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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埸乃疆”和“乃积乃仓”新解

2015-04-10刘金荣

关键词:后稷部族族人

摘 要:《诗经·公刘》首章里的“乃埸乃疆”多理解为治理田界,“乃积乃仓”多理解为将粮食收入仓廪。《公刘》是叙述周部族从邰迁往豳的这一段历史,每一章对应迁徙过程中的某一个重要抉择,首章对应的是周族人在做迁徙前的准备,如此,周族人又何必要在即将出发之时治理田界从事生产,又何必要把粮食堆积起来收进粮仓呢?显然,以往对“乃埸乃疆”和“乃积乃仓”的理解不符合诗意,如果把埸、疆等都理解为名词用作动词,则豁然可解。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8-293X (2015) 04-0060-04

收稿日期: 2015-06-16

作者简介:刘金荣(1963-),男,江西大余人,绍兴文理学院元培学院副教授。

《诗经》的流传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由于《诗经》时代的文献很少,即使有一点记载,经三千年的流传,也往往面目全非,因此,对《诗经》许多篇章的理解,颇有一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味道,流传下来许多疑惑。《诗经·大雅·公刘》是公认的有关周民族历史的一篇史诗般的诗作,此诗歌颂周民族历史上的伟大祖先、部族首领公刘,率领族人从邰迁到豳,并在豳这个地方建设城邑,最终定居下来的这段历史。关于这首诗的理解,历来分歧倒不是很大,但是,细读历代的注释,却也发现颇有些误读此诗的意味,本文试就该篇首章的理解,谈谈个人浅见,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诗经·大雅·公刘》:“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 [1]

我们先来看看当代一些《诗经》研究者关于这一章的译文。

《诗经今注今译》:“埸,疆,皆为田界而言,不过有大小之别,埸是细小的田界,疆是整个的田界。”其译文为:“笃行实干的公刘,他不敢安闲,不敢康逸,而惟集中精力于治理田埸,区划疆界,积贮谷物,充实仓廪。等到富足之后,他又叫人民准备干粮,放在袋子里,他想光大其国家,所以张其弓矢,举其干戈戚扬,而开始启行,以迁都于豳邑” [2]

李家声《诗经全译全评》认为“这首诗共六章,首章写迁豳前的准备。”其译文为:“这诚实笃厚的公刘,不敢安居不敢享受,划定田界就让耕种,粮食成堆仓也满盈,于是包裹好了干粮,装满那口袋与大囊。民众和睦真是荣光,挟着箭也把弓弦张,盾戟斧钺一并持上,开始出发向那前方。” [3]

周振甫《诗经译注》:“诚厚的公刘,不敢安居图安康,是划田界划地界,是露囤是装仓;是裹了干粮,放进小袋和大囊,人民和睦国有光芒,对敌弓箭就开张,还用干戈和斧扬,于是方才开始出行。” [4]

此首诗是周族的一首史诗,记载了公刘率族人从邰迁豳的这个历史事实。

《毛诗序》云:“《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郑笺云:“公刘者,后稷之曾孙也。夏之始衰,见迫逐,迁于豳,而有居民之道。成王始幼少,周公居摄政,反归之。成王将莅政,召公与周公相成王为左右。召公惧成王尚幼稚,不留意于治民之事,故作诗美公刘,以深戒之也。”正义曰:“《周本纪》云:‘后稷生不窋,不窋生鞠陶,鞠陶生公刘。’是后稷之曾孙也。后稷本封于邰,非有所迫,不应去国适豳。公刘有道之君,天子不应见逐,故知以夏之衰,始见迫逐而迁于豳也。” [1]

毛序认为此诗为召公所作以戒成王,其实,是否西周初年的召公所作并不重要,是否戒成王也不一定要去落实,因为此诗意思还是比较清楚的。从整首诗我们可以看出,此诗是赞美周族的一位叫公刘的先祖,这是毫无疑问的。之所以赞美他,是因为他率领族人实现了一次大的部族迁徙,从一个受到外族侵扰的不宁之地,迁到了一个人杰地灵的豳地,从而为周族的发展创造了机会,提供了很好的平台。可以说,公刘是周族自后稷之后的第二位伟大的先祖,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迁豳这一史实对周族发展的巨大影响。

李家声《诗经全译全评》:“这是周民族的史诗之一。诗中写周部落首领公刘从邰迁豳的事迹。” [3]如果我们确定这是一首史诗,记载周部族在族长公刘的领导下从邰迁豳的这一段历史,这就为对整首诗的理解确定了基调。

《公刘》篇的每一章与周部族自邰迁豳的历史的几个重要过程是相对应的,迁徙的第一步是做迁徙的准备。李家声在其书中说:“首章写迁豳前的准备;二章写初到豳地相土而居;三章写于京建邑,民得安居;四章写定都于京,宴饮群臣;五章写公刘率军民垦田拓土;六章写公刘营建宫室馆舍,人口日繁。” [3]其实本诗的每一章是很清楚的,大家似乎都认可第一章是叙述公刘准备率领本部族的人出发离开邰这个地方。毛传云:“公刘居于邰,而遭夏人乱,迫逐公刘。公刘乃辟中国之难,遂平西戎,而迁其民邑于豳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公刘有必要在离开之前,去划分田地的疆界吗?有必要把粮食收进仓廪吗?粮食从播种到收获,宽泛地说是要一年的时间,即使是实实在在地算种植时间,也要几个月。公刘在受到敌人的侵扰之后,能如此从容地率领本部族的百姓先是播种,等粮食收获了,先收入仓廪,再做成干粮,然后才带领大家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公刘及其部族能从容完成这些事情,他们还有必要迁移吗?汉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土轻移的民族,没有过不去的坎,一般是不会迁移故土;从迁移的难度来说,就是一项重大的工程,因此,没有哪个民族会轻易地做出迁移的举动,迁移总是伴随着某种迫不得已,因此,对一个部族(民族)来说,迁徙是一件大事,而且是迫不得已的事。既然迁徙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事,迁移之前,也就不可能从容地播种并等待庄稼的收获。因此,我们认为,当代这些译文不符合诗意。当然,当代这些译文又确是有出处,并不是他们凭空而生,问题出在,历代注释者们,对这章诗里的一些字词的理解可能有误,因此,我们不妨来追溯历代注家关于这章诗的注释与解读。

关于“笃公刘”三个字的理解,应该说基本上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各家在翻译这三个字时,措词略有区别,但意思基本上相同,在理解上也都是肯定对公刘的赞美。

1.关于“乃埸乃疆”的理解

首先,对“埸”与“疆”二字的字面意义的理解也可以说是正确的。埸是小田界,疆是大田界。埸疆可以泛指田界。

毛传云:“乃埸乃疆,言修其疆埸也。”

郑笺云:“不以所居为居,不以所安为安。邰国乃有疆埸也。”

正义云:“公刘之在邰国,乃有畛埸,乃有疆界,言其有田畴之业。”

《诗集传》:“言公刘之在西戎也,不康其居,外则治其疆埸。”

《诗补传》:“埸,畔也。疆,界也……公刘不窋之孙也。不敢以戎狄之居为安,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乃治其疆埸。”

前人在注释此句时,首先是把埸、疆解释为田界,进而把此句理解为公刘治理田界。何以要治理田界?又进一步与发展农业生产联系在一起。但是,试想,对一个即将要迁徙的部族来说,治理田界有什么意义呢?

公刘为什么要率领他们的族人离开邰这个地方,《西周史》上说,为什么这时公刘要迁到豳呢?从来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需扩大农业生产。第二种说法认为防自己变于西戎。第三种说法认为是避乱、避难。《西周史》的作者认为后两种说法不可信而采信了第一种说法。 [ 5 ]我们的观点则不这样认为,从文献记载来看,第三种可能性比较大。至于是受到何族之侵扰,或说是受夏族。郑笺云:“为夏人迫逐己之故,不忍斗其民,乃裹粮食于囊橐之中,弃其馀而去……”或说是受到西北戎狄的骚扰,《诗补传》:“言公刘之厚于民,不敢以其居为安也。盖自后稷之子不窋失其官而奔戎狄。公刘不窋之孙也,不敢以戎狄之居为安,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这似乎是说周人原本是生活在西北,周边是戎狄部族,因而经常受到戎狄的侵扰,最后公刘只好做出放弃邰的决定。周族在邰地受到了外族的侵扰,不得安宁,于是在族长的率领下实行大的迁徙,这应该就是周人由邰地迁到豳地重要原因。如果是因为农业生产扩大所需,则可以将部落的一部分分离出去,完全没必要整个部族迁移。周部族在古公亶父时也有一次迁都,从公刘所建之都豳迁到岐,这次迁都的原因同样也是因为受到外族的侵扰。 《史记·周本纪》据《孟子》“太王事獯鬻”认为古公亶父是为了避开獯鬻而迁到岐下。

如果这节诗是写周人迁徙开始时的准备阶段,那么,公刘在这个时候来划分田界,显然是没有必要的,因此,我们认为,以往在这句话的理解上存在问题。首先,疆、埸二字虽然可以表示田界之意,也可以表国界之疆界,此时的周族当可称为一个方国,也即后世所说的诸侯国,此疆埸即是指周族国界。《说文》:“疆,界也。”《玉篇·土部》:“埸,畔也。” 《篇海类编·土部》:“今小土田塍为埸。”但《广雅·释诂三》则云:“埸,界也。”《说文新附》:“埸,疆也。”《左传·成公十三年》:“郑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这里的疆埸明显就是表示诸侯国边界之意。其次,此句里的“疆”和“埸”要理解为名词用作动词——巡视疆埸。因为此时周族人受到外族之侵扰,作为族长的公刘,他随时要到疆埸去巡视,以便于率领族人去抵抗外族之侵扰。

如此理解此句的话,那么上句的理解也跟以往不太相同。“匪居匪康”以往多理解为公刘是一个部族首领,本来可以过着十分安逸的生活,但公刘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不愿过着安逸的日子,所以事事亲劳亲力。实际情况也许并不是如此,而是因为周族在此时受到外族之侵扰,周族人已经不能安居,“匪居匪康”正是说周族人此时经常受到外族之骚扰,无法过那种康宁的生活。周部族大概从他们的后稷先祖开始,就已经过着定居的农耕生活,而戎狄这些部族,却依然过着游牧生活,游牧民族的特点就在于生活无定所,在草原上游荡,却又十分凶悍,经常掠夺农耕部族。外族的骚扰,最先受到攻击的自然是边界上的人,即族之疆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族长要巡视疆埸,以保卫族人的安宁。此疆埸作为动词,甚至包含公刘率领族人与外族进行战斗的含义。也许是外族的骚扰太甚,也可能是周人实在打不过外族,因此,公刘才被迫做出了举族迁徙的决定。

2.关于“乃积乃仓”的理解

毛传云:“乃积乃仓,言民事时和,国有积仓也。”

郑笺云:“乃有积委及仓也,安安而能迁,积而能散。”

正义云:“乃有委积,乃有囷仓,言其有谷食之资。”

《诗集传》:“内则积其仓廪。”

《诗补传》:“乃聚其积仓,为糇粮之备。”

前人解释此句,多从粮食的积蓄角度来理解,此理解一方面是扣紧了字的本义。《说文·禾部》:“积,聚也。”段玉裁注:“禾与粟皆得称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禾谷之聚曰积。”可见,“积”的本义是指粮食的堆积。《说文·仓部》:“仓,谷藏也,仓黄取而藏之,故谓之仓。”段玉裁注:“谷藏者,谓谷所藏之处。”“仓”的本义是指收藏谷物的地方。积和仓都是指谷物的收藏,积和仓是两种不同的保存粮食的方法,一种可能是露天堆放,一种是放在仓廪里,所以可以表示积蓄的粮食之意。另一方面则跟前句的解读一脉相承的,既然把前面“乃埸乃疆”理解为治理田界,从事生产,那么生产之后自然会有粮食的收获,收获之后自然又要积蓄起来,积蓄的目的自然是为防不虞之用。无论古今,从对百姓的管理角度来说,这样的理解算得上是合情合理。但是,如果此诗是写周族人要迁徙了,正在做迁徙的准备,那么,这样的理解就不合情合理。部族要迁徙了,还去积蓄粮食做什么呢?诗人还大歌大颂部族收获粮食进仓库做什么呢?我们认为,同样的,此句诗里的积和仓也是用作动词,是分积与仓的意思。积和仓在这里表达的是周族人分配原先所积蓄的粮食,部族要迁徙了,要做哪些准备,合理分配部族积聚的财产是必须的,准备好迁徙途中的粮食是必备的,作为族长该怎么做,明智的做法就是开仓发放粮食,让每一个族人都准备好路途上的粮食。

如果此句理解为开仓放粮,那么后面的几句就很好理解了,百姓在拿到粮食以后,把粮食制成干粮,“乃裹糇粮”就是说的制作干粮这回事。干粮制作好了,然后就用袋子装好,这是用作在迁徙途中吃的,“于橐于囊”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准备工作。随后周族就开始了迁徙,“思辑用光”是说公刘看看迁移的准备工作基本上就绪,于是便考虑发布迁徙号令,周族大迁移马上就要付诸行动了。此章后面三句“弓矢斯张,干戈戚扬,于方启行”就是说周族人开始踏上了迁徙之路。部族的迁徙并不会是那么轻而易举,路途上难免会遇到其它部族的阻截,因此,需要举着兵器,随时准备战斗。

如果我们把此章串起来理解,恰好是周族人从邰迁豳的完整准备过程:不能宁居(有外族来侵扰)——巡视边界(边界的战斗证明此处不能安居)——发放粮食——制作干粮——带上干粮——发布迁徙号令——族人举起武器——出发。而这一切,都是在族长的领导下完成的,这就是周族伟大的先祖公刘。正是因为公刘完成了由邰迁到豳这一壮举,在豳营建了京邑,为周族人的发展赢得了机会,所以,周人赞美他、歌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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