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分裂即拯救——评多丽丝·莱辛的《天黑前的夏天》

2015-04-10陈玲

关键词:莱辛海豹凯特

摘 要:受R. D.莱恩的影响,莱辛认为:在充斥着分裂和混乱的当代社会中,个人的内在精神分裂不可避免,而分裂﹑崩溃本身就是一种治愈方式,现代人可以借助有意识的崩溃甚至疯狂实现自我解放。通过对《天黑前的夏天》中的分裂主题进行解读,再现凯特·布朗逐渐走向自我分裂﹑崩溃﹑愈合性和解的心路历程,凸现莱辛对现代人生存境况深刻的人文关怀和强烈的社会道德意识。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8-293X (2015) 04-0050-07

收稿日期: 2015-06-01

作者简介:陈 玲(1979-),女,浙江丽水人,绍兴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

多丽丝·莱辛(1919-2013)被公认为是一名直面严肃主题﹑极具社会道德意识的作家,其作品常大胆触及一些真实存在而令人不快的社会现象,如分裂人格与分裂文明现象。在The Small Personal Voice一文中,莱辛(1975: 6)表达了对人类现状及人类所生活的当今社会的悲悯情怀,称分裂人格是“当代生活的主流之一”。于莱辛而言,在充斥着分裂和混乱的当代社会中,个人的内在精神分裂不可避免。她不遗余力地为现代人寻求一条走出这一困境的出路, Pickering (1990: 7)认为莱辛一直“关注如何在分裂隔离的世界中取得完整这一问题”。

莱辛深受心理学家R. D.莱恩的影响,后者被她尊为“关键的权威人物”。莱恩认为,精神分裂症首先是自我的异化,从而导致疏远他人,而这一状态几乎是普遍的。然而,莱恩坚信精神分裂症具有积极的作用,它本身就是一种对骇人听闻的异化这一常态的治愈方式。“疯子”并不完全脱离现实,实际上,疯癫的人比正常人对自身生存的环境更为敏感。精神分裂症实为病人应对敏感个性的方式,并在自我分裂中走向最终愈合。在《经验的政治》 (1970)中,莱恩写道,“只有最大胆地背叛自己,我们才能获得与这个濒临毁灭的文明社会相对调适并得以生存的能力”(引自Bloom 1986: 135)。疯狂不仅仅是破裂,而是自我突破;精神分裂实为一种自救的方式。

莱辛对分裂的理解与莱恩的净化思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复活仪式不谋而合。分裂可能意味着人的身体健康尤其是心理健康的弱化或崩溃﹑人的异化﹑以及随之而来的沟通障碍﹑甚至某个社会的瓦解。人类通过经历某种极端形式,如崩溃,能寻求到一种看待生活的全新方式,并突破自我限制。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现代人可以走向有意识的崩溃,甚至疯狂,然后实现自我解放。在经历崩溃的心理过程中,现代人可以借此探测自身的种种意识,从而能与自身对社会日益加剧的幻灭感以及对社会﹑情感的排斥感达成和解,并最终以更高层次的完整感继续生存。因而,在莱辛的作品中,分裂﹑崩溃﹑疯狂等都是一个能带来变化的动态过程,是经历者自身内部的愈合性和解。

一、凯特·布朗的分裂

《天黑前的夏天》(1973)对一个中年女人的心灵深处进行了客观的探索,展示了其丰富﹑神秘﹑浩瀚的内部空间。在接受Oates的采访中,莱辛(1973)说道,该小说描述的是“一个婚姻已经瓦解﹑生活突然重心失去意义的女人。小说中的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崩溃了,正如我所亲眼目睹的其他女性一样崩溃了。”小说的女主人公凯特·布朗是一名普通的英国中产阶级中年妇女﹑妻子及母亲。人到中年,她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俗套:厌倦了富裕的郊区生活﹑成年的孩子一个个离她而去﹑功成名就但身陷绯闻的丈夫﹑以及被丢弃的感觉。感到自己不再被家庭所需要,凯特在1973年的夏天开始了一趟新的旅程,逐渐意识到自身状况以及周围的世界。分裂充斥在她的生活的各个角落中,也弥漫在她所生活的暴力而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小说的五个部分分别展现了凯特·布朗逐渐走向自我分裂﹑崩溃的各个特定阶段。小说中的精神分析﹑崩溃﹑分裂甚至疯狂展现了莱辛对精神及社会分裂的独特视角和人文关怀。

(一)个人身心分裂

在小说的开头,凯特·布朗正在家中为丈夫准备午后咖啡。此时的凯特展现的是完美的迈克·布朗太太的形象,她得体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谈吐微笑均向他人展示着她的健康和温顺。而实际上,凯特的心灵敏感而细腻,她一直在想着心事,她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已迷失在一个可怕的沉闷的喜乐屋内。她感觉到“我待在坩埚里,被磨碾成了齑粉”(莱辛2009: 5);她在怀疑“要是没有结婚,她会成为自己领域的什么特殊人才吗?”凯特的内心世界与外在生活渐行渐远。作者时而客观描述凯特的外在行为,时而穿插凯特的沉思和主观感受,两者的交织清楚地呈现出一个公共形象与自我意识分裂的女性形象。

经过长达二十五年相夫教子的生活,当家庭内的其他成员相继离她而去时,凯特意识到她赖以建立自我感觉的角色已经消失了。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被需要,她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她感觉“好像身下的支柱全被抽走了一样”。凯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的生活正在分崩离析。审视了自己“在家里”的状况后,凯特终于走出家庭,为一个大型企业财团“全球食品组织”担任翻译工作。她经历了第一次出轨,恋上了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杰弗里,两人离开英国前往西班牙度假,却在“旅途”中双双生病。凯特回到英国,在一个“酒店”的房间内陷入身心崩溃的状态。凯特的夏日之旅结束于“莫琳的公寓”内。莱辛用五个不同的场所作为小说各个部分的标题,呈现出凯特的外在旅程,不同场所的并置更暗示着凯特内心思想的复杂和混乱。

凯特在这个夏天经历了一个迂回的旅程,在此期间,她对自己外部和内在生活的差距进行了深刻的调解。伴随着外在旅程的是她的精神混乱,她不断做各种梦以触摸真实的自我。外部和内部生活之间的鲜明对比逐渐将她分裂成不同的身份:年轻的凯特、中年的凯特·布朗和布朗太太。有时候,布朗太太审视批判着中年凯特。有时,中性的凯特与传统的凯特较真。莱辛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生动地呈现了一个复杂的凯特·布朗和凯特的分裂人格——少年凯特﹑布朗太太﹑自我反思而又聪明的凯特。

(二)人际关系瓦解

凯特所遭受的不仅仅是个人生活及身心的崩溃,还有家庭的瓦解﹑亲子关系的淡漠及男女两性关系的破裂。

布朗夫妇有四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在外人看来是个幸福无比的家庭。然而,凯特觉察到家庭成员间关系的紧张,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家庭的破裂。无论她如何努力,在1973年的这个夏天,她的家庭濒临瓦解。她那忙于应付与年轻女孩绯闻的丈夫因工作需要将前往波士顿,而她的四个孩子每人都安排了各自的假期活动。随着各个家庭成员的离开,尽管她一再反对,那座代表着她全部生活的房子也将被出租,“从六月到九月底,她将没着没落。连个自己的房间都没有。”莱辛的小说描绘了各种样式的房屋或房间,各有各的意义。Maslen (1994: 45)认为建筑物是体现社会秩序或混乱的重要形象,建筑物雄辩地映射着想法。换言之,房子的状况象征着人物灵魂的状态(Pickering 1990: 9)。凯特·布朗突然面临着与这座代表着自己身份的房子的脱离,房子的出租象征着布朗家庭的瓦解。失去了家,凯特开始了她的外部和内部的旅程,也开始发现自身隐藏的部分自我。凯特不得不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有同事租的公寓﹑伊斯坦布尔的一个豪华酒店﹑西班牙一个贫穷村子的旅馆﹑伦敦的一家酒店以及租赁的一个地下公寓。家的失去及四处漂泊映射出凯特的生活无序及精神混乱。

亲子关系本该属人际关系中最为亲密的关系,但在小说中,这种自然关系也开始出现断裂,母子之间充满距离和淡漠。凯特难以与她的孩子维系和谐的关系,她最常做的只能玩文字游戏,用一些“爱的话语”来掩饰他们对彼此的怨恨。想到自己的母亲角色,凯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同四个动辄发火的自私鬼关在了一个大箱子里”,“当家庭成员发生摩擦时,火星子就像暴风雨中海滩上的石头,从四周朝她那儿飞溅。”回望过去,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牢笼内。有时,凯特想对孩子大吼大叫发泄自己的怒气和苦闷,狠狠揍他们一顿,但孩子们把凯特的反应归结为更年期综合症。魔头们给她的压力,对她无休无止的要求,几乎将凯特逼入发疯的边缘,她看到“这个被儿子大喊大叫呵斥的操心女子,已经彻头彻尾地疯了。精神失常了。”

男女两性间健康和谐的关系的缺失是人际关系崩溃的另一体现。在莱辛看来,男女两性关系是展露现代人冷漠无情的重要形象。在莱辛的作品中,男女关系充斥着残忍﹑背叛和情感麻木。爱情成了主人公难以企及的奢侈品,男女仅仅出于各自的主观需要而走在一起。在莱辛的笔下,不论男女都陷入了由期望和动机构成的迷宫中,发挥着压迫者的角色,同时又被现代世界的暴力所压迫(Pratt, & Dembo 1974: 106)。

凯特察觉到她的婚姻就是维系在语言上;讨论﹑分析成了她和丈夫关系的“基石和支柱”,他们认为拿出来搁在台面上商量,一切困难便能迎刃而解。对不同的事宜他们各自持有自己的观点,比如是否要出租房子,然后他们也确实讨论过。但是迈克总是了解了她的想法后,把她晾在一边,让凯特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而更让凯特困扰﹑心绪不宁的是迈克对她的不忠。这“让她觉得自己被践踏了”,也“让她觉得他十分浅薄”。对自己的丈夫,凯特不复当初的尊敬,只剩愤怒和厌恶。

凯特在旅行中与杰弗里有了外遇。然而,从杰弗里或两人的性生活中,她很少能感觉到温暖或温情。她不得不承认,回望他俩共同经历的这段旅程,“爱情”是“其中分量最小的成分”,因为他们都是出于个人不同的原因而选择彼此做了情人。杰弗里已年过三十,却仍不清楚自己想要如何生活,因而选择搭便车在欧洲各地租房游览。杰弗里需要凯特帮他度过这场精神危机,而凯特则纯粹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选择了杰弗里。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给凯特带来多少愉悦。在两人的旅行中,杰弗里不顾凯特的感受说个没完没了,让凯特再次当了娴熟的听者;之后杰弗里生病﹑昏厥﹑不省人事好几天,凯特又成了照顾他的护士。由于两人年龄的差距,她还不得不承受旁人注视的目光以及伴随而来的各种尴尬,最终凯特抛下病中的杰弗里继续一个人的旅程。

无论是和自己的孩子﹑丈夫还是情人,凯特都未能享有和谐亲密的关系,凯特在爱情﹑婚姻﹑家庭方面所遭遇的危机和内心体验不仅是她个人对爱的困惑,更体现了现代生活中人际关系的错位和分裂。

二、察觉分裂

在莱辛看来,要从分裂中得以突破并取得更高层次的完整,必不可少的第一步就是自我认识和了解现实。这也是为什么对一些评论家而言,“莱辛着迷于认识的过程”(Gunton, & Jean 1982: 284)。正如莱恩在《分裂的自我》一书中所指,现代人习惯于用压抑﹑否认﹑分裂﹑投射﹑内射和其他手段保护自己。只有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不再否认或压抑自身问题,他才能试图解决问题。

(一)凯特·费里拉与凯特·布朗太太之比较

全新的翻译工作帮助凯特开始了她回到过去的精神旅程,也使得她得以与她的家庭进行分离,这是她意识到自己分裂人格必要的第一步。脱离家人获得的人身自由,有助于她恢复部分精神自由,从而寻求她的真实自我。凯特在1973年夏天所经历的外部旅行,伴随着她回到1948年夏天的内在心路,两者帮助她对自己的分裂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在1973年夏天的这次旅行中,凯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可以回忆自己的过往,审视自己的现在。在对1948年夏天的回忆中,凯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在分裂。

小说的第一部分出现了对1948年夏天的第一次闪回,当凯特丈夫的朋友艾伦向凯特询问是否愿意担任翻译工作时,凯特回忆起她与爷爷住在都洛伦索-马贵斯的那一年时光。在那里,爷爷领她迈进了葡萄牙语门槛,从而陶醉于葡萄牙文学和诗歌当中。年轻时的凯特·费里拉是这副模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像朵山茶花,雪白的肌肤,浓密的深红色头发,一袭白色绣花亚麻裙子,粉颈香肩半裸,坐在游廊的摇椅里。纤足着地,慢慢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她知道自己的玉足非常性感,惹得身边的小伙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浮想联翩。”年轻时的凯特略带轻佻放肆地自信绽放着美丽,她“精力充沛,个性鲜明”,“无论走到哪儿都出类拔萃,品味和修养与众不同”,“是不少男人的梦中情人”。

凯特后来被牛津大学录取,遇见了迈克,为了和迈克结婚而辍学,从此一心一意担任起布朗太太的角色。她自认为自己是家人的基地,随时待命,准备为家人鞍前马后。她慢慢地不得不努力培养了一个母亲和妻子的各种必备品质,那些以前甚至从未进入她词库的品质:“耐心﹑自律﹑自制﹑克己﹑坚贞﹑适应他人”。同其他女人一样,凯特从此陷入了她所在的社区集体意识内,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牺牲自己的目标和需求,“如同一块海绵,年复一年将自己的小小需要一点点挤出去,到了最后只要和孩子无关的事儿,都像远方的地平线,遥不可及”。她浑身上下搭配精巧,一头大波浪的头发,仅仅是因为这符合住在郊区豪宅里的中产阶级的身份,而且她是作为别人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待在这里的。为了服从于自己的社会角色,凯特忽视了内在的自我。

Holmquist (1980: 30)认为,照顾他人和美貌被作为女性相反的两方面而得以呈现:照顾他人与女性作为母亲关怀和培育的特质相联系,而美貌则与性欲和女性作为情人的角色有关。西方文化坚持将私人生活和职业生活分开,这迫使女性不得不把自己的职业女性角色和她们作为母亲﹑妻子和情人的角色相隔离。(Michael 1996: 102)由此可见,凯特将自己分裂成不同角色,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她所生活的世界的集体无意识原型。

(二)凯特的梦

大多数心理学家认为梦能够至少部分构建一个人的真实生活:梦要么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要么是对做梦者未来生活的投射。将梦作为提供信息的一种形式,人们可以面对在大多数情况下世界教他们忽略的那些多层意识。在凯特家庭瓦解的这个夏天,凯特自身也遭遇了自己模式化分裂的自我。凯特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坚持着,一定要审视并容纳她自己那部分被日常生活所隔离的领域。无法从她的“无形枷锁”中释放自己,凯特开始从她的梦中获取信息;在她的梦里,她开始了一段未知的旅程,引领她认识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Bloom 1986: 128)

在适应了翻译工作得空的一个晚上,凯特梦见了一只“海豹,搁浅了,正无助地躺在阴凉山坡边一块干燥的大石头上,痛苦地呻吟着”。梦中的她抱起海豹想把他送回水中。之后她反复做着类似的海豹之梦,一直挣扎着寻找答案“水在哪儿呢?海在哪儿呢?怎么才能知道哪个方向是对的?”在梦中,可怜的海豹先是伤痕累累,逐渐皮肤干燥,直至奄奄一息,梦中的凯特或找不到海豹,或不停为海豹找水,或在各种野兽面前保全海豹,或带着海豹在雪地里前行。海豹变成了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凯特知道,如果没有她,海豹将会死亡。凯特梦到自己为了与一个年轻国王共舞而让海豹以为自己抛弃了它,也梦到自己想方设法拼命拯救海豹。慢慢地,凯特明白了她必须抱着海豹,“继续北行,北行”。

渐渐地,梦与凯特醒着的自我融为一体。凯特告诉莫琳,从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起,“反正我走了出去,走出了我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的想法其实都在我的梦中。”“我所有的外在表现,工作,旅行,以及婚外恋……所有的这些,不过是梦的素材。”梦“靠我白天的经历提供营养。像一个胎儿。”凯特要接受的是为了所有社交生活而隐藏的那部分自我。凯特也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她想要顾全却为了社会性角色而忽视的一部分。她抱在怀里四处找水拯救的垂死的海豹象征着她在充当社会角色同时依然有呵护内在自我的需求。(Gunton, & Jean 1982: 282)凯特的海豹之梦暗指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分裂,以及为获得新的完整所作的无意识努力。

(三)意识到自我分裂

凯特对新工作游刃有余,她用自己的薪水购买了新衣裳和饰品。为了重获青春,凯特甚至去美发厅换了自己以前曾剪过一次的发型。外形上的变化帮助凯特唤起她年轻的自我,就像1948年的夏天,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人“悠闲自在﹑漂漂亮亮﹑笑容可掬地闲坐的时候”。在为全球食品大会工作期间,凯特有了各种愉快的邂逅,在重拾信心之余,凯特开始发现“她的自我,她的思想,以及她的意识躲在躯壳之下”,凯特开始恢复了考虑家人需求之外的其他东西的能力。男士们对她的搭讪和殷勤让凯特再次想起自己年轻时冲着一群年轻小伙子微笑的情景。她开始质疑游廊上的女孩并不善解人意﹑性情温和,而这些都是人们用来描述为人妻为人母的凯特·布朗的字眼。她开始意识到“那些品质是因为为人妻﹑为人母﹑为人管家,处处受约束才练就的”,这些特质属于凯特·布朗,而不属于凯特·费拉里。

担任翻译工作不久,凯特所扮演的技术高超的鹦鹉角色迅速被忽略,她摇身一变又开始“重操旧业:成了保姆,或护士,还有母亲”。她意识到,即使在工作中快速得到提升,也是因为他们选她“做土耳其会议代表们的妈妈”。她开始明白,她能在这个组织中找份工作,最好的理由是“她已经习惯这个角色,除了提供无形的安慰﹑温暖和同情之外,她已经转不了型了”,二十多年来她像台机器,设定的功能就是为人妻为人母。

在对自己青春的回忆中,在对现实生活的思索中,凯特逐渐意识到她已经在母亲和妻子的角色中丢失了自我:她觉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疯疯癫癫。如今看来,那些年她好像背叛了真实的自我。”凯特认识到,在1948年的夏天,她是一个“年轻﹑自信﹑勇敢的女孩”,一个曾经无畏无惧的年轻生命,但是“在这种漫长的碾磨下”,她“总是得随时候命听人使唤,总是得分神打点各种琐事,总是得满足他人的需要﹑要求﹑愿望”,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忧虑成习的疯子”。

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分裂人格——-年轻的凯特·费雷拉和布朗夫人,意识到自身公众形象和私人自我之间的冲突,凯特才能够面对﹑处理自己的崩溃和疯狂,然后变成真实的凯特·布朗。莱辛坚持认为,一个人必须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探索隐藏在社会假象后的自我意识,即使这种自我意识探寻意味着一段坠入疯狂的旅程。

(四)意识到社会分裂

凯特意识到自己的人格分裂,更重要的是,在重新步入社会的旅程中,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分裂和崩溃不过是社会混乱的一部分影像而已。至此,凯特才完成了突破自己的传统观念这一首要任务。莱辛想要借此传达一个信息,只有通过承认自己的疯狂是世界疯狂的反射,个人才能达到一个更高的理智。(Bloom, 1986)

小说主要以伦敦为背景。莱辛笔下描绘的伦敦是一个充满了混乱﹑无序,行将腐烂和死亡的城市。凯特在家的那个午后,她不得不用水壶煮咖啡,因为罢工导致了大半天的断电。罢工让凯特想到更多的公共事件,如战争﹑水灾﹑地震﹑入侵﹑内战﹑瘟疫﹑饥荒﹑土地空气污染﹑有毒食物等等。当凯特帮助组织会议时,她又遇到了各种困难,先是伤寒恐慌的爆发,后又有机场罢工事件,最后导致会议只能安排在伊斯坦布尔。她觉得,她仿佛“陷进了一个名曰组织泥沼的东西,没有一个东西推得动,什么都磨磨蹭蹭,什么都得延期”。

在旅途中,凯特去了不同的地方。所到之处,她总能目睹社会的各种崩溃,也才意识到伦敦并不是唯一一个正在崩溃的地方。为国际食品组织工作期间,她见识到各种肤色的代表组成的特殊群体,举手投足尽显其权威﹑自信及权力,与各种助理﹑秘书及服务人员差异悬殊。呆在西班牙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里,凯特看到了当地“年轻女子身上的破烂黑衫,成群结队的小孩,以及那死寂的﹑毫无生气的﹑从骨子里透出的贫穷”。去伊斯坦布尔的途中,她遭遇了伦敦行政人员的罢工﹑巴黎外来务工人员的示威游行﹑以及罗马的交通堵塞混乱及各种延迟。凯特日益发觉自己生活的社会已经严重分化成富人和穷人,而两者都各自生活在已成常态的隔离中。

三、从崩溃到突破

(一)自觉性崩溃

在莱辛看来,自觉性崩溃是敏感的个体从分裂中寻求生路的一种努力。(Bloom 1986: 134)与无意识崩溃相比而言,这本身就是通向真实的路。意识到各种崩溃现实,凯特勇敢地面对,并逐渐进入故意生病﹑行为紊乱﹑疯癫等各种自觉性崩溃。

与情人杰弗里前往西班牙旅行途中,两人都生了场大病,用凯特的话说,两人生病是因为他们的意识想生病。过去的长年生活中,凯特一直生活在他人需求的时间表里,忽视了自己的需求:对爱﹑关怀及温暖的需求。身体的疾病给她提供了一次享受他人关爱的机会。“她需要生病。她是生病了。”回伦敦后由于有家不能回,凯特住进了一家酒店,服务员称凯特没有发烧,也许只是担忧某些事才引起身体不适。凯特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病,但她就是觉得头晕﹑恶心,寒意阵阵,体表发热。这场不知所以然的大病持续了半个多月,凯特瘦了一大圈。当她挣扎着爬起,坐车回家想看一看自己生活过的房子时,她已经从高贵体面的布朗太太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流浪汉,甚至她最好的朋友玛丽也没有认出她。对此,“她简直高兴极了,好像摆脱了什么似的”。形象上的刻意变化和她的隐形使得凯特有可能更接近真正的自我。

脱去了公共形象的外衣,凯特开始做一些自己以往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她去饭馆用餐时故意打翻一个水杯以获取别人的注意;她如同踏入禁地一般开始使用“狗屎”之类的字眼;她还穿着莫琳的裙子在街上和“一个搔首弄姿的荡妇一样,引人注目”。像一只生病的动物一般,凯特蜷居在酒店房间内,不顾自我形象地陷入疯癫状态。她去剧院看戏,引来不少观众的注目,因为“她显得格格不入,怪模怪样,像虚构的人物一样,穿着粉色袋子似的裙子,腰间随便系了一条黄色丝巾,头发乱蓬蓬的,有红有白,憔悴的脸蜡黄蜡黄,瘦骨嶙峋,两眼冒着愤怒的火花,嘴里嘟嘟囔囔”。她一面嘀咕一面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凯特就如同舞台上的角色,“疯了。癫了。失常了。”恍惚间,满剧院的人在凯特的眼中成了满剧院的动物,各色毛皮各种姿态的动物。去卫生间时,她发现镜中的自己成了猴子,而卫生间的服务生是只又老又胖的猪,进来洗手的女子不是猫就是狗。重回座位后,凯特发觉自己待在一间挤满动物的屋子里,动物们的衣服一件比一件滑稽。疯癫是凯特找回真实自我和世界的方法。她将自己理解成动物群中的一只动物。(Sage 1981: 71)

(二)人格因自我接受而完整

在历经生理﹑心理﹑精神崩溃之后,莱辛笔下的人物都能够获得某种洞察力和完整性。对自我及社会的更好认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一种突破,也是莱辛小说的主旨。莱辛(1975: 10)发现“个人既是孤立的﹑无助﹑孤独的个体,又是有集体意识的社会人”,她希望通过获得一个“平衡点”而解决这一冲突,在她看来,这个平衡点就在于“成为一个积极的个体,自愿但并非决定性地将个人意愿服从于社会,且在每个决断前坚持自己个人的判断”。(Lessing 1975: 12)

如何自觉自愿地将个人意愿服从于社会并在个体与社会间做出有意识的选择,这是现代人在当代混沌的世界中完整存活的关键。莱辛的作品强调了她的信仰,只有当个人理解了自身命运和社会命运的联系后,个人才能得以解放。在莱辛看来,人类要想生存,就必须要有很强的适应性,需要“容纳有时相互冲突的想法”,需要“抵制群体思维和群体压力”。

经过了1973年的夏天,经过了一场无意识及自觉性的崩溃和分裂,凯特对自己有了更好的认知,重新获得她几近遗忘的那部分自我。她意识到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受到他人目光及评价的牵制,她也学会了对各种标签和压力加以拒绝。她能够在一名优雅女士和一名隐形老妇人之间轻松自如地角色切换,终于可以遵从内心的声音而“放任情绪的变化”,她不再介意不被人喜欢。最终,凯特决定回家的时候不做头发,因为她在过去几个月经历中的发现﹑自我定义,这些她希望化为力量的东西,全都集中到她的头发上,凯特不加修饰的花白头发发表了一个声明:她可以选择,她可以说不。这一发现及声明无疑是凯特对自我重新定义的良好迹象,也正是此时,凯特的迷雾得以解开:她结束了缠绕她几个月的海豹之梦;她一心想要拯救的海豹滑回水中得救安全了;她的旅程也结束了。

对自己有更好的认识之后,凯特重新踏入了外部世界。她与外部世界的联结始于莫琳,一个与她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凯特开始把过去的经历告诉莫琳,迈出了自己身心崩溃之后勇敢面对过去的一步,也由此重新获得与他人沟通的能力。她们一起闲聊,靠搜索凯特的记忆寻找快乐,也就在自我分析的聊天中,凯特对家人逐渐改变了想法,也对周围的人和世界有了更包容的理解。以前她“认为自己﹑家人以及丈夫都生活在一张自欺欺人的可恶的网中”,而现在一回想,“一家人在一起,总有快乐时光”,而“迈克也有他的麻烦”。凯特最终选择了回家,只是回家后的凯特将不同于往日的布朗太太,“我好像把自己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分给家人,以前是这样分配的。过去是的。都结束了”。

当凯特结束她的夏日旅程返回自己的家中,她并非走向黑暗,因为她已经从黑暗中走了出来。Joyce Oates (1973)认为,凯特通过医生所形容的分裂而获得某种启示。通过对自己无意识的整合,凯特展现了一个重新建立的﹑更具包容性的自我。凯特·布朗承担起了对他人的责任,并最终承担起了对自己的责任。(Harris 1991: 43)

受R. D.莱恩的影响,莱辛相信,崩溃﹑分裂是自愈的一种方法。经历了从崩溃到分裂的精神之旅后,个人能够获得精神再生和圆满。最大程度地经历个人内心混乱,个人能够对更深层次的自我有更好的认知,克服个人分裂,从而得以走向更高层次的完整并圆满地生活。《天黑前的夏天》中,凯特·布朗的经历体现了莱辛对崩溃﹑分裂等现象的独特视角,体现了个人从崩溃及分裂中获取精神完整及洞察力的可能性。

凯特·布朗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这一普通是有目的及特殊意蕴的。部分评论家把凯特·布朗读成“每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家庭主妇。诚然,莱辛想借人物的命名强调凯特·布朗就是每一个人。凯特只是现代人的一个普通代表,她的问题也是别人的问题,她的经历也是别人的经历。从某种意义而言,莱辛并非单纯地描述一名中年女性的困惑,而是借由凯特向现代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提醒人们如何对待公共形象及私人自我的人格分裂以及由此引发的崩溃和分裂。

猜你喜欢

莱辛海豹凯特
凯特数码印花
凯特数码印花
凯特数码印花
凯特的小店
狗和海豹的相似之处
莱辛对民族戏剧的认识与卢梭的内在关联
可爱的海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