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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

2015-08-12费勤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柳青小龙猴子

费勤

我已经十二岁了,心里别扭着,不再愿意低三下四为压岁钱给谁磕头,你是阎王老子我也不愿意。可我的奶奶总是不饶我,她站在餐桌边叽叽歪歪,尽说些我不喜欢听的话。她说小英子,你还不快给你幺爸磕头,浩娃子都拿到压岁钱了!

我奶奶故意刺激我,让我不磨叽给我幺爸磕头。

浩娃子才五岁,是我二爸的儿子。他屁也不懂,但他常常自己觉得懂。尤其他磕完头,接过幺爸赏给他那一叠粉嘟嘟的印有毛爷爷头像的票子,他得意忘形的样子,他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懂得起的娃娃。

浩娃子磕头前,我幺爸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兔子眼睛对我们呱啦。当然他主要针对浩娃子,他明白我经常不吃他那一套。他结巴说,浩,浩子,你过来,磕一个头,一百块钱。我们知道幺爸把浩娃子喊成浩子的时候,他就喝醉了。我们哧哧地笑出声来,笑他舌头都捋不直了。他继续说,如,如果,你娃磕两个头,我就给你两、两百块钱。如果你磕三个头……浩娃子接过幺爸的话,冲口而出,那就三百块钱。浩娃子呈现出来的聪明惹得全屋的人哈哈大笑。大家笑得嘎嘎嘎的,活脱脱一群鸭子在叫唤。

年里头,邱家人表演给人看得最精彩最吸引人眼球的节目就是幺爸给大家散“压岁钱”。当然,钱不是白给的,是幺爸“赏”给大家的。如果你是小孩,你就需要像给菩萨磕头那样给他磕头,他坐在那里简直像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奇怪的是大人们看我们给他磕头,看我们领“赏”钱时,投来垂涎欲滴的目光,似乎个个都想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奶奶口口声声地称这个叫作“压岁钱”,并假惺惺地说这个只有孝顺的乖娃娃才有,不乖的得不到。

我奶奶的话显然与事实不符。

单说孝顺,邱家人最该接受磕头的是我爷爷和奶奶。但我奶奶说莫给你爷爷磕头,给他磕头莫得用,他拿不出压岁钱给你们。我奶奶的话直截了当,一丁点不把我爷爷放在眼里。我逗她乐说,那就给你磕一个头嘛。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瓜女子,你就省省吧,多给你幺爸磕头,你好多挣几个买本子买书的钱。看,在我奶奶眼里,穷光蛋长辈是不配我们儿孙孝敬的。享受大年三十夜磕头待遇的是我们家的大富翁幺爸。

这个时候,我的眼光自然会投向我那可怜的爷爷。我发现他的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没笑,反正他盯我们的目光有点涩涩的,滞留在某个人的脸上不流畅。我怎么看他怎么都不自然。

浩娃子一鼓作气地磕了五个响头,把屋子都磕响了,一改他平常那副癞皮狗样。我晓得这是我奶奶唆使的,浩娃子的动作没轻重,头在地砖上撞得砰砰直响。看得他妈胆战心惊的,直对浩娃子嚷慢点慢点,听我奶奶数到第五下说好的时候,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奶奶虚情假意地把浩娃子从地上牵起来,说好了好了,你龟儿子想必要把你幺爸包包里的钱掏干净吗?

轮到我,我慢腾腾地把身边的椅子往西挪一挪,又往东挪一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把椅子搬到哪里,最后,我还是把椅子往西挪了一点点。我刚伏下身体蹲下去,就想吐,因为我闻到幺爸嘴里飘过来的酒臭气,我慌忙用手去捂鼻子,可那臭气吱吱吱像长出一对翅膀似的钻进了我的鼻孔,我怎么也把它轰不走。我很不舒服,一腔怨气冲进我心里,一个声音在心里说:邱小英,你真贱!为了几百块钱,给一个醉醺醺的酒鬼磕头。我猛从地上直起身,喝醉了酒的幺爸觉察不出来,他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表扬我乖。我幺爸的手又肥又软,像一只软粑粑的柿子。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想到我爷爷,他也爱摸我的头。可他的手不像他儿子,又硬又粗糙。

磕完头,大家就会鸟兽散。邱家的“春晚”结束,我奶奶把醪糟粉子端上桌,大家好像都没胃口似的不动勺。我敢打赌,都是刚才那场“压岁钱戏”惹的祸,否则大家肯定会吃得像饿捞鬼似的。醪糟粉子多好吃嘛,又甜又黏,而且平常是吃不到的。

剩下的事情就是“数”钱。

那是诱人心弦的时刻。屋子里最后只剩下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的时候,我奶奶是不会顾及地板上的瓜子壳和水果皮的,也不会顾及厨房水槽里的脏碗脏盘子的,她忙不迭地掏出她的“战利品”数起来,她通常沾一点口水,一叠粉红色的票子就在她嘴巴嚅动的声音中翻飞起来;我奶奶一般数完一遍,她会哗地将钱倒过来重新再数一遍。这时候,她看上去最快乐,至少比平常年轻了10岁,她眼睛笑成一对豌豆角角。我妈妈呢,她要隐蔽一些。我看见她从我幺爸手上接过钱后去了一趟卫生间。我跟到卫生间门口,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我虽然没有听见我妈数钱的声音,但我也没听见卫生间发出的哗哗的冲水声音。我能想象我妈蹲在里面数钱的样子,她那高兴劲儿不下于我奶奶。从卫生间出来的我妈,脸颊红彤彤的,一定是心花怒放的结果。

我刚把电视机打开,手都还没离开遥控板,我妈就开腔了。我妈说,小英子,你要好好读书。我知道我妈的排比句又来了,接下去,我妈会说,只有书读好了,你才考得起重点初中,只有考起了重点初中,才考得起重点高中,你考起了重点高中,你才考得起重点大学。读了好大学,你才找得到好工作,找得到好工作,你才能挣大钱。说到这里,我妈的排比句才算说完,最后的目的很清楚,“挣大钱”,这样的话不仅我妈会说,就连我没有一点文化的奶奶也会说。

这是我最讨厌听到的话。因为我已经听烦了,不管它是否正确无比,不管它对我多么无用,我都感到烦躁,就像夏天里令人讨厌的聒噪的蝈蝈。我讨厌他们一天到黑把“钱”挂在嘴上。

我心想读书就是为了挣钱?

读书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什么?我妈理直气壮地吼。

你娃以后就懂得起了,现在懒得跟你讲。说完,我妈转身进厨房帮我奶奶择菜。

我朝我妈的背影瘪了一下嘴。这个轻蔑的动作碰巧被我爷爷看到,他的嘴角往上一翘,癫癫地,好像刚才做怪相的是他不是我。

在这个家里我爷爷跟他们不一样。

我爷爷不会说考起了这个,才考得起那个,考起了那个,才考得起这个的那一套鬼话。有时候我们爷孙俩会情不自禁地相视而笑,谁都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更不知道我们为啥笑。他们说我们只知道傻笑。

傻笑就傻笑呗。我想起语文书上的一句话——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在这个家里,他们除了看电视就是打麻将。房子小,声音传得清清楚楚的,我耳朵里不仅有声音,脑子里还常常有挥之不去的电视画面。

我常常踅进我和奶奶住的房间,咔嗒一声把门关上,从枕头底下抽出《西游记》,悠闲地读起来。

我读课外书,很大程度是受我爷爷的影响。我爷爷爱给我和浩娃子讲故事,他肚皮里装的故事又杂又多又好听。我很惊讶他哪里弄来的故事,毕竟他不过是一个乡里的小学毕业生。什么猪八戒背媳妇、武松打虎、打渔杀家、唐伯虎点秋香、苏小妹三难新郎等等。

现在,春天里,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小区外面瞎逛。不管闲逛还是躲在屋里读故事书,除我爷爷之外,大人们都管它叫不务正业。

什么算务正业呢?我琢磨了一下,就是学习学校发的教科书和我妈给我报的奥数班。我妈一直逼我学奥数。我妈的意思,凡奥数学得好的人,数学就学得好,数学学得好,长大就会算账,就能赚大钱。这就是我妈,一个在一家零售药品小店售药的女人说的话。

我妈喊我吃饭的声音传来,我立刻把《西游记》塞到枕头下藏起来,拉门出去,我让我妈看到的是桌子上早就被我铺好了的做了一半的奥数习题。

吃过晚饭,我洗完碗,说我刚才做奥数题累了要出去耍一会儿。我丝毫不停嘴,不给我妈说“不”的时间,一溜风跑了。

我发现,一天当中,黄昏的时候外面的景色最美。初春里,风一吹,清凉清凉的,不似冬天的风冰冷冰冷的,更不像夏天的风热乎乎的,夹着热浪。河堤上的柳树刚刚抽了新芽,我站在柳树下,课本里学过的贺知章的诗句“二月春风似剪刀”,就跑到我脑海里来了。

河堤,曾经是我和浩娃子常常玩耍的乐园。暑假的时候,我们常常到这里来疯。尤其是雨后的夏天,那些蝴蝶呀,虫子呀,蜜蜂啊,都像在叽叽喳喳地唤我:小英子,快出来,和我们一起耍。我常常拔腿就往外跑。有时候我把家里能找到的纱巾拖出来,我们就提着花花绿绿的纱巾在河堤上奔跑。纱巾被风鼓起来,像我们的翅膀;有时候,我头发上扎着一根白纱巾,扮演白娘子,我让浩娃子扮许仙。我嫌浩娃子扮得不像,浩娃子不服气,撅起小嘴巴,生气地说,不耍了不耍了。为了留住他,我只好讨好他说,哎呀,不像就不像嘛,等你长高了就像了。我爸爸本来是喊我爷爷监督我学习的,可我爷爷明明知道我在外面耍,却帮我打掩护,被我爸妈问急了,他就笑嘻嘻地说哪个小娃娃不贪耍嘛。

朗诵完杨柳诗,我又去观赏迎春花。迎春花在变得发灰的光线的衬托下十分耀眼,放眼望去,一嘟噜一嘟噜的,而不是一朵一朵的,有一种绚丽的美。更晚的时候,河对岸的灯光映到涪江河的水面上,一跳一跳的,像栖息在水波上的萤火虫。

过完春节,我们家开始筹备买房子的事。

一次,我妈翻看我的作文本,见我每一篇看图说话的结尾处都写的XXX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我妈笑说,小英子看来你在家里不烦哈,你这么喜欢回家。忽然,我意识到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待在家里。

我们一家三口没有自家的房子,一直住爷爷奶奶的房子。我快小学毕业了,老师布置的作业越来越多,常常要几个小时才能写完,我无法集中精力,家里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我奶奶、我二妈、我幺妈还有我幺妈的妹妹,常常聚在家里搓麻将,哗哗哗的麻将声我拒绝都不行。我妈下班回来,实在看不过去,就抱怨说,你们还要不要娃娃学习啊。你猜我幺妈怎么说?我幺妈说,你看人家有些科学家和作家还专门找茶馆和咖啡厅读书呢,是不是小英子?我不敢吱声,因为我怕惹恼了我幺妈,我们眼下住的房子都是我幺爸出钱给爷爷奶奶买的。

从六年级开始,我每天都在学校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才回家。为了表示我的不满,一次我故意问我爸爸,我们为什么要住在奶奶爷爷家啊?我爸想了一下说,不是住在奶奶爷爷家,是和奶奶爷爷住在一起,好照顾他们,爷爷奶奶老了,需要有人照顾。

我妈站在一旁冷笑一下,嘴里发出“哼”的声音,说啥照顾爷爷奶奶,是我们买不起房子。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

我爸也不示弱。他对我妈说,你现在怪谁?我早就说过要买房子,当初你不听;要是听了我的话,向兄弟借点钱,房子早买了。我爸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我妈。

狗屁,那时房价早涨了。我妈大声武气地嚷。借钱?你说得好轻巧!你弟弟的钱哪有那么好借的?我妈戳穿我爸,气得像变形金刚。

没房子,也没让你住街头。

我真遇得到你这么一个男人!

我妈泼妇般破口大骂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

我知道我妈说的是事实。向我幺爸借钱谈何容易,即使借到了,也要脱一层皮。我二爸因为向我幺爸借了十万块钱,被我幺妈知道后没少找他们的碴儿。我幺妈不高兴的时候,就黑起脸说些牛都踩不烂的话儿。有时候,她拐弯抹角指东说西,我妈说她在指桑骂槐,发泄对她老公把钱借给你二爸二妈的不满。

看着我爸和我妈为房子的事吵架,我十分难受,后悔不该问我爸房子的事。

一天夜里,我听我妈哭着说要跟我爸离婚。第一次听父母说离婚两个字,心里吓得咯噔咯噔的,好像被人一掌推到冰窖里,浑身打着抖,脑海里闪现的是一个街头流浪儿的形象。我推开他们的房门,向他们宣布,如果他们离婚我就去死。显然我的话把他们怔住了,我爸和我妈同时回头看我。

为了节约钱,我拒绝吃任何零食,拒绝花大人给我的零花钱。

夏天的时候,我走在上学的路上,太阳把我晒蔫了,那时候我好想吃一块冰淇淋或雪糕啊。我一边想象着冰淇淋或雪糕抿进我嘴里冒出的丝丝冷气,一边咽回嘴里分泌出的口水,我手心里捏着两张绿色的一元钱的纸币,捏得快出水了,我也不忍用。我想走到教室就好了,教室里有免费的桶装矿泉水,喝再多也不用一分钱。最难受的是放学的时候,校门口的小商小贩很多,兜售的全是稀奇古怪让我们小娃娃感觉很好的小玩意儿,那些东西大摇大摆地掠过我们的眼睛,抓扯我们的心。我都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购买欲望。

同学笑我,说我抠门。抠门就抠门吧,那是我的几张垫包包的零花钱。我逐渐学会了算账。比如会算账的我绝不在学校门口买一瓶涂改液,因为校门口的涂改液卖5块钱一瓶,我去我们小区的门口买,那里的涂改液卖4块5一瓶。当然,这样我就会遭到同学的讥笑。我的同桌肖玲玲就讥笑过我。

上学期,我妈给我买了一个挺漂亮的文具盒(我现在只敢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我高兴得想显摆一下,故意将铅笔、圆珠笔、橡皮擦从里面拿出来,又将它们一一放回去,我做这个动作是故意的,目的是想让人知道我有个新文具盒。好不容易等到肖玲玲看到了。她问我是不是新买的,我说是的,是我妈才给我买的“高级”文具盒。为了突出我的文具盒,我强调了高级两个字,并把两个字说得很重。这就引起了肖玲玲的强烈不满。高级?肖玲玲揶揄地说,有多高级?二十几块钱就高级了!我的脸被她说得绯红,恨不得有地洞钻进去。当然,人家肖玲玲讥笑我不是没道理的,人家用的那才叫“高级”文具盒。

肖玲玲是我们班的富人。她家住在卢卡美郡。任小龙说卢卡美郡是我们这座城市最豪华的房子。我问任小龙有多豪华,任小龙不假思索地说反正里面很宽敞,小区里栽了好多好看的花和树,像他们家隔壁的那个公园。我知道任小龙说的是人民公园,因为他曾经告诉过我们,他站在他们家阳台上看见过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人民公园的黄桷树下亲嘴。人民公园我进去耍过,确实大得像天一样,我在里面逛了半天才游完。但是,我不相信肖玲玲她们家住的卢卡美郡小区有人民公园那么好,于是我不服气地问,她们小区有湖吗?有假山吗?出乎意料,任小龙回答我,有啊有啊啥子都有,不信你问刘猴子嘛。刘猴子是我们班主任老师刘蓉。刘猴子是我们给她取的绰号。我的脸颊顿时火烧火辣的烫,心想难怪肖玲玲牛逼哄哄的。

开学的时候,我们班重新调整了座位,我被调到最后一排(上学期我坐的是倒数第三排)。坐最后一排已经够倒霉的了,更倒霉的是还要和任小龙坐一排。任小龙是我们班出了名的匪头子,没有人愿意和他坐一起,他不仅调皮捣蛋,人还很炸巴,一天到晚炸乎乎的。比如,他学习孬,还摆出一副吃不完用不完的样子。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正埋头做算术题,他交试卷从我身边经过,边走边炫耀说这么简单的题还没做完。我一听就发毛了,心想关你屁事。我本来就做不起最后一道题,遇上他这个炸巴子,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没想到这次却偏偏把我调到和他坐一排。任小龙瞧我气呼呼的样子,就嬉皮笑脸地跟我搭讪。

嗨,你撅啥子嘴巴嘛?你想坐好位置,就喊你父母去找刘猴子。

你晓得人家没找?我没好气地说。上学期期末开家长会,我妈妈还跟刘蓉说过最好把我的座位往前调一点点。我妈妈不敢说调很多,只敢说调一点点,我妈妈找的理由是我眼睛有点近视,看不清楚黑板。

那你们送东西没得喃?

我瞪了一眼任小龙,觉得他小题大做,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瞪牛眼睛啷个嘛?你以为我哄你?任小龙继续嘀嘀咕咕,你看人家肖玲玲……

任小龙刚说了一句肖玲玲的名字就不说了。我等他往下说。

任小龙用脏手掩住他的嘴巴小声对我说,人家肖玲玲她爸爸给刘猴子送过礼物,你以为人家坐前面是白坐啊?

送礼物?

这次轮到任小龙白我的眼了。哪个龟儿子哄你。我爸爸那天去找刘猴子,亲眼看见的。任小龙重复一句,我爸爸去的时候正好碰见肖玲玲他爸给刘猴子送东西。

刘蓉是做得出来的。我们学生都知道刘蓉是个很势利眼的老师。

上学期我们班选班干部,伍小禹比赖俊、吴速、张子豪、齐佳佳得的票都少,但他仍然当上了副班长。选举前,刘蓉就启发我们说,你们看,伍小禹同学行不行啊?他个子高高大大的,帅气十足,一看就是当干部的料子。刘蓉的话把我们都逗笑了,我瞟了伍小禹一眼,我没觉得他长得有多帅,只觉得他块头大,牛高马大的样子。亏刘蓉还是个老师,这么滑稽的话她都说得出口,我们又不是选帅哥!选举结果伍小禹仍然只得了6票。刘蓉的脸子一下子拉得像马脸长,本来她就长个尖下巴,现在就更难看了。刘蓉想了想,说,我不怪你们,你们毕竟只有十一二岁,看问题难免不深入不长远。我要告诉大家,伍小禹同学要是当上了班干部,我们班以后去郊游就可以坐免费的大客车了。伍小禹同学的爸爸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董事长。听了刘蓉的话我们彼此看了看,心照不宣的样子。我提议,刘蓉立即说,我们增选一名副班长,增选伍小禹,如果大家没得意见就举手表决。刚才并没说要选副班长,这会儿听刘蓉这么一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点反应不过来。我记得我们上次去春游,坐的就是伍小禹帮我们联系的大巴车,可我们每个学生并没少给一分钱,并不像刘蓉说的不要钱。刘蓉越说越起劲,我就更不想举手了。但是,刘蓉正站在教室前面的讲台上,眼睛定鼓鼓地盯着我们下面每一个人,她像钉钉子一样把目光“钉”在我们身上,直到看着我们所有的学生把手举起来。

后来,我听肖玲玲说,刘蓉喊我们选伍小禹当副班长,是因为伍小禹他爸给刘蓉缴了学驾驶的学费。哼!刘猴子太孬了!以前同学们背地里喊她刘猴子,我都没这样叫过,从那天开始,我背地里不再喊她刘老师,而唤她刘猴子。刘猴子真够丑的:她的眼睛虽然大,但看上去一点不好看,一点不清澈,一点不明亮;她的眼睛虽然大,但她的眼珠子暴鼓鼓的,像一对死鱼眼睛;她的鼻孔有点朝外翻,我们常常能看见她鼻孔里令人讨厌的黑毛;那个尖溜溜的下巴颏儿就更难看了,活脱脱一只丑猴子。

我发现坐在教室里倒数一二排的学生除了像任小龙这类匪头子以外,就是我们这些家境差的学生,和我们坐最后一排的还有柳青,她是我们班最穷的学生。柳青她们家冬天只吃两顿饭。你不饿吗?我问过柳青。柳青说开始有一点点饿,现在习惯了。柳青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不看我们。过了一会儿,柳青说她奶奶说冬天白天短,没必要吃三顿饭,吃多了肚子不消化。但是,放学路上,我总是看见柳青站在卖春卷儿和糍粑的摊位旁边,眼睛盯着摊位上的春卷儿和糍粑眼皮都不眨一下。柳青看我看她,忙把头别过去。我突然觉得柳青不可能不饿,我每天吃三顿饭放学的时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似的,一闻到校门口吃食的香味,我喉管里的口水就忍不住地咕咚咕咚往外冒,何况才吃两顿饭的柳青。我同情地看她一眼,不敢多看。

我去过柳青家。柳青家的房子黑黝黝的,没有窗玻璃,只有一缕光线从门口投进去。因此我进去的时候,好长时间我都看不见屋子里的东西。柳青不好意思地说,邱小英你莫笑啊,我们家白天是从来不开灯的,一开灯,我奶奶就要骂人。我想这么黑的屋子,白天和夜晚有区别吗?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屋子里有人吭哧吭哧地大声喘气,就朝那声音望去。柳青对我说那是她爸爸。我就朝那团黑影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叔叔。过了半晌,我听见床板“嘎吱”一声响,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我爸爸在我妈妈走后,就再也不说话了。柳青对我小声嘟噜。你妈妈为啥走啊?我问柳青。我奶奶说我妈妈不要我们了,她怕受穷。柳青一说完,我们就嗅到一丝饭煳味,柳青唉哟一声,往外跑,我跟在她屁股后面来到门外的走廊上。糟了!糟了!我们家的稀饭煮糊了。柳青端起蜂窝煤炉子上烧煳的饭紧张地说。过了好久,柳青还在自责,柳青说我啷个就忘了嘛。她的声音拖着哭腔,让我也十分为她难过,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从她的声音里面知道她一定为那锅煮煳的饭心疼得要死。

柳青的奶奶从外面回来,嗅到满屋的焦煳味,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想要不是我在,柳青可能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我一个劲儿替柳青说情,奶奶,饶了柳青吧!都怪我跟她说话才把饭煮糊了的。

离开柳青的家,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应该把柳青家的事告诉我爸爸、妈妈。我不知道我讲了以后,他们还闹不闹离婚。

其实我妈妈最恨我爸爸的并不是我们家没买房子,而是我们失去了买房子的机会。

这事怪谁呢?

当时我爸爸对我妈妈说要么向他兄弟借点钱买一套大点的,要么再等两年,攒够了钱买套大点的。我妈当时不同意向幺爸借钱。后来房价一涨再涨,从每平方米1千多元涨到每平方米6千多元,我们家就再也买不起房子了,连小点的也买不起了。我妈妈一说起房子,就怪我爸爸一脑壳包。她常常气急败坏地骂我爸爸,骂我爸爸蠢猪,还一个劲地要挟我爸爸离婚。我爸爸呢,由于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形式,错误地估计了他和我妈妈挣钱的能力,气得眼珠子都绿了,还听我妈提离婚,他就更毛了。他说要离就离,谁怕谁啊。我呢,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号啕大哭,用我汹涌澎湃的泪水来制止他们吵闹,制止他们离婚。

一天我的眼睛哭肿了,刚进教室就被任小龙看出来了。任小龙嬉皮笑脸地对我说,邱小英,莫怄了,我们耍个朋友吧。任小龙手里正拿着一支红色的中华牌铅笔,说着他用铅笔敲了一下我的手背,说他保证耍了朋友后对我好。我瞥了他一眼,骂他滚一边去。接着我对他嚷,你有病啊。任小龙嘿嘿一笑,说你莫这么凶嘛,你温柔点嘛。我看任小龙像电视里的流氓一样说话,我用手掀了他一巴掌,大声吼滚滚滚。任小龙吐出半截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又用他汗渍渍的脏手来拉我。我们耍个朋友嘛,耍了朋友你就高兴啦,免得你整天哭兮兮的。任小龙接着开导我说,我发觉耍朋友的人都很高兴的。我甩开任小龙的脏手,说哪个哭兮兮的了。任小龙把流出来的鼻涕往鼻子里面一耸,说,哎呀你还敢说没哭,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肿了。奇怪的是任小龙滑稽的腔调下眼睛里仿佛有一丝同情流露出来。关你屁事!我打断任小龙,不再理他。

从那天开始,任小龙经常给我带好吃的,有时候是一把葡萄干,有时候是一只橘子,有时候半包薯片,有时候又是一两颗核桃,有时候他甚至拿他们家自制的牛肉干来给我吃。其他零食我都能拒绝,但牛肉干例外。我承认,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干,比商场里卖的强多了。第一次任小龙给我的时候,他用一张卫生纸乱七八糟地裹着,放在我面前。我斜睨一眼那个纸坨坨,“啪”的一声给他摔回去。包牛肉干的纸破了,麻辣牛肉干的香味溢出来,我忍不住嗅了一下鼻子。任小龙看我瞅牛肉干,就把那个纸坨坨又从他的桌子上拿过来给我,说吃嘛吃嘛好吃得很。任小龙诚恳的样子,鼻涕都流出来了。我斜瞟一眼隔着过道坐的柳青,她正看我们,而且我还看见柳青正盯着牛肉干咽口水。吃嘛吃嘛,你不吃我就送柳青吃了,任小龙也看见了柳青在咽口水。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吃牛肉干,我是害怕吃了任小龙给的东西,他就以为我和他在耍朋友了。我不想和他耍朋友,我才十二岁。

最后任小龙把那包牛肉干分了一半给我分了一半给柳青。看柳青不好意思接,我就安慰她说,嗨,不吃白不吃,我们又不是问他要的。很奇怪,我那会儿反而好意思起来。从那天开始,我和柳青就常常分吃任小龙送给我们的零食。我发现任小龙其实也是有很多长处的,比如他的大方、豪爽、耿直,我和柳青都做不到。慢慢地,我愿意把好多事情告诉任小龙了,包括一些我不愿意对别人说的我们家的事。

一天,我对任小龙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去挣钱,挣钱给我爸爸妈妈买房子。任小龙听后把嘴巴一撇,说邱小英你做白日梦吧,人家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呢。我嘻嘻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可以去教古筝。任小龙瞪大眼睛问你得行啊?看任小龙一副不信任的样子,我扭头就走。任小龙从后面追上来,说那你就教嘛。我看见任小龙边说边把流在鼻孔边的亮晶晶的鼻涕往鼻子里一耸,我就噗的一声笑了,我觉得任小龙耸鼻涕的样子和他像男子汉一般地跟我说话的样子都好笑极了。

我把教古筝的消息挂在网上后,就有人陆陆续续来跟我联系。他们看我是个奶兮兮的女娃娃,就一副大上其当的样子。可我很老练,我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既诚恳又稳重地对他们说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教古筝没问题。那些经验丰富的大人看出了我的破绽,反问我,你有十五岁吗?你这么小就出来挣钱,你的大人忍心啊?我翻起白眼珠说,你们不要以貌取人,听我弹完琴后再决定,我还老练地说,如果我教不好,我不收钱。我相信只要他们有耐心肯听我弹琴,你们迟早会服气。再说,我在网上说得清清楚楚,我只教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我的收费标准比大人们低一半,一节课只收25元。

来联系的人终于被我说服了,我“咯咯”地大笑起来,就在我笑的时候,我醒了。醒来后我回味那个梦,我想我怎么大白天没有想到这么好的一个挣钱的方式呢,真的,我可以教古筝来挣钱。当然现在不行,要等到放暑假以后我才有时间。我想我不会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包括任小龙,那是我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一天下午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安排我们跳远。讲了几点要领后,老师就跑到操场后面的树荫下面躲荫凉去了。同学们看老师走了也开始溜,剩下十几个同学懒懒散散地跳了一会儿,又溜走一些。我是跳得最差的那个,想留在后面多练习几次。没想到任小龙不但不同情我,反而取笑我,说邱小英你看你好笑人哟,跳这么一拃拃长!任小龙这么一说,在场的同学都转过脸来朝我笑。他们的笑容充满了不屑。我的火一下子蹿上了脑门。任小龙!你不像话!你让我在同学们面前丢尽了面子!我怒吼着,抓起一把沙子朝他扔去。任小龙只顾嘲笑我,根本没意识到他的一句话会招来我的报复,更没提防到我会朝他摔沙子。被太阳晒了一上午的沙子热得烫手,现在它们落进了任小龙穿的毛衣里面,沙子粘到他的皮肤上,那滋味是可想而知的。看到任小龙难受的样子,我站在沙坑旁边,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关键是,我像天女散花一样把沙子瞄准了他的脖子和他那颗圆不溜秋的脑袋,快准狠。看你的嘴还臭不臭?我一边说一边发出快意的尖叫。在场的同学,刚才还嘲笑我,现在又开始嘲笑起任小龙来了。我忽然为自己的报复行为有一点后悔,报复的快感也随之消失殆尽。我愣在那里,呆头呆脑,看着脸都气歪了的任小龙朝我吼:你这个臭猪!你这个没出息的臭猪!跳不远还怪别人!看着为了把沙子弄干净的任小龙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我哑然失笑。

没想到那天下午放学后,任小龙在校门口截住我,说邱小英,你别不服气,你跳远的方法不对,你那么跳再怎么也跳不远。任小龙站在一旁絮絮叨叨,这时候,过来一个男孩,任小龙拍了一掌那个男孩,示意他先走。等那男孩走远后,他又对我说,你要不要我陪你练练?眼看同学们个个离开了学校,我本来想说不用的,但奇怪的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我跟在任小龙身后,大步流星朝操场的沙坑走去。

没费吹灰之力我就学会了跳远。我不知道我跳了多远,因为没有皮尺可以丈量。反正经任小龙一点拨,我就像开了窍一样,按照任小龙教我的步骤:我先做了一口深呼吸,然后蜷缩起双腿,像青蛙那样蹦出去。蹦出去,蹦出去,我一遍又一遍地蹦出去,直到跳到我满头大汗。嗨,不错嘛!任小龙使劲儿夸我。我的汗水流下来,打在沙子上,我的脸红彤彤的,我知道我一定很好看。

我穿外套的时候,任小龙像绅士一样帮我举起衣服让我把手放进去,我学着女王样把手伸进袖子里,然后文雅地把外套上面的纽扣一个个扣好。我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个感觉很特别、很怪,是我以前没有过的。这时,我听任小龙说了一句,邱小英,你的样子好乖哦,我亲你一口得行啵?

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原来你是个流氓啊!我想,我刚才还在感激他,一下子他就原形毕露了。

我啐一口,你这个流氓,我再也不同你耍了。我吓得魂飞魄散,跑了。到了校门口,我还听见我的心“咚咚”直跳。

我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样子。以前在家里我不喜欢说话,在学校我还是常常有说有笑的。现在,我在哪里都不怎么说话,直到那天,发生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情。

那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柳青突然急得像疯子一样团团转,她围着教室和操场来回搜寻,她说她的二十块钱丢了,边说边哭。我劝她别急,答应帮她一起找。我们把教室和做课间操的地方全都搜寻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柳青伤心得呜呜呜直哭。同学们围拢过来,没有主意地看着柳青哭,我也跟着哭起来。因为我知道柳青掉了钱,她就没有坐公交车的车费和吃午饭的钱了,柳青家很穷,一直靠“低保”维生,她的学费钱都是校长签字减免的。正当我们犯愁的时候,任小龙从外面跑进来,他边跑边说,找到了找到了!我们一起朝他望去,看见他手上举着几张纸币,我们的眼睛忽然就亮了。那一瞬间,任小龙手上的二十块钱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把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照亮了。我们齐刷刷地朝他望,看着他手上举着的那几张票子。尤其柳青,我听见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可当任小龙把钱递给她时,我看见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你在哪里找到的?柳青问任小龙。任小龙想了一下,说操场呗。我发现任小龙说话的时候神色有点慌张,心里好像有鬼一样。我盯着任小龙看,心想是不是他捡到柳青的钱,开始他不想交出来,看柳青可怜,才愿意交出来的。我说,操场?不可能吧,我们刚才去找过的。我和柳青一起说。就是在操场捡到的,任小龙一口咬定,你们刚才肯定找得不仔细。我想想也是,刚才我们只找了我们班站的做操的位置,其他地方比如柳青从教室去操场的路上,我们并没有从头到尾地找一遍。我看柳青,她用手抡开那三张纸币,一张十元票,另外两张五元票。过了一会儿,我听柳青若有所思地咕噜了一句:我那张钱好像是一张二十元的票子,这个钱可能是别人掉的。任小龙立即纠正她,说你肯定急糊涂了。柳青啊柳青,我想没准人家任小龙刚开始还不愿意把你掉的钱交出来呢,你却还在这里说屁话。柳青,你先把钱拿着,如果没有其他同学掉钱,那这个钱不是你的是谁的呀?任小龙说服柳青说。对,对,先拿着,旁边的同学附和说。我看柳青把钱装进衣服包包里,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座位。那天我很高兴,为柳青失而复得的二十块钱。为此,我才又开始和任小龙说话。

快到放暑假的时候,我爷爷被查出来患了肝癌。医生告诉我爸爸说马上做手术吧,虽然有一定的风险,搞得好还可以活一段时间。

晚上我爸爸把医生的意思告诉了爷爷。当然我爸爸和我们谁也没把癌症的事说出来,只说我爷爷患了肝病,需要动手术,而且需要立即动手术。我爷爷听后,愣着不说一个字,最后他像决定人生大事似的,说邱喜娃,你就别折磨我了,做啥子手术。我爸爸知道我爷爷不肯做手术的原因是担心没钱,赶忙说,爸,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有办法搞到钱。这两天,我正琢磨着把茶馆打出去,正好有一个丝厂的下岗女人想接,我爸爸继续说,本来我还有点犹豫,正好做手术缺钱就打给她算了。那以后你做啥子?我爷爷问。我还没想好,我可以去……不等我爸把话说完,我爷爷打断他说,邱喜娃,你如果想要你老汉儿多活几天,就别去动那个歪脑筋,那个茶馆虽然利润淡薄,但还是可以挣几个现钱的,维持你们一家三口人的生活没问题,你要是把茶馆打了,我看你们一家人就只有去喝西北风了。

其实,关于打门面的话,我想是我爸爸现编出来的。因为前一天晚上,我还听我爸爸对我妈妈说,他想趁这段时间天气炎热,茶馆的生意清淡把茶馆装修一下。当时我还没睡着,父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我妈妈不同意,说家里刚攒够五千块钱,小英子读初中马上就要用钱。我爸爸说那把买房子攒的钱先拿出来用一点,到年底我挣了钱再给你垫上。我们家购房子的钱一直由我妈攒着,谁也不许动。果然,我妈就不依了,我听我妈说不得行不得行,谁也别想动那个钱!

我知道这个规矩是我父母为买房子的事情闹了几次离婚才定下的。这一点,我们全家老少都知道,不然我爸爸不会想出用打茶馆的钱来给我爷爷治病的办法。

如果不是肝区疼痛,我爷爷一点也不像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他执拗着不住一天医院。我们知道他是怕花冤枉钱。我幺爸知道后,去银行取了十万块钱交给我爸爸。我幺爸一副用钱可以摆平一切的样子。我暗自发笑,心怀鬼胎地庆幸幺爸这次可能终于不能用钱摆平一切了。因为医生并没有坚持让我爷爷住院,医生说我爷爷说得对,也许住了进去就出不来了。我们太小瞧我爷爷了,其实他对他的病比我们更清楚。

家里冷冰冰的。对我来说,过去闹嚷嚷的让人讨厌,现在冷冰冰的更让人讨厌。我爷爷一旦生病,我们家就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爸爸和我妈妈整天不说一句话,像两个仇人似的在家里走来走去。除了睡觉和吃饭,我一刻也不愿待在家里,即使在学校写完作业,我也不愿意回家。

放学后,我常常去操场打乒乓球。任小龙发现我放学后在操场上耍,就跑过来凑热闹。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学习的人,除了体育成绩好以外,其他门门功课都很孬。刘猴子曾经说如果任小龙肯花一点功夫,哪怕多花一点点时间,我保证他的学习成绩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刘猴子的话算白说了,任小龙怎么肯多花一点时间来学习呢?他的兴趣不在学习上。

我的兴趣也没摆在学习上。

那天下午放学后,任小龙故意梭在后面,不走。我知道他是想看我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按我以往的脾气,我的能力肯定有办法甩掉他这个尾巴的。但是我不忍心。

因为就在那个下午,柳青告诉我说那二十块钱是任小龙自己的钱,并不是他在操场上拣到的她丢的钱。

你知道吗?那天任小龙给我的钱不是我掉的。柳青对我说。

你帮我把二十块钱还给任小龙。柳青边说边把一卷票子塞给我。

怎么不是你掉的?那天没听说过还有同学掉钱的嘛。我想起任小龙那天说如果没有别的同学掉钱,那钱就肯定是柳青的钱。因此,我不接。

我丢的是一张票子,二十块钱一张的票子,不是一张十元的和两张五元的。柳青进一步解释。

那你那天为啥要拿着啊?我嗫嚅着。

我一直后悔这件事情,柳青说,我已经两个星期没坐过公交车了,刚好攒够了二十块钱还他。柳青说着把那一卷零钱又塞到我手上。

我接过被柳青捏得皱巴巴的一卷票子,看了一下,其中有一角的、二角的、五角的、一块的,最大也就是两块的。我想柳青这段时间一定惨了,她家离学校有五站路,为了攒够这二十块钱,不知道她走了多少路。

想起柳青一定天麻麻亮就起床,晚上我们都回家吃饭了,她还得在街上和星星、月亮比赛,看谁走得快,就不愿意帮她把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攒起来的钱交出去。

柳青,任小龙他不缺这个钱,他和你不一样,他顶多少喝两杯奶茶的,想起任小龙在校门口买奶茶喝,我就这样安慰柳青。

我不愿意替柳青去还任小龙钱,柳青只好自己去。事后,柳青对我说,她觉得任小龙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说呢?柳青问我。我没回答,但是,我心里已经回答了。

我们去打乒乓球好吗?我转身问任小龙,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搭讪。任小龙显得很激动,他说好啊好啊。

我们走到操场的水泥台子跟前,各自从书包里拿出乒乓球拍。我发现任小龙的球拍很高档,他用的是一支红双喜的双面胶的拍子,是那种用来打比赛的球拍,不像我的这支硬板板,乒乓球打在上面发出“空空”的回响。

我基本上接不住任小龙发过来的球。任小龙的球打得刁钻,推、叩、削、吊、旋,都不跟我们一样。在我心里他简直就是一个体育天才。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连他发的球都接不上,怎么打啊?我没兴趣了。看我一副磨皮擦痒的样子,任小龙就边打球边给我讲一些乒乓球的基本技法。这一次不像上次跳远,不管他怎么讲,我都不行。为了激发我的兴趣,他又把他的好球拍换给我,我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我们连打三局,三局都是我输。

走出校门,天快黑了。任小龙问我要不要他送我回家,我的心一阵紧张,想起那天下午他想亲我的事,连忙说不。大街上的路灯马上就要亮了,可是,当我走到小区门口时,我突然一转身,发现任小龙在二三十米远处跟着我,我走一步他走一步,直到我进入小区大门。我的心动了一下,一股热流穿过身体。这段时间,我们家大人各忙各的,哪有心思管我呢。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站在校门口一家小商店里东张西望。任小龙走过来,悄悄凑近我的耳朵,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人民公园耍。我知道人民公园是任小龙和肖玲玲上次说起过的公园,也就是任小龙说他站在阳台上看见过黄桷树下一对男女抱着亲嘴的公园,于是,我朝他点点头。

来到大街上,我立即就后悔了,我害怕撞见老师和同学。我想如果被人看见,别人一定会认为我们是两个坏孩子。我走在任小龙前面,故意和他拉开距离。我不敢朝两边看,只顾大步流星朝前走。本来我们学校离人民公园并不远,走过一条大街,穿过一条四、五百米长的小巷就到,可是那天,我觉得我走了我十二岁以来最长的一段路。

进了公园大门,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我又开始为自己的大胆欢欣鼓舞,为自己的勇敢暗自得意。公园里游客稀少,除了几个穿黄背心的环卫工人在里面清扫道路外,几乎没有人。公园里到处是葱葱郁郁的树和草木,一派的绿。可仔细打量,你会发现这株树的绿和那株树的绿是不一样的;还有那些花儿,粉红的、淡黄的、莹白的、深紫的、全都赶着趟儿开;各种昆虫各色鸟儿,在树林花丛中叽叽喳喳叫唤,像比赛谁的声音更嘹亮似的。我的眼睛看都看不过来,耳朵听都听不过来。

任小龙看我只顾欣赏风景磨磨蹭蹭的,就大声喊我的名字,叫我快走。他说他带我去看电影。我问他里面有什么电影。任小龙虚起眼睛笑眯眯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紧接着我看见任小龙神秘兮兮地怪笑。我想任小龙说的放电影一定是个好耍的地方,就跟着任小龙往公园深处走。我们绕过公园后面的人工湖,来到假山后面,假山后面有一片树林,全是又高又大的黄桷树。每棵树的下面都安有一张铁椅子,供游人憩息。黄桷树把斑斑点点的太阳光影洒在椅子上面,我瞧着空旷的树林问任小龙在哪里放电影,任小龙把一根手指头贴在嘴巴上嘘一下,那意思是叫我别出声。我随任小龙的目光望去,在树林东面的犄角旮旯里,我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抱成一团坐在铁椅子上,当然他们不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面的,而那个女的是坐在那个男人身上的。我正打量那对男女时,任小龙一把把我拽到假山后面,我的手被任小龙紧紧抓住,好不容易我才把我的手从任小龙的手里抽出来。

我们站着的地方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对男女。隔着一面假山,我们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我们能看见他们的动作。虽然看不见坐在女人屁股下面的男人的身体,但我们看得见他的脑袋和脸。男人的脑袋上飘着几根稀稀拉拉的灰白头发,我判断他至少有五十多岁了。女人穿着一件线呢方格子衫,脸庞被一头羊毛卷遮盖着,看不清楚她的脸,她像没长骨头似的把整个身子蜷缩在男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女人扭头面朝男人,我们就看得见她的半张脸了,从侧面打量,女人看上去比男人年轻多了,顶多三十来岁吧。男人在亲她,先亲她的脸颊,然后亲她的嘴。女人呢,像一个米袋子似的堆在男人身上。男人很不老实,我看见他亲着亲着就把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去了。于是,我看见女人把男人的手挡了回去,随后,我看见女人从男人身上挪到椅子上面坐着。男人的嘴巴咧了咧,说了句什么,脸上呈现出尴尬的笑容,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尽管我和任小龙十二万分地支棱着耳朵,可惜我们还是听不见他们说的话。最后,我看见男人从裤包里摸出一沓钱来交给女人。女人接过钱,神情有点古怪地笑了笑,顺手把钱揣进她随身挎着的蓝色小包里。

女人“蹭”地一下再次坐到了男人的身上。这次女人显得很热情,双手捧着男人的脸庞,用手指在男人的脸上摩挲着、划拉着,好像男人的脸面是一张鼓皮,她要把它重新放在鼓架上绷好似的,然后她俯下身体,主动去亲男人。男人的脸颊、鼻子和嘴巴都被她亲了一遍,而且亲他的时候她还弄出“啵” “啵” “啵”的声响。即使隔着假山,我还是听见了。我相信任小龙也听见了。因为任小龙正学着女人的模样,凑过来亲我,我忙伸手去打他的臭嘴,没等我的手扇到任小龙的脸上,他早有防备似的一把把我的手攥到他手里,我两只手在他手里箍着,无法动弹。我用脚去踢他。任小龙不顾一切地亲我,亲我的脸颊、鼻子和眼睛。我嗅到任小龙的嘴巴里难闻的鸡蛋番茄味。我扭动着身体挣扎着。很奇怪,我并没有像心里想着的用手去打任小龙,我定定地看着他,觉得他红扑扑的脸蛋不像先前那么令我讨厌,我甚至还觉得他有点男子汉的酷酷的味儿。你好乖哦!邱小英,你不晓得我是多么多么喜欢你!多么多么爱你!我听见任小龙像背天书似的对我讲“多么多么”的时候,我木木地倚在假山旁,任自己的手被任小龙拉着,我的脸一阵灼热,我为自己感到羞涩和可耻。我回过神来挣脱任小龙的手。这一次,我几乎是用“打”来挣脱掉他的。当我们再次望眼去看假山后面的“电影”时,那对男女已经走了。我说我们回去吧。我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因为眼看天就要黑了。任小龙说,好,小英。我听见任小龙第一次喊我小英。

从假山后面走出来,路过那对男女坐过的椅子时,任小龙指着那张椅子对我说,你要不要我抱抱你,像刚才那个男的抱那个女的样子?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火辣辣的,呸!我骂道,你这个流氓。任小龙学着社会上的阿飞样子说,哎呀,小乖乖,你咋个说翻脸就翻脸了嘛?是不是我没拿钱给你?任小龙一脸流里流气,逗得我哈哈大笑。你说刚才那男的和那女的啥关系?笑过之后,任小龙问我。啥关系,反正不是正当的男女关系,你看那女的一旦拿到钱,脸上的巴结样哦,把那个男的亲得“啵、啵、啵”响。任小龙便撅着嘴巴摇晃着脑袋左一下右一下地学那女人亲那男人的样子。任小龙太搞笑了,我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很长时间我都没这样开怀大笑了。

我越来越搞不懂任小龙了,我忍不住上课都要“瞟”他,其实他就跟我坐在一排,我不需要瞟他的,不用眼睛看,我都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要去“瞟”他。

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一天中午,刘猴子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她拿出我的语文作业本说,邱小英,你看看你做的作业,简直鬼画桃符!刘猴子把作业本摔在我面前。

我问你邱小英,这段时间你在搞啥名堂?成绩滑得吓死人。刘猴子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弄得办公室的老师全都把目光射向我,我的脸上有一万只鸡虱子在爬。

你说呀,闷起干啥?不说就请家长!刘猴子使出她的秘密武器。

在学校我最怕的就是请家长。我爸和我妈成天为钱扯筋,现在再为我的事,不把天闹塌?我不敢往下想。

好,我说,我结结巴巴,但我有个条件,我说了您就别叫我喊家长来。

说!刘猴子不愿意听我啰唆。

我想换座位,我不想跟任小龙坐。我嗫嚅说。

凭啥子你想坐前面?刘猴子不让步。

我不是想调到前排坐,我是不想跟任小龙坐。我进一步向她申明。我知道往前调座位,必须给刘猴子送东西才行,我不奢望。

邱小英,我给你讲,你不要挑三拣四。如果你都不愿意跟任小龙坐,那我该安排谁跟任小龙坐?

听刘猴子的话好像我天生就该跟任小龙坐似的。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我们家有钱有势,刘猴子就不会把我和任小龙这样调皮的娃娃安排坐在一起了。

你不要该拜堂了就脚钻筋。刘猴子也认识到这是我们的关键时候,她平静了点,接着说,算了,我不给你讲这个比喻,你听不懂。其实我怎么会不懂呢,不懂,我就不会给她提出调位子。

最后刘猴子假惺惺地说,总之一句话:现在不要吆二喝三的。表面看刘猴子很关心我的学习,其实我的学习对她来讲好与不好有啥关系呢,在她眼里,她只认“钱”。

我爷爷说什么也不去医院,他怕多花他幺儿子的钱。我幺爸幺妈又回家吃饭了。当然他们不会白吃,他们带着“饭票”。而且绰绰有余的饭票。我奶奶一看见我幺妈放在茶几上的一叠票子,就仿佛阴雨天看见彩虹。我奶奶这个人是不能看见钱的,见钱眼开,说的就是她。别说一天三顿饭了,就是三十顿饭,我奶奶只要有钱拿,她都做得出来。我二爸二妈看见幺爸幺妈过来吃饭,也带着我表弟浩娃子过来蹭饭,我们家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和喧嚣。只是这一次,对生病的爷爷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一天的两顿饭我奶奶是不敢马虎的,她常常胆战心惊,担心我幺爸幺妈吃不好吃不舒服。反而生病的爷爷,却成天冷冷清清的,没有陪他说话。我爷爷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电视。如果不是偶尔从爷爷房间里传出来的呻吟声,我想我们全家老少几乎忘了家里还有我爷爷这么一个病人。有时候,我幺爸在吃饭前后会走进我爷爷的房间,和他父亲说几句话。我发现我幺爸其实找不到更多的话跟我爷爷聊,他们看上去实在不像父子。

有一次,我问爷爷,我以后干什么工作好。爷爷说,小英子你觉得干什么好就干什么。过了一会儿,爷爷说,小英子你不是喜欢弹古筝吗,弹古筝我看就很好啊。我对他说我妈妈不喜欢我弹古筝,她说弹古筝挣不了多少钱。我爷爷听后,笑说,小英子你要那么多钱做啥,你喜欢做的事就是最好的事。同样的问题,在我幺爸那里答案就完全不同了。我幺爸总是教育我们长大后要做大官要挣大钱。平常幺爸给我们吹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财富梦。他常常对我讲,他要是我这么小,非立志当个亿万富翁不可。

毕业会考的前一天晚上,我爷爷去世了。

我爸爸把我拉进我爷爷的房间,我吓得浑身发抖,像筛糠一样。虽然面对的是我最熟悉的亲人,但我仍然十分害怕,觉得从此就和爷爷阴阳相隔,我紧紧地攥着我爸爸的手,不敢松开。我爷爷躺在床上,他的身子一下子缩小了好多,脸颊深陷下去,嘴巴周围全是青紫色,想着爷爷这个嘴巴再也不会开口和我说话了,我哇的一声哭了。

不知道过了好久,浩娃子也来了,他和我一起哭,我们两个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直冲云霄。我听浩娃子哭着喊着要爷爷,声音都嘶哑了。我和浩娃子不一样,我知道爷爷回不来了,人死如灯灭。我伏在地上,深情地在我爷爷的床头边上,磕了个响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给我爷爷磕头。

我十分懊恼:为什么我不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磕头呢?

我们家买房子的钱终于攒够了。我妈的脸上因兴奋像镀了一层油彩。你爷爷临死前把你幺爸给的看病的十万块钱给了你爸。我妈说。

所以爷爷不住院?因为爷爷要给我们拿钱,所以他有病都不医是不是?我逼着我妈回答,故意使她难堪。

我的毕业考试成绩坍塌了邱家人的希望,我没有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

不顾父母的反对,暑假里我去报了少年宫开设的古筝提高班。钱是我自己攒的,是春节里磕头赚的“压岁钱”。

一天下午,我从少年宫学完古筝回家,远远地看见任小龙在我们小区门口晃悠。他看见我,很激动地朝我走来。我站在那里,不往前走,也不离开,我在等他过来。当任小龙走近我时,我郑重其事地对他宣布: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不会跟你耍朋友的。

任小龙嘿嘿一笑,说,邱小英,你咋个又来了?

我说,任小龙,不管你咋缠我,我都不会理你了!

任小龙还想说什么,但是我已经走了。

我心里清楚我不会再看见任小龙了,我们不会再坐同一排,不会在同一个班甚至同一个学校读书。因为我知道任小龙的父母很有钱,他们已经给他交了高价让他读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而我呢,只能读我们这个片区最普通的一所中学。

为此,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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