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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白辞赋的“祖骚宗汉”倾向

2015-07-25何易展

社会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李白

何易展

摘要:李白辞赋今存八篇。受当时赋风、时风及李白个性气质的影响,其赋作具有较强的个性抒情特色。其赋不但鉴借楚骚之精神,亦兼承楚骚汉赋的艺术表现方式,如在句式、章法、用典、使事等方面,皆“祖骚而宗汉”。虽元代祝尧称其辞赋“终六朝赋耳”,然细析其因承袭变,加之儒道的精神契合,其辞赋在拟古的基础上实不同于六朝,在“以赋体道”方式上亦异于后世,其赋作可谓具有独特的思想与艺术内涵,同时对研究辞赋从楚辞、汉赋到律赋的演变及对经、史文化的接受具有重要价值。

关键词:李白;以赋体道;祖骚宗汉;儒道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7. 2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5)05-0183-09

李白一生充满了积极用事的雄心,加之其复杂多变的人生经历,使李白辞赋创作呈现出颇为复杂的思想内涵。又加之唐代文艺理论倡革及祖骚崇汉的时风影响,无论是在思想渊孕及其艺术技巧上,李白辞赋创作中都表现出大量对庄、骚和汉赋等的借鉴与拓展。其辞赋在拟古的基础上又表现出不同于六朝也异于后世的独特风范。李白辞赋的祖骚宗汉倾向,不仅揭示了辞赋从楚辞、汉赋到律赋演变的文本创作情况,并由此可以发橥古赋与律赋的内在关系,以及李氏“以赋体道”的文化精神和唐赋经典树立与经史内涵的文化统绪传承等问题。

受唐初“文质并重”的理论风气的影响,李白辞赋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回避骈体俪词之病,更多地借鉴和化用楚骚汉赋的艺术技巧,可以说李白辞赋是继初唐四杰“祖骚宗汉”的进一步实践。李白《拟恨赋》、《惜余春赋》、《愁阳春赋》、《悲清秋赋》,从主题上看都明显具有忧叹时命或感愤不遇情绪。以一种通观的哲学视野来看,其关涉中外古今共同关注的天人关系的探讨。在这一点上,庄、屈之著作亦皆渊溯于此,李氏辞赋对庄、屈的继承极多地缘承于此。就汉赋之讽规劝谏而论,其所谓“体国”、“经野”,亦皆涉乎天人之事。后继者践宗前人,其中此种思想渊薮及其体现的无比深蕴的艺术张显力,恐怕是唐初乃至明清辞赋出现“祖骚而宗汉”倾向的本质原因。

《庄子》与《楚辞》中皆多神话人物,特别是《庄子》一书中多至人、神人或仙道怪异,其寓言实乃异于儒而实于“道”的天人关系解说。而“楚辞”及汉赋体可以说极好地将南方巫文化中诞漫想象及汉赋中儒家的经义精神各得以张显,李白对二者的化用可谓将其神致巧妙地结合。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李白文化精神呈现出一种似道非道、似儒非儒的面貌。诗歌在某种程度上不能成就李白这种精神面貌的张显,而赋体却成为最恰当的手段,这就是李白“以赋体道”的方式,观其《大鹏赋序》即可明之。就时代因原来看,李白辞赋创作在对楚骚汉赋的推崇倾向下,又加之唐初三教思想对李白必具影响,这自然延及李白对庄老思想及文本的推崇与借鉴。清人王琦在注李白《大鹏赋》末引祝尧语:“此显出《庄子》寓言,本自宏阔,太白又以豪气雄文发之,事与辞称,俊迈飘逸,去《骚》颇近。”不但说明了庄、骚寄情于浪漫的抒情灵动特点,也说明了李白辞赋在庄子寓言和神话性的基础上融骚体抒情的创造,实质上就透露出李白《大鹏赋》中儒、道相融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体道方式。在李白看来,儒、道对人生的理解或许并没有本质地差别,因而在其辞赋中方能将庄、屈等儒、道家数融汇贯通,正如龚自珍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这话确实很有见地,但是庄子浪漫中所透露出的似乎出世的心态与屈骚表现的强烈人世的心态其本质实是相通的。庄子用神话、或神化人物、寓言来表现,形式上似乎是表现一种出世之态,然却正是借这种虚幻和诞妄表现了一种别样途径的人世心态。甚至可以说“出世”之态往往都是“人世”无望之后的无可奈何的人世心态。因此人人都可能有“出世”的心境,但这往往被视为“道”(道家)的方式。李白将庄、屈相并,实在于发悟到道的终极关怀的一致,还在于体悟到辞赋对体道的灵动。庄子与屈骚都借用神话或神话题材来表现他们的内心思想,这便成为将其融入辞赋的联结点,也就是看到“文”与“赋”对体物、描摹、议论以及比兴等的共同功能。屈骚是在追求积极用世而无途,只能借助佚女、神灵等,甚至怒而叩天,这便与庄子寓言用心相同。

李白辞赋除对《庄子》等诸子文章借鉴外,还大量借鉴或化用经、史、《诗》及汉魏赋语句和典故等。据笔者粗略统计,所存8篇赋中《拟恨赋》中借鉴《诗》1处,经2处,化用诸子2处;《明堂赋》中至少用《诗》8处,用经21处,用诸子4处;《大猎赋》用《诗》l处,用经1处,用诸子3处;《大鹏赋》用《诗》1处,用经3处,用诸子11处。其中对楚骚汉赋继承尤其明显。仅从对楚骚汉赋语句事典的化用借鉴来看,《拟恨赋》中借鉴楚骚汉赋语句或典事者,其中大致用骚7处,用汉赋4处,用魏晋赋2处;《明堂赋》中用骚5处,用汉赋59处,用魏晋赋15处;《大猎赋》用汉赋9处,用魏晋赋1处;《大鹏赋》用骚1处,用汉赋11处,用魏晋赋11处。在粗略统计中,将《诗》单列出来而未归入“经”加以统计,主要是考虑到“经部”过于繁杂,而且笼统而计则难以从中明晰诗、骚、赋的源流关系。基于这种粗略地统计,我们可以大致明了李白辞赋对经史、汉赋及楚辞的文化承传关系。

李白赋对“史”的征引主要源自《史记》《汉书》等,其着重征引史事,偶尔也有直接袭用原句者。李白《大猎赋》中“但王者以四海为家,万姓为子”就与《陈书》所记(太建六年)诏“王者以四海为家,万姓为子,一物乖方,夕惕犹厉”基本相同。《陈书》为唐初史学家姚思廉(557-637)所著,“王者以四海为家,万姓为子”这一思想在唐代盛世亦是被普遍认同的,所以唐代前期统治者和文人都无“华夷”之辨,也足见唐代视界之阔。李白引《史记》《汉书》中事典尤多,多择其能概括精义的语句或另加掾笔总结,如《拟恨赋》“断蛇奋旅”便引《史记》《汉书》所载高祖故事。《汉书·叙传》云:“爰兹发迹,断蛇奋旅。神母告符,朱旗乃举。”又如“若乃项王虎斗”一段,乃引《史记·项羽本纪》故事。《拟恨赋》中“至如荆卿人秦”一段亦是引《战国策》等史书记载燕丹子派荆轲刺秦王事。“及夫李斯受戮……叹黄犬之无缘”一段则点串化引《史记》载李斯临刑别中子的故事。史载“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白《愁阳春赋》《剑阁赋》《悲清秋赋》以及《拟恨赋》诸篇以抒情为主,可以算是明显的抒情小赋。但《拟恨赋》因其题为“拟”,系模拟前人作品,且加之写“恨”题材又追溯古典,故其中不乏化用经、史、骚、赋者。《愁阳春赋》《剑阁赋》《悲清秋赋》以即兴抒怀为主,用经、史、《诗》、诸子典故相对较少,因缺乏“拟”和比对的成份,似无需引经征史。其《明堂赋》以唐代议立明堂为时代背景,赋作题目及题材本身即涉及到经、史内涵,故其引经、史、《诗》、赋、骚都比较多。李白辞赋对经的借鉴引用主要集中于《周易》《尚书》等,《周易》既是儒家的经典,又是道家的经典,也可以窥其思想中将二者互融的倾向。对诸子语词、事典的借鉴主要集中于《庄子》、《淮南子》等书,这些著作主要被视为道家著作,与道家思想极相融通。显然李白辞赋中的儒道义理是比较深刻而复杂的,其对《周易》《庄子》《淮南子》的倚重,明显与唐初对道教的重视也极相关系。

李白辞赋中楚骚、汉赋的借鉴化用主要表现为两种进路:一是对楚辞体和汉赋散体句式的借鉴,这也成为后世多将其赋篇归入古赋的原因;二是对楚骚的浪漫抒情及汉赋体国经野的宏大叙事的文化精神的化承。除《大鹏赋》基本上未用“兮”字句外,其余7篇赋作皆运用了“兮”字体句式,其中《惜余春赋》《大猎赋》各用到27句和25句之多。《惜余春赋》《愁阳春赋》《剑阁赋》《悲清秋赋》四篇“兮”字句所占全篇比例分别为56%、60%、78%、50%。李白辞赋当然也受到魏晋赋影响,如其《拟恨赋》《悲清秋赋》《愁阳春赋》等抒情作品,基本上采用了魏晋骈体抒情赋的形式。尽管其中一些是“兮”字体句式,但去“兮”则上下分句明显属于骈体,于《楚辞》之《离骚》《九歌》体句式只不过有所变化。《文苑英华》以载唐宋律赋为主,其卷二一及卷二三分别收录李白《惜余春赋》《悲清秋赋》,可见唐宋时李白的这两篇赋作是被视为骈体赋或“律赋”的,当然这为大范畴之“律赋”,主要在于句式的骈对和音韵的谐协罢了。由此观之,李白辞赋并非全属古赋,部分当归为骈体赋。至于骈体赋是古赋还是律赋,虽然目前尚有争议,但至少在江淹的《梁王菟园赋序》中已可见出当时人是将骈体别于古赋体的。在成典成语的化用方面,如李白《拟恨赋》中用骚最多,达7处,用汉赋4处;《惜余春赋》中用骚7处,用汉赋1处;《愁阳春赋》用骚3处,用汉赋2处;《明堂赋》用骚5处,用汉赋59处;《大鹏赋》用骚1处,用汉赋11处。

以下分别从李白赋对楚骚、汉赋两个方面的艺术借鉴实例加以分析和探讨,从中或许可以明了汉唐文化精神的承传。

对楚骚的借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借词借句或取义;二是结构章法。在句式的借鉴方面,借词借句中或化用成句成典最为常见,如《大鹏赋》中“烛龙衔光以照物”便引鉴《离骚》经中的神话。又如《大鹏赋》“上摩苍苍,下覆漫漫”句,显然也取自《离骚》篇“路漫漫其修远兮”。王琦在李白《大鹏赋》此句下注云:“此用其字,对上天体苍苍而言。盖谓大地之形。漫漫,阔远无有穷极之意。”显然,这里以苍苍借此天穹,漫漫借此途路。而所谓途路漫漫的渊远文化意蕴正来自于《离骚》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等。

此类借鉴的例证颇多,兹引李白诸赋略作分析。如李白《拟恨赋》云:“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而《楚辞·渔父》篇则表述为“屈原既放,游于江潭”。又如《拟恨赋》“听江风之嫋嫋”与《九歌》“嫋嫋兮秋风”,《拟恨赋》“闻岭狖之啾啾”与《山鬼》“猿啾啾兮又夜鸣”等十分相近,我们在比读中可以看出李白辞赋对楚辞的语言及其艺术借鉴极其明显。

这类借鉴不是表现在一两篇之中,可谓随性拈来,化句成赋,这足见李白对《楚辞》之精熟。如《楚辞·渔父》歌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李白在《惜余春赋》中便将其发挥提炼,衍而自成:“吟清风而咏沧浪”。又如《惜余春赋》中“念佳期兮莫展”、“望夫君兮咨嗟”等句,无论句法及其意义,都极似《楚辞》“与佳期兮夕张”、“望夫君兮未来”句。由“未来”而“咨嗟”,这是意义的延伸,极合乎自然;而“夕张”与“莫展”,“莫”同“暮”,其意义亦正相同,这便合于同旨模拟的文法。一般学者论汉魏六朝赋的模拟情况概之以同旨模拟、反意模拟和创意模拟三种基本类型,但这种论章法的情形甚至合于李白赋体文学中对句法的取鉴。如《惜余春赋》“愁帝子于湘南……目眇眇兮忧纷纷”,其与《楚辞·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极为相似。白赋既有同旨的句法模拟,也有反意的句法模拟,可谓三类齐备。其《愁阳春赋》“试登高而望远,痛切骨而伤心”,与《高唐赋》“登高远望,使人心瘁”句的借鉴化承关系十分接近,可以算是同旨的文法模拟。这类同旨模拟除开直接借鉴词句之外,尚有取义之法,如《惜余春赋》中“结楚梦于阳云”就明显化用宋玉《高唐赋》《神女赋》序中的事典,取其所蕴含的文化精义。

此外,在《悲清秋赋》中如“风狖兮夜悠悠”、“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託些”句,也是化自《楚辞》语句。这种化用的巧妙其主旨不在于句式的承袭,往往却在于文化内涵的传承与衍伸,从而可以让人发挥对无尽的文化精义和妙旨的联想。《楚辞·九歌》云:“狖兮秋风。”《九辩》云:“袭长夜之悠悠。”李白综合二句并加以发挥,变《九歌》“口口兮口口”句式为“口口口兮口口口”,并将偏正结构变为并列结构,又将两句本有的文化内涵融铸在一起,生出更多的思维延展。在后一句“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託些”则将《楚辞·招魂》中的“归来归来!不可以託些”句简而入神,又透明己趣。又如李白《明堂赋》“鸣玉銮之鉠鉠”与《楚辞》中“鸣玉鸾之啾啾”句式及语义都极相近,不过李白辞赋并非完全照抄旧章,他不过将已有的文化遗存加以融合,铸成己语新意。如此句之“鉠鉠”看似出语简单,实则取自《东京赋》“鸾声哕哕,和铃鉠鉠”之义,“啾啾”的背景乃野外清旷之音,而“鉠鉠”则为明堂之周众铃交和的雍和萧穆之声。这种经义的内涵一经扩展,方如神化,而且其创作的背景与主旨、心境之不同也隐隐可现。又如在《明堂赋》“吸沆瀣之精英”,乃在《楚辞》“食六气而饮沆瀣”句与张衡《思玄赋》“餐沆瀣以为粻”句的基础上翻新生巧。此不仅表现在简单地语句模拟,更有文化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倾向的衍伸。这类句法模拟在对前代文化和语言艺术的借鉴上,自然又别有新创而自成精妙之语。基于摹拟基础上的文化承传恐怕便是唐宋至明清以来朝廷多考试赋体,容观经义之才的主要原因。所以清人谓“赋兼才学”,实为不虚。

李白辞赋对《楚辞》语言艺术的取鉴方面极为丰富,元代祝尧《古赋辨体》就评《愁阳春赋》云:“先用连绵字以起下句之意,正是学《九辩》第一首语意。及至‘若乃以下,则又只是梁、陈体。”其中虽有含涉句法之义,亦不无指陈体式摹拟的倾向。当然李白辞赋及其诗歌对屈骚精神尤有继承。《大鹏赋》中虽然承绪了庄老思想,但其中所贯注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与自然贯道的方法哲学与精神新义又是对楚骚精神的一种新诠解。其《惜余春赋》《悲清秋赋》《拟恨赋》等篇章所流露的怨骚情结直逼屈宋,且以《明堂赋》为例,则显然是在当时朝野议立明堂的时代背景下所抒写的带有政治色彩的赋作题材,其创作的动机本身就带有积极人世的儒家精神,与屈骚中所体现的爱国精神是相因袭的,故而有学者认为甚至在李白的游仙诗中也并非全是道家的逍遥,认为其《古风》(西上莲花山)写正在游仙,忽然转而“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跟屈原《离骚》的正登上神山,‘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的不忘楚国的爱国感情,是一脉相承的”。

对汉赋的借鉴当然也可以简单地从借词借句与取义两方面来看。由于汉赋本身与《楚辞》的关系极为密切,汉赋对“楚辞体”已多有化变,因此其对汉赋的借鉴文法更为丰富灵动。这类文法借鉴,由于手法复杂和创意生新,有时使借鉴源流的辨析甚为复杂。

在反意或同旨句法模拟中,李白辞赋中对汉赋的承袭借鉴关系比较明显。如《明堂赋》“景星耀而太阶平”,则可能取自扬雄《长杨赋》“玉衡正而太阶平”。而《明堂赋》中“武义烜赫于有截,仁声馺乎无疆”,则鉴自《羽猎赋》“仁声惠于北狄,武谊动于南邻”。《诗·商颂》云:“海外有截。”《周易》云:“牝马地类,行地无疆。”由此可见李白此句化用经义,有所倚凭。又如《明堂赋》“若乃高宗绍兴,祐统锡羡”可能化自扬雄《甘泉赋》“卹胤锡羡,拓迹开统”句。二句语序略倒,但意义相同,其中“祐统锡羡”与“卹胤锡羡”、“高宗绍兴”与“拓迹开统”意义大体一致,采用错综倒置,又取义别词,属于句法的同旨模拟。当然也反意模拟的,如“巃嵸颓沓”句鉴自《子虚赋》“巃嵸崔巍”,当属此类。此外,从句式变化及其意义来看,《明堂赋》中“遂登封而降禅”句或出《东京赋》“登封降禅,则齐德乎黄轩”,“若嵬若嶪”句则鉴自《西京赋》“状嵬我以岌嶪”。这类对汉赋的句式化变不胜列举,而且这类皆可归属于同旨模拟的范畴。有些句式变化似稍微复杂,如“似天阃地门之开阔”可能化自《甘泉赋》“天阃决兮地垠开”句,“远则标熊耳以作揭”化自《东京赋》:“太室作镇,揭以熊耳”句,“楼台崛吻以奔附”句则可能鉴自于《鲁灵光殿赋》“隆崛吻乎青云”句。这些句子在进行同旨模拟时有的不断变化句式,或将“骚”体句式变为“赋”体句,或将四四分句变为六言合句。也有在由分句变为合句的模拟中,综合兼纳两个分句的意义,如“城阙崟岑而蔽亏”句便融铸了《子虚赋》中“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两分句。又《明堂赋》中“广厦郁以云布”则可能创造性地借鉴《西都赋》中“星罗云布”及贾谊《旱云赋》之“正雷动而云布”的语言结构及其艺术,此由实象而抽译为想象,皆承赋的铺排与形容艺术。

在句法借鉴中还有一类词缀增减或伸缩法。如李白《拟恨赋》云:“东驰渤澥,西漂崑仑。”扬雄《长杨赋》云:“横巨海,漂崑仑。”其中“渤澥”与海同义,王琦引颜师古注:“渤澥,海别枝也。”若去李赋二句中的“东”、“西”二字,其对扬雄赋的借鉴关系便十分明朗。一般讲用典可以知出处,但采用融裁生新的文法借鉴有时较难辨明源流。在李白辞赋中此类融裁生新的文法创造比较多,我们可以略窥其迹,如《大鹏赋》云:“列缺施鞭而启途。”在汉代扬雄《羽猎赋》中也有同样的形容:“霹雳列缺,吐火施鞭。”从其形容的情形、飞施的迅疾二句都极相类,单看李白《大鹏赋》“列缺施鞭”句或许还不能会神其意,但若比之扬雄《羽猎赋》中的句子,则其意豁然入神,其化用可谓神通。又如李白《大鹏赋》中“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句就当化自《西京杂记》所载武帝歌:“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蹡蹒,金为衣兮菊为裳。……”只是若不精通文史且细致梳理的话,很难看出其中的关系和妙旨趣意。在《大鹏赋》的结尾,李白慨叹“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鹦之辈空见笑于藩篱”,此句与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中“焦鹏已翔乎廖廓之宇,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句的结构模式基本雷同,且同用“寥廓”指代浩渺无垠之天宇,而见笑之辈(斥鹦与罗者)眼界同其鄙俗,其比兴之义何其近之。故正如元代祝尧《古赋辨体》论李白《大鹏赋》称“赋家宏衍巨丽之体,楚《骚》、《远游》等作已然,司马、班、扬犹尚此”。可以说已然暗示了李白此赋对前代赋家作品结构体制的模拟倾向。

在李白辞赋创作中,还有一类赋句与前代赋作成句几近雷同,但这类在全篇中而论,虽算不上有“点铁成金”之效,也不同于引典,但一字之化,已见其对经史文籍的烂熟,故绝非抄袭。其《大鹏赋》中“憩乎泱漭之野”与司马相如《上林赋》中“过乎泱漭之野”,这种借鉴关系确乎十分明显,但一字之差却了然将鹏与人马的两种动态和视野表现出来。此外也有直接标明援引赋作,甚至直接袭用前赋成句的,似今日之引用然。如《大猎赋》云:“《上林》云:左苍梧,右西极。”如看司马相如《上林赋》“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经其北”句,显然李白意在引此而增效其广。

李白对马、扬等人的汉赋作品是极其熟悉的。其《大猎赋》云:“《长杨》誇胡设網,……以搏攫充乐”,“《羽猎》于灵台之囿,围经百里,而开殿门”等句,其中不仅道明《长杨》《羽猎》之旨理,而且也标示了对汉赋的崇尚和取鉴。但这种借鉴不是重复地抄袭,前句只是化用《长杨》之旨趣,与扬雄《长杨赋序》 “上将大蓊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人南山,……上亲临观焉”比较即知。后句则化扬雄《羽猎赋》“尔乃虎落三峻以为司马,围经百里而为殿门”句,虽有成句,但却有所增损而另成气象,因此有些赋句在增损之后,不详加玩味则较难看出对前赋的借鉴痕迹。李白对汉赋借鉴极多地与其对宏正之气的取尚相关,我们可以进一步以下述汉赋化鉴为证。

李白八篇辞赋中《明堂赋》借鉴汉赋的情形最多,如其“崇万祀之丕业”化自《南都赋》与相如《封禅文》句。《南都赋》云:“弥万祀而无衰。”司马相如《封禅文》:“皇皇哉此天下之壮观,王者之卒业。”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则引作“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显然“丕业”一词要远比“无衰”气象宏大得多。又如“辟阊阖而启扉”句则同受汉赋艺术影响,《鲁灵光殿赋》有“高门拟于阊阖”句,《西都赋》则云:“临峻路而啓扉。”其选词化句都较俊拔开阖。《大鹏赋》“羾阊阖之峥嵘”可能化自扬雄《甘泉赋》“登椽栾而羾天门兮”,阊阖即是指天门,但“羾阊阖”要比“羽工天门”雅儒宏大。又如贾谊《鵩鸟赋》称“块圠无垠”,扬雄《甘泉赋》则云“忽块虬而亡垠”,李白《大鹏赋》则为“块轧河汉”。“无垠”与“亡垠”同,但李白却将此虚写变为实写,但却同样有一种宏大的妙旨,且前后二词又有互为形容之妙。这类句式化用不仅可以看出李白辞赋对汉赋语言艺术的绍承或借鉴,更可以体悟李白个性与精神世界的倔傲。李白辞赋对汉赋的化承不是生僻拗执,而是表现出随意漫烂和精熟,如有些借鉴虽只是个别用词或用字,从表面上难以判断这种承继或借鉴关系,但细咏之下,其用字之精到,意义之含蕴,豁然由斯而及远,则昭然于前代。当然这也要求读者必须具有较高的文史功底,李白辞赋中对一些蕴含深厚文化意蕴或意境的语词、语句的运用,巧妙地恰合其当下的语境,这使固有的语词、句法、典事等所蕴含的文化意蕴不但增效,并得到进一步发挥和广泛传播,同时又能创生共同阅读效验的新语境。

就阅读语境效验而论,如李白《拟恨赋》中“永埋骨于渌水”句便有此奇效。作为专名的“渌水”为湘江支流,发源于江西萍乡,西流经湖南醴陵,至株洲南渌口注入湘江。在诗、赋、文中“渌水”又多指清澈的水,如王琦在注此句中引张衡《东京赋》“渌水澹澹”句其下注称:“太白诗中多用‘渌水字,疑本此。”显然王琦认为李白此赋中所用“渌水”或是缘自张衡赋,但认为其诗赋常用,已有妙旨在其中。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渌水荡漾清猿啼”句便是用“渌水”而非“绿水”。由此可见,在流传中有些诗赋文版本将“渌”与“绿”混用,实属不妥。“绿”是强调颜色,所谓“绿水”既可表征其季节也可显示其河水之深浅,而“渌水”则强调河水之清澈。所谓“渌水澹澹”则是指白波摇荡的样子。春夏二季一般比较深的水多呈绿色,在秋冬则呈清而白,故渌水亦暗示了秋冬这种萧条冷漠的背景,于诗赋文中亦有烘托其孤独寂寞的气氛,《拟恨赋》中感怀“埋骨于渌水”,正是与屈原遭放、“心死旧楚,魂飞长楸”(《拟恨赋》)的凄凉心境相一致的。结合张衡赋“渌水澹澹”来看,这一词之妙,意义确乎深远。

就鉴借文法来看,我们可以将李白辞赋对汉赋的化用归为如下几类:

(1)倒置错综法

如《明堂赋》中“五闱联绵”句化自《西京赋》中“缭垣绵联”句,“金娥纳月于璇题”可能借自鲍照诗“璇题纳行月”。而《明堂赋》“下明诏,班旧章”则化自《东都赋》的“申1日章,下明诏”句。这类借鉴手法主要采用了倒置或错综。在倒置中或者又加以变化语词,如《明堂赋》“青龙承隅而蚴蠼”借鉴《上林赋》中“青龙蚴蟉于东葙”句,就是此类。《明堂赋》中这一句描述了屋堂角落处亦雕绘了蜿曲蟠蜒的青龙,而《上林赋》中也是描述青龙蜿曲蟠蜒,不过所强调的描绘对象却是东厢(夹室前堂)的屋宇。

(2)融裁生新法

有些赋句融铸前人成句为新句新词,或融众句为一体,或裁一句而为数句。如《明堂赋》中“飞楹磊砢”、“毁玉沉珠”、“结阿房与丛台”,可以说分别化自“万楹丛倚,磊砢相扶”(《鲁灵光殿赋》)、“捐金于山,沉珠于渊”(《东都赋》)及“结云阁于南宇,立丛台于少阳”(刘邵《赵都赋》)等句。《明堂赋》中“展乎国容,辉乎皇仪”显然裁自班固《东都赋》之“究皇仪而展帝容”句。《大猎赋》“考王制兮遵《国风》”句则在综合前述两种文法的基础上,借鉴《东都赋》“若乃顺时节而搜狩,简车徒以讲武,则必临之以《王制》,考之以《风》《雅》”句,既加以错综,又加以融裁,独造新句。

(3)取义别词法

李白辞赋在借鉴前人赋时,往往在化取原义的基础上,或代以新词别句,有时较难看出这种借鉴关系。如李白《明堂赋》“偃蹇霄汉”取义于班固《西都赋》“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跻”,所谓“上跻”即上升,上升而至于云天,故“偃蹇霄汉”其所蕴之义与“偃蹇而上跻”相同。如《明堂赋》“拟跟娃而罢跻”、“咙聒乎区宇”句分别与《西京赋》“突倒投而跟娃”句及马融《长笛赋》“咙聒其前后”句意义大致相同。再如“卑宫颓墙,使山泽无间”(《明堂赋》)与“隤墙填壍,使山泽之人得至焉”(《上林赋》)二句,及《明堂赋》“天欣欣兮瑞穰穰”句与《甘泉赋》“瑞穰穰兮委如山”句,在意义构成上都大致分别相同,不过有的句式变主状结构为并列结构,且融铸新词而生发新意。《明堂赋》中“奠三牺,荐五牲,享于神灵”在《东都赋》“于是荐三牺,效五牲,礼神祗,怀百灵”句基础上变化部分动词,这类都是取义别词的文法。

(4)经典句式鉴借法

除开直接借鉴语词或单句之外,也有借鉴前人赋体句式的,除《离骚》《九歌》体句式外,也有借鉴汉赋句式的情况。“其左右也”、“其阃阈也”、“其深沈粤密也”这类散语漫句,或者三言四言句式较常用,这类句式以《明堂赋》《大猎赋》《大鹏赋》居多。最明显如“远而望之,赫煌煌以辉辉,忽天旋而云昏;迫而察之,粲炳焕以照烂,倏山讹而晷换”。其明显取用“远而望之,……,迫而察之,……”这一经典句式,这一句式在汉魏赋及后来赋体作品中多被袭用,如《景福殿赋》:“远而望之,若搞朱霞而耀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云。”曹植《洛神赋》、嵇康《琴赋》、缪袭《青龙赋》等赋作中都有运用,这些不难看出汉魏赋体对李白辞赋的影响。《明堂赋》中“岔人西楼”句可看作是在司马相如赋“坌入曾宫之嵯峨”句的基础上缩成的新句。《大猎赋》中“亦将曜威讲武”句与《西都赋》中“耀威灵而讲武事”句的伸缩借鉴关系最为明显,这种鉴借法与前述的融裁生新的文法有点近似。

除开语言技巧的借鉴外,李白辞赋对汉赋义理或典事多有取法。如《大猎赋》中一段“而相如、子云竞夸辞赋,历代以为文雄……禁淫述职之义也”,就明显评骘和兼比马、扬风义,又同取义于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臣闻楚有七泽,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日云梦……其于胸中曾不蒂芥”中所涉事义以及《上林赋》中亡是公一段对话的义理。在篇章体制方面,李白辞赋对前代赋作借鉴已如前述祝氏所评“《九辨》体”、“梁、陈体”,祝氏认为“太白诸短赋,雕脂镂冰,只是江文通《别赋》等篇步骤”。此评虽不一定允当,但其论《剑阁赋》“其前有‘上则、‘旁则等语,是擎敛《上林》、《两都》铺叙体格,而裁人小赋,所谓‘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者欤?故虽以小赋,亦自浩荡而不伤俭陋。盖太白天才飘逸,其为诗也,或离旧格而去之,其赋亦然”。则显然揭示了李白辞赋在篇章体制上对汉赋等的借鉴与破创。

由此观之,李白辞赋对庄骚、汉赋的借鉴十分明显,其对某些事典语典的化用不但有助于文化精义传承,也使其赋具有更深刻的文化内涵。一般认为律赋远不如古赋所承载的经史文化内涵丰富,所以明清以来,尽管以考试八股文、律赋等为主,但却在理论领域都不断地主张复古,崇尚古赋,对律赋更多地是探讨其技法技艺。然李白辞赋虽不全是骈体,但将经史内涵及其典事融炼其中,而要达到这种效果,可以说是在句法、章法的探讨和摹拟中完成的,他的这种艺术贡献为律赋融冶古赋及其经史内涵不但破创其先例,而且其借鉴化用使其文本形成了更富新意而深邃的语言意境。也许有些人认为这种看似句摹字仿的行为算不上创造,但由于其宏正的赋学理论影响,加上天纵之才,其赋作可谓独领异禀,方秀赋苑。李白主张“辞欲壮丽,义归博达”的赋学观与其天纵之才和豪迈之性相一致,由此在理论和实践领域都构成了对楚汉辞赋的继承与新开拓。

祝尧评李白辞赋“差强人意”,“终是六朝赋”,认为“惟韩柳诸古赋,一以骚为宗,而超出俳律之外”。这种观念影响了明清大多数赋学评论家,清盛元珍《兰山课业诗赋约编》亦引此说,甚至清人评论李白《拟恨赋》《惜余春赋》诸篇“句摹字仿”,如鲍桂星《赋则》卷三李白《拟恨赋》篇天头评注此赋“壮迈似过文通,而警秀不逮远矣。后半尤觉草草”。其意即在指明摹仿六朝人痕迹。不过有明鉴李白辞赋与楚骚汉赋之关系者,如清代孙邃人《华国编赋选》评李白《惜余春赋》日:“玩篇中‘汉曲、‘江潭等句,则是篇作于乾元元年夜郎放还,自巫山下汉阳时也。是时上皇还京,已在暮龄。太白追思开元天宝,流光易逝,对景伤怀,借题摅臆,故其忠爱之意、悱恻之词,感慨淋漓,曲折顿挫,拟之楚骚,神似而非貌似。杜工部《天末怀李白》诗有‘投诗赠泪罗之句,真文章知己语也。”在《大猎赋》“以喷血流川,飞毛洒雪”句天头批日:“上极九天,下穷九渊,将‘大字写得十分满足,文气亦磅礴恣肆,酷似汉人。”而其末评:“猎以‘大名,见富强功利皆渔猎也。借题摅意,以引其君当道,从宋玉《钓赋》脱胎,而灏气坚光,奇辞瑰句,合长沙、相如、孟坚、子云为一人,极才人之能事矣。”在《华国编赋选·凡例十则》中孙氏指出司马相如之《长门赋》及李白之《惜余春赋》等篇,又皆风雅之变。

综上可鉴,李白辞赋实源风骚,袭承楚汉辞赋而变新,不断借鉴和发挥庄骚的思维范式,融儒、道思想于一体,更好地诠释了赋之抒情言志与经世治用的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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