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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裂了的玉镯

2015-01-07何志明

北极光 2014年5期
关键词:玉镯战友哥哥

何志明

他不顾老婆和孩子的劝阻,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换洗衣服往行李箱里塞,收拾着准备出远门。他不是去旅游,去旅游他是会带老婆去的。他此去干什么有着明确的目的,却没有往哪里去的明确目标。为什么呢,说起来话就长了。

话要说到一九七九年,他那时刚刚二十岁,当兵驻扎在西南某边陲。就在前一年以来,某邻国就开始不断挑起事端,抢劫华侨,驱赶华侨,向我边境地区军民放冷枪,打死打伤我边民等,错误地把中国人民再三忍让的和平诚意当着软弱可欺。

当年春天,中国政府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最后不得不宣布进行自卫还击。

在火箭炮排山倒海般的猛烈轰击以后,他是随所在部队第一批开上前线的。他的运气不好,第二天就受伤了。他的右手臂被机枪子弹击断了,又成为第一批撤下来的伤员。这些和平时期的中国青年军人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在护送他到后方战地医院的战友中,有一个与他是这个城市同一条街道的老乡(他们也是参军后才认识的)对他说,你受伤下来了可能要先回家。你将我前几天在边寨地摊上给我妈妈买的一支玉镯带给妈妈。他说开始仅仅觉得这玉镯好看拿起来看一下,其实没有买的打算。那个摆摊的妇女说卖掉才有钱给小孩缴学费,怜悯心一上来就买了。还来不及给妈妈寄回去,部队就离开驻地出发了。

他从战地医院一直往后方转移。那时候士兵没有行李箱之类的,他为了妥善保管,一直随身将战友交给他的玉镯放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每次换洗衣服时,他都第一时间将玉镯先搁好后再将衣服穿上身。

转业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在建昌市的某军医院治疗休养,这家医院位于山清水秀的泸山下邛海边。那段时间,给老部队去信很不方便。不知道老部队在哪里,他心里非常郁闷,经常独自在邛海边散步散心。

某一天,他正躺在邛海边的草地上看书。突然听到有孩子们的惊叫声,他猛地坐起一看,一群十几个孩子正在朝着海子中不停地挥手、呼喊。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离岸边几公尺的水中挣扎。他越挣扎却离岸边越来越远。

情况紧急,这位少年时代曾经横渡过长江嘉陵江的山城崽儿来不及多想。只见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用那剩下的左臂划水双腿交替打水,很快就抓住了孩子艰难地往回拖。由于需要用手拉住孩子,使不上劲,他的回程就慢了许多。在他也快筋疲力尽体力不支的时候,终于靠岸了。赶来的老师与同学们七手八脚地先将孩子拉了上去。

当大家拉住他唯一的左臂时,没有右臂搭力,脚也没有地方蹬住,老是上不来。他只好埋头拼命地将上身往下压用右边胸部搁在石头上,才被拉上来。就在上岸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轻微的一声脆响,他明白玉镯被石头磕裂了。

他没有将裂了的玉镯丢弃,而是细心地用布包好,从此以后再没有将其随身带着而是放在宿舍的提包里。他准备以后回到家乡后将原物给战友母亲看一看讲清楚,并赔偿人家。

几个月后,他退伍回到了家乡山城。他到家的第二天还没有去民政局报到安排工作就去了战友家。

按照战友提供的门牌号码,他挨着街道旁的民房慢慢地找了去,终于找到了战友家,可是门锁着。

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战友在他受伤撤下来以后不久就牺牲了。实际上战友的遗物还比他先几个月回家,是部队的人和民政局的人一块送来的。后来还送来烈士证书。

战友的父亲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思念儿子太甚,没有两个月也去世了。战友的哥哥在外地工作,担心母亲一个人孤单就将她接走了。再问邻居战友哥哥在哪里工作就没有人知道了。他准备离开时,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青年说和战友的哥哥是一个中学的,记得是他哥哥是一九六九年下乡后在一九七五年被推荐上北方地质学院的。那时候上大学的不多,又是一条街道的所以印象深刻。因为两人不熟悉,只知道是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但具体不知道在哪个地方。

自他参加工作以后,也曾多方打听。有空了也走到这条街来看一看有没有新的消息。由于战友家过去住的房管所的房子,战友母亲到哥哥那里去了后,房管所就将房子收回了。邻居说他哥哥可能工作忙这边又没有亲戚也一直没有回来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实他心里始终挂牵着这件事的,也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给老婆讲过一定要找到战友母亲,完成战友的遗愿才对得起战友。有一次,老婆说你也尽力了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他竟然骂起老婆,你给老子说些什么屁话?

头几年他还写信到位于北城市的原北方地质学院去打听,想问一问战友的哥哥分配到哪里工作,可是没有回音。

又过了几年再写信去信件还被退回说没有北方地质学院。

再后来他通过北城市的电话区号再打114查询,竟连北方地质学院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前几年,他叫女儿在网上搜索北城市竟然也没有北方地质学院。

如此这般,他毫无办法了。他想既然如此只有等退休以后亲自到北城去找了。

今年他五十五,申请退休了。按照国家规定男职工退休的年龄应该是六十岁,但他是残废军人,退休也是符合政策的。如果不是心里老装着玉镯的事,他还是想干满六十岁的。这几年在职的工资也在提高,晚五年退休工资是可能高一大截的。

但他觉得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想如果战友的母亲健在,也应该八十好几了。快三十五年了,还没有将玉镯给人家带到。他经常感到内疚,经常都在埋怨自己没有把事情办好。

退休后这一周,他心里一直在策划怎么去找战友母亲送玉镯的事情。他的目的是明确的,但去哪里找就不清楚了。思考再三,他决定先去战友哥哥当年读过书的北方地质学院问一问哥哥分配到哪里工作,再根据线索接着继续往下走,直到找到为止。

为了节约,也为了多看一看祖国的山山水水(他过去基本上没有去外地出差的机会),他选择坐火车去北城市。

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到了。现在的火车其实也挺快的,因为这些年火车提速了,原来可要两天两夜的行程。

一出火车站,他迫不及待地打听北方地质学院。可问了好几个貌似大学生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有北方地质学院。是怎么回事呢?年轻人中大学生多嘛,应该知道的。

这时候,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过来了。他看来者满头银发,精神矍铄,仪态大方,很有知识分子的派头,于是就上前恭恭敬敬地问到:“老师,请问知不知道北方地质学院怎么走?”

“北方地质学院?现在哪有北方地质学院,大概十多年前就与北方工学院合并了,更名为北方理工大学了。”来者真是大学老师,不过是该市另一所大学的老师。老师给他指路坐25路公交车去不到十个站就到了。

老师一语点醒梦中人:难怪这么多年,去信,查114,网上搜索等都找不到,原来是北方地质学院并校更名了。

也就半个小时多一点,就看见了北方理工大学气派的校门。他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校门口的保安没有阻拦他,可能把他当作教职工了。保安是在他的左侧,可能没有看见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

他见到几个同学过来,向他们打听有没有管大学生分配工作的办公室。人家回答现在哪里还分配工作,都是自己找工作。你到学生就业指导办公室去问吧。

学生就业指导办公室的人一听打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毕业生分配,连说不知道不知道。那时候不要说我们这些人,就是我们这个部门都没有呢。你去问一问学校人事处吧。那里的老同志比较多,可能知道找哪里。

人事处的同志一听,也表示了为难:“哟,快四十年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找谁了。”

可人事处的同志听了他找当年分配名单的缘由后非常感动。一个老同志主动带他到学校档案室去查。

可能是从来没有谁来查过这些尘封多年的分配名单,几十年前的老档案是纸质档案,也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成电子档案。档案室的同志也翻了许久才从一九七八年的档案中找到了毕业生分配名单。战友的哥哥当年分配到榕城市的地质局工作。

他拉住档案室同志的手诚恳地一再表示感谢。他觉得他们帮了大忙。他也觉得这一趟没有白跑。

为了抓紧时间去火车站乘车,学校的同志留他吃晚饭也被推辞了。但当他赶到火车站时,已经只有凌晨五点过去榕城市的火车了,他买了这趟车的车票。这时候他感到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是今天早上到的北城,为了早点找到学校,连中午饭也忘了吃。他一看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就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东西,到火车站候车大厅去休息。等明天凌晨五点的车,差不多还有八九个小时。

一路的疲劳,使他很快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可睡不深,虽然知道了战友哥哥分配到那里了,但他还是担心几十年了,谁知道又有啥变化呢。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

睡着了,醒了;醒了,又睡着了……如此循环往复可能有二十个来回,列车终于准点出发了。

基本上又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他从北方到了南方。离天亮还有差不多一小时,离九点钟上班差不多三小时,这次他不急了。他翻出毛巾牙刷在车站抹了一把脸,刷了牙才慢吞吞地走出去,找吃早饭的地方。

在吃饭的时候,他向服务员打听到了省地质局的位置在人民南路,他不慌不忙地上了公共汽车。清晨还没有到城市的人流车流的早高峰,大概二十分钟才八点过一点就来到了省地质局。

他看时间还早,在地质局门口来回踱步,犹豫着是否先问一问收发室的人。收发室里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士,见他靠近主动问他有事吗。他将此行找人的目的一讲,人家说调来已经二十年了,没有听说这么个人。他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他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收发室的同志叫他进到里面坐,等有局里工作资历更久的人来了再打听一下。

上班的人陆陆续续来了,热心的收发员一连问了几个都不知道。见此情形他简直有些慌神了。

这时候,走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再问。

“认识认识,有这么一个人。但是调走都可能有三十年了吧?”

“调到哪里去了?”他急不可待地问。

“调到蜀西南地质队去了。当时,因为长江上游森林砍伐过多导致水土流失严重。一九八一年夏长江大洪水后,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国家开始限制木材砍伐。接着,为帮助这些地区摆脱‘木头经济,调整经济结构,就加大了当地矿产资源的调查。第二年,他们两三个人就调去充实蜀西南地质队去了。蜀西南地质队在玉白县,有长途汽车可以去。”

他听了女同志一席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想只要有下落就不怕找不到。

他谢了地质局的同志,按他们的指点马上就向长途汽车站赶了去,正好赶上了十点半的长途汽车。

经过约六个小时的车程,下午四点半,他到了玉白县城。县城就那么大,他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蜀西南地质队。

在地质队办公室,一位女同志接待的他,一问战友哥哥的姓名,那个女同志哈哈一笑“你早一个月来就好了。你战友的哥哥退休了,他们在南粤服装学院工作的女儿小虹上个月生小孩,他们两口子照顾女儿去了。”她从办公桌里拿出一把钥匙“你看,他们家的钥匙还放了一把在我这里,万一有什么事好用。” 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一去,可能在那边待得久,说不定要等到外孙能够上幼儿园才回来。”

女同志听说了他的来意后对他大加赞赏,“你真是做好事呀!我咋忘了呢,我帮你给他们打电话。”她拨了战友哥哥的手机“已停机”,接着拨打战友嫂子的手机也是“已停机”。女同志很失望。“是不是前段时间我们通话较多,说起外孙高兴了,每一次要讲很久,欠费停机了。”她说你去服装学院问他们女儿的名字,肯定一问就能找到。

他听了既失落又高兴。失落的是失之交臂又扑了个空,高兴的是离自己寻找的目标越来越近路线越来越清晰,真的是曙光在前胜利在望了。

地质队的同志见挽留不住他当天住下明天再走,就只好告诉他现在马上坐汽车去五十公里外的江滨市,那里今天晚上九点四十有一趟去南粤的特快列车。

他一点没有犹豫,谢过地质队的同志就立即返回汽车站。幸好还有车,他立即买票上了去江滨市的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江滨市。他顾不得腹中已经有了饥饿的感觉,还是直奔火车站买票。

到售票窗口一问,已经没有硬座票,只有卧铺票了。本来他是有些舍不得坐卧铺的,想到今天晚上不走要住一晚,还有吃的,不划算。加上出来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坐卧铺正好安心睡一觉,于是他还是多花了两百元要了卧铺。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坐卧铺车。

上车后,找到了自己的硬卧上铺。他正准备爬上去,下铺的一个青年男子见他一只手臂不方便,就让他睡下铺。他谢了青年的好意,还是坚持要上去。年轻人再三说,老同志不客气,我年轻上去方便些。见推辞不过,他欲给男青年车票差价,男青年直摆手“不要,不要,这点钱,没有关系的。”他只好连声谢谢人家。

这一夜他在列车的摇晃中睡得很香,其中只醒了两三次。

白天他在列车上看不同的风景,倒还是不觉得枯燥;和旁边的旅客聊天,也不觉得寂寞。他只觉得列车上的饭菜不好吃,不可口,菜味道咸淡不适,米饭太硬。他没有胃口,一天只吃了两顿。

列车运行了二十七八个小时,终于抵达了南粤市。

他已经打听到服装学院的具体位置,原想赶过去就近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就可以去寻找。但是去那个方向的公交车早已收车了,他只好先在火车站附近住下再说。

这一夜是他离开家的几天里第一次在床上睡觉,但他却没有睡意。他看了一阵的电视,实在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可看的时候,他掏出行李箱里的玉镯放在床上观赏。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它:晶莹剔透,润泽光亮,洁白中透出翠绿的颜色。手摸上去均匀光滑,有润滑感。他不懂,但他觉得多漂亮的。他想战友的母亲一定会喜欢。

等他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他虽然觉得起晚了,但还是洗了一个澡,将自己这两天穿的衣服脱掉新换了一套穿上。他认为,到人家家里去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才好。

服装学院不大,他一去,很快就问到了战友侄女工作的教研组。教研组一个女教师热心地带他到了学院的教工宿舍。

一听来者是弟弟的战友,战友哥哥一家很是热情,将他请进屋里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连问用过早餐没有。

当他将来意说明后,哥哥嫂嫂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没有想到近三十五年了,这位兄弟还将战友的委托记挂在心。过去千方百计地查找线索,而今又南北往返几千公里寻找,真是难能可贵。

他从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将玉镯取出,激动得手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将玉镯双手给战友哥哥递上。

哥哥泪流满面:“二弟,你的好战友千辛万苦把玉镯送到了。我为你有这么好的战友感到骄傲。妈妈,你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这才知道战友的母亲在前几年去世了。一股歉意涌上他的心头。“阿姨,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来晚了。”他掏出三千元钱,准备作为将玉镯磕裂的赔偿。

哥哥坚决不允。说你这么有心,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怎么还要你赔呢?更何况这玉镯也值不了那么多钱。

在聊天中,大哥说你们那时候当兵一个月津贴才十二元,去部队才两个多月就上前线了,可能当时也就几块钱买的。我是搞地质的,对玉也略知一二,我们工作的玉白县也产玉。我看了一下这玉镯,即使在现在也不过值两三百元就顶天了。你这个兄弟的忠心耿耿、深情厚谊才是情义无价、千金难买呀。

哥哥一家希望他在南粤多住几天,难得来一趟,到处玩一玩,等几天他们给他买飞机票走。但吃过午饭,他谢绝了哥哥一家的盛情挽留,急着去火车站准备坐下午四点多的火车回家。哥哥见他执意要走,只好叫女儿赶快在附近买了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送他去了火车站。

站台上告别的时候,他满怀内疚地对哥哥说,我送来迟了,阿姨没有戴上玉镯。哥哥说,以后我会将玉镯和母亲的骨灰葬在一起的。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列车启动了,欢快的乐曲响起,他的心情也是欢快的。

本栏编辑 刘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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