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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石

2015-08-12吴曦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叔彩云周家

吴曦

片片飘落的树叶在清晨的阳光中如同片片金箔。菊花甜甜的清香带着浓重的秋凉在周家大院四处弥漫开来。一只早起的公鸡悠闲地打着鸣,鸣声在菊花的香气和薄明的晨雾中传得很远很远。

管家李少庭在院子四周轻轻地踱着步。许多年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光临周家大院时,李少庭的脚步声也同时响起在院子的每个角落。经过一个漫长的夜晚,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周家把偌大的院子让他管着,他能不担待点么?

当李少庭沿着碎石铺成的、被晨露打湿的小路往前走时,周家的那头大黄狗不知打哪儿蹿了过来,猝不及防中他脚下一滑,差点跌了一跤。大黄狗围着他转了两圈后,在他愠怒的目光中消失在一片树丛里。

路过井台的时候,他看见女佣彩云在洗刷祭具,挽起的袖子露出一大截洁白的手臂,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光,充满血色的脸蛋像一只熟透的苹果。阳光把她的侧影投射在井台旁,胸部的剪影像一座隆起的小山。他的心颤了一下。

“阿云,这么早就洗祭具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院墙上。他看见墙头几枝狗尾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显得无比瘦弱。

“过几天就是老爷的三年忌日了。昨晚太太说早点将该洗的东西洗刷洗刷。”

李管家“哦”了一声,像记起什么,加快脚步朝前走,慌乱中他踩翻了一块破钵瓦,瓦里的水溅湿了他的裤管。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近半年来,他总是这样健忘,他在周家已经几十年了,老爷周伯松待他一直很好。虽然老爷死后,他一直若有所失,但周家上下仍然待他不错。也不知何故,近来他总是这样恍恍惚惚,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办事总不那么顺当,心中时常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唉!是不是我已经老了?

绕过一片小竹林,穿过两座房屋,来到周家后院。这里是堆放杂物和下人住的地方。因为临着一座小山,常年见不到阳光,浓重的霉气四季不散。右侧是一道小溪,过一道石桥便是双狮镇了。镇子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像偌大无比的湖。起风的夜晚,涛声穿过双狮镇所有屋顶的上空,传到这座院落。

刚到周家那阵,他就住在这里。第一次踩上楼梯,木板“叽嘎、叽嘎”,就像从踩水车上发出的响声,回荡在这座逐渐颓败的院落里,至今还留在他的记忆中。许多个夜晚,风声、涛声和老鼠的响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并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直至天亮。搬出这座院落后,他再也没有踏上这令他心悸的楼梯。站在已经毁坏的院门口,他冲着楼上喊:“根子,根子……”目光却落在黑褐色的瓦楞上。瓦楞的边缘长满了绿茸茸青苔,几只昆虫模样的早已风干的尸体悬挂在青苔下,在晨风中如同一刻不停的钟摆。

“李管家,有事么?”不知什么时候,根子已经来到他的身后。这个看上去憨厚的小伙子总是在你猝不及防时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身后,常吓出你一身冷汗。

“我以为你还没起床呢。”李少庭说:“过几天就是老爷的忌日了,等下你到我屋里取帖子,送给大井头的阿泉师傅和步步巷的王道士。”李少庭的话尾还没刹住,根子已经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唉!我已经老了。”李少庭慢慢地往回走,脚步有点蹒跚。阳光把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

回到自己的屋里,他写了几张帖子,正要搁笔时,突然想起一个人,握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团很浓的墨汁沿着笔尖叭的一声落了下来,空白的帖子上出现了一只黑蜘蛛。他心烦意乱地离开了房间。

他看见周太太从院子的尽头走来。她的背后,一株长得茂盛的白玉兰上无数肥绿的叶子远远看去好像落了一层薄霜。在刺鼻的脂粉气中,他静立在一旁恭候周太太。

“太太,花竹村的拐二要不要发帖子?”

周太太从嘴中弹出一粒枣核。她喜欢不停地吃枣子,就像有人嗜好嗑瓜子一样。听说房事的时候她的嘴里也含着一粒枣,使得因亢奋时发出的呻吟也显得十分迷人了。

周太太打了个哈欠,倦怠的脸上漾起舒心的笑意。看得出昨晚她又玩了一通宵的牌了,而且手气不错。

“你看呢?”李管家感觉太太的眼光落在自己脸上就像落了一颗火星,灼伤的脸皮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候的周太太已经转过脸去,在他的静默无声中走远了。

一整个白天李少庭都在心烦意乱中度过的。从清晨起连续发生的几件事就令他十分不痛快,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天将黎明时,他感觉脚上湿湿的,醒来时,发现那只母花猫将尿撒在被脚了。这只花猫跟着他十几年了。每天晚上它总是准时地偎依在他的脚跟,在他均匀的鼾声中睡去。尿床的事还从没发生过。他气愤地操起枕头朝床尾掷去。花猫尖叫一声蹿出窗台时将一盆文竹碰翻了。瓷盆摔在地上发出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院落中十分刺耳。他到周家的第二年,周老爷见他喜欢文竹,就从庭院中那十几盆文竹里挑了一盆给他。许多年来他就在这个寂静的屋里伴着它度过无数个白天和夜晚。谈不上珍爱,也没有悉心照料,只有在忙完了一天的杂事后,偶尔想起时才为它浇浇水。就是这样一盆花草,也被自己心爱的猫给毁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一般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

夜里发生的一件事,才使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当月亮刚刚露脸的时候,李少庭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从没有这么早上过床。许多年来,他是周家大院中最晚一位上床就寝的人。他是周家的管家兼账房先生,每天晚饭后,他就伏在床旁的一张小方桌上记下周家一天的往来账目。他的认真细致,为周家掌握经济情况提供了确切可靠的依据。但是这一天,他却破例地没有记账就上床了。屋里没有灯,黑暗将月夜拒绝在门外。

彩云突然推开他的房门。月光水一般流了进来。李少庭发现这位年轻女佣的怀里抱着那只母花猫,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种温煦和宁馨便在这冷清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彩云告诉李少庭,傍晚经过后院那堆满垃圾的小山坡时,发现这只母花猫蜷曲在地上。她以为花猫睡着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它正守候着那盆摔碎的文竹。“管家大叔,既然它已经认错了,你就不要再责怪它吧,要不然它就无家可归了。想来怪可怜的。”说这话的时候李少庭发现彩云的眼里闪着星点泪花。

那晚彩云第一次在李少庭的屋里坐了很久。从彩云身上弥散出的青春女性特有的气息和说话时富有弹性的双乳均匀起伏造成晕人的颤动,管家李少庭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的有些东西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操劳中埋葬在周家这座偌大而阴森的院落里了。此后很久,李少庭还记起这个月色柔媚的夜晚。只要一想起这个月夜,李少庭就有一种古琴被一双灵巧的秀手弹奏着的感觉。

周太太这天起了个大早,她穿上一套镶着白边的黑色绸缎,头上别着一朵白玉镂成的牡丹花,在摇曳的烛光中她那略施粉黛的脸显得很不真实。灵桌上周老爷忧郁的眼神注视着周太太。这张由县城有名的画匠精心绘制的遗像,比周伯松生前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在一阵鞭炮声中,响起了周太太凄切的哭声,使得这个湿气浓重的秋晨更显得凄清和寂寥。

几个女人在周太太哭过一阵后,也加盟了进来。她们是昨晚赶到周家的几位远亲。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周太太退出了灵堂,到厨房洗漱后,坐在大厅的一张古旧的雕花黑漆硬木椅上,不停地吃着枣子。枣核从她的嘴里鱼贯而出,飞落在两米远的地上。

“太太,阿泉师傅来了。”根子一阵风地飘了进来,他的目光越过周太太头上那朵玉镂的白牡丹,落在背后那幅已经十分陈旧的字画上。

“把他带到厨房吧。”周太太说:“你今天不要干别的事了,就在厨房帮厨吧。”一粒枣核在地上弹了一下又跳到厅外,根子觉得十分有趣。这位看去样子腼腆的年轻人,似乎对周太太的一举一动十分着迷。

根子走后不久,厨房那边传来了铁器和案板的撞击声。厅前的空场上临时搭起了一个棚,周太太看见女佣彩云正在棚下磨米浆,晃动着的两截手臂如同刚从水中捞上来的白藕。一对隆起的乳房随着身子的前俯后仰,就像两只不安分的兔子。青石打制的磨盘上,汩汩流下雪白的米浆,在一阵醉人的清香中,周太太仿佛又回到了早已逝去的时光里。那时候的每一个日子,都像眼前女佣那对沉甸甸的奶子一样盈实。作为女人生命的全部内涵都蕴藏在一对丰硕的奶子里了。当无情的岁月将奶子里的汁液榨干之后,生命的意义也就随之消失了。她时常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恐慌,尤其是当周围的人群在眼前晃动的时候。那是一面面镜子啊!映照出自己日渐老迈的身影和枯槁的容颜。

老爷在时,她还有可以说话的人。就是不说话,看着老爷含笑的眉眼或者犯愁的神情,她也觉得心里踏实。如今老爷不在了,她就喜欢一个人枯坐着,一刻不停地吃枣子,品味着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岁月。或者坐在牌桌前,在输与蠃的较量与争斗中打发着光阴。

从灵堂传来的锣鼓声周太太知道做功德的王道士来了。这个王道士时间总是掐得准准的,一天要做好几场功德。前一个小时在东家,后一个小时就跑到西家。而后又利用西家的空档返回东家。他就像陀螺一样来回转个不停。有时,同一天的时间里,三四家在轮流。有什么办法呢?在双狮镇,只有王道士的道行高,行情自然就看好了。他的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要不是半个月前就发了帖子,说不准这一天还轮不到周家呢。

周太太起身来到灵堂的时候,王道士已经身着道士服,领着他的道徒们开始敲打吟唱了。灵堂里锣鼓喧天烟雾缭绕。四周挂着不知出自那位画匠之手的阴司冥界图,上头的人物个个青面獠牙。周太太突然有一种隔世之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一个阴森可怖的处所。那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啊!周老爷正是去往那个地方。现在他正行走在路上,等待王道士的超度。

将近中午的时候,客人陆续地来了,先到灵堂拜过周老爷,再向周太太请安。周家大院这一刻如同双狮镇上的早市热闹极了。

“太太,人都到齐了,只缺花竹村的拐二,要不要等?”管家李少庭问。

“不等了,开席吧!”

一阵鞭炮声响过,周家大院便淹没在香气弥漫的雾气里和觥筹交错间。酒席从院落一直摆到大院的空场上。

周太太坐在大厅的主桌席上,同桌的是本家的几位至亲。她看见管家李少庭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客人名单的大红纸进进出出,像是在清点人数。她发现李管家的神情有点疲惫,后背已明显地驼了。她不觉一阵心酸,下意识地举了一下酒杯又放下了。女佣彩云来到她身旁,在她耳朵旁耳语了几句后又离开了。

酒至半席,上了一道龙虾,惊得全场一阵骚动。双狮镇虽是海鲜产地,但龙虾也是稀罕之物,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家能消受得起。只有周家这样的殷实大户才能上得起这道菜。鲜红的龙虾卧在雪白的、珍珠般晶莹剔透的糯米饭上,一股鲜美的香气扑鼻而来。周太太对龙虾的美味情有独钟,这是周家每宴必不可少的佳肴。面对龙虾,周太太有点失态,不等别人下箸,她的筷子已经插向龙虾了。嘴里一连声说:“趁热吃,大家趁热吃。”

这时,管家李少庭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女佣彩云还有几位家丁。李管家轻声对周太太说:“太太,时候不早了,您看……”

这个李管家,总是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好在几十年来周家人都已经习惯了,自然猜得出后面的潜台词。太太知道,李管家担心她累着,要她去向客人打个招呼后早点回房歇息。这个李管家,对周家人就是这样周到体贴。这让太太对李管家过分的精明和细致时常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在管家李少庭的招呼下,周太太举着酒杯依次轮着敬酒答谢,她身后跟着女儿娟娟和周家的几位至亲。“我代老爷谢你们了!”周太太慵懒的声音像一阵风飘过每一位客人的头顶,疲倦的眼神忧戚中有几份勉强的笑意。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了。客人们个个心生内疚,因为只顾热闹早就把来意忘得一干二净了。周太太的话让大家想起了周老爷。话题自然就扯到了老爷周伯松的身上。都说老爷是因为到后院去跌了一跤死的。但又都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到后院去呢?连管家李少庭都不清楚老爷到后院的真正原因。

那日老爷突然一个人去了后院。

事后李少庭这样回忆。那是一个色调灰暗得快要下雨的傍晚,无数只蜻蜓在空中茫然低飞。周家大院所有的人都在前厅吃饭。说是要大解的周老爷中途就退席了。好一阵不见老爷回来的李管家搁下饭碗,一连找了几个地方才在后院找到了老爷。这时的周老爷已经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楼梯口。李管家至今还没闹明白,老爷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一个人到后院呢?后院已经颓败得不成样子了,好多年来一直不住人。

那一夜,周家大院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合眼,轮流照看老爷直至天亮。双狮镇最有名的郎中将老爷从死神的手中夺回六十五天后,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周伯松游丝般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油尽火灭了。

酒席一直延续到傍晚才散。客人走后,周家大院又响起了王道士的锣鼓声。功德又从傍晚延续至第二天凌晨三点。周家大院除了根子和彩云及几位青壮家丁听任王道士差遣使唤外,其余人都先睡下了,直至凌晨三点方起床参加最后的送灵仪式。

周太太跪在老爷的灵桌前,手捧一对木制的、形如鞋底的“博杯”,按照王道士的授意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把“博杯”平扔地上。如此再三之后,向周老爷的遗像三叩首。依次在周太太两边排开的人们也齐刷刷向老爷的遗像叩了三个响头。

拆除整整设置了三年的灵桌之后,一支由周家大院男女老幼组成的送灵队伍在王道士师徒的引领下,伴着锣鼓和鞭炮声,在沉沉的夜幕中穿过双狮镇的大街小巷来到海边向周伯松老爷的亡灵作最后的告别。

摇曳烛光映照着沙滩悠悠晃晃,哗哗的浪声时断时续,如同有人在远处呼唤。

按照王道士的指点,几位女佣和家丁把周老爷灵桌上的纸人、纸轿、纸屋等一应放到沙滩上烧了,瞬间腾起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脸。王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把黑色的纸灰装进一只小纸船内放到海上。锣鼓声和鞭炮声再次响起。所有人面向大海跪在沙滩上,目送黑暗中的纸船向海中央漂去……

就在这天早晨,花竹村的拐二挑着一担山芋到了周家。周家大院的香火味还未散尽,彩云和几个老妈子正在井台上忙碌着。

“拐二叔,怎么这阵子才来?是不是帖子没送到?”说这话的时候彩云正在打水,水桶被井沿卡住了,拽了一阵没拽上来。拐二颠了过去,帮彩云将水桶拽出井口,又把水倒进一只大木盆里,哗哗的水声在秋晨里有一种金属的韵味。“没送帖子我也会来的。”拐二说:“只是有点事耽搁了。”

“听根子说,你们那儿两个村打起来了,死人了没有?”一位老妈子将一只刷子扔进木盆里,溅了彩云一脸的水。秋天的井水已经很凉了,彩云惊叫起来:“死婆子,这么凉的水,真没安好心。”

“彩云的嘴真厉害”老妈子说:“明儿做了拐叔的儿媳,看人家怎么治你。”

拐二笑着把话岔开了,“死人倒没有,只是路口把得紧,我是从后山操小道偷着跑出来的。”

从后院传来根子的叫声,“爸,太太在叫你了。”

彩云向远处瞟了一眼,她看见根子站在树下,烟雾在树冠上飘浮。几只野蜂子在根子面前飞来飞去。根子脸上的表情有点滑稽。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暮色还没有完全降临,双狮镇所有屋顶上的炊烟已经散尽,远远望去,海的尽头有几抹血色的浮云。周太太对着双狮镇的方向,坐在靠桥边的空场上,眼睛不时地瞟着远处。从嘴里弹出的枣核悠悠地落在桥下的水面上,打几个旋又漂走了。几个讨海人从对面那石板桥上走过,他们的肩上扛着渔网和渔具,很浓的鱼腥味随风飘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镇上去了。自从老爷死后,她就没再跨过这座石板桥一步。老爷的死似乎从她的生命中带走了什么。虽然家中有一大班仆人还有管家,但真正的主儿还是她自己。人活到这个份上已经够累了。

暮色四合中,有一个人从对面走来,她知道这是陆飞。两个月前,他押了一船海带上北边去了。这个有着一脸络腮胡子、铁塔一般壮实的汉子,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太太,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陆飞的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身上的海腥味冲得周太太有点晕眩。“赶了十几日海路,想赶上老爷的忌日,结果还是没赶上。”他说着话和周太太往周家大院走。“海带行情怎样?”周太太问。“都出手了,还卖了个好价钱。”陆飞说,“我带回一大麻袋珍贵药材。”他拍拍肩上的麻袋,“里头有鹿茸、人参、片子黄哩。”周太太说:“累了一阵子了,你也该好好歇歇。”陆飞说:“太太,近段北边生意好做,我想再运几船海带过去。过两天就走。”周太太说:“老爷不在,我一个女人家不中用,外头的事全靠你了。”陆飞说:“那里的话,老爷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不完。”陆飞净了手脸,到大厅向神龛上的老爷遗像默默三鞠躬。

半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足足有半米深。冬至前下雪,这在南方是百年罕见的。早晨起来,天地一片洁白,整个双狮镇好像一下子从南方大地上消失了一般。周家大院静得如同一座坟场。长年不散的花草香气被彻骨寒意严严地包裹着。那头平日喜欢到处走动的大黄狗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彩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高兴得在院子里蹦来蹦去。

“彩云,快生盆炭火过来。”周太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把钝了的刀在僵冻的空气中艰难切割着。

从后院走出来的根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知所措。他看见李管家呆立在院中央,艰难地睁着双眼,脸色在强烈的白光反射下,像一张纸似的苍白。他轻轻地摇着头,嘴里冒着白气,好像在自言自语。根子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从神色判断,他一定是说:“这不是好兆头。”

这场雪时断时续下了三天三夜。三天后出了个大太阳,大地就像发生了一场轻微的地震,吱吱嘎嘎的声音如同病入膏肓的病人的喘息,在空中涌动。

对这场大雪的议论,在双狮镇持续了两三天,只有周家所有的人对此讳莫如深。因为那天周家的几盆名贵花草夭折了,鸡埘倒塌了,并有几头鸡丧生。

虽然冰消雪化,但天气却出奇的冷。周家所有的人都穿戴得严严实实。女佣彩云在井旁的葡萄架下一刻不停地磨米浆,好像是为了驱赶眼前的寒冷。雪一般的米浆瀑布一样挂在磨嘴。几位老妈子在井旁洗糍叶。许多年来,周家冬至的糍叶都是由花竹的拐二送来的。这位对周家忠心耿耿的拐二从来没有一次失言。即使在这大雪封山的日子仍然照送不误,这令周太太十分感激。周家每年冬至总要蒸上五六床的“冬至糍”,从冬至起一连吃上大半个月。米浆和糍叶的清香在周家大院经久不散。

周太太对搓麻着了迷,一天到晚坐在牌桌前,在炭火的温馨氛围中,始终沉浸在一种醉意里。

周太太打牌时,根子就站在一旁,他手脚麻利地不时往周太太的茶壶里续水。还不时往火盆里加炭不让炭火熄灭。一粒骨牌掉到桌下,根子弯腰去捡。他的手碰到了周太太的脚背,狼狈得不知所措。周太太开心地笑了,笑得在座的人莫名其妙。

周太太说:“根子你要学着打牌,到时三缺一好凑个整。”

根子说:“我笨,学不会。”

周太太说:“你不笨,我来教你。”

大家都拿眼睛看根子。根子满脸羞红。

根子挨着周太太坐。周太太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根子一阵晕眩。

一整个夏天,周家的三小姐娟娟几乎是在葡萄架下度过的。这位十六岁的回乡度假的县中女生,每天一大早就捧着书坐在葡萄架下。紫红的、粉嘟嘟的葡萄从架上垂下来,一粒粒饱满得像要溢出汁来。娟娟不时伸手摘一粒塞进嘴里,葡萄皮从她粉红的嫩唇里弹出来,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女佣彩云端一碗莲子花生汤过来:“三小姐,吃点东西歇歇吧。”

娟娟两眼不离书本,“放着吧,等会再吃。”

彩云问:“那里头有什么宝贝把你迷成这样?”

娟娟说:“是宝贝。所有的书都是宝贝。”

彩云疑惑地盯着三小姐。这位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的女佣不明白娟娟的话。树上的蝉烦躁地叫个不停。阳光从葡萄架上落下来,将两位少女笼罩在斑驳的光影中。

娟娟摘下一粒葡萄扔进口中,又摘一粒塞到彩云嘴里,“云姐,你们那的拽石和我们这一样么?”

“不一样。我们是用绳子绑一块大石头拉。你们这可像个板车,还坐人呢。”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娟娟解释,“最早的拽石肯定都一样,到后来才变了。你听说过最早拽石的模样么?”

彩云直摇头,斑驳的光影在她的脸上跳跃着,“你去问管家大叔吧。这些事他准晓得。”

晚上,娟娟来找管家李少庭。周家的人都到空场上的葡萄架下纳凉去了,只有李管家还窝在屋里。娟娟在家的时候,发现这位孤独的长辈除了办事外,几乎很少走出院前的石板桥,他的大半辈子其实都在周家大院度过的。他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都消磨在周家大小的琐事上了。娟娟每一次回来,总发现他又老了。只有那充满道林纸味道的房间多少年来仍然一成不变。窗台上照样是一盆文竹。只是竹子和瓷盆与先前不同。一个楠木制成的橱柜里摞着一大沓账簿。那只母花猫早早地蜷曲在床上睡着了。

娟娟走进李管家房中时,他正往账簿上记着当天的往来账目。娟娟问:“李叔,最早的拽石是什么样子哩?”

“你问这些干什么?”李管家说。

“学堂的先生要我们写一篇家乡的风物,我就选了拽石。”

管家李少庭把手中的毛笔搁在砚旁的一个瓷制的笔架上,腾出个位置让娟娟坐下。微弱的灯光下,娟娟发现这位管家大叔脸上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雾。娟娟的心里一阵酸楚。李叔像是有很深的心事。父亲死后他好像苍老了很多。

李管家呆望着娟娟,眼前这位单纯可爱的少女让他又想起了周老爷。过了一阵子,李管家才开口了:“我记的最早的拽石是在一块平板条石的两头各凿一个孔,绑上粗棕绳。前面有数十丈长,少则几十人,多则近百人在前头拉。后头仅丈余,只要三两人挺着。”李管家突然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好一阵他又补充说:“这里头有个故事传说呢!”管家李少庭叹了口气,怅然地看着娟娟。“我老了,记不起这事了。”

三小姐娟娟回县中的前两天,周家的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那天是个傍晚,夕阳笼着双狮镇,半明半暗的远山十分幽深。苍穹中有几只鹰上下翻飞,做出各种姿势。二少爷穿一件虎绸短袖衬衫,摇一把纸扇。一位模样标致的小姐挽着他,步履疲惫而蹒跚。他们的身后跟着挑夫,还有一群看稀奇的孩子。

那晚,周家大院如同过节一般热闹。连夜摆了一桌接风酒,为二少爷和他那位小姐洗尘。小姐是二少爷的女朋友,肤色白嫩得像米糍,是位标准的苏州吴女。半席的时候,周太太说身子不舒服先离开了。二少爷谈笑风生,大摆外头的龙门阵,一桌人听得忘了动箸。酒席延续到深夜,要不是那位苏州小姐喊舟车劳顿了几天累了要早点休息,恐怕宴席一时半刻还散不了。

第二天,娟娟对二少爷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哥,你是专门研究民俗的,该会知道拽石的传说了。”

这位进过洋学堂、眼下正在江南有名的民俗研究院谋职的周家二少爷十分得意地看着妹妹:“我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收集拽石的一些民间资料,准备写篇考证文章呢。”二少爷用折扇拍一下脑门:“想起来了,记得我小时候还做过一个小拽石,不知还在不在?”他叫几位老妈子分头去找找看。大家一阵翻箱倒柜后,都失望地空着手回禀二少爷。二少爷想了想说:“去把管家李叔找来吧,也许他会知道。”正要如厕的管家李少庭闻讯走了过来,“老爷临走时交代我了。”提起老爷,李管家的脸上又蒙上一层愁雾。他返回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块四方形的小木板。苏州姑娘见了惊叫道:“这哪是拽石,是小孩子玩的平板车。”二少爷手快,一下从李管家手中抓了过来,欣喜地说:“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还保存得这么完好,谢谢李叔了。”二少爷把小拽石放在地上。就像苏州小姐说的,那确实是个平板车,一块半米见方的木板四角装着四个铁轮子,前面是两条相链接的两米长的棕绳,后头的棕绳只有前头的一半长。二少爷对苏州小姐说:“你坐下试试。”又叫根子、彩云和娟娟在前头拽,他自己在后头牵绳扶着。拽石沿着碎石铺成的院道绕了一圈,逗得苏州小姐开心地笑个不停。二少爷对女友说:“这回我要把小拽石带回去。”

娟娟的作文多了一段文字,是从她哥提供的一份资料上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抄下来的。“旧传,明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倭寇扰宁,参将戚继光援兵出安、宁两邑,殆尽,郡城几空。倭寇拟于中秋夜乘虚攻城,参将不得已以拽石计疑之。满城灯光,人声、石声隆隆腾于荒郊野外,倭寇至塔旺街,闻声急退。明日戚营大兵回郡,而城以保全,故曰太平石。为纪念这一史实,每值中秋,当地民众均进行这种活动,纪念参将戚继光,祝愿太平,历四百余年延续至今。”这段文字为娟娟的文章增色不少,她很高兴,不仅可以交差,而且完成得很出色。临走的时候,她在二哥脸上亲了一口,也在未来嫂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送走娟娟后,苏州姑娘对二少爷说:“你不是说要请我吃双狮镇的特产闽南糊么?”

二少爷拍着脑门说:“你不提我倒忘了。”

听说周家的准媳妇要吃闽南糊,管家李少庭叫根子去请步步巷的阿泉师傅来掌勺。根子说:“我来试试看吧。”李管家愕然地盯着根子,像突然不认识这位年轻人,好像在说:“开什么玩笑,这是为二少爷和准二少奶奶做的哩!。”

周太太笑笑说:“就让根子试试吧!”

苏州小姐第一次看到烹制闽南糊,拉着二少爷在厨房观看。只见根子把烹饪的材料一一摆在厨房的案板上,分派女佣彩云和几位老妈子按要求洗洗切切。他抓起一把砍刀,直奔房后的一片小树林,砍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在葡萄架下又是锯又是刨。阳光下,一根半米来长的棍子闪着亮光。根子回到厨房,在手心里滴了几滴油,又使劲地往棍子上搓。青涩的棍子一下变得古铜色一样油光锃亮。苏州小姐看傻眼了。

在根子的忙碌中,那些佐料已洗切停当摆在案板上,正等着根子调配。“炒花生、乌贼鲞、虾仁干、带鱼干、芹菜葱蒜末……”根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仔细清点,就像在鉴定刚出产的产品。他吩咐伙夫生火,然后挖了一大勺猪油在锅里。只听“滋”地一声,一股白烟和一股香气便冒上来。根子依次把佐料放进锅里,整个厨房便笼罩在香味中。

从一开始根子手脚麻利地操作闽南糊,整个过程都被女佣彩云看在眼里。她对这位样子腼腆而又憨厚的小伙子开始刮目相看了。她的心动了一下,凝神看着根子倒下已经用清水拌稀了的地瓜粉,又拿起刚刚制作的木棍(俗称糊棒),像磨米浆一样,两手握着糊棒,在锅里均匀又有节奏地搅拌开了……

二少爷和苏州小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他们看见,根子忙得脸蛋都红了,额上、鼻头也冒出细细汗珠。

随着诱人的香味冒上来,一大盆油黄油黄的闽南糊端上了桌,上头点缀着白的花生、红的虾仁、绿的芹菜。那位模样俏丽、举止文雅的准二少奶奶,这一刻简直像只馋猫,馋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二少爷得意地说:“没哄你吧?这是双狮镇绝佳的风味小吃。”

周太太夹了一口放在嘴里轻轻地咀嚼后点点头说:“还算不错,味道和口感都很到位。”

二少爷对讪讪地立在一旁的根子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周太太说:“我早说了,根子不笨。”

二少爷看见根子受宠若惊得不知所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周太太看看正在埋头吃个不停地准媳妇,又看看手足无措的根子说:“闽南糊好吃难做,有很多讲究。”她用筷夹起一大团闽南糊,指着上头的乌贼鲞和虾仁干说:“在双狮镇流传着闽南糊的顺口溜。一白、二精、三有序、四正好、五均匀。地瓜粉要白,佐料要精,放料要有顺序,火候要正好,搅拌要均匀,这样做出来的闽南糊干湿才会适中,不粘锅不油腻,吃起来筋道滑嫩又爽口。”

二少爷惊讶地盯着周太太,“母亲,您怎么懂得这么多?”

周太太叹口气说:“我小时候就跟你外婆学厨艺,后来嫁了你父亲,周家手下佣人一大班,用不着我下厨,很多厨艺就荒废了。”就在这时,根子发现管家李少庭忧郁的脸在门前闪了一下又消失了。

这一夜,根子躺在周家后院那充斥着颓败气息的房间里,看墙上一大一小两条壁虎为争吃一只飞虫争斗的场面。结果是小壁虎将飞虫连同大壁虎也一起吞了。在微弱的灯光下,根子看见小壁虎鼓胀透明的肚皮里,蠕动着的大壁虎,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周伯松老爷死后的第四个秋天,周家大院的巷道上飘落着各种树叶。高大的柚子树上吊着的柚子正在由青转黄,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油油的光。周太太斜靠在床头,往指甲涂蔻丹。血红的指甲使手指显得愈加修长而苍白。

不知什么时候,根子来到面前,带着几分腼腆,将一封帖子送到周太太眼前,“太太,这是马路顶的古老爷差人送来的。”

周太太拿着帖子在手上摆弄了一阵,对根子说:“交给李管家吧。”

根子走出去的时候,周太太突然发觉他的肩背和那些成熟的男子一样宽厚。她想,周家的水米终于将这个孩子养成一个大男人了。于是,她闻到了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根子,”她叫了一声。根子的一只脚跨出门外,没有回头,背向着周太太,“太太还有什么吩咐?”周太太迟疑片刻,“你知道帖子里写了什么?”

“我没看。”根子说,他隐瞒了一个重要情节,他认不得帖子里头的字。“那就交给管家大叔吧。”周太太说着,继续往指甲上涂蔻丹。油红的指甲几乎要滴下血来。窗外有树叶落下的声音,还有风吹动竹林流水般的响声。不知谁家的孩子大声喊,“好大的柚子!”阳光将窗台上一盆芍药的影子投在地板上。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了。按习俗,老爷死后三年内都是忌日,周家不能参与外界的任何活动。眼下已是第四年,大忌已过,该不是古世雄下帖子重提拽石的赛事?

“太太在吗?”周太太听到管家李少庭的声音。对这位管家的小心谨慎,她觉得好笑。门开着,人就在屋里,还明知故问。

“有事吗?”周太太问。

李管家不习惯周太太房里浓烈的脂粉味,这种味道使他头晕目眩。每次走进这房间,他都强忍着,脸上却又装出一种轻松的表情,“古老爷来帖子,说今年中秋拽石的赛事。”

“我早就料到了。”周太太问李管家,“你的意思呢?”

李管家嗫嚅着嘴唇说:“还是太太定吧。不过老爷……”周太太似乎猜到了李管家的心思,打断了他的话说:“告诉古老头,就说我们奉陪了。”周太太挥了挥手,涂着蔻丹的红指甲在李管家眼前闪着炫目的亮光。

李管家往自个的屋里走,他要按照周太太的意思给古世雄写一张回帖。周太太的最后一句话也像那涂了蔻丹的红指甲,使李管家感到目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周家大院迷了路,那横横竖竖的巷道,就像棋盘上的格子,又像田野上的阡陌,令管家李少庭眼花缭乱。幻觉中,遥远的天边传来阵阵令人心悸的闷雷声……

铁制的拽石轮子与石板路的摩擦声,仿佛从天边滚过的阵阵闷雷,穿过双狮镇所有屋顶。大街小巷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天上悬挂着的中秋圆月,正以好奇的目光窥视着小镇上即将发生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在拽石比赛现场,熙熙攘攘拥挤在那条石板铺成的古旧的衙门街两旁。从面前疾驶而过的拽石以及拉着拽石如同进行百米赛跑的队伍,都使观赛的人们紧张而兴奋。拽石过后,总会引起一阵骚动,人们大呼小叫着,使赛场的气氛愈加激烈。

在衙门街的中段,有道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人称“十九坎”。它的两旁是专为拽石赛事而建造的观赛楼。周伯松和古世雄就分别坐在两旁的观赛楼上,他们是这场拽石擂台赛的真正主角和对手。

从在观赛楼落座起,古世雄就不时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楼上。他发现周伯松手里端着的茶却一直没喝,眼睛老是往楼下瞟。看得出,这位老兄是以表面的轻松掩饰内心的紧张和焦躁。右边坐着他的太太。今晚她涂了胭脂画了眉毛,身上着一件深红的旗袍。涂着蔻丹的手指不停地往嘴里扔枣子。

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古世雄发现周家的管家李少庭以一种诡谲的眼神盯着他。这位精明且长于心计的管家常使古世雄的心隐隐作痛。而在李少庭的眼中,他古世雄则是个争强好胜的角色。要不然,这种带着喜庆色彩的民间娱乐活动,在他的手上却成了一场赌博,连今晚身上穿着的龙虎绸衫都是他的好斗性格的一种外现。

谁也不知道周伯松什么时候离开观赛楼的。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十九坎上两队拽石角逐人声鼎沸的时候。陪他一起回去的是管家李少庭。他对李管家说:“我心里紧张,怕撑不住。”李管家说:“古世雄下的赌注也太大了。当时我们就不应该答应这场赛事。”

周老爷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太太的脾气你也知道。”

李少庭知道周老爷轻易不说这样的话,一旦说了都是掏心窝里的真话。其实在周家,表面上是周老爷当家主事,而真正说了算的人是周太太。

秋月的清辉把双狮镇涂抹得一片灰白,周老爷和李管家俩人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在地上交错、晃动。这个时候的双狮镇比任何时候都洁净,让李管家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可爱。他多么希望就这样和周老爷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到白天,回到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然而这只是李管家的一厢情愿,双腿还是把他们带到了周家的门口。他看见周家那头大黄狗早就等候在门口迎接。仆人们忙着端水上茶,张罗宵夜,顺便打听拽石赛事。

从衙门街方向不时传来闷雷般的拽石声。月光带着凉意水一般泼洒在周家大院的每个角落。风摇落树叶噗——噗——噗,犹如屋檐下的雨滴。映在大厅窗玻璃上的婆娑树影显得虚幻而迷离。周老爷和李管家从洗漱、喝茶到吃宵夜,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默默无言中进行的。俩人似乎都心事重重,谁都不想开口说话,他们都感到十分疲惫和慵懒了。

赛事一直延续到下半夜两点才结束。除了周老爷实在太困先回房歇息外,李管家和几位留守大院的仆人都心怀忐忑恭候周太太回府。

周太太和周府一班人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星西斜,草虫和夜鸟的鸣声显得几分凄凉。从周太太毫无表情的脸上,大家已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位喜怒哀乐容易写在脸上的女人,轻易就让人读出一切。在女佣彩云为她卸下披肩的瞬间,管家李少庭发现周太太的脸沉了下来,这令向来谨小慎微的李少庭一夜无眠。他在心里深深自责,因为自己的不能坚持或者说是不能彻底顺从所导致的结果危及另一个人的命运。从一开始他就反对这样一场可怕的游戏。但又由于自己的软弱,最终还是屈从于周太太的固执。整个过程他都是以委屈的心态而无法尽职尽责。他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自己的患得患失。

在古世雄用轿子吹吹打打接女佣巧凤的那一刻,李管家躲在自己的房间垂泪。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阴云笼罩着周家。管家李少庭如同身负重罪,罪孽深重。周老爷更是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在那次跌倒于后院颓败的楼梯口后,便饮恨长辞。老爷的死如同一把钝了的刀,在他的身上切割着。他知道老爷是死于那场赛事。显然老爷不希望悲剧再度降临周家。而眼前的事实告诉他,他没有能力阻止悲剧重演。李管家在周家大院的巷道上转了一阵后,鬼使神差地转进了供奉着列祖列宗神龛的后厅。在周老爷的神牌前他默立了许久。

一连几天,李管家都在忙碌中度过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紧张和小心谨慎,上回的过失令他后悔莫及。虽说这次也是在压力下勉强为之,但他仍然不忘古训“在其职谋其政”。他带着根子和周家的几位伙计还有陆飞,早出晚归在双狮镇来回奔波,张罗着拽石的赛事一一招募拽石队、物色骑手、与对方商谈赛事的具体事宜。周太太仍然把赛事的一切事务委托他料理。好在这回多了个陆飞,有事可以先找他商量,帮着拿拿主意。这个年轻人踏实、靠谱,是前几天周太太特意托人捎口信把他叫回来的。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的时候,李少庭告诉周太太,“拽石队已经有了眉目,只是骑手尚未定夺。”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个黄昏,落日的余光被周家大院高大的院墙挡住了,院内一片青灰。

周太太说:“骑手是关键人物,上回我们就吃亏在骑手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贴布告重金招募吧。”

李管家说:“人倒有,都是些压不住阵的角色。”

周太太正要说话,被突然撞进来的拐二打断了。拐二挑了一担山货,上头压着月饼,分明是来送节的。担子刚放下,第一句话就是“向太太请安!”

周太太说二爷来得是时候,正好一起用饭吧。就起身往饭厅去,将正商量的事搁下了。

晚饭后,拐二在周家大院转了转,周家那头大黄狗窜了过来,绕着拐二兜圈圈。在去往后院的巷道口遇到了李管家,俩人站着聊了一阵农事,拐二就上后院根子的房里去了。

翌日,拐二挑着周家回送的礼物正要出门的时候,对着站在屋檐下洗漱的周太太说:“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让根子试试吧。”

周太太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噜了一阵,花一样喷向洗漱槽。这时候拐二已经消失在早晨的雾霭中了。

周太太站在缀满金黄小花的桂树下,对着正在树上为她折花枝的根子说:“根子,听你爸说你会当骑手?”太阳刚刚出来,将周家大院涂抹得一片橘红。从巷子里升腾上来的雾气在重重叠叠的屋顶和树冠间浮着。根子“叭”地折下一枝,星星点点的花散落在周太太的头上和肩上,清香便在树丛间飘荡开来。

“小时候常玩拽石。”根子说。

周太太从头上拿下一朵小花,放在鼻下闻闻,“这回有把握么?”

根子又折下一枝在手中,说:“试试看吧。”

周太太说:“我去和管家叔说说,就让你试试。”

根子去试了几回,果真压得住阵。周太太道:“我早说了,根子不笨。”她睃眼看着根子,发现根子脖颈上的喉结动了几下,而且那样醒目、粗大。

女佣彩云和几个老妈子在井台旁鼓捣着拐二送来的一大堆山货。风有点凉,破碎的阳光在井台边晃悠着。一片柚子叶从树上飘下来,落在彩云头上,彩云下意识地仰头看看柚子树,她发现树上的柚子大得出奇,就像充了气的橙子,油黄油黄犹如上了一层蜡。彩云惊叫了起来,叫声惊动了井台边的几位老妈子,都仰头往上看,又是一阵惊呼声。周家的人都跑出来了。大家指指点点,有说这一个大,有说那一个大得像篮球。周太太从嘴里弹出一粒枣核,说:“我到周家二十几个年头,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柚子。”一个老妈子说:“去年冬至前那场雪下得好。”

刚从屋里走出来的李少庭,艰难地抬起头,刚睁开眼,像被什么弹了一下又闭上了。眉间扭起个结,转身往屋里走。

周太太叫人把柚子全摘下来。又叫根子剥一个让大家尝尝。根子拿刀在上头轻轻一划就裂开个口子。那皮也是薄得出奇,里头的一层海绵体也是薄薄的。根子把柚子皮剥成莲花状,露出个粉红的圆球,粉嫩得可爱。剥肉瓣的时候,一线汁液射在低头观看的彩云脸上,晶莹的汁液像两滴泪珠流到嘴角。彩云伸出舌头一舔,叫道:“好甜!”每个人都尝了一瓣,都叫甜。

周太太叫根子又剥了一个,叫彩云送去给二少爷。

二少爷是两天前回来的,说是专门回来看拽石赛事。一同回来的还有未婚妻苏州小姐。那天周太太正和镇上几位周家的常客牌友太太在后厅打麻将,苏州小姐叫了声“伯母”,又向大家请安行大礼。惹得大家停了手,拿眼睛盯住这位周家未来的少奶奶。苏州小姐嗲声嗲气地对周太太说:“我又来吃闽南糊了。”周太太一连声说好的好的。向在座牌友介绍起了自己的未来媳妇。一位牌友太太说:“二少爷配这位大家闺秀,周太太你好福气呀!”周太太把面前的牌一推,说了声,“胡了!”一粒枣核随即从嘴里弹了出来。

彩云来到二少爷房前,见门虚掩着,叫道:“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应道:“门没关,进来吧!”彩云推门进去,她看见苏州小姐坐在二少爷的大腿上,俩人搂抱在一起,头对头脸贴脸,好像在亲嘴,吓得彩云气都不敢出,胸口咚咚地响,扭身就往外走,装着柚子瓣的碟子差点掉到地上。二少爷把彩云叫住问:“什么事彩云?”惊魂未定的彩云低着头蹑蹑地往里走,“太太叫我送几瓣柚子让你们尝尝。”

见彩云满脸红云,苏州小姐笑着说:“我都不羞,倒把你羞成这样了。”

十一

一整天彩云都心神不宁,好像是她自己做了那种事。见了二少爷和苏州小姐,不敢正眼看他们,做事总在走神。走着走着,就鬼使神差地走到根子身上了。耳边总是那回老妈子在井台边说的话。见了根子也不敢抬头,像是真有那么回事。

根子呢,总是进进出出地忙,见了人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说来也是,中秋说到就到,赛事迫在眉睫。根子是“骑手”,身上的担子重,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陆飞从后厅走出来,拉着根子说:“走吧,今天我们要到排堂岭冲阶,炼一炼胆子。”

苏州小姐问二少爷:“什么叫冲阶?”

二少爷说:“别问,我们也去见识见识,到那就知道了。”

排堂岭在双狮镇的西端,是双狮镇最陡也是最长的岭,共有一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二少爷小时候就常和伙伴们到岭头放风筝。每回爬上岭头已气喘吁吁,躺在草坪上打滚玩耍。离家之后,他就从没再上哪儿去了。

陆飞和根子抄一条山道往岭头走,二少爷和苏州小姐紧随其后。走着走着,就不见陆飞和根子的踪影了。

山上的草木渐渐枯黄了,山风吹来瑟瑟地响着。苏州小姐脚步也越来越慢了,气也喘得厉害。二少爷搀扶着她,俩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们看见岭头的人已黑压压一片,陆飞和根子好像也已经到那儿了。

草丛中窜出一只鸟来,嗖地从他们面前掠过,一下消失在天空中。岭头传来了隆隆的响声,一队人影像一条游龙从上飘了下来。苏州小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低头看时,那游龙已经到了岭下了。

二少爷对苏州小姐说:“不要往上走了,还是到岭下看吧。”

俩人沿着山道往回走。刚到岭脚,便是一阵山崩地裂。第二轮冲阶的拽石队洪流般冲了下来,吓得苏州小姐一阵惊叫,紧紧抱住了二少爷。

惊魂未定中,她看见拽石队里的小伙子个个五大三粗,光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油光闪亮,透着一股男性的汗臭和海腥的味道。这时,苏州小姐才发现,岭脚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二少爷冲着拽石队喊:“根子,根子呢?没事吧!”他担心的是根子。根子是关键人物,危险也最大。出了事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断胳膊折腿。根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我没事,二少爷。只是有惊无险。”

拽石队稍作休息后,又向岭头爬去,准备第三轮冲阶。二少爷叫住陆飞:“飞哥,别再冲了。”走在前头的陆飞回头向二少爷摆摆手,“没事,别担心,太太交代至少要冲三轮。”

苏州小姐低语了一句:“你们这儿的人真玩命。”又问二少爷:“陆飞哥好像很听伯母的话,像是你亲哥一样。”二少爷说:“我听飞哥说,他父母死得早,三岁就寄养在我家,我父母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视同己出。飞哥的父亲和我父亲俩人情同手足。”

说话的当口,二少爷发现人群中有一张酷似管家李叔的脸,他想叫却欲言又止。李叔的神情仍然那样忧郁、心事重重。

十二

枣核一粒粒落在观赛楼的楼板上,雨滴一样敲打着,但却听不到响声,声音被楼下的喧闹声淹没了。

赛事还没开始,楼下的气氛热烈又兴奋,楼上则剑拔弩张。二少爷坐在周太太身旁,紧挨着他坐的是苏州小姐。二少爷看见母亲正漫不经心地吐着枣核,似乎整个赛场就她一人。他知道母亲的心里并不轻松,因为这回的赌注太大了。他曾劝过母亲,母亲却说:“我不是赌输赢,是赌面子、赌口气。”他听说,双方的拽石队都是重金从各澳口招募来的精壮讨海人,输赢都有酬劳,赢了酬劳更多。还有一支由十多人组成的裁判队,亦称公证人。从起点、中途到十九坎均进行全程跟踪监督。十九坎冲阶是比赛的关键,哪队骑手“翻船”,哪队就输一轮。九轮冲阶下来,谁“翻船”的次数多,谁就输了。每轮先后顺序都由抽签而定。

二少爷打算把这些内容以及更具体的细节写进文章里头。他还想写一个人物,就是管家李叔。他觉得在民间,李叔是个很有代表性的人物,他经历的事多,阅历广,是双狮镇拽石的历史见证人。他了解李叔的为人,即使迫于无奈,一旦担当了,就担当到底。他看见,坐在母亲右侧的李叔,这时的神情有点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如二少爷猜测的那样,此刻的李管家大脑一片空白,他一直无法把思绪拢在一起。如果说他的脑子里还有一点影子的话,那么这个点,就是根子了。他不知道这时候的根子怎么样了?这时候的根子正坐在拽石上,等待比赛的号令。他的前面是两排整装待发的队员。对方的拽石队就在他们的前头,气氛紧张得有点压抑。根子已经从几天前巨大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了,轻松得如同回到童年时一样,正和小伙伴们在玩一场拽石,有趣得很。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发现月亮像一块中秋饼,是他们花竹村的中秋饼,上头的芝麻很少,简洁又光鲜。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专注地看月亮了。他很想回花竹和小伙伴们爬到山冈上去看月亮。那样的月亮离他们很近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鞭炮响了,震天动地的响声把月亮吓得躲进了云层里。拽石箭一般射了出去。根子把头一低,眼睛一闭,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飘了起来……听到喧哗的人声时,他知道已经到了十九坎。睁开眼睛时,面前是两堵黝黑的人墙。来不及看清“墙”上的内容,拽石已经冲下了十九坎。直觉告诉他跑在前面对方的拽石已经“翻船”了,自己的人马毫不留情地踩踏了上去。他感觉身下一阵柔软,他被淹没在一阵惊呼声中。

第五轮的时候,根子不慎“翻船”了。所幸的是冲阶时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并飞速地跃到路旁。回到拽石队,根子从领队的手上要了一碗酒,一咕噜喝了,坐到拽石上等待新一轮的号令。

十三

“总算出了口恶气了!”说这话的时候,圆月已经像一张纸片,缓缓落下山头,周太太的脸上也飘着红云。大家从来没见她喝得这么尽兴。因为心里痛快啊!“今晚大家就喝个痛快吧,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她举起酒杯,头微微一仰,又把一杯酒喝干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很辛苦,我代九泉之下的老爷谢你们了!”

见太太发话,大家才敢放肆了。有人猜起了拳,有人一对一拼酒。吆喝声把树上的夜鸟惊得叽叽喳喳叫着。周家那头大黄狗也汪汪狂吠着凑热闹。周太太又叫人把酒满上,杯子举到管家李少庭面前,说:“按理这杯酒要先敬根子,他是这场赛事的有功之臣。但我还是要先敬你。因为最受累的还是你。这么多年来你为周家做了很多事,也受了不少委屈。”李管家有点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多少年了,他是头一次听到周太太说这样情真意切的话,端着的酒杯酒洒了出来。

周太太轮着向根子和陆飞敬酒。根子看见太太的眉眼很灿烂,眼光在他的喉结上停了一下。太太说:“根子,你真的长大了。我早说了你不笨。”又对陆飞说:“陆飞,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上北面去了。古世雄那十几条船就由你来掌管。”

十四

周家那头大黄狗懒洋洋地在空场上踱着步。它觉得奇怪,太阳都已经跑到天正中了,一贯热闹的周家今天怎么出奇地安静,整个大院见不到一个人影。它知道昨晚周家灯火通明,吵吵闹闹一整个通宵。但它不明白,太阳都已经老高老高了,大家总不能整半天都不干事吧?连一贯早起的李管家也没见到影子,这可不是周家的规矩啊!是呀,周家今天一反常规了。昨晚周太太已允准放半天假让大家睡个痛快觉。

晌午时分,大家陆续起床了,周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周家那头大黄狗来了精神,高兴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它似乎发觉了什么异样,时不时对着天空仰头狂吠,尾音拖得很长,在周家大院打着旋打着旋……忙碌的人们谁也没去理会大黄狗,只有心细的彩云闻到了一点味道。她发现管家叔还没起床。许多年来,不管多迟睡觉,李叔总是第一个起床。是不是年纪大了昨晚又多喝了点酒多睡一阵呢?对于彩云,李管家就像一位仁厚、体贴的父亲,她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父爱。

彩云放心不下,跑到李管家房间探个究竟。房门虚掩着,彩云轻轻推开一道缝,唯恐惊醒了还在睡中的李叔。屋里没有人,不知管家叔到哪去了?是不是到院后的小山坡还是上厕所呢?彩云没有进屋,只在门外等了一阵,还是不见李叔。她转回来告诉大家李叔不见了。这下大家才慌了神,分头在周家四处寻找。那头大黄狗也窜来窜去狂吠着。闹声惊动了还在睡觉的周太太。太太来到李管家的房间,见屋里一切依旧,那只母花猫仍然静静地蜷曲在被脚。什么也没少,什么也没多,连一张字条也没留下。大家知道李管家是不辞而别了,这一别是不再回来了。他是真的走了,永远离开了朝夕相处、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周家。

根子说:“我知道李叔去哪儿了。我去把他找回来。”

周太太叹了口气:“别找了,管家叔这辈子不容易。他应该有自己的归宿了。”

陆飞说:“太太,就让根子去吧。人各有志啊!”

根子走出周家大院后,来到了双狮镇的街上。锃亮光鲜的石板路,还残留着昨晚拽石轮子的辙痕和鞭炮的碎屑。饼铺里不时飘来中秋月饼的余香。根子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到哪去找管家叔呢?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李叔去哪了。在听说李叔出走的一瞬间,他惊呆了,不知是喜是悲。当缓过神来之后,突然有了离开周家大院的冲动,所以就撒了个寻找李叔的谎。

根子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他一直不明白,管家李叔为什么早不走迟不走,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周家呢?这回的赛事周家已经是赢家了,对死去的老爷有了交代。太太也会看中他了。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衷呢?说实在,许多年来在周家,根子也有纠结的时候。虽然衣食无忧,周家上下彼此间都客客气气,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比如管家叔,比如彩云和几位老妈子,比如根子他自己还有陆飞。想到陆飞,他就回味着陆飞之前对太太说的那句话。陆飞话里有话让根子感觉郁闷和心酸。他突然有了离开周家的念头,像管家李叔那样。但他又害怕,害怕遭到父亲的反对和怒骂。父亲经常开导他,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要进周家并有了现在这样的待遇不容易,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要根子懂得珍惜。

听父亲说,当年周家在双狮镇的街上开了一家鱼货店。根子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父亲挑一担木柴到镇上卖。因为天气酷热,突然昏倒在周家的店铺前。伙计打开门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恐大清早冲了财气,呵斥着要把父亲赶走。周老爷正好从店里出来,连忙吩咐伙计把父亲抬到店里,并亲自为父亲刮痧。父亲神志清醒后,周老爷把父亲带到周家大院,安排在周家过了一夜。第二天回去时,老爷给了父亲木柴钱还送了一小担鱼货。父亲感激不尽,每回到镇上卖柴草,都要带一些山货送给周家。这样一来二去两家便走起了亲戚。

八岁那年,父亲把根子送进周家当伙计,到今天已经十年了。父亲每回到周家都叮嘱根子听老爷太太的话,好好做事,到时帮老爷和太太掌管家业。父亲对他期待可高了。可是现在根子却要离开周家,十年的心血算白费了。父亲不剥了根子的皮,折了他的腿才怪呢!想到父亲发怒的样子,根子心就虚了。可一想到已经出走的管家李叔,根子又有了底气。他在心里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了再说。自己的确有好多年没回家了,他想回去找几个童伴玩玩,到山顶上看月亮。这样想着,就直奔花竹而去。半路上,他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尿水像一道小溪,沿着斜坡往下流……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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