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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化的梦

2015-08-12高鸿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张莉文化

高鸿

1

说实话,孙文化是个帅哥。一米七八的个头,不驼不凸。白白净净的脸,眼睛虽不算大,但很有神。鼻梁笔挺,嘴角上翘,加之很难刮净的络腮胡,配上一身还算时尚的服装,风度俨然矣。张莉说老娘就是不经意间看了你一眼,给鬼迷心窍了!唉,看样子“衰哥”是看不得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呀!孙文化笑着哼了哼:“老子能迷住你也算本事了!你不是吹有一个排的人追吗?老子不懦弱,一个微笑就把你给征服了,哈!”

其实孙文化征服张莉的不仅仅是他的各种帅气,而是他有才。那时他们都加入了文学社,算是文学青年了。社团不定期举办一些活动,有征文、诗歌朗诵、采风等,学校对校园文化非常重视,经常会聘请一些著名作家来开讲座,鼓励学生在公开报刊上发文章,给予奖励。校内征文活动获奖容易,孙文化得过“祖国颂”征文大赛一等奖,张莉得了优秀奖。表彰大会上,校长亲自给孙文化颁奖,鼓励他再接再厉,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可不简单。中文系的叶老师在省级报刊上发过文章,加入了省作家协会,成为全校文学青年的榜样。叶老师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孙文化几次想请教,都被他眼镜后面的余光给逼退了。征文一等奖给了他一定的底气,他暗下决心要在省级报刊上发表作品。孙文化按照副刊的类型写了很多文章:母亲的棉袄、父亲的扁担、儿时的小狗、村边的小河……等等,文章写完后他会认真誊写,然后按照报纸上的地址邮寄出去。可寄了那么多,都石沉大海。这令他有些愤懑,更多的是无奈。他曾找出叶老师发表的那篇文章反复研究,觉得自己写的并不比他差。问题出在哪呢?听说每天给报社寄稿子的人很多,也许那些编辑连拆都没拆就扔了。即使拆了,匆匆地扫上一眼,哪能深入他文章的精髓啊!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的文章无论立意还是段落,都是层次分明的。特别是结尾,他都会苦思冥想把调子拔高,像一首歌唱到最后突然上扬,让人感觉余音绕梁,三月不绝。文章写完后他往往会沉浸在莫名的激动中不能自控,甚至通宵失眠。他把自己的感觉给老师说,老师说这就对了。文章只有感动自己,才能感动读者。你的文章能发表,迟早的事儿。只要坚持,彩虹就在前面等着你哩。天道酬勤,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预留嘛。语文老师的话语重心长,真挚诚恳,给了孙文化莫大的鼓舞。不久,他的机会就来了。学校搞庆典活动,请了省级媒体,宣传科科长让他陪媒体记者,顺便也写一篇报道。孙文化开始并没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等到他的那篇报道见报的时候,才感觉到了分量!虽然他的名字排在人家后面——但那毕竟是他的名字呀!黑纸白字印上去的,想抹都抹不掉!这下可不得了,孙文化成了叶老师之后第二个在省级媒体上发表作品的人,而且还是个学生!这件事在以后的生活中体现出来的重要性是始料未及的。

孙文化先是收到赞扬的目光,认识的,不认识的。他感觉一股暖流在校园涌动。有时正在餐厅排队,冷不丁被同学认出来了,惊喜的目光,甚至是大声尖叫,弄得他不知所措。特别是一群女同学周末善意的邀请,一起去河边采风,一起喝矿泉水吃凉皮肉夹馍,一起谈文学创作。哈,文学创作,多么高尚的话题啊!他鄙视那些半夜起来看英超意甲的同学,第二天睡意未醒,大谈贝克汉姆、罗纳尔多——一长串的外国人名字,也不知是咋记住的。足球有啥好?他以为凡是热衷于体育运动的人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他能用“大言不惭”造个句?他会吗?切!还有那些女同学……对了,女同学都开始关注他了,其中最积极的就是张莉了。张莉是校花,分量不言而喻。不久,文学社社长毕业了,孙文化被团委任命为新的文学社长——好事接踵而至,掉馅饼似的,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然后就毕业了。凭借专业的优势以及文学社经历和发表过文章等诸多因素,孙文化顺利应聘到一家环保企业,更令人兴奋的是张莉也被这家企业录取了。当然这家环保单位是张莉老家的。企业虽远在县城,但是国营,工资有保障。很好了。

接下来的事儿顺理成章——他们开始恋爱了。张莉没想到孙文化那么能说,天南海北,奇闻逸事,似乎他都知道。孙文化说话像演讲,声音洪亮,无论听众多寡,高谈阔论,滔滔如江河之水,全然不顾听者的感受。有时情之所至,唾液横飞,昂扬激烈,剑拔弩张,甚至歇斯底里——吵架似的,不过这一点张莉很享受。她感觉自己除了漂亮的外壳,里面空空荡荡,啥也没有。那一咕噜一咕噜的话,连珠炮似的,打死她也说不周全。有那么一段时间,见到孙文化的时候,她甚至有些自卑。张莉也爱说话,但感觉自己说的都是废话,轱辘子话,跟孙文化差了不知多少个层次了。

然后就发生了该发生的事情。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阳光艳艳的,四周弥漫着一股燥哄哄的味道。他们相约一起上山找灵感。自从那次作品发表后,孙文化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东西,这让他多少有些难堪。领导倒没再提这事,张莉也没有。他们越是不说,他越是感觉压力山大,快喘不过气了,急需上山调理,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了。山上游人不少,扶老携幼,都是踏春的。这样的环境会影响灵感产生。他们翻过一座山峁,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阳光懒懒的、酥酥的,向阳处的兔耳朵花都开了,肥墩墩的,像女人的嘴唇。孙文化突觉才思涌动,他要写诗了,要不真对不住这鲜艳的花朵呢。孙文化略加沉吟便大声吟道:

一朵兔耳朵花,开在野山洼。

阳光普照她,雨露滋润她。

兔耳朵花呀兔耳朵花,我们大家都爱她,

把她带回家。

吟罢,孙文化意犹未尽,又对着兔耳朵花一番缠绵美语,像对着一位妙龄少女。最后他一把拽下了那朵花,狠狠地说:“这东西真他妈开得没心没肺,臭不要脸,给谁看啊!”猛抬头,见张莉脸颊绯红,嘴唇紧咬,潮呼呼地看着他。孙文化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欲望,他咽了口唾沫,嘿嘿一笑。多年后,张莉回首往事的时候,说孙文化你那天真臭不要脸啊,笑得那么猥琐!当时张莉完全被他震慑了,感觉软绵绵地往上飘,摇摇欲坠,灵魂都出窍了。那天孙文化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与灰褐色的山地形成鲜明对比。张莉一闭眼,感觉天上飞过一群马,白色的那匹耀眼非常,掠过的一瞬间她便骑了上去。这匹马一恍惚把她压在身下,等到感觉疼痛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2

孙文化与张莉的婚礼就在单位举办。领导主持婚礼的时候,特意用了“郎才女貌”这样的词语。这让孙文化很享受。张莉的美貌自不用说,职院的校花到了企业依然坚挺,粉嫩嫩的勾人魂魄。孙文化的那首诗发表在地市级报纸上,同事们都刮目相看。孙文化被调到办公室工作,每天除了应酬写材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孙文化看书很杂,《读者》《知音》《故事会》《十万个为什么》,逮啥看啥。生活中的小窍门他知道的很多,单位的女同事都喜欢请教他。他是个勤快的人,在家里闲不住,在单位也一样,十分乐于助人。比如谁家的门锁坏了,他去捣鼓捣鼓总能好;马桶堵了,他去掏一掏,也能通;孩子的作文让他点评,他很认真地提出意见,比老师讲的要好。他喜欢下棋。下棋的时候全神贯注,锁眉凝目,样子酷酷的,令人忍俊不禁。他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下棋也一样,不允许悔棋,否则方寸大乱,风度尽失。他喜欢侃大山,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洗耳恭听,感觉声情并茂,丰富有趣。有饭局的时候也乐于叫上他,听他海阔天空,前朝古代,引经据典,针砭时弊。孙文化十分珍惜这些机会,每次都把场子哄得云蒸霞蔚,波涛滚滚。特别是喝多了酒,整个场子便成了他的舞台,别人很难插话。

这样一来,一些人就开始渐渐疏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孙文化回到家里,未免牢骚满腹了。张莉说,你的话就是多,特别是喝了酒,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我都开始头疼了呢。孙文化说,你说啥?张莉说,你有时候婆婆妈妈,太啰唆了!孙文化说,狗日的,别人烦我我没法子,想不到你张莉也这么小人势利啊!当初追老子的时候,咋就不嫌我烦呢?现在端着老碗说放心话呀!嘿嘿,我算是看穿你啦,原来对我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啊!——嫌我烦?滚吧,老子看见你也烦着呢。

孙文化虽然性子倔,说话好带脏字,但从未骂过张莉滚的话,也没有这样横眉楞眼过啊!这是哪一出啊!张莉忍无可忍了,她要奋起反击了!张莉说孙文化你有啥本事呀?不就是发表了一篇文章,一首小诗,有啥了不起的?少在我跟前摆谱!张莉的话把孙文化逗笑了,哈哈哈!张莉说,你笑啥?孙文化说,我笑你跟咱单位的那帮孙子一样,有眼不识泰山!哈哈!张莉说,哼,真可笑。你是神马大人物呀!我早就认清你了!孙文化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老子是谁?老子是作家啊,作家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吗?秋田草蜢,井底之蛙。你们等着,我迟早会发表大作品的,不信?走着瞧吧!自此以后,孙文化真的开始下势了。他很少去凑热闹,也很少下棋了。下班后及时回家做饭,吃完饭收拾干净,便开始伏案创作。他构思了很多作品,都是大部头。但开了许多次头都不满意,只好暂时放弃了。

张莉其实对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十分满意的。首先孙文化是个帅哥,不可否认。走在街上,他们俩总能收获一定的回头率。他不抽烟,不赌博,除了喝点酒,没啥不良嗜好。更为难得的是孙文化勤快,家里洗衣服做饭,他全包了。开始的时候张莉还给他当助手,他嫌烦。渐渐地,她就心安理得了。回到娘家母亲数落她一个婚结懒了,啥都不会干了。张莉说有孙文化呀!他那人闲不住,喜欢干活,就让他多干点嘛。孙文化不但在家里勤快,到了丈母娘家也很能干。她家没煤气了,他去换;没面了,他去买;屋顶漏了,他找人修;自行车坏了,他很快就能弄好。张莉母亲很喜欢这个女婿,人前人后夸,赞不绝口。她经常批评女儿身在福中不知福,福享腻了,不懂得珍惜了。张莉还有个妹妹,高中没考上出去打工了。家里没男孩,孙文化就成了他们家的依靠。

然而张莉的父亲却不怎么待见这个女婿,当初结婚的时候他曾竭力阻挠。父亲说他不是本地人,家又在农村,拖累大,你们结婚连房也买不起。污水处理厂效益又不怎么好,就凭你们俩的工资,等着过苦日子吧!张莉态度很坚决。她说,爸,我们还年轻,一双筷子一双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孙文化勤快,又有才,他不会永远被埋没的。父亲摇摇头,说我咋没看出他有什么才华?就凭那首诗?呵呵。张莉说他还在省报发表过文章呢。老师都说他以后能成大作家哩!父亲说,那你就做梦吧,总有醒来的那天,你会后悔的。张莉说,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跟了孙文化,哪怕是噩梦,只要这辈子不醒来,就不会后悔的。

张莉母亲从见到孙文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她坚决地站在了女儿这一边。张莉的妹妹张梅也认可这个姐夫,父亲很快便被孤立了。结婚的时候他们在后街赁了一间小房子,四十平方米,一室一厅。房子是八十年代的结构,有个小阳台可以做餐厅。客厅很小,厕所也很小。孙文化买了些涂料,花了两天时间把房子粉刷了一遍,看起来比原来大了许多。结婚必备的床、沙发、大衣柜以及电视冰箱也陆续到位,张莉很满意。行了,已经足够好了!她家条件也不咋样啊,至今看的都是老式电视呢!房子收拾好的那天孙文化买了许多菜还有酒,邀几个好友一起烘房。那天晚上他们就住在新房里,酒精的作用让孙文化激情万丈,他们很快便滚在一起了,折腾了一回,又折腾了一回。张莉感觉都快虚脱了。她喜欢他饱满恣意的样子,骁勇粗犷,痛快淋漓……大潮初定,两人都湿透了。张莉迷离地看着他,感觉这个时候,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了。男人的怀里潮乎乎的冒着热气,她想挣脱,却被箍得更紧了。你样子真好看,咋看都看不够呢。他说。光好看有啥意思?又不能当饭吃。她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咋不能?我已经吃饱了呢!他嘿嘿地笑着。她一愣,旋即理解他的坏笑,一双粉拳在他的肩头擂动。老婆,我一定要写出一部大作品,赚好多的稿费,咱买套大房子,让你做最幸福的女人。张莉说,亲爱的,我已经感觉很幸福了,知足了。这辈子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就足够了!男人激情膨胀,翻身又把她裹在身下,女人想叫,被他用嘴封上了……

3

生活像波涛一样翻卷着,时起时伏,溅起几朵浪花,当然大多数的时候是平静的。孙文化利用一切业余时间进行创作,小说已经有几十万字了,名字叫《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他很有成就感。大家一起的时候谈论的话题就成了他小说的内容。小说男主人公叫三鑫,女主人公叫四妹。三鑫喜欢四妹,阻力重重;四妹喜欢三鑫,瞻前顾后。吃饭的时候有人问,文化,这些日子,三鑫追到四妹没有?孙文化说哪有那么容易?好事多磨嘛,早着呢!另一个说,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让他们赶快成吧,拖了这么久了,我孩子都出生了!孙文化说你们才谈了几天,奉子成婚吧!我小说中的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他们志存高远,都是干大事业的人,需经受一番艰苦考验的——唐僧取经省去九九八十一难,孙悟空一个跟斗云拿回来了,那有啥意思呢?大家一想觉得有理,不愧是作家啊!赶快写,写出来就出版,每人送一本,要签名啊!孙文化说那没问题,签名一定,杠杠的!

应该说,孙文化在工作方面是积极进取的,奋发向上的。他专业对口,愿意吃苦,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很少出现差错。但突然间,他被下放车间了,没有一点征兆。孙文化义愤填膺。开始时尚有人同情他,附和几句。后来他不厌其烦地渲染,很难再博取别人的同情。回到家里,孙文化更是义愤填膺。这帮龟孙子太欺负人了!这样对待一个作家,有罪啊!张莉同情丈夫的遭遇,但爱莫能助。

张莉是喜欢孙文化的,喜欢得紧,所以不愿做对不起他的事。她知道他很反感男女方面的放纵,深恶而痛绝之!王厂长给了她诸多暗示,她装着浑然不觉,厂长很失望,决定变换方针策略。办公室不好硬来,他让她省城出差,张莉到达省城后才发现王厂长早就候在那里了。厂长登记好房间跟她谈话。厂长说,张莉啊,单位都传我们俩的闲话,哎呀那是生动活泼,有鼻子有眼。我很愤懑啊!你说咱俩之间坦坦荡荡,多么纯洁的同志关系啊,硬是让这帮小子给想歪了。张莉不说话,也无话可说。厂长说,张莉呀,我要对你负责啊。我觉得咱们之间不发生点啥,我都对不住你了啊!说完便凑了上来,一只手搭在张莉肩膀上。张莉本能地躲开了。再搭,被她用手拨开了。王厂长忽地变了脸,大声喝道,张莉,你说我老王对你咋样?对你男人咋样?张莉被他的举措震慑了,脸憋得通红,一句话说不出来。王厂长哈哈大笑,迅速转换频道,换了个人似的,都不像是王厂长了。厂长说,张莉啊,我喜欢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心知肚明,就是装嘛。莉莉呀,厂里工种,你随便挑!回去咱就调换,咋样?——还有,办公室要报副主任了,我觉得文化人不错,能说会道,写得一手好文章,工作又踏实——这样的年轻人不提拔,提拔谁呢?莉莉我告诉你,作为后备干部,组织上已经在考察孙文化了呢!这次机会可不能放过,放过就太可惜了啊。王厂长说完又凑了上来,他想自己开出的筹码这么沉,张莉一定不会拒绝的。再说漂亮的女人一旦结婚,那折扣就大了!只要她愿意,那玩意又不损失啥,前途一片灿烂。除非是傻子!王厂长多年的经验证明,许多女人貌似端庄,骨子里比谁都骚!一旦黏上,想甩都甩不掉呢!

然而令王厂长没想到的是这女人还真傻!她啥也没说,拿了包扭头就走。王厂长说,张莉你回来!否则你会后悔的!张莉顿了顿,停下了。王厂长一把从后面拦住她,使劲往床上拖。张莉抡起包想甩开他,无奈被抱得太紧了,怎么也甩不开。情急之下,她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王厂长“哎呀”一声,松开了手。张莉夺门而逃。王厂长有些愤怒,抓起烟缸狠狠地摔在地上。妈的,臭娘们!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太不识抬举!

张莉的不合作令王厂长十分愤怒。但他还是忍住了,他给了她又一次机会。张莉被评企业文明标兵,颁奖的那天,张莉请假了。王厂长不计前嫌,拿着奖金和荣誉证书亲自上门,可是这个张莉居然当着王厂长的面把荣誉证书撕了。场面就有些尴尬了。王厂长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嘻嘻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喜欢使点小性子的女人。有性格就有特点嘛,这样的女人我喜欢!呵呵。这样吧,厂里最近要送一位员工去省城学习。这次学习担子沉,任务重,回来后要在实验室上班的。我想过,你去比较合适。张莉斜了他一眼说,这样的好机会,还是让别人去吧。

孙文化晚上回来,不知怎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非常高兴。张莉说,我不去。孙文化说,你傻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每年厂里都有这样的机会,争都争不到呢!学习回来,你就不用在车间干活了。张莉说是不是王厂长给你说什么了?孙文化说人家王厂长啥也没说,就是考虑你大专毕业,有专业文凭,是个人才,厂里要重点培养培养。听说这个学习班的课程设置很不错,这一去几个月,能学多少东西啊!待在厂里每天还要上班呢,带薪学习,工资一分不少——咱们得好好感谢领导关怀的。张莉想了想,觉得离开厂里一段时间也好,王厂长不可能再追到省城骚扰吧?那么多的人参加学习。也许他真的悔过自新了呢。

然而令张莉没想到的是,他们又重演了不久前的一幕。张莉毅然决然地放弃学习,回到了厂里。

王厂长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孙文化开刀。张莉如果知趣,迟早会妥协的。没想到几个月过去,除了孙文化的牢骚如江河之水滔滔泛滥,污水厂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王厂长是个手腕过硬的人,污水厂工作几十年,厂长干了也快十年了,还没遇见过张莉这么不顾大局的女人。他决定再给她点颜色,迫其就范。他通知张莉到办公室申明大意,要么配合“工作”,要么卷铺盖走人。厂长语重心长地要她认真思考,设身处地替她着想,换别人,早感动死了。然而这个张莉就是一根筋,不开窍。王厂长说,我给你机会,给你时间,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必须明白啊!

张莉选择了辞职。孙文化不明白妻子为何突然辞职,各种理由,明显不充足啊。不管咋说,这是一家国企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离开工厂,喝西北风呀!张莉说,天无绝人之路,饿不死的。孙文化说,你太莽撞,太天真,太缺乏涵养,不可理喻——他妈的这是谁给你写的剧本?太狗血了吧?张莉平整了一下呼吸,凑到男人跟前,看着他。孙文化被看得发毛,说,你花痴呀,这么看着我!张莉嫣然一笑,说,老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怀孕的喜悦冲淡了张莉离职的沮丧,孙文化尽了一个男人力所能及的一切,又做到了其他男人所做不到的一切。那段时间他甚至停止了写作,专心专意地呵护妻子。每日下班后他会先去菜市场采购,然后回家精心烹制,都是妻子最爱吃的。张莉说,孙文化你这是喂猪呀?把我养得这么肥,难看死了!孙文化说,亲爱的老婆,为了咱儿子你就委屈委屈吧!等这小子一出来你就去减肥。再说了,即使你一直这么胖我也喜欢的。张莉说,你咋知道我怀的就是儿子?孙文化说我坚信他就是儿子,嘿嘿。咱的技术,还是有把握的。

日子在期待中流逝。张莉没让孙文化失望,第二年春上便生了个大胖小子。孙文化想让母亲来伺候月子,丈母娘说不用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我伺候我闺女吧!小外孙的到来让丈母娘乐坏了,人一下抖擞了许多。她生了两个丫头,一辈子期盼有个儿子,就是不如意。这下好了,女儿替她完成了这个夙愿。满月后张莉被母亲接了回去,孙文化有事没事总往那边跑。他去了闲不住,逮住活就干,丈母娘很高兴,老丈人却阴着脸,待理不理。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个女婿的。为此岳母没少替他分辩。岳父的结论是:徒有外表,夸夸其谈,有啥值得高看一眼的?参加工作几年,不进反退,从办公室弄到车间去了,整天跟污水打交道,一身的秽气!岳母说,那你女儿有啥能耐?工作都没保住。岳父说,他咋能跟女人比?哼,就凭咱闺女的长相,找个比孙文化强一百倍的女婿没啥问题。真不明白这丫头当初鬼迷心窍,铁了心往火坑里跳。岳母说,我认为挺好,火坑里热辣辣的,女儿觉得温暖就好——哎,说人家呢,我这辈子跟了你,可享啥福了?少盐没辣子的日子熬了多少年,至今没住过像样的房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整天就知道打麻将,输了钱回来就拿我撒野,拍桌子砸碗。这些臭毛病人家文化可是一样没有啊!你有啥资格瞧不起别人?这些话要是搁在前些年,岳父总会一个巴掌上去校正——他最忌讳老婆揭他短了。然而经过岁月的打磨,他的棱角钝了许多,顶多横眉冷对,声音亮一些,或者拍拍桌子,扔下一两句硬话,找麻友去了。

女儿生了儿子,小家伙哭哭闹闹,家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尿骚味,岳父觉得很腻味,就躲外面打麻将。打麻将心态要好,输不燥赢不骄,老头子做不到,老上火。有段时间大家都不愿意跟他耍了。回到家,他认真反思,给老伙计们检讨了一番,大家才宽容了他,接纳了他。耍得很小嘛,一天输赢也不过百十块钱,没啥,真没啥。他想开了。老头血压高,不能太激动,否则便会晕倒。那天晚上连坐了几个庄,庄上又杠头开花,自摸了!老头一激动,血上脑门,“扑通”倒在地上,把大家吓得不轻。知情人赶快给孙文化打电话,孙文化正在上夜班,顾不得请假便把老丈人背到医院。一番抢救后老人醒了,半边身子却不能动弹了。

4

岳父的半身不遂令孙文化措手不及。那段时间他晚上夜班,白天去医院招呼岳父。岳母曾在医院陪过两天,被老头子气走了,一心一意招呼外孙去了。孙文化招呼岳父吃喝拉撒,擦洗身子,岳父脸上一直平平的,看不出表情。上了一宿夜班,人困得不行,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孙文化睡觉打呼噜,这让岳父十分讨厌,很粗暴地把他弄醒了。岳父说,你回家睡吧,这里不需要人陪,我能行哩。走吧走吧走吧!孙文化尴尬地揉揉眼,说,爸,我迷瞪了一会儿,好了。你现在饿吗?我给咱打饭去。岳父说要打给你自己打,我不想吃。岳父的不合作也不是一两次了,孙文化都习以为常了。他把饭打好后搁在床头柜上,然后出去转了一圈,等到回来的时候,岳父就吃得差不多了。他默默地收拾碗筷,然后招呼岳父吃药。岳父很不耐烦地服了药,背着他躺下了。有一次岳父跟他怄气,居然把针拔了下来,液体滴了一地。孙文化利用岳父的休息时间,开始写他的小说。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在闹矛盾,鸡毛蒜皮的事情,起起伏伏,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已经谈几年了,应该结婚了。结婚后日子怎么过,他还没想好呢。过了一段时间,岳父出院了,不用他管了,他让张莉回去,孩子自己照顾。丈母娘不放心,隔三岔五就来。好在两家住得并不远,半小时的路程。孙文化过几天也过去一趟,洗衣服、搬煤球、帮岳父洗澡。邻居都夸他孝顺,丈母娘喜滋滋的。

闲暇时间,孙文化笔耕不辍。他从电脑上下载了很多文学期刊及报纸副刊的投稿信箱,群发出去,结果个个都石沉大海。难道自己写得不行吗?他仔细端详自己的文章,发现开头扣题,结尾点题,字正腔圆,语句顺畅,排比对偶拟人各种修辞都用了,中心思想也不错,应该是好文章了。只能说那些编辑太平庸、太腐败,他都有些气馁了。忽一日,收到某杂志获奖通知,说他投给刊物的散文《故乡的小河》入围“盛世征文大赛”一、二、三等优秀作品奖。作者只需缴纳500元评审费,便可获得三等奖以上的荣誉。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几乎没什么准备。他赶快找到那篇两千字的散文,认真欣赏了一遍。这是一篇几个月前发出去的文章,他几乎忘记了是投给哪家的,想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这个奖太给力了、太震撼了、太令人激动了,来得也太是时候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在他对文学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阳光普照了,雨露滋润了,天使降临了!

孙文化几乎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便到邮局汇款。邮局还未上班,他有些迫不及待。汇款之前张莉与他发生了一些争执。五百元钱几乎是他月薪的三分之一,不算小数目了。孙文化对自己的薪资也发表过不满。他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作为污水处理厂的员工,我们的职责是将环境保护好,让我们有更好的生活氛围。可是当我们在保护环境的同时,谁来保护我们呢?我们从来没有任何的劳保福利,上夜班也没有补助,现在一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房。这种待遇,员工们能全心全意地努力工作吗?有门道的都调走了,剩下的无可奈何啊!我呼吁:给污水处理厂的员工涨工资!这篇文章投出去以后,不知怎么让王厂长看到了。王厂长说,狗日的你想干就干,不想干立即滚蛋,想来这里上班的人多着呢!

张莉不上班,五百元钱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是人要有远见啊!文学事业是需要投资的,没有哪位大作家一开始就是富豪的。他们都是经历诸多磨难一步步攀上塔顶的——这个奖,多少人梦寐以求?没资格啊!北塬县十多万人,我孙文化不才,脱颖而出啊!张莉说,感觉你就是个文学屌丝。你拿这个奖能顶饭吃?孙文化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这叫妇人之见,鼠目寸光!这叫猪栏里的理想。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张莉说,你才是猪呢!你清高,每天别吃饭试试。哼!孙文化说,亲爱的老婆,等到大奖回来你就明白它的重要性了!说不定这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呢。我非常佩服你的眼光,选了我这个绩优股。

奇葩!张莉愤愤地说了一句,随他去了。

孙文化获得了征文三等奖。没有奖金,但荣誉证书比奖金重要一百倍呢。孙文化凭借没有出版的长篇小说以及这次征文三等奖,被任命为北塬县作协副主席——这是他没想到的事,也是梦寐以求的。县作协没有编制,也没有额外报酬,却需要协调各种关系,挖掘民间力量,培养青年作家。作协主席由宣传部长兼任,具体工作由孙文化负责,县领导对他寄予厚望。孙文化大学时曾当过文学社长,文学社有自己的刊物,在校影响很大。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宣传部长说了,宣传部长表示大力支持,于是一份以《北塬》命名的文学期刊诞生了。主编是作协主席,孙文化为执行主编,负责具体组稿和编辑校对。宣传部长说,文化你就放手办吧,一定要把这份刊物办得有档次,可读性强,争取成为北塬的一张文化名片。

这就够了。孙文化终于找到了新的精神依托,他的生活从此也进入了另一种轨迹。他相信只要把刊物办好,把小说写完,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成为著名作家的。然而政府的鼓励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经济方面几乎都是孙文化自己想办法。每期需要组稿、编辑、校对、印刷,等等。开始的时候宣传部长拉了赞助,《北塬》成功办了两期,反响不错。可后来就难以为继,举步维艰了。

5

吵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那一次吧。孙文化做好了饭,左等右等不见妻子回来。打她电话,不在服务区。孩子早就饿了,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孙文化给他热了些奶,儿子不吃,仍在哭。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抱着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扁桃体发炎,需要打吊瓶。眼看就要上夜班,妻子还是联系不上,他只好抱着孩子到岳母家了。

第二天早晨,孙文化下班回到家里,发现妻子正在睡觉。他做好早饭喊她,她说,你自己吃吧,我还想睡。他说,你昨下午干啥去了?孩子不管,手机打不通。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睡眼稀松地说,几个同学中午吃饭,下午去唱歌,那里没有信号。本来唱完歌就回来,结果被她们拉去打麻将,天快亮才回来——哎呀让我睡会吧,困死了!张莉有段时间喜欢打麻将,生孩子后就不打了。孙文化说你们都谁唱歌去了?跟谁一块打麻将了?张莉见男人阴着脸,说,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你花多少钱雇我在家守你啊!自从有了儿子,你就把我箍在家里,哪也去不了。几个同学一起唱歌娱乐,有问题吗?晚上输了钱,张莉正自沮丧,心情奇差,火药味弥漫。孙文化说,嘿,夜不归宿,你还有理啦?谁知道跟谁在一起呢!张莉忽地坐了起来,孙文化,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张莉行得端走得正,完全对得住你!说完哭了起来。她一哭,他就软了,忙低声安慰。女人受了委屈,不吃这一套,边哭边诉说着,当初瞎了眼,跟你结婚没房没车,原想着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可谁知麻袋换草袋——一袋不如一袋。整天参加那些没用的征文活动,花钱买荣誉,虚伪到家了!我们同学现在都有房了,有的还买了车。咱们别说买房,房租都快交不起了!这种日子,老娘真是过够了!孙文化说,你以为我不想买车买房?老子每天拼命上班加班,业余时间写作。我努力了,奋斗了,可就是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人家单位效益好,两口子挣工资,一月上万元。我一哥们媳妇在供电局,一年工资奖金十多万呢,你咋不跟人家比?张莉说,那好,我今天就出去找工作,不要你养活我!

张莉说到做到,当天便在一家酒店找了份后勤方面的工作,上班去了。张莉一上班,孩子自然丈母娘抚养。丈母娘要伺候丈夫,还要管小外孙,忙得不亦乐乎。幸亏她身体好,要不早就摆倒了。

张莉上班的那家酒店是县城最豪华的,生意兴隆。每天来的除了企业老板,还有政府官员。老板见张莉有几分姿色,让她到前面搞接待,工作比原来轻松很多,工资比原来提高了不少。她很高兴。回到家里笑颜也有了,声音也大了。老婆工资比自己高出许多,孙文化感到一阵深深的自卑,他决定奋发图强,把那部小说写完。他认为这是一部鸿篇巨制,是跨时代的伟大作品。小说只要出版,肯定会引起轰动。获茅盾文学奖他不意外,获诺贝尔文学奖也是有可能的!

经过三年多的艰苦奋战,孙文化的长篇小说《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写完了,写了一百万字,分上中下三卷。听说郭敬明等畅销书作家一本书能赚上百万,那他这三本书如果出版了,还不赚他几百万!如果被改编电视剧呢?他了解过了,一集电视剧就是好几万,如果一百集呢?那不又是几百万吗?买房,那一定要大的,最少二百平方米,不像他们租的这套八十年代的旧民居,客厅走廊似的,卧室狭窄。眼看儿子一天天长大,晚上想干点啥都不痛快,快把人憋死了!如今好了,窘迫的日子开始倒计时了。孙文化确信,张莉也觉得靠谱。届时不仅要给自己买大房子,还要给岳父母买大房子,让老人也分享他们的幸福时光。

孙文化把自己的作品打印出来,厚厚三大本,沉甸甸的。毋庸置疑,书出版后赚回的钞票比这个肯定要厚实。那段时间是孙文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感觉天更蓝了,水更清了,树更绿了。就连污水厂的水也不那么臭了。带着充盈的期冀,孙文化来到省古都出版社,拿出散发着浓烈汗渍的三卷本小说,希望出版社能够出版。编辑淡淡地说,你先放着吧。孙文化拿出两瓶酒,说这是我家乡产的,其貌不扬,但很顺口。你们审稿时候用得着的。编辑瞅了一眼那酒,明显的地摊货,说你拿回去吧,我不喝酒的。孙文化急了,说,你一定要喝点,要不很难进入小说内核的。编辑说,你写的酒文化?孙文化说,不是的。里面的主人公喜欢喝酒——他喝的就是这种酒呀,所以你一定要品尝品尝。编辑被他的朴实打动了,说,那你放着吧。孙文化说,什么时候可以出版呀?编辑说,等我们看完后再说吧,这需要一个过程。

孙文化很高兴地回去了。他觉得事情已经取得了百分之八十的胜利,剩下的就是如何应对扑面而来的后果了。首先得选房子,选两套,一套给自己,一套给岳父母。房子位置很关键,不能太偏僻,孩子上学不方便;不能太繁华,噪音污染影响创作;不能买高层,要接地气才会有灵感。利用周末时间,他和妻子看了县城几乎所有的楼盘,听说一下子要买两套,售楼小姐热情万丈,孙文化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

其次是看装修和家具。张莉在网上看了许多装修图片,美得令她心颤。她倾向于欧式风格,高端大气上档次,清新又繁华,朋友来了倍有面子。孙文化喜欢中式风格,他说这种风格色彩凝练,沉稳厚重,最能体现中式家居风范与传统文化的审美意蕴。他尤其看重的是书房装修。书房家具要以色彩深沉为主,再配以红色或黄色坐垫,烘托出一股古典浪漫的氛围。这些家具都很贵,动辄上万,但孙文化有信心让它们成为自己的资产。

开始的时候,两人是一起看装修的。去了几家装修公司,两口子因为口味迥异而吵闹不休。后来他们只好单独行动,设计出两套完全不同的方案来。

除了改善硬件设施,孙文化觉得软件应该也要跟上。他让人设计了书的封面,大红色的。制作了一些海报,张贴在县城显要的位置。可以预见,这本书将在北塬掀起一股红色风浪。作者简介一栏,孙文化刻意回避了污水处理厂的经历。不行,得找宣传部长,把自己调到县文联工作。借助这个平台可以举办一些文学活动,竭力把本县的作家推出去。可以邀请一些名家来北塬作报告,组织著名作家北塬采风……呵呵,可干的事情太多了,时不我待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几个月过去了,出版社那边石沉大海。张莉说,要不你让他们先付一些订金吧,咱们可以先买一套小点的房子,不用再交租金了。

孙文化决定去省城一趟,督促小说尽快出版。

6

张莉在酒店干得不错,老板给她的薪水涨到了三千,另外还有绩效奖励,这让她越发热爱这份工作了。出去应酬,老板会带张莉一起。时间一久,大家都有了看法,说张莉是酒店的交际花。女人招展的姿态和丰厚的薪水让孙文化感觉到了不正常,他开始疑神疑鬼,忧心忡忡。几次跟踪,无功而返。有次张莉下班很晚,回来后呕吐不已,一身酒气。第二天,孙文化让她辞掉酒店工作,张莉坚决不同意。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她保证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孙文化将信将疑,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再度观察。迟疑的另一重要因素是英雄气短,污水厂的工资杯水车薪,几乎难以维持日常开支啊。

孙文化来到古都出版社,编辑从一沓厚厚的杂志下翻出他的那沓打印稿,十分抱歉地让他另谋高明。孙文化诚恳地说,我的版税可以少一些。编辑说,这不是版税的问题,你回去修改修改,另找一家出版社试试吧。这样的结果令孙文化有些意外,宽绰的房子及古典家装瞬间摇摇欲坠。他不愿就这么轻易放弃,几经周折后来到另一家出版社。一个带着花镜的老编辑认真地翻了翻他的打印稿,说,你以前写过小说吗?孙文化说,没有,这是我的处女作。编辑说,一上手就写这么大的部头,不简单啊!孙文化谦虚地说,请多提意见,多提意见。编辑说,有多少字?孙文化说,一百万,杠杠的!编辑说,你用了几年时间?孙文化说,三年。编辑说,那你回去再用三年的时间好好打磨打磨吧。孙文化说,怎样打磨?老编辑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先搞清楚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过了语言这关再说吧。

抱着厚厚的打印稿,孙文化又找了几家出版社,均被拒之门外,他开始有些愤懑了。难道自己辛辛苦苦这几年,汗水都白流了吗?有位编辑建议他可以自费出版,算了一笔账——好家伙!吓了他一跳。不行,含辛茹苦写出来的小说,还要自己花钱把它印出来,文人的尊严何在?

坚决不干!

带着受伤的梦想回到北塬,孙文化感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把省城的际遇对妻子讲了,张莉也非常难过。突然,她想起有次在酒店招待过一个人,是个书商。吃饭的时候,书商的眼睛痴痴地盯着她,弄得人浑身不自在。书商说他出版过很多书。张莉说一本书能赚多少钱?书商说那要看什么书。有畅销的,一本百十万;也有滞销的,书印出来压在库房里,公司还要贴钱呢。这个书商后来留给她一张名片,声言有求必应。

张莉在抽屉里找到那张名片,陷入了一番思考。老实说,她是不愿再联系那人的。那人看人很凿,直勾勾地。可眼下,自己男人的书需要出版,只好硬着头皮找他了。

张莉拨通了书商的电话,说明身份关系。书商整理了一下思路才想起来,语气一下子变得火辣辣的。张莉说,我老公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想出版,你能帮忙吗?书商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见面再谈,如何?

见面是在张莉所在酒店进行的。书商见到张莉非常高兴,他很诚恳地表达了自己愿意合作的意向。孙文化把书交给他,他随便翻了翻,说没问题,眼睛潮呼呼地盯着张莉,看得她浑身发毛。看样子这人并不是冲着书,而是冲着她来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张莉脸上的表情开始凝固。太龌龊了!书商约她带着书稿去他公司看看,被她谢绝了。

回到家里,孙文化很生气,说你成心就是不想让我的《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出版,所以有意搅黄这件事。张莉说,孙文化,那人是个骗子,他不会给你出书的。孙文化说,你咋知道?我上网查了一下,这书商出了很多书呢。张莉说,别人跟你不一样!别做梦了。

张莉的妹妹张梅这些年在省城打工,水清磨转的,似乎混得不错。每次回家,她都会给父母钱,并带回许多东西。张莉儿子的衣服玩具几乎都是小姨买,张莉的衣服、化妆品也是妹妹提供。另外,她还给姐夫买了几身品牌服装。孙文化去省城后逛了一下商场,发现身上的衣服价值不菲——他一个月工资都买不来。张梅请姐夫在高档酒店用餐,出手阔绰。那种奢华孙文化这辈子都没见过。他问小姨子在哪家单位就职,小姨子说暂时保密。孙文化说难道你做特工?小姨子喷了口烟,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快下来了。孙文化觉得小姨子的妆有些太浓了,近距离观察,假人似的。还有她喝酒抽烟的豪劲,他望尘莫及。看样子还是大城市好谋生啊。如果没结婚,他也想到大城市来发展呢。张梅比姐姐小几岁,三十了还不找对象,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两个女儿的强势逆袭令老丈人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孙文化这个女婿是个孱头。都说他要出书,说了几年时间,也没见动静。泡沫绽放的时候,他曾怀着侥幸的心理。如今原形毕露,他算是彻底看衰了他。

张莉的辉煌在一个雾霾深锁的黄昏后戛然而止。那段时间天一直阴着,空气中飘浮着不安定的游离子。老板说咱们去天籁会所陪陪客人。这家会所张莉去过几次。会所并不像外面人说的那么龌龊,男浴室和女浴室是分开的,公共场所大家都穿着泳衣,正规得很。里面牛奶浴、中药浴、海洋浴、红酒浴等等,名目繁多。每次去,必是有女客人要陪,当然也有男客人。几年来,老板虽然对她有过几次暧昧的表示,但实质性的内容一点没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起几年的时光,老板对她的种种优待,这实在不算过分了。她坚持自己的底线不突破,就行了。

然而那天的情景和以前非常不同。进入会所后她发现今天的主要角色就他们俩。老板带她进了包间。包间设施齐全,应有尽有。服务生端上一瓶红酒和果盘,毕恭毕敬地退下了。老板说莉莉你不要紧张,这里不会有外人进来的。我们在一起享受一段浪漫时光吧。粉红色的基调有些暧昧,老板的表情也有些暧昧。他斟了两杯酒,说莉莉啊,这几年你给咱酒店出了力,贡献很大啊!来,干了这杯吧!一杯酒下肚,张莉突然感觉头晕晕乎乎,快要坐不住了。老板坐了过来,将她揽在怀中。张莉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样是不合适的,非常不合适。她想起身告辞,可浑身软得像面条,怎么都动不了。老板说莉莉呀,我一直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吗?说完抱着她一阵乱啃。张莉想喊,嗓子像堵了似的,眼睛困得睁不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不在她控制的范围了……

张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重脚轻,身边躺着的男人和自己都赤身裸体。男人是酒店老板,死猪一样打着鼻鼾,道貌岸然的老板形象瞬间轰然解体。她突然想起晚上的事情,喉咙一阵恶心,扬起手狠狠搧了他一耳光。老板睡梦中被搧,猛地坐了起来,一脸怒气。当他看到比他怒气更甚的她时,表情顿时缓和了。张莉说,你真无耻!我要告你强奸!老板说,好我个姑奶奶,咱们是一家人啊你告个啥呀!张莉说,呸!谁跟你一家人?!老板说,我是老板,你是经理——我们不是一家人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莉莉呀,我想让你入股,这样年底分红的时候,就不是几千元的奖金了,而是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你明白吗?张莉说,谁稀罕你的臭钱!哼,咱们走着瞧!我要告你。老板摸出一支烟点上,慢悠悠地说,莉莉呀,你是告不赢我的。我的哥们遍天下,各个口子上都有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倒是你,恐怕从此声名扫地,无法在北塬混了呢。你想想,咱们整天在一起,外界都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呢。我们不发生点啥,都对不住大家了呢。你要想闹,我陪你,呵呵。公安局几个管事的都是我的哥们,他们可能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啊!

事件最终于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告终。张莉经过反复思量,觉得事情如果弄大,她真没脸在北塬待了。老板拿出一笔不菲的钱作为赔偿,张莉唾了他一脸,扭头走了。唉,看来这世上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没一个好东西啊!

离开酒店后张莉开了家小餐馆。她想利用这几年积攒的人缘自己做生意。这几年她存了点钱,但开餐馆远远不够,于是想起了妹妹。在张梅的帮助下,“莉莉香”餐馆正式营业了。

7

孙文化的长篇小说《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虽然没有出版,但在北塬已经有很多粉丝了。大家给孙文化建了个群,讨论小说里的人物命运。热心的粉丝们建议孙文化把小说发到网上,他们充当水军烘场子。听说好的网络作家一年上百万稿酬,孙文化蠢蠢欲动。张莉莫名其妙地离开酒店,自己又开张了一家餐馆,这些他都不感兴趣。这种钱赚得再多有啥意思?他认为《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才是一项值得付出毕生精力的伟大事业,就像《红楼梦》一样,曹雪芹一生贫困潦倒,但丝毫不影响这部作品的伟大性。孙文化认为他的小说是可以传世的。

网络连载要有人气,仅靠他的那几个粉丝显然难以掀起波澜,在帖子潮涌的论坛上,他的小说很快便被淹没了。孙文化有得是思想准备,那段时间除了上班,他几乎每天都坐在电脑前刷帖子。他发现那些人气高的帖子并不怎么好,却赢得满堂彩。渐渐地他摸清了一个规律,那就是相互吹捧——你去我的帖子里逛一逛,留下两句肉麻的评语。礼尚往来,他也来你的帖子灌灌水,帮你把楼盖起来。盖楼不仅要有耐心,还要有技巧。每天什么时候更新,更新多少都有玄机。

那段时间,孙文化的心情是蔚蓝的。经过几个月夜以继日的奋战,孙文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点击率已经超越一万次了!也就是说,如果这部作品出版,有一万读者买书的话——如果一套书定价一百元的话,应该会有一百万元收益的。哎呀,这可不得了!一百万——这是他当初给自己定的最低目标,眼看就要成为现实了!只是那些出版商咋还不光临呢?看样子需要主动出击呀!可是论坛这么大,谁是出版商呢?

孙文化有些郁闷。

“莉莉香”餐馆由于环境不错,菜品有特点,价格又公道,加之张莉这几年结识的一些客户前来照顾,所以生意还不错,一个月毛利润万元左右,很好了。这样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在县城买房子了。然而几个月后,她发现形势很是不妙。“莉莉香”酒店定位中端,主要靠公款消费,普通老百姓很少光临。单位吃完饭大笔一挥,说年底结算。这样一来,她的流动资金就出了大麻烦。无奈,只好向妹妹再次求助。张梅说,我又不是印钞机,哪来那么多钱啊!姐啊,不是我说你,你是在酒店待过几年的人,张罗的时候,应该把各种因素都考虑清楚了。张莉说,就是啊。虽然我在酒店待过,每天只管接待客人,经营上的事老板从不让我插手,所以啥都不懂啊。张梅叹了一声,还是给她打了些钱,并声明救急不救穷,最后一次了。张莉说你不申明,我也不好意思再向你要啊!张梅给的钱接济不了多久,张莉一咬牙,找人贷了些款,“莉莉香”硬是支撑到了年底。到了岁末,各种供应商开始结账了:烟、酒、茶、调料等等,给人家说的都是年底。张莉开始跑各单位要钱。各种借口,各种难堪,各种推诿。才知道要账比登天都难!

账要不回来,讨账的却不答应了。他们断绝货源,声称如若再不还钱,就来拆空调搬桌椅砸牌子。张莉硬着头皮又去了吃货们的单位,人家不是开会就是年底财务冻结,或出纳不在,让她过完年再来。按说春节期间是酒店的黄金时段,张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关门歇业,躲避债务。好不容易过了节,账倒是讨回来一点,还不够给供货商买单。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把店转让了出去。后来,她听一位生意人说,跟这些吃货们打交道是有学问的:互惠互利,懂吗?当事人没拿好处费,怎么可能给你买单?

8

孙文化的小说网络连载进展得异常辛苦。几个月来,小说内容已经连载完了,出版商还未浮出水面。那段时间,张莉也在关注他的小说,替他顶帖子,刷点击。孙文化说,狗日的书商真是瞎眼了,这么火的帖子他们硬是不看。张莉说,论坛里点击率上万的帖子比比皆是,人家凭啥要眷顾你呢?醒醒吧,我看此路不通。孙文化说,哪条路通呢?张莉说,我也不知道。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百无聊赖。儿子开始上学了,每天会带回一些新鲜的空气,成为他们精神的唯一佐料。张莉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进入夏天后,突然严重起来,在医院昏迷了好长时间。岳母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张莉和孙文化轮流守在床边。酷暑沉闷的晚上,孙文化给岳父翻身擦洗,总是遭到他的怒喝。老人说,孙文化居心叵测,想害死他,然后谋他的家产。张莉说,爸,就你那两间房,我们看不上的。老人不信。孙文化说,我的书一出版,就可以买大房子了。老人义愤填膺,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女儿买套房子!骗子,瞎编乱造的那些书也是骗人的把戏,没人看的!老人的不待见并不影响孙文化对他的关怀,晚上只要他不上夜班,几乎都在医院值守。老人的病一天天严重起来,经常神志不清。张莉联系妹妹张梅,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怎么也联系不上。无奈,只好让孙文化到省城去找了。

孙文化来到了省城,手机依然无法接通。他在他们上次用餐的地方徘徊了很久,希望张梅能够出现。几天过去,杳无音信。突然接到张莉的电话,说父亲已经去世了,让他赶快回去。

岳母让他们退掉租房,搬过去一起住,这样一家人也方便照顾。张梅在失踪一个月后突然打来电话,让姐夫去省城接她回去。孙文化来到省城,原来张梅因为吸毒被拘留了,现在要送她去戒毒所。

见到张梅的时候,孙文化几乎不认识她了!一年多没见,张梅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瘦得变了形。人家说本来准备送她去戒毒所强制戒毒,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她患有严重的性病,需医院治疗后再进行戒毒。

张梅见到孙文化的一瞬间眼里满是泪,但是硬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大咧咧的表情。张梅说,大作家,没吓着你吧?说完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先去医院看病吧。孙文化说。

张梅患的是淋病,很严重。孙文化了解了她以前的生活。原来她所谓的工作是在黑暗中进行的肉体交易。至于吸毒,被客人引诱后便很难自拔了。孙文化调动自己所有的人际关系拯救小姨子。省城的几位同学混得都不错,平日虽联系不多,也知道孙文化在写书,因此话题往往便从文学开始,这让孙文化多少找回一些面子。介绍张梅时,他没说她是自己的小姨子,老同学理所当然地理解为她是孙文化的情人。英雄救美人嘛,应当。只是婊子无情啊,你可不能陷得太深了!孙文化苦笑,未置可否,他们便以为他默认了。在老同学的帮助下,张梅在医院安心养病,只是不再吸毒,不用去戒毒所强制戒毒了。

张梅的病情得到控制后回到了北塬。这个她从小就竭力想挣脱的地方张开热情的臂膀迎接她。山还是那么绿,水还是那么清。家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所不同的是姐姐一家人回来了。几天后,张梅发现这个家除了小外甥豆豆对她热情不减,其余的人都各怀鬼胎。空气硬邦邦的,一根火柴都能点燃。母亲率先溅起火花,倾诉她的不孝,在父亲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回来。说起父亲,母亲突然声泪俱下,历数父亲对这个家庭的贡献以及对儿女的关怀,一反常态地屏蔽她以往对父亲的所有成见……母亲说,张梅呀,你对得起你的爸爸吗?你还有脸进这个家啊!这样的谴责,姐姐已经进行过两次了,母亲这个时候提起,她觉得非常刺耳。张梅说,妈,你如果不让我进这个家,我就永远不再回来了!说完扭头就走。母亲大声喊着,滚蛋!张梅刚走出门,屋里便传来母亲的哭声……

张梅一走,杳无音信。

孙文化找到张梅的时候,她正躺在大街上满地乱滚,围了一圈人。他知道她的毒瘾发作了,忙上前去。张梅看见孙文化,猛地搂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不放。她散乱着头发,眼泪鼻涕一大把,双手不停地撕扯着,央求姐夫救救她。

你跟我回去。孙文化说。

行,姐夫,你叫我去哪我就去哪,上刀山跳火海我都行!张梅紧紧地攥着孙文化的手,生怕他跑了。这时,张莉来了,看见妹妹这副德行,狠狠地踢了一脚。孙文化说,你不要打她,她是个病人呀!张莉流着泪蹲下来,抱着妹妹使劲地喊,张梅,你为啥成了这个样子呀?为啥啊?

酒店转让后,张莉经人动员开始跑保险。这个看似非常诱人的职业真正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你说得口干舌燥,人家无动于衷。没有业绩便没有提成,几百元的保本工资还不够电话费。所有能够动员的资源都利用了,一单都没做成。她索性放下身段,去各个小区挨家做工作,结果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保安赶了出去。

张莉上班的时候,孙文化尚可全心全意搞他的文学。张莉失业后,他感觉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除了柴米油盐,孩子上学了,学校名目繁多的各种费用令他应接不暇。以前上网发小说,张莉是支持的,现在书压在那里无人问津,张莉的信心也倒了,对他的那种狂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揶揄。

孙文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冷嘲热讽,更为悲哀的是这种冷嘲热讽来自自己的老婆,这让他情何以堪?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他努力在网上更新帖子,希望引起出版商的注意。张莉跑了一天保险,一无所获。回来看见孙文化还在电脑上趴着,气不打一处来,过去一把将主机关了。孙文化好容易写了一段评论,正准备回复。张莉说,整天不务正业,小青年似的守着个电脑,能吃呀喝呀?孙文化说,谁说我不务正业?我在搞文学呀!文学是神圣的事业,懂不?张莉说,就你写的那些狗屁东西?得了吧!说完将桌子上的小说打印稿拿起来,摔在他跟前。孙文化这回是真火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他妈的给老子再摔一下?张莉说,老娘就摔啦,怎么着?说完拿起打印稿狠狠地摔在桌上。孙文化扬起手,脆生生给了她一巴掌。张莉懵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男人竟然对她动手!结婚十年了,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争吵,孙文化坚持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他居然动粗了!

张莉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疼痛,拿起那叠打印稿从窗子扔了下去。孙文化惊呼一声,仿佛扔下去的是他的孩子!他趴在窗口往下看,一厚沓打印稿在空中天女散花似的,纷纷扬扬落在树梢、草坪上。女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正手足无措,孙文化一把推开她,准备夺门而出。没想到这一推力道有些太大,张莉身子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她的头正好磕在桌尖上,人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孙文化急急忙忙跑下楼,收拾散乱一地的书稿。气喘吁吁地走到门口,看见女人散乱着头发,“嘻嘻哈哈”地冲着他笑。那笑有些傻,有些颠,有些瘆。孙文化说,莉莉,你可不要吓我!忙上前去扶,被她一把推开了。

——先生,你买保险吗?我们公司可是500强啊!怎么?没有钱?我了解,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毕竟不多,正因如此,我们现在开始选一种方法:用最少的资金创造最大的利润。这不是对未来的最好保障吗?在这方面,我愿意贡献一己之力,可不可以下星期一,或者周末来拜见您呢?

张莉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脸妩媚,滔滔不绝地向他推销自己的业务。看样子,她每天出去,也是这样向别人推销的。

莉莉,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谈保险?孙文化恳求妻子。

先生,也许你目前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意愿,不过,我还是很乐意让你了解,要是能参与这项业务,对你会大有裨益!张莉说着便拿出一沓保险资料,认认真真地向老公介绍起来。

9

张莉疯了。疯了的女人每天拿着一沓保险单,逢人便推销自己的保险业务。孙文化带她去医院,她说自己没病,坚决不去。每天,她都会把自己收拾一番,然后站在马路上宣传自己的保险。如果没有人,她便会唱歌。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孙文化不让她出去,她就在家里大吵大闹,把几件衣服都撕碎了。孙文化厂里请了假,专门在家里照看她。一段时间后,她似乎忘记了卖保险的事,扬言要去开酒店。她将孙文化当成了自己的客人,对他热情有加,非常客气。又过了一段时间,女人开始不说话了,寻寻觅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把家里翻腾得乱七八糟。一天晚上,疯疯癫癫的女人终于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扒出一双崭新的皮鞋,穿在脚上,显出前所未有的妩媚,含羞带怯地跟一个不在场的显然曾经跟她上了床的男人说话。根据女人念念叨叨说出的日期判断,那是在她精神失常不久前的事情。男人醋意大发,不顾妻子是个病人,把她捆起来扇了几个耳光,逼问她红杏出墙的经过。

女人在丈夫的拷打下老老实实说出了那天的整个过程。

日期还是那个日期,可是年份却是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一年。张莉固执地寻找出来的这双红皮鞋就是她认识孙文化的那天买的,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舍得穿;女人在寻找这双皮鞋时念念叨叨说的话,全都是他们最初的几年生活里点点滴滴的往事。

当醋意大发的男人非常残忍地折磨已经神智错乱的女人,拷问她到底跟谁出了轨,结果发现女人发疯之后唯一保留下来的记忆竟然就是他们夫妻初次相识那天的情景,男人所受的刺激非同小可。他含着眼泪一遍遍地像排练戏剧台词一样陪着女人温习那天的相遇……

孙文化熟悉的话语一点点地把女人唤醒了过来,可是恢复了正常的女人却发现,这个可怜的男人却沉浸在往日的情景里出不来了。

男人开始变得有些疯癫,这让张莉非常难受。孙文化仍然一心一意梦想成为著名作家。他所有的生活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长篇小说《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能够出版。他想起曾经有一位书商对他的小说感兴趣——对,他看过他的书,说他的小说没问题,可以出版呢。是张莉不同意,搅黄了这件事。他把小说打印稿铺了一地,一遍遍地倾诉着妻子的罪状。孙文化说这本书出版了就可以买大房子,大大的房子!儿子以后找媳妇也不用愁了。

就在孙文化疯疯癫癫梦想着他的书出版那段时间,有一天张莉拿回家一套书,书的封面上一朵灿烂的山丹丹花肆意绽放。《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书名分了两行,用的是行书。作者孙文化几个字非常耀眼,霸气外露!

文化,你的书出版了。张莉平静地说。

孙文化拿着样书久久地凝视,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像范进中举一样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文化,你醒醒,文化啊!女人锐声地哭了起来。

孙文化醒了。这是张莉所期待的。

她去了趟卫生间。

张莉从卫生间出来,不见了男人。她放在桌上的手机被打开了,上面显示着那条她与书商之间“账已两清”的信息。她听到外面有人惊声尖叫,跑到窗前往下一看——只见她的男人脸朝下摔在楼前的草坪上,地上散落着那套刚刚出版的书。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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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少妇欲出轨:你可知道放纵的代价多沉重
谁远谁近?
冬天里的温暖
On Some Teaching Methods in Cultivating Students’ Cross—cultural Awareness
传承 民族 文化
什么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