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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虚构的父亲——《世代相传》中父亲形象的美化与放逐

2015-04-15

焦作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美化虚构家族

卢 慧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9)

在迈克尔·翁达杰的所有后现代作品中,《世代相传》被认为是向传统界限提出最猛烈挑战的作品之一。这部“挑战界限的巅峰之作”[1]是作者根据自己身世构建的一部家族史。翁达杰经过多年的酝酿,收集各种残缺不全的日记﹑碑文等资料,以一种自传体小说的形式生动地再现了翁达杰家族在斯里兰卡(当时称为锡兰)的那段历史。

迈克尔·翁达杰出生于斯里兰卡一个农场主家庭,有着复杂的荷兰人、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多民族的血统。11岁时,他随母亲到了英国,几年后移民加拿大。1978年和1980年,翁达杰两次回到斯里兰卡,搜集资料,寻访亲戚朋友,记录下关于家族的故事轶闻,构建一部家族史,以此来了解从他三岁以来就不断缺席的父亲,重新塑造心目中的父亲形象。

《世代相传》是从翁达杰的一个梦开始的。身在加拿大的作者“看见父亲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一群狗围住了他,对着热带景色尖声吠叫”[2]。这是作者很多年来对父亲和其出生地斯里兰卡的一个记忆碎片。翁达杰的父母在其三岁时离婚,之后他被寄养在父母的朋友家中,偶尔见一次父亲。在离开斯里兰卡之后就再也没和父亲见过面。对于翁达杰来说,父亲就像是 “一出歌剧”,在他的记忆中定了格。所以,当那个梦带着他回到爬满藤蔓和蕨类植物的热带丛林时,翁达杰下定决心要回到生长于斯的家,回到他父母那一辈的亲戚朋友当中,记录下他的家族和他的父母,使“他们再次富有生命力”[3]。

成长过程中父亲的缺席使翁达杰极力想要在其作品中寻找父亲,这也是作家创作这部家族史的动机之一。文本对父亲的每一次表现都是对缺席父亲的寻找,然而长期缺席的父亲让翁达杰没有办法也不愿意书写真实的父亲。因此在《世代相传》中,作者利用重述历史的任何尝试中的虚构手法,对其父亲的形象进行美化和放逐,摆脱了现实中父亲带给他的失望和困扰,在塑造了一个符合他想象的、完美的父亲形象的同时,理解了处于那段历史中的父亲的经历和感受。

翁达杰家族是具有混血血统的欧洲殖民者后裔。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的斯里兰卡,这个家族属于特权阶层,过着富足悠闲的生活。他的父亲默文·翁达杰和这个阶层的其他年轻人一样,桀骜不驯﹑挥霍青春﹑纵情享乐;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民族解放运动之后的斯里兰卡,欧洲殖民者后裔的特权时代结束了。不愿接受现实的默文 “走上了一条父母和妻子都不了解的路”[4]。最终,翁达杰父母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默文沉溺在醉酒的世界里,一个妻子和儿子都无法接近、难以理解的世界里,仿佛远在北极。酒成了默文逃避问题的一种方式,他终于也在醉酒中找到了最后的归宿:将煤油灯里的黑色液体当成酒倒进了嘴里。醉酒后的默文不省人事,到处惹事生非。他经常在醉酒后爬上火车胡闹,然后从火车上逃跑,赤身裸体地跑进了黑暗的隧道或者丛林之中。翁达杰竭尽文字篇幅描述父亲醉酒后的种种荒诞表现。

父亲不知怎么悄悄地把酒带上了火车,车还没离开亭可马里他就发作了。火车飞速穿过隧道和灌木丛林地,歪歪斜斜地绕过急转弯,而父亲的怒气也像这火车一样,他横冲直撞,东摇西晃,高声喊叫,喘着粗气在车厢里窜来窜去,把喝空的酒瓶扔出车窗外,还抢走了约翰·科特拉瓦拉的枪。(281)

这个父亲已经不再是儿子小时候所信任崇拜的人了。一个经常酗酒的﹑暴力的﹑有“逃跑情结”的父亲不是翁达杰心目中理想的父亲形象。这个形象在儿子的想象中和现实生活中被一并放逐了。他需要的是一个“美化”了的父亲来替代这个现实中让人失望的父亲。所以,那个给家人和朋友带来无尽麻烦和痛苦的酗酒者的种种荒诞行为在翁达杰的笔下以一种戏谑﹑轻松的口气娓娓道来,让人忍俊不禁。在描写默文最后一次醉酒后坐火车的情景,翁达杰写到:

他设法把火车司机也灌醉了,自己则以每小时一瓶的速度喝酒,除了脚上穿着鞋以外,全身一丝不挂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醉醺醺地一口气说出几首绝妙的五行打油诗,以此逗乐车上的乘客。

……父亲正和受他控制的两名军官检查车上的每一件行李。他一个人就发现了二十五枚炸弹。当他把这些炸弹集中在一起时,其他人都沉默不语,不再争辩。……他一次次地冲回车上,把乘客携带的一罐罐酸奶捧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躺着未来首相的身边。在去医院之前,父亲把二十五个罐子都扔进了河里,亲眼看见这些罐子掉进水里而引起了“巨大爆炸”。(283-284)

翁达杰在书中放逐了一个企图逃离现实的、给家人带来恐惧和黑暗情绪的父亲形象,将其美化成一个虽然行为古怪,但不失幽默风趣﹑和蔼可亲的父亲形象。弗洛伊德认为儿童在其成长过程中,会经历对父母从崇拜到失望的心理变化过程。当孩子小的时候,他们会以自己同性别的父亲或者母亲为榜样,认为父母是“惟一的权威和全部信任的源泉”[10]。逐渐地,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会发现父母并非完美,于是开始想要摆脱现实中令人失望的父母,并寻找一个完美的父母形象来替代他们。事实上,孩子不是在摆脱父亲,而是在美化他。想象中父亲的高贵品质恰恰就来源于对现实中父亲的真实回忆。也就是说,在虚构父亲的过程中,美化和放逐是同时进行的。

在《世代相传》中,通过与其他翁达杰家族成员的交谈,作者成功地虚构了一个父亲:他对家庭有责任心,即便对于不是亲生的女儿也充满了爱意,父亲“把她当做小公主一般带大,保护她不受任何人欺负”[6]。当他再一次丢失了工作,他非常地自责,不停地说:“我把你们全都毁了,全都毁了。”[7]他能让孩子们听话,他能使孩子们对所做的事感到兴趣。他喜欢孩子们的天真无邪,他把孩子们带到蛋糕店,告诉他们吃得越多,付得越少。他捐了三百一十三卢比给慈善机构,因为他的体重是三百一十三磅。他还把洛克山庄的好几顷土地捐出去做运动场。甚至在父亲去世后,还被传言化身为蛇,游离在洛克山庄附近,保护着家人的安全。

在关于家族历史和关于父亲的趣闻轶事的各种交谈中,每个讲述者都完成了放逐和美化家族历史和家族人物形象的过程,讲述的过程中,讲述者对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不断地修改加工,使之符合他们自己的想象:

我们互相交换奇闻轶事和模糊的记忆,试图推出日期的顺序,再加上旁白,以使它们逐渐变得充实,并且像装配船身一样,把它们连接起来。所有的故事都讲了不止一遍。无论是回忆还是荒谬可笑的丑闻,一个小时后我们会再重述一遍,补充一些内容,增加一些评论。我们就这样安排好了历史。(175-176)

在这些修改了的故事里,翁达杰家族这样的殖民者后裔的生活颇具浪漫色彩,即便是在殖民统治结束之后,他们仍旧保持幽默乐观的心态,在生活中寻找乐趣。

除了从交谈中获取信息并不断纠正、歪曲以符合虚构的真实之外,作者也极尽其想象之能事。例如在“照片”一章中,翁达杰看到了他“一生都在等着看的照片”——父亲和母亲的合影。作者在详细地描绘了这张互相扮着“可怕的鬼脸”,父亲“看上去像个白痴一样”,母亲“看上去像猴子一样”的合照之后,总结道:“当然,这张照片说明了一切:变形的脸庞后面是他们英俊美丽的容貌,他们的幽默,还有他们都是极为夸张的演员这一事实。这张照片是我要找的证据,证明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8]虽然在小说的开始作者描述下的父母订婚的过程如同儿戏,虽然父母最终离异,翁达杰不断地强调他们是合适的﹑快乐的一对和了不起的父母:“父亲不那么直截了当,还有些不够老实的幽默,母亲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即使在离婚多年之后她的最后年月里仍然如此。没有什么能像这一点一样使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9]默文有魅力有才智,每次都能把因为间歇性酒狂导致的战争补救过来,并且让妻子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感到幸福。默文被塑造成了一个具有“爱”﹑“激情”和“责任感”的丈夫,一个孩子心目中完美的父亲。因此《世代相传》也就成了作者“写给他那个从不曾了解的父亲,那个远处高大而富有魅力的男人的一封爱的书信”[5],由此表达了他对童年时期一直缺席的父亲的思念和爱。

在《世代相传》中,迈克尔·翁达杰打破了虚构与真实、小说与传记之间的界线,将各种奇闻异事﹑模糊的记忆以及自己的想象拼贴起来塑造了一个 “符合虚构的真实”的父亲。在小说接近尾声时,翁达杰坦承:“我从没有作为一个成人和他交谈过,这是我的损失。”[11]因此,作者不仅努力地去虚构一个完美的父亲形象,还尝试着站在父亲的角度去理解他。在“撒尼卡玛”①一节中,作者一改之前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完全以第三人称的叙述“回忆”了有关父亲生活的一个片段:“他”带着儿子骑着马去看散发着肉桂香的 剥皮机;“他”如何试图正视与妻子和孩子们的分离;“他”回到家寻找一本一直在读的书。此时,叙事又切换回第一人称,作者出现了,回想起儿时的那些令人疑惑不解的词汇:爱,激情,责任。这些因儿时父亲缺席让作者一直难以理解的词在这部小说化传记中找到了答案。

通过编史和虚构,作者放逐了记忆中生活在混乱、黑暗中的不在场的父亲,不断地依靠想象和歪曲事实塑造父亲形象,填补父亲在其记忆中的空白。作者坦承:“我们不知道的太多了,很多事情只能猜测。靠猜测去接近真实的他,根据爱他的人告诉我的这些零星的事去了解他,然而他仍然是那些我们渴望阅读而书页仍未切边的书中的一本”[12]。这个虚构的父亲虽然作者“只能写一次”而且“仍然不完整”,但他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父亲。正如作者在小说结尾时说的:“对于你的一些小事,常常有爱就够了。我们为任何能给你带来慰藉的东西喝彩”[13]。从这个意义上说,自传体小说《世代相传》无疑是迈克尔·翁达杰给予其父亲最好的慰藉。

注释:

①撒尼卡玛,泰米尔语,意为回忆。

[1]Linda Hutcheon, “Running in the Family:the Postmodernist Challenge”[J].Spider Blues:essays on Michael Ondaatje, ed.1985:302.

[2][3][4][6][7][8][9][11][12][13]迈克尔·翁达杰.世代相传[M].姚媛,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172,173,279,314,300,289,296,304,320,321.

[5]Christopher Ondaatje,The Man-eater of Punanai:A Journal of Discovery into the Jungles of Old Ceylon [M].Toronto: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ltd.,1992:52.

[10]Sigmund Freud, “Family Romances,” On Sexuality: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and Other Works,ed.Angela Richards[M].London:Penguin Books,1977:221,22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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