了证据,这案件就没办法判。

这个考生就是我哥哥张豪。中考临近,张豪的老毛病又犯了,课堂上、书房里,清晨、深夜,他会突然不加控制地大喊出声——考试万岁,我要考试,我要考第一名,我要超过李霏霏。说实话,我在心里怀疑这次事故是张豪自己神志不清才造成的恶果。

另一件事是中考以后的事了。九零一九零二班科学老师赵老师在参加中考阅卷工作时犯了大错。赵老师平时就以一眼能辨出他所任教的每个学生的笔迹而在学校里小有名气,结果在阅卷时,面对全市所有初三学生的考卷,他还是认出了他班里某个学生的考卷。鬼使神差的,赵老师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把那个学生做错的题目全部改了过来。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岂料负责监管阅卷的领导刚好是一个爱较真的老头,在他对批改好的试卷严查细检之下,赵老师的过错大白天下。而这个倒霉的学生,她正是李霏霏!按理说,照李霏霏的成绩,她应该在南城中学的提前招生考试中脱颖而出。李霏霏也确实参加了南城中学的提前招生考试,但也不知什么原因,她最终落选了。她妈后来对我们说,你们不知道啊,这次提前招生的试题全部是高考的题目,悔就悔在我们不早些让李霏霏回南城上初中,李霏霏说了,她们班里提前招生考上的同学都说有一个数学大题目在初二时就做过了,南城十二中老师个个是好样的,他们会提早把高中的题目渗透到初中阶段让学生做,西部那边的教育哪跟得上。啧啧,我们李霏霏这次亏了,不过,幸好还有一次全市统考的机会,我们家李霏霏中考一定能成功的,她一定能考到南城中学,到时,我请客!六月份来临,李霏霏顺顺利利参加中考,考后自我感觉不错,岂料出了赵老师这档子事。赵老师作为县初中科学骨干老师,每年都被抽去批改全市中考科学卷,而且几乎每一年,他教的学生中都会出科学单科状元——即全市第一名。

赵老师的丑事一经曝光,立刻引起满城风雨。街头巷尾的人们口口相传,添油加醋,那些口水泛滥到能淹死个人。李霏霏也因此没能跨进南城中学的大门,她最终回西部一所民办高中就读。

那天我回家注意到母亲李亚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母亲说李霏霏来过家了,她说要走了,走前来看看张豪张杰。母亲说当时受伤未愈的张豪睡着,李霏霏红着眼在张豪床边默默地站了会儿,流着泪拥抱了一下李亚,就离开了。

那她没留下什么话吗?听了母亲的话后,我忽然后悔那天放学后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家。

没有,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哎,造化弄人啊。叹着气、皱着眉的母亲愈显苍老了。

某个春日,放学后,已经上初三的我不想回家,因此,我就去了锦湖。很意外,那个拉二胡的老爷爷竟然这么晚了还在湖边安安静静地坐着。我于是上前跟他打招呼,我忽然有点想听他拉那首听起来像贝多芬《悲怆第三章》的乐曲。

爷爷,我们学校今天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我在老人身边坐下,跟他聊天。

什么事啊?老人平静地望着湖水。

我们学校一个老师自杀了,从十层楼上跳下来。

哦,老师自杀!为什么啊?老人转过了头。

因为中考……我把赵老师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对老人讲了。

听到最后,老人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孩子,回家吧。

在半路,我碰到了买菜回来的李亚,于是我们一起回家。张豪出车祸后,李亚给他办了休学手续,她现在依旧对张豪的未来充满希望。

进了我们居住的小区,住六幢的十岁小姑娘当当在楼下玩耍,见到我们,她站起身,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一转身高高兴兴地跟李亚打起了招呼。当当长得相当漂亮,李亚平素只要看见她就喜欢停下来逗她玩一会儿。李亚弯下腰来时,我看到当当附在她耳朵边讲悄悄话,对于小孩子的悄悄话,我没有心情听,因此我就顾自往前走了。

大约走出十几米远,后面传来李亚一声惊呼——张杰,你的腿!

我一震,转过身,发现当当用手指着我的右腿在跟李亚说着什么。而李亚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张杰,你再走两步!李亚仍在惊叫。

我走了两步,笑了笑。其实,我在和那个老人分手后,就发现我的腿好了。可是太多的忧伤让我没有大呼小叫,我甚至想人们可能不在乎我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了。

张杰,你这个天杀的,你竟然瞒着我们!看我不打你——

母亲疾风骤雨般的带着“责备”的赞美终于让我落泪了。

我要告诉霏霏,告诉霏霏,你的腿好了,我儿子腿好了!母亲不停擦着眼睛。

我朝她点着头。

(特约编辑王 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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