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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家班、题咏与创作∗
——清代扬州盐商戏剧活动研究

2015-01-30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盐商乾隆扬州

明 光

MING Guang

戏剧家班、题咏与创作∗
——清代扬州盐商戏剧活动研究

明 光

清代扬州盐商的戏剧活动,始于初期、盛于中期,十余部盐商家班贯穿其中;某些盐商乐于欣赏昆曲清唱,并能题咏剧本、演出,显示出较高文化修养;更有盐商参与编创剧本或为剧本创作提供条件。因此,乾隆盐商家班的兴起,是康熙盐商戏剧发展的必然;乾隆盐商家班逐步走向社会演出,与盐商的开放心态密切关;盐商深度参与戏剧活动,是清代士商精神交流、深层互动的生动表现。

扬州;盐商;戏剧

论及清代扬州盐商戏班繁盛的戏剧活动,多以为是乾隆皇帝六次南巡的政治机遇、盐商丰厚财力的经济支撑所致。于此笔者有一些思考:盐商戏剧活动的如此成就,仅是经济与政治联姻的结果吗?组织戏班之外,盐商还有哪些戏剧活动?盐商是附庸风雅而一掷千金吗?盐商自身的精神追求、艺术追求在其中有无作用?本文就此作些探析。

一、盐商家班前后延续百年

扬州盐商①本文盐商,包括盐商子弟。详见拙著《清代扬州盐商的诗酒风流》绪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第1版。家班戏剧活动早在清初就有记载,至乾隆年间大盛,嘉庆为余音。此就盐商家班,蒐集如下,稍加辨析:

1.李宗孔家班

李宗孔(1620—1701),字书云,盐商后代,顺治三年(1646)以商籍登顺治四年进士,官吏科都给事中。康熙中告老归里,则蓄乐自娱。缪肇甲《同李书云黄门汪舟次太史蛟门主政观女剧》有云:“座上黄门蓄伎精”;董文骥《微泉阁诗集》卷八《李书云招饮斋中和李韵即席口占》诗小注:“同马侍郎、王侍郎听李家伎。”②两则均转引自刘水云《清代家乐考略》,《戏曲研究》第62期,第122页。在李宗孔家观赏戏剧演出的,还有吴绮,有《桂枝香·饮李书云黄门斋中观剧》词,“酒酣歌作,山香初试花奴舞。更催齐念奴弦索,玉箫吹凤,瑶筝排雁,串珠摇落”[1];冒辟疆亦曾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在李家观看演出,其《癸亥扬州中秋歌为书云先生仁安堂张灯开宴赋》诗称赞说:“梁溪既远教坊绝,北曲《西厢》失纲纽;君家全部得真传,清浊抗坠咸入扣!”[2]可知其家班能以北剧昆唱的方式演出《北西厢》。

2.汪懋麟家班

汪懋麟(1639—1688),号蛟门,亦是盐商之后人。康熙六年(1667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遭人诬陷,罢官还乡后亦办戏班自娱。前引缪肇甲《同李书云黄门汪舟次太史蛟门主政观女剧》云:“座上黄门蓄伎精,两家珠传无边好”;两家是指李家与汪蛟门家,两家珠传应指两家歌姬伶人的歌喉珠圆玉润。李念慈《题汪蛟门舍人少壮三女子小像》云:“妖姬三五人,秀色可餐掬。顿喉转春莺,度出清妙曲。校书及徙倚,调丝兼弄竹。新声竞盈耳,花艳并惊目”①转引自刘水云《清代家乐考略》,《戏曲研究》第62期,第134页。。看来,汪懋麟家班规模较小,人数不多。

3.程梦星家班

程梦星(1678—1755),字午桥,号洴江、香溪等,盐商程之韺之孙。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五十五年(1716)丁内艰返里,不复再出。他朋友方世举《病起看庭院牡丹忆事怀人牵连十首》之六,怀念程梦星所云:

半部清商十小伶,后先丝竹牡丹亭。风流当局曾狂笑,云散逢花忽涕零。

折送更谁谈饼饵,依偎惟我记娉婷。平生命薄情豪放,艳曲重歌不忍听。[3]

据此,可知程梦星家有戏班,但规模较小,只是半部清商。该班李斗未有记载,可能与该班时间较早且无社会营业演出有关。

4.徐班徐尚志——可能是徐士业(4—10,即《扬州画舫录》所谓七大内班)

《扬州画舫录》只言,扬州“昆腔之胜,始于商人徐尚志征苏州名优为老徐班”[4]103,对于徐尚志,未再置一辞。“尚志”为旗名,即商号,并非人名②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记七大内班班主名,均为商号。。查《李煦奏折》,曾两次提到此人,如康熙五十七年(1718)七月十六日,李煦某奏折附录“两淮商人第一次收稻细数单”中,有“徐尚志种二亩,每亩收三石”[5]。乾隆《两淮盐法志》三十九卷“捐助”载,雍正五年(1727),朝廷奖赏两淮捐银的盐商,“捐银一千两以上之徐尚志等准给九品顶戴”[6]。于此可知,徐尚志于康熙晚期已为有名之总商;后来曾获清政府赏赐奉宸苑卿衔。据《清稗类钞·两淮盐引案》载,乾隆三十三年(1768)盐引案发,徐尚志受到处分,被褫奉宸苑卿衔。

若康熙五十七年(1718)徐尚志为二十岁,乾隆三十三年(1768)时,徐已是七十岁。考虑到“尚志”是商号,如果说康熙五十一年的徐尚志与乾隆三十三年的徐尚志并非同一人,而是“尚志”商号的两代掌门父子两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乾隆二十七年(1762)嘉奖南巡办差有功两淮盐商的16人,名单所列“黄履暹、江春、汪焘”等都是真实姓名。其中有“徐士业”者,之前获赐按察使衔,此次著加奉宸苑卿。此人曾修建小方壶、石壁流淙两景点;乾隆三十年(1765),乾隆帝南巡,赐名为水竹居。徐士业的情况与“徐尚志”的身份、财势较吻合,可能就是班主徐尚志。

5.黄班黄元德——极可能是黄履暹

《画舫录》本身没有提供更多的黄元德资料。《盐法志》及阮元所写《江春传》等都提及乾隆三十年(1765)前后一位“黄源德”盐商,为乾隆三十三年(1768)两淮提引案时的首总。据郑志良先生介绍,清人应澧《江鹤亭传》云“淮南提引案发,商总牵连被逮时,首总黄元德以老疾笃癃不行”③转引自郑志良《论乾隆时期扬州盐商与昆曲的发展》,《北京大学学报》第40卷第6期,2003年11月,第100页。,可知黄元德即为黄源德。郑志良《论乾隆时期扬州盐商与昆曲的发展》一文据乾隆二十七年(1762)嘉奖名单排名第一位是“黄履暹”,断定这是黄元德的本名。从时间和地位来看,这种可能性极大。《画舫录》有黄履暹资料:徽州歙县人,兄弟四人,在扬从事盐业,家产甚丰,人称四元宝;履暹行二,字仲升,号星宇;获赐奉宸苑卿衔。在北郊建有四桥烟雨、水云胜概二别墅。盐引案中,亦受褫奉宸苑卿的处分。

6.张班张大安——即张霞

清人林苏门《邗江三百吟·“秋雨”复初名序》提到秋雨庵“昔为卢雅雨都转所赏,题名秋雨。后两淮西商张氏一族,如大安旗蔚彤公率子封萱,广德旗芳贻公率子敬业,时与松坪科掌坦、秋芷太史馨昆季游憩于此,布施功德最多。”[7]421结合《画舫录》“张四可字薪南……子霞,字蔚彤”[4]338的记载可知,张大安即张霞。张霞,精于会计之事,善于经营,富至千万。张霞获赐候补道衔,后接手黄履暹的北郊别墅。嘉庆十三年(1808)前去世。

7.汪班汪启源——即汪廷璋、汪焘父子

汪启源,《画舫录》仅一见,而《两淮盐法志》无载。《清稗类钞·两淮盐引案》中受处分者倒有汪启源。郑志良先生认为启源是盐商汪廷璋的行盐旗号[8]。《盐法志》有汪廷璋的记载,建熙春台,“为两淮人士献寿呼嵩之所”[9],此台具有戏台功能。《画舫录》亦有身世介绍,汪廷璋,“字令闻,号敬亭,歙县稠墅人,自其先世大千迁扬州,以盐荚起家,甲第为淮南之冠”[4]332。曾获奉宸苑卿衔。汪廷璋卒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

次子汪焘,早年读书,后辅佐父兄业盐,在父亲去世后,挑起“启源”商务重任,参与接待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年南巡,获赐按察使衔。据《清稗类钞·两淮盐引案》载,汪启源受到褫按察使衔的处分。汪焘卒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

要之,汪启源班前期班主为汪廷璋,后几年班主为汪焘,活动时间下限为乾隆三十四年。查《画舫录》,没有提到一位汪班演员,是否意谓该班散班较早?《画舫录》提及“汪府班”演员许天福,笔者以为,此“汪府班”未必就是汪班,当为另一官宦汪某的家班;因为李斗从没有称其他六班为“某府班”,不应如此独称汪班。

8.程班程谦德——即程玓

据《盐法志》载,谦德是程家的行盐旗号。程家第一代为程奭,其子为程洪,孙为程旃,第四代为程玓。《盐法志》多次提及程谦德,乾隆三十八年(1773),程谦德曾与江广达一起领衔捐款400万两为军需之用。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奖赏盐商名单中,有“程玓”,可知乾隆中期的程谦德即为程玓。他曾在蜀岗建有双峰云栈、山亭远眺景区;盐引案中亦受处分,被褫按察使衔。

9.洪班洪充实——可能为洪征治父子

洪充实,《画舫录》仅一见,而《盐法志》亦无载。林苏门《续扬州竹枝词》曾论及,“洪家首总派为之,丕振从前充实时。”[7]409郑志良认为洪充实真名为洪丕振,又疑洪丕振为盐商洪征治的父亲洪玉振的同辈;实乃误读“丕振”二字。“丕振”为大振之意,非人名。诗写于嘉庆五年(1800),意为此时洪姓首总洪箴远能够重振乾隆年间洪充实时候洪家的威风。不过,他从《桂林洪氏宗谱》考出洪征治的生年为康熙四十九年(1710),卒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给笔者启发,班主也许就是洪征治。洪征治亦名列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嘉奖名单,位于黄履暹与江春之间。获赐奉宸苑卿衔。《画舫录》记载云:洪征治,字魏笏,歙县人,拥有大洪园虹桥修禊、小洪园卷石洞天。大洪园内有歌台一座。

洪征治有五子,不知继承商号者为谁。洪班活动时间较长,其班主为洪征治父子两代亦可确认。

10.江班(德音班)班主江广达——即江春,后任班主洪箴远——?

江春(1721—1789),字颖长,号鹤亭。祖籍安徽歙县,祖辈来扬业盐。江春初为诸生,后承父业,很快成为总商。因接迎乾隆帝南巡有功,受赏奉宸苑卿衔。乾隆三十年,捕获逃亡江湖的太监张某,晋升为布政使衔;在乾隆三十三年盐引案中,因识得大体,敢于任事,深得乾隆欣赏,遂升为盐商首总。

江春组建德音班的时间,应在洪班之后,李斗明言“江班亦洪班旧人”。若此,江班组建时间不会早于乾隆三十三年。江春去世后,德音班转手他人,班主为洪箴远,班名未变。

洪箴远,《两淮盐法志》述及多次,江春死后,领班捐输的盐商就是洪箴远,当是乾隆末年至嘉庆九年(1804)的扬州盐商首总。前引林苏门《续扬州竹枝词》“洪家首总派为之,丕振从前充实时”的后两句为“箴远领班公议事,争先恐后肖痴呆”,全诗反映洪箴远做首总的威风。其人本名为何,尚不能确指。

郑志良以为当是洪征治长子洪肇根,理由是他是洪氏后人中捐官最高的一位。“充实”与“箴远”皆为商号名,笔者认为洪班洪充实是洪征治父子,则洪箴远则另有其人。

11.春台班,前任班主江春、后任班主罗荣泰——?

花部戏班春台班乃由江春组建,时间当在德音班之后。初演唱本地乱弹,后征四方花部名旦如郝天秀,演唱徽戏、秦腔等等,一时成为花部翘楚。江春殁,该班由罗荣泰接手。罗荣泰,除《画舫录》一见外,嘉庆《两淮盐法志》记载乾隆五十四年时罗为“总商”。林苏门《续扬州竹枝词》提到:“商总才从院上回,粉妆巷内大门开。旧城独有罗荣泰,飞轿都因议事来”[7]410。但“荣泰”为商号,本名缺考。

12.维扬广德太平班班主张广德——即张兰

今存维扬广德太平班《太平班杂剧》六册,收录了扬州太平班八十名艺员的名单及演出的昆曲台本十八出,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扬州接驾时进呈备查的演剧档案。

据林苏门《邗江三百吟·“秋雨”复初名序》“大安旗蔚彤公率子封萱,广德旗芳贻公率子敬业”,可知“广德”为盐商张芳贻的商号。那么乾隆二十二年(1757)之“维扬广德太平班”即是张芳贻家班,署“广德”,表示组织者,“太平”为班名①笔者为《中国昆剧大辞典》所撰“维扬广太平班”,班名解释有误,特为更正。。张芳贻,《画舫录》有记载,名兰,善画,与方士庶齐名。张兰即张大安亲弟。

13.方竹楼家班

方竹楼,名元鹿,号红香词客,乾嘉时人,祖籍歙县,寄籍仪征,擅画。祖上业盐巨富,自己年青时则走马挟弹,有游闲公子之称。家有戏班,演技精湛,其名乳莺者,擅舞盘,方氏尤嬖之。后方家中落,班中演员多被同邑程夔洲家班聘去,遂散班。

14.汪太太家班

《清稗类钞·豪侈类》还记载了扬州一位盐商汪太太,其豪富令乾隆帝“大为赞赏”,且“家蓄优伶,尝演剧自遣”[10]。汪太太即盐商汪勋之妻。汪勋,字硕功,商号为“肇泰”乾隆三十五年(1770)去世,年仅35岁。汪太太为盐商张芳贻之女,夫死后,独立主持门户。

15.程崟家班

程崟,字夔洲,一字南坡,号二峰。为盐商程銮之弟。康熙四十七年(1708)举人,五十二年(1713)进士,官至吏部郎中。中年解组,居仪征。

据方扶南《初至仪征程南陂郎中宴观家乐》诗题,程南陂有家班。该班曾演出曹寅的《虎口余生》一剧。但该班演技尚低于同邑方竹楼家班一等,方家衰落后,程氏多方招聘方氏家班演员,声名大振。

16.黄至筠家班

黄至筠(1770—1836),字韵芬,一字个园,原籍浙江,著籍扬州府甘泉县。乾隆末年加入盐商行列,商号瀛泰,人多称黄瀛泰。乾隆五十五年时已为获授五六品职衔的商总。嘉庆年间升为首总。汪鋆称其“以盐筴名闻天下,能断大事,肩艰巨,为两淮之冠者垂五十年”。[11]

据道光年间人金安清记载,黄潆泰建有梨园戏班,据说有二三百人,其戏箱已值二三十万。也只有这种大盐商,才能支撑得起如此豪富大制作的戏班。其演出“四季裘葛递易,如吴王采莲、蔡状元赏荷,则满场皆纱縠也”[12]。这种用纱縠以显水态的舞台制景,无疑是乾隆时内班表演艺术的继承。不过“二三百人”的说法,恐是夸张之词。

此外《南巡秘纪》记述了乾隆南巡时,扬州盐商百计逢迎,乃至盐商之间竟有组织不同戏班,以争帝宠的故事。一曰男伶的集庆班,一曰女伶的四喜班。两者在背后盐商的支持下,争奇斗艳,皇帝乐得大饱眼福。袁枚《子不语》还记载“扬州商人汪春山,家蓄梨园。有苏人朱二官者,色伎俱佳,汪使居徐宁门外花园。”[13]两书均为笔记小说,所言未可尽信,但也反映出当时盐商爱好,多组建戏班的实情。

上面考论家班、班主,可见扬州盐商家班活动时间前后长达百余年。至于班社演员、演出活动,论者已多,兹不具论。嘉庆之后,盐商不复再办家班,欣赏戏剧则多以招集职业戏班在家或会馆演出。

二、盐商听曲、题咏不让文人

扬州盐商家班繁盛,是盐商戏剧活动的亮点。听曲,题咏,也是盐商戏剧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昆曲演唱向来有伶工(戏剧演唱)和清工(清唱)的两个分支,各自发展又互相交融。昆曲清唱也颇受盐商喜爱。康乾年间,扬州诗文之会以程梦星筱园、马秋玉小玲珑山馆、江春康山草堂为盛,此三人俱为盐商。李斗记道:“每会酒殽俱极珍美,一日共诗成矣,请听曲。邀至一厅甚旧,有绿琉璃四,又选老乐工四人至,均没齿秃发,约八九十岁矣,各奏一曲而退。倏忽间命启屏门,门启则后二进皆楼,红灯千盏,男女乐各一部,俱十五六妙年也。”[4]172听曲主要是欣赏昆曲清唱。

程梦星晚年诗作有《席上有赠》三首:

红牙小版领夭斜,定子当筵倚暮霞。初试新番数般曲,流莺啼出海棠花。

羽衣一曲舞霓裳,长袖风回四座香。赖是生来天宝后,不然狂杀李三郎。

分明汉殿女珊瑚,欲唤缠头怕锦粗。我若长门能卖赋,不辞论斗换明珠。[14]

唱曲者是年青歌伎,载歌载舞,音容并美,歌舞伎艺可追美杨贵妃,作者激情难抑。

乾隆九年(1744),众人在筱园雅聚,梅树下听曲,然后作诗。盐商马曰璐吟道:“诗征旧事兼新事,坐近歌师与板师。”[15]歌师,就是歌者,唱曲者,板师即为伴奏者。

小玲珑山馆主人马秋玉,没有置办戏班,但家中养有演唱昆曲的歌者。金埴写道:

往予客广陵,有勾栏风月生李二郎汉宗者……该李郎为邗上巨豪善文咏之马秋玉曰琯所赏契,延导师课以诗。凡秋玉所著与所称之妙词,义显者多能心解而挂口。香山老妪忽变为柔曼歌郎,想见一段绛幛风流。[16]

李二郎不仅唱昆剧的唱段,更多的是用昆曲演唱主人及文人朋友所作诗词。这则记录透露出,盐商文人对艺人的照顾、辅导,促进艺人用心学习,加强文学、艺术修养,提升艺术水平。而盐商主人的诗词诸作,艺人亦能解意传唱。厉鹗也提到了马家另一位歌者:

甲寅(1734)冬十一月夜,饮小玲珑山馆,主人许歌酒间,有狐旦色项生者,意态融冶婉婉,似好女子。曲能唱情,殆杨琼一流……项生流落乃鬻歌以食。话旧事尚时时流涕。[17]

据《花间笑语》载:“徐园傍为晓园,主人黄晟,,字东曙,俗称黄大元宝,有槐荫书堂,池园最大。园今半归谢侍郎溶生家。闻当时女乐最佳,得吴门女教师魏大娘所传。”[18]黄晟即黄班黄元德之兄,这班女乐当以昆曲清唱为主。

盐商文人也留下一些观演出、看剧本的诗词,涉及对戏剧情节、表演的看法和人生感悟。

汪懋麟有几首观剧词作,多歌咏女演员。《柳腰轻·观女剧赠月娘》:“团圆队里,灯烟暖,梁尘起,春莺啭,锦靴纱帽,柳眉星眼,就里雌雄难辨。”歌咏女扮男妆的演技。《春风袅·观查伊璜女乐即席分赋》“新制南唐院本,衣冠巾帼,抵多少衣冠优孟。拖六幅,掩双钩,英雄意态,儿女娇羞。灯下红儿,真堪消恨,花前碧玉,耐可忘忧,是乡足老任悠悠。世事烂羊作尉,屠狗封侯。”[19]不仅品味“英雄意态、儿女娇羞”融于一身的特有审美感受,也借题发挥,表达对社会用人不公的不满。某年,由盐商而官员的程晋芳与亲兄程志铨分别在即,一同在朋友家看戏,碰巧有“演兄弟别者,余与兄感触欷歔,举坐为之不快”[20]。舞台情境恰合观者心境,虽说观众心情不快,演出效果自是非同一般。

孔尚任《桃花扇》自问世,演出不断。盐商文人多有题咏者。较早者有程庭,与剧作者同时而稍迟,程庭曾赞助孔尚任修建家乡园亭。其《秦淮水阁观剧次海樵韵》四首:

临春璧月已迢遥,旧谱零星上玉箫。烧烛祗传新院本,伤心最怕说南朝。(其二)

扑帘疏雨酿轻寒,散尽觥筹不放宽。隔岸便临桃叶渡,曲中无语独凭栏。(其三)[21]

从“新院本”、“说南朝”句,可知所观为《桃花扇》。“伤心最怕”与“曲终无语”,则传达出看戏后的伤感情绪,盖程庭虽不是前明出生,但毕竟离南明灭亡才几十年,改朝换代的动荡还没有完全淡出现实。

到了程庭的族侄程梦星,看《桃花扇》演出,则又是另一种怀抱:

顾曲周郎隔世期,殢人尤自写乌丝。桃根桃叶风流尽,何独桃花扇底词。

公子声华艳一时,秋闱两度总勘悲。不知壮悔堂中集,可似渊明如宋诗。

争美香名是却奁,夷门归去绝尘缘。青楼梦觉朱弦断,不遣琵声到客船。

金斗歌成唤奈何,寄园高会泪偏多。重翻旧谱山阳笛,谁记云亭载酒过。[22]

其时已是乾隆年间,程梦星欣赏《桃花扇》着意于公子、歌姬的青楼梦断,而无意社会的反思。他在诗序中明言“余谓,征事选词虽未必尽实录,而北里烟花奚啻南朝金粉,宜其耽情伎席,擅美歌场。至若秋风离黍,不过剩水残山;方今四海一家,又何必问萧萧芦荻耶。”作为一般观众,此种观感,不能说毫无道理,也折射了些许时代特征。

程梦星同时人张世进,也是一位盐商子弟,官颍州教谕。他对《桃花扇》又是另一番评论:

扇上桃花,费几许含宫嚼徵。重演出石城残局,板桥遗事。北里漫劳词苑志,西台应续参军记。问当时朝士听歌来,伤心未。 衣带水,何堪恃;衮冕服,浑如戏。尚艳搜吴越,党分牛李。江左夷吾人自比,山中弘景踪谁继。笑侯生真似此收场,佳公子。[23]

此词评价剧情故事,批评南明弘光朝群臣、文士只顾党争意气、享受美女,基本认同剧作者的思想倾向,“问当时朝士听歌来,伤心未”一句,极为沉痛,孔尚任地下有知,应该叹为相知。程梦星族侄、盐商程名世对《桃花扇》也感兴趣,写下一首七绝:“媚香楼掩日西斜,地老天荒一叹嗟。从此春风归扇底,不须渡口觅桃花”[24]。该诗则嗟叹于香君的悲剧命运和人格魅力。

盐商对明末阮大铖所写《燕子笺》传奇,也多有题咏。程名世题道:“燕子春风一曲新,金陵宫调皆成尘。南朝天子无愁甚,看进乌丝佐命臣。”批评南明弘光朝不思进取、只贪声色。张世进作有《书燕子笺传奇后四首》:

圆老填成绝妙词,相公奉敕写乌丝。可怜铁锁沉江日,正是红牙拍按时。

锦笺衔去事荒唐,顾曲于今忆阮郎。剩有石城新燕子,年年花底诉兴亡。

含商嚼徵谱清讴,掉臂词场尽自由。若使终身长制曲,不教玉茗擅风流。

干戈江上乱如麻,司马犹将乐府夸。如此阴符能却敌,不妨重唱后庭花。[25]

这组诗针对剧作者的现实政治表现,批评其在国破族亡之际,无却敌退兵之策,有声色取宠之心。同时,在艺术分析方面,虽然看到其情节略涉荒唐,但艺术创作本是虚构、超现实的天地,作者不妨尽事自由,故肯定剧作者在音律、内容方面的创作成就,称赞作者可以追踪晚明著名剧作家汤显祖。这种将人品与文品区别对待的分析方法,较为科学;具体的作品评价,也比较中肯,得到后人的响应,如戏曲史专家吴梅就说:“圆海诸作,自以《燕子笺》为最,……实圆海固深得玉茗之神也。”

蒋士铨馆江春秋声馆,作《四弦秋》杂剧,演绎琵琶女花退红嫁给茶商吴明世,在江边独守空船,怨弹琵琶;白居易因于江边送客,寻琵琶声而与交谈,两人同感“天涯沦落人”。江春有《四弦秋题词》四首:

嚼徵含宫夙擅奇,新翻曲谱更淋漓。难销一段秋情处,多在江州送客时。

贩茶重利轻别离,每到春来不在家。漫道此身如柳絮,可怜彩凤暗随鸦。

豪华忽忽现前情,往事多因想内成;霹雳一声金鼓震,人间秋声忒分明。

凉馆挑灯读未终,衔杯爱赏百分空;玉堂风月元无价,抬举一枝花退红。

题诗称赞作者于白居易《琵琶行》送客场景翻新出奇、构思独到,同情花退红误嫁商人彩凤随鸦,感叹幸有诗人白居易为她作有《琵琶行》,遂使花退红成为文学长廊中的留名人物。而“霹雳一声金鼓震,人间秋声忒分明”则传达出该剧的人生悲剧意蕴。江春还为蒋士铨《桂林霜》传奇题词六首,前五首大抵评述情节;最后一首“四座青衫有泪痕,堂堂史笔仰龙门。孤忠画壁传闵海,拟借宫商更品论”[26],表明对该剧的评价:艺术效果感人,催人泪下;称赞作者“堂堂史笔”,借戏剧传孤忠。

盐商剧作题词,其他还有江昉与江立合作为《四弦秋》所题的(金缕曲),江昱为《桂林霜》题词两首,程名世题《春灯谜》、《鸳鸯棒》传奇各一首等。盐商作诗题咏戏剧,可比肩文人意趣。

三、盐商与剧本创作

现知清代扬州盐商戏剧作者人数不多,只有5人。

1.汪楫(1636—1699),字舟次,号悔斋,别号耻人。父兄为盐商。康熙十六年(1677)以贡生任赣榆教谕,十八年应博学鸿词科,试举一等,授检讨,与修明史;二十一年出使册封琉球;官至福建按察使、布政使。撰传奇《补天石》,乃据同时人徐沁《易水歌》剧本改作佚。见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

2.郑小白,康熙朝人,明末大盐商郑之彦的曾孙。撰有《金瓶梅》传奇,见别本《传奇汇考标目》“金瓶梅”题下“郑小白,江都人”[27],即今扬州人。今人多认同别本所载,《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明清传奇综录》、《曲学大辞典》皆主此说。别本《传奇汇考标目》又云,郑小白有《金压屏记》一剧,后人又多承之。但该书明谓该剧有明刊本,则恐非扬州郑小白所著;郑小白父郑廷直生于1611年,郑小白生年不会早于1627年,故不可能创作《金压屏记》并有刻本。

《金瓶梅》传奇今存抄本,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共两卷三十四出。敷衍同名小说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又掺入《水浒传》张清、琼英及田虎故事,以广内容。但根据第一出《禅宗现世》所叙剧情大意,现有三十四出并非全本。

3.张潮(1650—1707年后),字山来,号心斋、三在道人。祖籍歙县,诸生。约在1670年后,长期活动在扬州,以编书、刻书为业,广交天下文人,为清初著名出版家。其实他也经营盐业。康熙二十七年(1688),武昌发生兵变事件,乱兵占据数县,影响到两淮盐业的运输和销售。张潮有写信给朋友,中有“第是邗江鹾业全在汉上,尤为剥肤,闻已大受其毒,则涓滴微赀,不知作何究竟,将来且糊口无策”等语,故知张潮亦为扬州盐商。[28]

他创作杂剧5种:《凯歌》、《穆天子绝域快遨游》、《阮嗣宗穷途伤痛哭》、《柳子厚乞巧换冠裳》、《米元章拜石具袍笏》,皆为单折。这5种杂剧与散曲13套合编为《笔歌》,今存。孔尚任在扬期间,曾抄录《笔歌》。扬州吴绮曾为《笔歌》作序,称其创作“仰怀穆满,闻天路之难登;远遡嗣宗,怅世途之多阻。巧难胜拙,徒贻诮于陈梭;众欲呼颠,且放狂而具笏。武侯洒泪千古沾襟,令伯含毫百年陨涕;他若兴悲于弱子,并足遗慨于后人。此为之歌痛于泣矣,岂其为笔不能言耶。”[29]揭示作者抒发社会感概、长歌当哭的创作用意。

4.程梦星撰有3部剧作。

《乾坤媾》,见其诗题《乾隆壬戌嘉平朔,为复斋翁中丞诞辰,同人集绩学堂演余所谱乾坤媾新剧,即席拟鹤南飞曲奉祝,以东坡生日适同此月而李委为此曲以寿东坡又在壬戌也》。

《万丈焰》,见其诗题《吴荫穀招集同人命家优演余所作万丈焰新剧,胡复翁中丞赋诗以纪其事,并索诸君继和,漫次原韵四首》。

《后牡丹亭》,见方世举《病起看庭院牡丹忆事怀人牵连十首》之六:“半部清商十小伶,后先丝竹牡丹亭”,该句自注云:“程午桥制有后牡丹亭剧本,五年前送予归里演之。”[30]

从上述资料看,这3部戏均有演出,惜只在私人家班庭院中演出,未曾流布社会。这3部戏剧诸戏曲著录均未载,剧本亦佚,剧情不详。

5.程崟作有《拂水》一剧。见程晋芳诗题《家南陂兄招观所谱拂水剧漫赋二首》,剧本佚。据诗题及内容,应谱写明末清初钱谦益与柳如是的故事。

此外,扬州盐商与几部剧作的产生有重要贡献。

一是清初李书云、汪懋麟邀请苏州剧作家来扬,共同改编《西厢记》,题为《西厢记演剧》。

该剧作剧作,现存于上海图书馆善本书室,题录为李书云编,清初刊本,上下两卷。卷端题署为“大都王实甫元本广陵李书楼参酌吴门朱素臣校订”。.剧本卷前有广陵李书云的序,每折后附有简单的释音和注释;之后有一条或数条批语。批语共60条,包括前贤和当时人的评语。

李书云,就是康熙年间家班主人李宗孔,据其序云,“元本一字不更,于意不背;汪子蛟门每折批评,相与鼓掌”,“不数月而蛟门作古人矣,予能无挂剑之义哉!”①李书云:《西厢记演剧》卷首,清刻本,上海图书馆善本室。下引关于改本及其序、评语的引文皆出此书,不再注。汪蛟门即汪懋麟,亦知他也参加改编、批评工作。

改本打破了杂剧一本四折、一人主唱体例,改成十数折、诸角皆唱的形式。另添了《家门》,这是仿效南曲传奇第一出《副末开场》介绍剧情大意、创作宗旨的做法。只是此改本不称“出”,还是称“首折”,体现了杂剧的意味。删去了元本第五本,保留了前四本的剧情。

这是扬州盐商与苏州剧作家联手改编名作的艺术实践。戏剧剧本不同于小说文本之处,就在于演出本必然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这种变化,既说明该戏的生命力,也体现改编者与时俱进的精神和关注舞台演出实践的视角。李书云、汪蛟门都是养有家伶的班主,而朱素臣则是苏州派职业剧作家,他们从演出视角考虑修改剧本,其改本较之金圣叹批本《西厢》,当是各有千秋。

二是乾隆时期的安徽方成培,在扬州盐商家中改编了《雷峰塔》传奇。方城培的《雷锋塔》当时影响很大,也是现代“白蛇传”戏剧故事的蓝本。

其自序中交代创作背景云:“岁辛卯(1771),朝廷逢璇闱之庆,普天同忭,淮商得以共襄盛典。大学士大中丞高公语银台李公,令商人于祝嘏新剧外,开演斯剧,祗候承应。余于观察徐环谷先生家,屡经寓目,惜其按节氍毹之上,非不洋洋盈耳,而在知音翻阅,不免攒眉,词鄙调讹,未暇更仆数也。因重为更定,谴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31]。淮商,指两淮盐商,其聚集地即为扬州。他应该是在扬州某盐商家经常看《雷峰塔》的演出,而感到不满意,自己动手改编。有几点旁证:

该剧有洪笔泰的跋,谓“绿杨城郭,新声不数竹西,黄叶村庄,天籁争夸砚北”[32],“绿杨城郭、竹西”都是与扬州有关的典故,说明此剧在扬州创作完成。

方成培自序中提到的“徐环谷”,扬州盐商程名世(筠榭)有《题徐环谷玉山图册》诗:

环谷主人何萧闲,风流高躅继玉山。更将宾客入尺幅,一一貌影于其间。(其一)

繁华瞥眼即成往,惟有笔墨留天壤。披画重逢顾阿瑛,城北如君安有两。(其四)[33]

据诗,徐环谷为人潇闲风流,当住在扬州城北。

今存乾隆三十七年《雷峰塔》,版页署明“水竹居藏板”。“水竹居”当为出版机构。当时扬州就有“水竹居”的景点。虽说称“水竹居”者,不少地方都有;但是,扬州“水竹居”的主人,恰恰姓徐,与方成培创作剧本时的寓居主人同姓。景点“水竹居”、出版机构“水竹居”,很可能就是一家。

扬州“水竹居”景点的主人,是徐士业。皇帝赐名“水竹居”是乾隆三十年事,方本“水竹居藏板”是“壬辰新镌”即三十七年事。猜想方本的水竹居,就是扬州徐士业的水竹居,在事理、时间衔接上极有可能:为祗候承应皇上而改编的剧本,由皇上赐名的“水竹居”来出版,想来也是很有卖点的。

“水竹居”在城北,徐环谷家也在城北,诱导笔者猜想:徐环谷会否即是徐士业或其后代?前述徐班徐尚志可能是徐士业,那方成培会否就是住在他家创作剧作?

三是盐商江春提议蒋士铨编撰《四弦秋》。

杂剧《四弦秋》是乾隆朝名士蒋士铨1772年客居江春秋声馆所作。当时江春、蒋士铨等人研讨白居易《长庆集》,谈及《琵琶行》,江春提议:“旧人撰有青衫记院本,命意遣词,俱伤雅道。太史工填词,请别撰一剧,湔雪之。”蒋士铨则“欣然诺之从,阅五日即脱稿,题曰《四弦秋》”[26]。当即就有江春吩咐家班演出,后来该剧成为江班的保留剧目。五年后,蒋士铨复来江春家中,再观此剧,十分感慨:“绮筵重听《四弦秋》,一夜樽前尽白头”[34]。

此剧收入蒋氏《清容外集》;剧名下署名为:“鹤亭居士正拍,清容主人填词,梦楼居士题评”。鹤亭为江春的字,“正拍”云云,似乎表明江春还是曲律行家,对该剧音乐格律颇有贡献。笔者更愿意理解为这是江春家班排练该剧时所作的“正拍”,如此标注,表现了作者对江春的尊敬和谢意。

四是盐商江振鸿邀请李斗编撰《岁星记》并演出。

江振鸿,字文叔,是江春嗣子,广达盐号的新主人,也是康山草堂的新主人。李斗是《扬州画舫录》的作者,也是剧作家,自云:“自苍梧归,吴人恒市予词曲为院本,盖有年矣。盖寒家烟火所资,用是出焉。”[35]扬州嘉庆八年(1803)冬,江振鸿请李斗为新年元宵灯节编一部新戏,李斗遂敷衍汉代东方朔的故事,根据《列仙传》“东方朔为岁星之精”而取名为《岁星记》。该剧在次年元宵节如期演出。

该剧剧本今存,共二十四出。戏剧理论家焦循曾经为之作序,谓此作足可比肩前人。

这四部剧作的产生,盐商或创议撰作,或参与创作,或提供创作、演出条件,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贡献。

从上述三个方面反映的清代扬州盐商戏剧活动的时间、内容,我们可以得出这几点认识:

1.乾隆盐商家班的兴起,是前代盐商戏剧活动的持续发展。

清初盐商家班即活跃在扬州剧坛,他们上承家班传统,下启乾隆具有新质的盐商家班,其先导、传承价值不可无视。程梦星组建家班的时间不会迟至乾隆第一次南巡。联系董伟业于乾隆五年(1740)所作《扬州竹枝词》中“等戏开台先坐凳,看汪班内老名优”[36]的诗句和《画舫录》不载汪班演员,汪启源家班组建时间也许更早,当在雍正、乾隆之际。乾隆扬州盐商家班不待乾隆帝南巡而起,明矣。本是在本土艺事传统熏染下、前代盐商戏剧活动的影响下的正常发展。乾隆帝南巡,只是刺激盐务官员将其制度化,推向峰巅而已,“昆腔之胜,始于商人徐尚志征苏州名优为老徐班”,也当如是观。

2.七大内班班主皆为在籍盐商,其家班亦作社会演出,表明家班已渐渐偏离传统,而兼具江湖职业戏班性质。家班在保证主人观剧的前提下,外出作职业演出,直接面对全社会观众,从而实际上汇入了社会戏剧大潮。盐商家班的这种蜕变是一种进步和必然,是家班对戏剧创作本质的回归。这正是盐商家班在戏曲史上的重要意义所在[37]。这种变化一方面适应戏剧市场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有关与商人班主有关:商人较具开放精神,不把家班视为私藏秘器,演员是征聘而来,并非班主的家奴,这必将引起班社管理的变革,而向职业戏班靠近。

3.盐商深度参与戏剧活动,更是士商互动的重要表现。盐商戏剧活动不限于为组建家班提供经济支撑和业务管理,还涉足传统文士喜爱的听曲、品戏、题咏、创作诸领域,这彰显了盐商戏剧活动的文化品味和精神深度。不少盐商班主都有较高文化程度,如李宗孔、汪懋麟、程梦星、程崟都是进士出身,张兰、方元鹿、黄至筠则善画。七大内班班主中,至少有两位可称诗人。其一汪班的汪廷璋,盐运使卢见曾称赞他“工诗佳句传”[38],江春称他“诗社与酒场,往来皆老宿。君时发一语,四座都钦瞩”[39]。其二则是江春,本是诸生,亦有诗集传世;袁枚颇有好评;江春殁后,袁枚为之撰《墓志铭》。面对这样的群体,说他们附庸风雅,显有简单化、概念化之嫌。能够题咏剧作、演出并与文士来往的这些盐商,本身就是风雅中人,其代表人物如汪懋麟、程梦星、马秋玉、江春等更是康熙朝到乾隆朝主持淮南风雅的人物。

他们集盐商、诗人、戏剧活动家于一身,值得玩味。走南闯北的经商活动造就了江春们眼界较阔、追求标新立异的开放心态;士大夫化的精神生活使江春们较具艺术气质和欣赏水平,产生出追求艺术美的审美需求,凭借其经济实力,从而具体地落实在日常生活的某些方面,如园林、诗文酒会、开樽演剧等,洋溢着浓郁的艺术精神。这不仅是乾隆朝扬州戏剧兴盛的重要原因,也是清代士商精神交流、深层互动的生动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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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立波)

Theatrical Troupe,Poems and Creation—Theatre Activities of Yangzhou Salt Merchants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drama activities of sa1t merchants in the Qing dynasty began in the ear1y Qing and f1ourished in the midd1e Qing dynasty.There were more than ten theatrica1 troupes during that time.Some sa1t merchants 1iked to ap⁃preciate the singing of kunqu opera,and write inscriptions for scripts and performances,showing high cu1tura1 accom⁃p1ishment;some sa1t merchants participated in the creation or provided conditions for the creation of scripts.The rise of the theatrica1 troupes of sa1t merchants in the Qian1ong reign was the inevitab1e deve1opment of those in the Kangxi reign.The performances of theatrica1 troupes of sa1t merchants in the Qian1ong reign in the society were c1ose1y re1ated with the open mind of sa1t merchants.The deep invo1vement of sa1t merchants in drama activities was a vivid behavior of the spirit exchange and deep interactive between 1iterati and traders in the Qing dynasty.

Yangzhou;sa1t merchants;drama

MING Guang

J809

A

2015-06-20

明光(1956— ),男,江苏扬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古代戏曲研究。(扬州225009)

∗本文系2013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江苏戏曲文化史研究》的阶段性成果。(编号:13ZD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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