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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草草

2015-08-12邓跃东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嫂嫂卓玛冬虫夏草

邓跃东

冬虫和夏草

春天一冒绿,我们结群驾车去西藏,沿崎岖的滇藏线北上,再转川藏线西进,一路穿越人烟稀少的雪山万壑。到了林芝地区,喜马拉雅山口吹来印度洋暖流,地貌开始变得葱郁起来,公路两边种了大片大片的青稞,绿树掩映着一个个村庄,牛羊成群漫过公路。

我注意到,林芝往西的公路平坦宽阔,但是路上的车辆不多,旅游线冷门,藏民车少,长途班车更是很少看到,一路上有人在边上招手,好多车竟也停下来,谈上几句,就把人搭上了,成了一道在内地看不到的风景,当然大多是西藏的车。

我们乘坐的是一辆越野车,共四个男人,开车的王君打趣说,是不是搭上一个藏民,说说话,解解沉闷。大家都附和说好,希望最好搭个藏姑。这是汉人猎奇的普遍心理。西藏这地方灵得很,在工布江达,我们竟被一个二十来岁的藏姑招手致意,她想搭车去拉萨,给我们付费。我们笑了,说你上来吧,不用付费。她上车了,却很难为情,觉得有亏欠。她会汉语,告诉我们这边车少,在路边招手搭车成为这地方的习惯,只要坐得下,司机都给搭,有收费的有不收费的。

她有几分羞涩,不太说话。王君说,这样吧,卓玛,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给唱个歌吧,我们就当收下了。她更加窘迫了,很认真地说,这个也能唱歌,不好吧。为了缓和气氛,王君又说,卓玛,我们聊聊天,你的藏名怎么叫,现在应该有男朋友了吧。她说她叫仓觉卓玛,没有男朋友。王君又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拉萨,家里人能放心吗?卓玛说,自己是从拉萨到这里来的,今天回家。我们就更加好奇了,问她一个人来这么远干什么。她说来看她嫂嫂。那你不看哥哥只看嫂嫂。她说哥哥不在家。

卓玛心情舒缓了,见我们更加迷惑,就慢慢跟我们聊起来。卓玛说,他们一家是拉萨附近的农民,家里姊妹多,哥哥十六七岁就到拉萨打工,人多做工赚钱少,就跟村里的一个队伍来到林芝,海拔四千多米高的山上有冬虫夏草,挖到虫草就能卖到钱。我们问,虫草这东西真的是虫子冬天蛰伏在地下、夏天往上长成小草的?卓玛笑着说,其实是一种菌,土里面那截长得像虫子,上面像小草,人们形象地把他们比作一对,虫子甘心化为养分,拼命推举小草长出地面,吸收大自然的精气,长得亭亭玉立。

我们问卓玛,那你哥哥肯定挣到很多钱了。卓玛说,山上的虫草少,来挖的人多,几座山都被翻刨遍了。哥哥老实,不会跟人抢地盘,一个人默默上山,挖到的不多。嫂嫂是当地人,也在山上挖虫草,哥哥走在前面,发现的虫草都留给了嫂嫂,嫂嫂就喜欢上了哥哥,哥哥也喜欢她,两人就结伴上山。哥哥后来回家,说要跟嫂嫂结婚,就住到嫂嫂的村子里。家里也没办法,爸爸妈妈同意了,他们一年回来两三趟,慢慢地就少了,他们要到很远的深山里去找虫草。其实虫草卖不到多少钱,钱都让转手的贩子赚走了,来收购的人不断加价,好多人冒险上高山峰顶寻找,容易跌翻受伤。他们为了多挣钱,早日盖起新房子,嫂嫂怀孕了还瞒着哥哥上山,结果不小心滑倒,孩子没保住,后来长时间怀不上。

我给卓玛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说,你喝口水,慢慢说。卓玛道谢,却不接我的水,说嫂嫂给她灌了酥油茶,取出喝了一口,又接上前面的话。她说哥哥嫂嫂到拉萨检查治疗,要吃很多药,其中就要上等的虫草。哥哥又去高山上寻找,但是很少很少,到正规药店又买不起,外面卖的大多是假的、种植的。前年起,哥哥就跟村里的施工队出去打工,在很远的青海玉树,做那些地震后的重建工程,挣了些钱就寄回来,给嫂嫂买药。哥哥也想不到,挖了好多年虫草,自己需要了还要去买别人的,还买不起。

听着卓玛的独白,我们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没想到冬虫夏草竟是这么珍稀的。我轻轻地问,卓玛,你嫂嫂都好吗?卓玛一脸的幸福,说嫂嫂吃了不少药,怀上七个月了,妈妈和她轮流来看望嫂嫂。我们轻松了一口,又问卓玛,哥哥怎么不回来呢?卓玛说,哥哥去年秋天回来过,嫂嫂怀上不久他就回了青海,要多挣些钱,生育孩子要花很多钱的。本来今年过年要回来陪嫂嫂的,但是工地过年没人守看材料,老板说给加一半的月工资,要哥哥留下来,这笔钱平常也很难挣得到,哥哥跟嫂嫂电话里商量了,年后就回来,可是年后回来的工人少,哥哥又被老板留下了,一拖就拖到现在,说下个月回来,一定要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照顾嫂嫂。嫂嫂盼着哥哥回来,又纠结着不让他回来,回来了一个月要少挣很多钱。

出门打工的事情,在我们内地已司空见惯,没想到一个藏族家庭的男人外出打工,竟让我们内地人感到很不轻松,不知该怎么跟卓玛说下去了。王君主意多,他说,卓玛,你汉语说得这么好,那你给男朋友写信是用藏文还是用汉文。一般用汉文,表达丰富一些。话一说完,卓玛就知上当了,笑着说,还是精不过你们汉人,太机灵了。卓玛主动提出唱一首藏语歌曲,感谢我们的帮助。藏族人认为,唱歌就是歌唱,我们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她唱得很真诚、很开心。不久,车到了拉萨东郊,卓玛下了车,一再致谢,还留下了手机号,叫我们有困难就打电话。

我们在拉萨的大街小巷转悠了两天,到处都是兜售冬虫夏草的人,别看他们穿着藏袍藏靴带着藏帽,却说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进入一家宾馆、一座商场,总是看到柜台上琳琅满目的虫草礼品盒。想起卓玛的话,可知这东西的轻重了。世间的珍稀之物,怎么变得俯拾皆是!

拉萨城里,常能看到花枝招展、欢歌笑语的卓玛,总让我想起那个近郊乡下的卓玛,想起他们家那对裹着严寒、苦苦傲立的虫草,那真的是大地底层的一只虫和一根草。

无处安放的虫草

我知道,冬虫夏草是异常尊贵之物,凭我的生活条件,是怎么都消受不起的,似乎只有敬而远之。可是,它却还经常出现在我身边,好像跟我有着某种气血之缘,让我无法躲避这种难以企及的福分。就如今夜,在兰州火车站候车室里,我才摆脱站外一群兜售虫草小贩的纠缠,可一坐下却又遇上了它。

我坐夜里11点的车去西安,人不是很多,还没开始检票,我就掏出手机,给朋友发接站短信。我的余光察觉到,坐在对面的一个人向我走过来了,抬头望了一眼,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手里拿着一盒烟,甘肃的“海洋”牌,4元一盒。他一边开启纸盖,一边朝着我微笑。作为烟民,我明白了他是要借火,立马掏出打火机。不是,不是。他出声了,是河南腔。我认真一看,他烟盒里没有烟,我立即掏出自己的香烟,抽出一根给他递上去,转念又告诉他,候车室不准抽烟,不行你到洗手间去吧。不是,不是。他摇着手,说罢就从烟盒里倒出一把黄澄澄的东西,是一小捆冬虫夏草。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放下了心来,刚还以为是买毒品的,想不到到哪都躲不开这玩意,竟钻到候车室里了,还神秘地用烟盒装着。我就认真地端详着他,可能是我看人过于痴呆,他还不好意思了,苦笑着,一手从挎包里又掏出一个烟盒,将一把虫草倒在手掌上,然后两手摊开,让我对比着看。我不懂虫草,只是觉得这一把比那一把成色要亮一些,嘴里一直没有说话。他看了我一眼,一只手又往背包里摸。我赶紧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我不需要,别拿了。他说,不贵的,真的不贵,你看着给个价。我根本没有要买一点的想法,就回得更加明朗了,“我现在还不需要这种东西。”他见我真的无意,就笑了一下,慢慢地把虫草装回去。

我见他动作很慢,呵护宝贝一样,他手指甲里是黑色的,手背皱得跟蜘蛛网一样,脸上是一片明显受过强紫外线映照过的殷红,不像外面那些细皮嫩肉、油嘴滑舌的虫草贩子。我好奇地问他,怎么把这么珍贵的虫草装到烟盒里,不装到漂亮一点的礼品盒中?他说,自己在青海挖的,自己卖,不包装了,怕损坏,就放在烟盒里。

看着他那双迥然不同的手,我丝毫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最少他是个下苦力的人。我就招呼他坐到旁边的座位上,递给他一根烟,他接下了,夹在耳朵上,用他的河南腔和我聊起来。

他说他是河南驻马店的农民,叫张从武,四十五岁了,以前在广东打工,这几年和村里的人来到青海三江源高寒地区挖虫草,每年不开春就上山,要抢地盘啊,抢不到还要合伙高价承包当地人的山。他们一座山一座山地刨,拉网似的寻找,勤快一些,耐苦一些,虫草也挖得多一些。一起来的人,没几个挣到钱的,虫草都卖给收购贩子了,贩子们加工包装一下,卖给城里的药房和礼品店,价格是收购价的数十倍。大家心不甘,怎都叫别人发了财去,脑瓜灵的老乡也干起收购,自己搞起加工。他们几个邻居受了启发,干脆就自己卖,图个好价钱。但是,他们货不成量,加工作坊不愿意收,要么就是价格极低;那些药房也不收购,认为他们不是固定的供应链条,担心有问题;路边的人就更加不信任他们,看一眼就不搭理了,虫草卖不出去,再贵重,变不成现钱,也是个贱东西。

说着说着,老张更加气愤了,说你们城里人就这么不信任我们乡下人。显然,他把我也当成他责怨的一员了。老张说,你们城里人只讲面子好看,有人就钻空子,把虫草加工成含片、口服液一类五花八门的补品,配上漂亮包装,卖得很俏啊。现在,一克虫草要600元,有人就图谋增重,往虫草里加铅粉、水银一类的重金属,再不行也要插根牙签进去,虫草直挺挺的,看上去很壮实。有的人太黑心了,用地蚕、僵蚕、草石蚕来冒充,或把提取过的虫草渣子重新加工出售,将面粉、玉米粉、石膏揉到一起,压成虫草模样骗人。这样的虫草,通过专门的采购和销售渠道,还卖了高价钱。也真奇怪了,我们手里货真价实的,竟卖不出去。你们城里人,怎不相信我们呢?

听了老张的怨言,我才知道毫不知情的虫草世界竟是这么复杂的。平时也看到过,很多城里人不惜高价,求购冬虫夏草,用途十分广泛,买的人多是不给自己用,打几个转又回到了礼品店,但他们还埋怨买不到高品质的虫草,可是送上门来的硬朗货又卖不出去。怎么成了矛盾呢。我不知道怎么抚慰老张,想了好久,才别扭地问他怎么想起到候车室来拉生意,这里面也不比外面强啊。老张说,不是的,坐火车去西安闯闯,看那边是不是卖得好一些,到年底了,一路卖着回去,换个钱是个钱,家里还盼着呢。

可是,我觉得老张太不会包装自己,不懂城市的游戏规则,就不被城市所容纳。一个城市是不轻易相信外来人的,又不愿被潜规则,身价再尊贵,也没有立身之地,只能在街上不断飘零。虫草和虫草人,都是一个命,绕不开城市的机关。

开始检票了,我是卧铺车厢,他是那头的硬座,两人就言别分开了,我看着他背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才挤进车门里面。我上车躺在卧铺上,不住地想硬座车厢的老张,一身惆怅。我在西安做事,我深谙这个浮躁的废都,当然不但是这个城市,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浮躁着,浮躁得无法安放一根虫草。

一根虫草的重量

我知道了,青海玉树的卓玛一家,这几年什么也没干,专注地做着一件事,在高山上寻找虫草。他们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寻找一个人。当然,这个人并不在玉树,他们也找不到,但真情打动了人,最后好心人帮她找到了。我也就有幸见到了卓玛,还有她的虫草。

“寻找最美什么什么”这类活动,一向难入我的眼,我总认为美是客观存在的,刻意寻找,有点形象化和宣扬味。可是瞥了一眼央视一套直播的这个节目,我的目光就离不开了,心被紧紧地揪着,那些火灾现场,死神眈眈,都是凶多吉少、生离死别的情景。还有什么比生命的飘逝更加惊心和注目?我就安静地看着,当青海西宁市东川消防二中队副队长杜仕海上尉和被他救及的藏族姑娘卓玛,捧着一根虫草走出来时,我的心被击中了,软塌塌的一片。

卓玛姑娘是青海玉树人,三年前的那场地震灾难中,她被困在倒塌的楼房中很久。杜世海夜里在废墟前巡察,敏锐察觉微弱的呼救声,他凭着经验准确判断出方位,一边用木头在狭窄的通道内顶避坍塌,一边冒着余震的危险趴着向楼板下方挖掘,因为空间太小不好使用工具,他用双手一捧一捧挖土,一厘米一厘米掘进,手指渗出鲜血,钻心地痛。历经四小时,终于打通了生命通道。卓玛见到杜仕海,第一句话说:“叔叔,我感谢你一辈子!”在这场生命大营救中,杜仕海共抢救出7名幸存群众,挖掘出19具遇难者遗体。

什么样的举动,能够叫人记住一辈子?卓玛刚刚摆脱死神的威胁,她的话是至真至诚的。她觉得自己像一根被人挖出的珍贵虫草,一定要感恩,要把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恩人。在藏区里,冬虫夏草是种名贵的药材,可以救及濒危的生命,差不多就是生命的象征物。卓玛一家人全部出动,很长时间里,都在高山上寻找虫草。

冬虫夏草这种珍物,长在青藏高原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上,夏天形体像虫子,埋藏在土里,冬季冰雪天里,像小草一样顽强地生长出来。虫草是孤芳之物,十分珍稀,现在很多人上山挖掘,靠着这条路发家致富,一座座雪山都被挖遍了,要找到一根虫草极为不易。尽管很多人成批量地贩卖着、街上也到处销售着这种不知从哪里来的东西,可是卓玛不甘心,复得的生命是十分可贵的,那些买来的不足以表达报恩之心,自己要挖掘出跟生命一样珍重的虫草去报答救命恩人。

卓玛一家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努力着。终于,他们备尝辛劳,寻找到了这种珍稀之物。可是,她找不到那个恩人在哪里,赶来抢险救灾的部队官兵太多了,好长时间里,这份贵重的礼物送不出去。

后来,新闻媒体把杜仕海找到了,报道了他的事迹。杜仕海多次在火海中出生入死,抢救生命,青海的群众认为他很美丽,将他推选为“最美消防员”的评选对象。全国范围内评选十个人,他走进了央视的颁奖现场,卓玛也有幸被叫来。

想不到,两人在这里重逢了。卓玛身着美丽的藏服,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表达着此刻的心情:“特别感谢杜仕海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很想找到他,但是离我家乡太远。通过这次活动,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恩人。我要感谢杜仕海,感谢青海的消防战士!”

让杜仕海更加惊讶的是,卓玛当着众人,拿出准备了多时的报恩礼物——两根小小的虫草,捧到他面前,要他一定收下。卓玛的表情是羞涩的,她内疚地解释挖得太少了,不足以表达情意。杜仕海很难为情,因为他看得出这两根虫草的色泽质地,是非常来之不易的,太贵重了,自己接受不起。卓玛却很执着,说:“我的生命是你用手挖来的,我挖两根虫草给你,太轻了,太轻了。”杜仕海不好拒绝,他深情地说:“太贵重了,这样吧,我收下一根,你留下一根,这对我们互相都是一个美好的纪念。”卓玛似乎还不甘心,想还要坚持,旁边的主持人也赞同这个折中的办法,叫卓玛接受算了。卓玛没有说话,握着一根虫草,眼睛湿了……

节目结束了,我闭眼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眼睫也湿了。泪液其实噙在那里已多时,我却不知道。

我完全沉浸在一根虫草报答恩情的故事中。我曾经在西藏邂逅一对挖掘冬虫夏草的藏族夫妻,含辛茹苦数年,自己有病需要时,却享受不起一根虫草,他们就像大地底层的一只虫和一根草。虫草之于人类的生命,是何等的轻微啊。而今夜看到的这根虫草——不顾一切地救助、不顾一切地报答,又一次证实了生命的无限美好。

虫草就此长进了我的心头,让我想了又想,这本是乐于助人、感恩报德、一个道理不算深奥的老话题,可我却感觉是那么新鲜、动人和温暖啊。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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