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运用格雷马斯“符号矩形”分析《聊斋志异》:以《狐入瓶》为例

2014-10-13黄杭西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300204

名作欣赏 2014年17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话语权

⊙黄杭西[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204]

“符号矩形”是法国词汇学家A.J.格雷马斯对意义、话语的结构及相互关系进行研究时所提出的,也称之为“施动者模型”,他认为各个施动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类型关系,“设定一个施动者具有行动能力,而另一个施动者则被赋予一种惰性”,在发出者与接收者之间也存在同样的关系,并借此关系“建立起交换,在两者之间设定一些对象,而一个是这些对象的原因,另一个则是它们的结果”,由此提出“这样一种建立在对信息结构透彻描写基础上的类型学就构成一个客观的框架,而在此框架内,与语义微观域同一的内容体现就是唯一的变项”①,在此基础上,格雷马斯结合哲学上的“对应”观念与数学领域“二项对立”的观念,将模型进一步构建为:

弗里德里克·杰姆逊曾运用此模型分析《聊斋志异》中的故事《鸲鹆》与《画马》③,揭示出富有启示性的意义。基于此,本文试图选取《聊斋志异》中最短的一个“狐”故事进行结构分析,进一步探讨运用“符号矩形”对古典文本分析的可能性及其意义。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辙遁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 汤而沸之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④

一、第一个“符号矩形”

格雷马斯认为,首先应对文本的能指进行分析。⑤由文本《狐入瓶》可知,能指依次为:石氏之妇、狐、妇翁、瓶。杰姆逊认为格雷马斯的叙事分析关键是把文本中的符号分解为构成性的符号素。⑥故事中,“石氏之妇”(简称“妇”)作为首要的施动者,代表的是传统汉文化占统治地位时期的“媳妇”一类形象,她们往往被赋予“相夫教子”的角色,被迫遵守“三从四德“”贞洁观”等抑制女性自由、抹杀女性权利的道德规范。在满族统治的清帝国时期,虽然给女性带来了某方面的解放,但另一方面也是女性受压制的顶峰时期。⑦

“狐”作为文本中的一个符号,具有作为自然界的动物与作为文化的双重象征含义。透过故事中狐所说的话——“热甚!勿恶作剧”的特点可知,它作为自然界的动物但具有社会人的特点,因此,相对于“妇”作为“人”“,狐”作为“非人”,作为某种对“妇”的“相夫教子”家庭关系构成冲击的外因。其实“,鬼狐文化”在中国由来已久,其源头至少可追溯至《易经》《山海经》时期。⑧狐图腾崇拜早在上古涂山九尾白狐神话中就已有,经历代流变,清朝时形成兴盛的狐文化。⑨日本学者吉野裕子甚至从“阴阳五行”的角度对“狐”崇拜进行分析,提出了“土气即狐”的观点。⑩

“妇翁”在文本中只出现了一次,却是推动整个故事发展的一个关键点。故事中,由于“每闻妇翁来,狐辙遁匿其中”“,妇”才能“窥之熟”进而施计谋之。“翁”是一种对男性老人的尊称。“妇翁”背后所代表的是整个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且社会中男性权力是一种“世袭制”,这种男性所享有的权利并不受“年龄“”身体”等条件的影响。因此“,妇翁”与“妇”体现的是两性在当时社会中的权力关系。

“瓶”是构建模型的第四个符号。在故事中,既是“狐”的藏身之地,也是其丧身之地。据考证,“瓶”()原是盛水、汲水用的容器,自远古时代开始,民间就已广泛使用。⑪作为妇女“锅碗瓢盆”世界里的“一员”“,瓶”与妇女的关系密切,故事中“妇”以“瓶”克“狐”也就顺理成章了。另外,自东汉时期始在某些地区,死者家属常请术士制作陶瓶即“镇墓瓶”作为随葬品,用于让死者进入阴间世界的工具,勿干扰阳世生者。⑫《狐入瓶》可题解为生与死的分离承接。结合前文吉野裕子“土气即狐”的观点,故事中“妇”以火烧狐体现的是“阴阳五行”观念中的“火生土”。“五行图式”在传统中国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尤其是“周而复始很少变动的农业小生产,自给自足的封闭的自然经济,久远强固的宗法血缘的规范”更是巩固、维持了这一现实基础。⑬因此,具有如此背景的“瓶”也就成为故事发展关键的不二选择了。

由此构建的第一个“符号矩形”如下:

结合模型与上述分析可知,“妇”与“妇翁”之间是一种“所属”关系,即在当时社会中,女性只是作为男性所有的一部分,这从称呼“石氏之妇”也可窥见。“瓶”作为具象的“物”与抽象的“器”⑭,同样也是属于作为一家之主的“妇翁”。“狐”显然是畏惧“妇翁”的,“狐之五畏”⑮亦是相对于男性而言的,即不管“狐”作为何者的载体,也得对占主导地位的“妇翁”躲避之。“瓶”即是狐之生死地,又是“妇”制约狐之“器”,实际上,也暗指着男权社会中女性之争归根结底在于“器”。

二、第二个“符号矩形”

在整个故事中唯一的说话者是作为“非人”的“狐”,而“妇”与“妇翁”却一言未发。实际上,这一现象反映的是“话语权”的问题。

福柯在《话语的秩序》中认为话语的存在是为了用话语进行斗争,因为“在每个社会,话语的制造是同时受一定数量程序的控制、选择、组织和重新分配的,这些程序的作用在于消除话语的力量和危险,控制其偶发事件,避开其沉重而可怕的物质性”⑯,所以话语是必须控制的力量。以“话语权”为第四个元素构建的模型如下:

在清朝社会中两性权力关系的不平等尤其体现在享有“话语权”方面,“话语权”是独属于男性的,女性并不享有“有效”的“话语权”,因此,在女性自身面临危机、困难之时,也难以通过“话语权”来寻求帮助,渡过难关,这也正是“妇”“暗计而不言”的原因。实际上,这所映射的是在独尊男权的社会中,权利遭受“赤裸裸”剥夺后的女性,所享有的“话语权”如同虚设,生存境况困苦不堪。“清朝时期的妇女,她们像在坟墓里,如在地狱中,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农村媳妇上有翁姑高压,下有儿女缠绕,推磨碾碾都由媳妇干,要吃没得吃,要穿没的穿,有病不能求医,有苦不敢吭声”⑰,这实际上都是女性没有“话语权”的表现。“话语权”的剥夺是通过特定程序来实施的,而福柯认为最重要的一种程序是“真理意志”⑱,如传统社会中通过宣扬“缠足之美”“贞洁观”“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观念来剥夺女性话语权。另外,福柯认为教育是另一种存在于所谓“学科”中的限制程序,“任何教育制度都是维持或修改话语占有以及其所传递的知识和权力的政治方式”⑲,如在康乾时期相继出现的“女四书”⑳,即以宣扬“贞洁观”“三从四德”等为主旨,实际上只是对旧道德的推演重述而已。经此程序后,“妇”在困境中的唯一出路只能是“窥之熟”再“暗计”而为之。

作为“非人”的“狐”是文中唯一的说话者。结合故事与其所说话语不难发现,从话语效果方面看,由“呼曰”到“久之无声”,实实在在印证了前文关于女性话语权的分析——形同虚设;从其话语特点看,在自身处于生死困境之际,却以自讽式的话语“勿恶作剧”来求救,这体现的是话语权被特定程序控制、重新分配后的“杯水车薪”。实际上,在一系列的“狐妖”故事中不难发现其“阴”属性㉑,如上古时期的“涂山九尾白狐”、六朝时期《搜神记》中的“狐妖啊紫”、唐代冯梦龙《平妖传》中的“女狐”、宋代《青琐高议》与《云斋广录》中的“狐女”,至清朝时期更以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创造的“美狐”形象为极致,其实,在这些艺术化的形象背后原型是话语权遭受剥夺的女性艰难的生存境况。

“妇翁”是文本中唯一的拥有“有效”“话语权”的人。相比于上述两者,话语权“隐形”存在于“妇翁”身上,即通过特定程序话语权已内化至“妇翁”背后整个社会权力系统,并由此而作用于“被统治”阶层。因此,在故事中“妇翁”才能“一言不发”而“山河变色”。J.G.赫尔德曾说“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并认为“语言最初为人和动物共享”㉒。赫尔德所指的“语言”更接近“自然语言”,距离“话语”尚有一段距离,但对我们仍不无启示:从“语言”到“话语”,“女性”被从“人”中“剥离”出来,“被驱逐”至动物般“失语”的境地。

三、第三个“符号矩形”

列维-施特劳斯认为,结构分析并不能完全地回答它所提出的问题,“这种方法的抱负很谨慎:发现和确定问题,排出顺序,可能解决其中几个,但更重要的是提醒研究人员,如果想涉足那些现在并且肯定将来也会长期悬而未决的大量问题时,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有益途径”㉓。罗兰·巴特也认为“在结构分析中并不存在可与社会学方法或语史学方法相比拟的那类标准方法”,在将该方法运用于文本分析时,“会使相关结构显现出来”㉔。结合前文的分析,下面进一步探讨文本的潜在意义。

在文本中,故事的发生、演变、终结都是聚集在一个家庭单位中。作为构成家庭关系的中枢成员“丈夫”却并未在文本中出现,只是通过迂回的方式默认其存在,如故事开篇即以“万村石氏之妇”宣明其“幽灵般”的存在。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丈夫的核心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勿论何种缘由,“丈夫”在故事中被碎裂化至“石氏”。关于“名字”与文本的关系,罗兰·巴特在《普鲁斯特和名字》中认为“名字将无任何意义,如果作家不赋予它一种象征性功能的话”。“万村石氏”是文本中唯一确定的“名字”,且整个故事都是在其所构建的封建社会家庭系统中进行的,一开始即以命名的方式划分了人物的从属关系。基于上述分析,以“丈夫”为第四元素构建的模型如下:

模型所反映的关于父权社会与女性受压制已无需赘述,为了确切地厘清其内在涵义,首先从影响研究的角度对《狐入瓶》故事渊源的事实关系进行考究。据考证,《聊斋志异》中《妖术》《狐入瓶》与《宫梦弼》皆源于明万历年间周玄所著《泾林续记》一书㉕。经对比分析,在篇幅方面,蒲松龄的《狐入瓶》比《泾林续记》中的故事原本更为精简;在主体方面,蒲松龄以“石氏之妇”替换了《泾林续记》中的“季升”与“众”作为灭弧的力量,而且“石氏之妇”所凸显的形象更为沉着冷静、勇敢果决,不再是“妇大惊呼”了,而是“窥之熟,暗计而不言”。因此,蒲松龄笔下的《狐入瓶》故事已不再是《泾林续记》中的狐故事,甚至不再是以“狐”为中心的故事了,狐只是作为反面的因素来彰显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实际上,“妇”的行为正是清朝女性“觉醒意识”暗涌下的细流。美国女权运动领袖伊丽莎白·凯蒂·斯丹通在谈到女性权利与女性世界的关系时形象地比喻为:女性的鲁滨孙带着她的女星期五在荒岛上,因此“在此情形下,女性为了自身的安全与幸福,将运用所有的才能来捍卫其权利”㉖。

处于黎明前的清朝女性,暗夜与机遇并存。山川丽说“清一代的学术盛况空前,必然会而且也的确在实际生活中给了妇女以极为显著的影响”㉗。一生科场蹉跎的蒲松龄是“重规叠矩已经僵化了的科举制艺无法牢笼的充满生命活力的俊逸之才”㉘,其笔下的女性无论在伦理、审美方面都不再苟同于传统的认知。㉙因此,在《狐入瓶》中,蒲松龄隐去了作为社会核心力量的男性与家庭支柱的丈夫。蒲松龄通过“困境构造”点明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之不易,深究造成其“不平等”的原因,并寄寓了自己对“女性”的同情。这一点,联系稍后民国时期的女性解放大潮时,才能有所领悟其所指。

四、结语

《狐入瓶》是一个简短的故事,“符号矩形”是一个单薄的模型,但这两者的结合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一个问题:关于中国叙事作品解读的可能性。正如施特劳斯所说:结构分析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有可能导入有益的途径。

①②⑤ [法]A.J.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蒋梓骅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页,第245页,第8页。

③⑥ [美]弗里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123页,第109页。

④ 蒲松龄:《聊斋志异》,朱启凯等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页。

⑦㉗ [日]山川丽:《中国女性史》,高大伦、范勇译,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页,第7页。

⑧ 江玢玲:《狐崇拜渊源与〈聊斋〉狐典型的高度艺术成就》,《蒲松龄研究》1995年纪念专号。

⑨⑮ 李建国:《中国狐文化》,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页,第267—287页。

⑩[日]吉野裕子:《神秘的狐狸——阴阳五行与狐崇拜》,井上聪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65—69页。

⑪ 陈温菊:《诗经器物考释》,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63页。

⑫ 许大海:《方术与汉代器物设计》,《艺术探索》2006年第4期。

⑬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80页。

⑭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释梦》(孙名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中认为,在梦中中空的物体和各种器皿代表女性器官(第354页)。则“瓶”可视为女性生殖器。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一切都是从属于男性的。实际上,这反映的是女性在性与生殖方面都是从属于男性的。

⑯⑱⑲ 许宝强、袁伟选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第7页,第17页。

⑰ 刘士圣:《中国古代妇女史》,青岛出版社1991年版,第354页。

⑳ “女四书”即蓝鼎元的《女学》、陈宏谟的《教女遗规》、李晚芳的《女学言行录》、王相的《女范捷录》。

㉑ 李建国在《中国狐文化》中认为狐多化身为美女有“生物学与审美心理方面”的原因,第73页。

㉒ [德]J.G.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3页。

㉓ [法]列维-施特劳斯:《遥远的目光》,邢克超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页。

㉔ [法]罗兰·巴特:《罗兰·巴特文集: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页。

㉕ 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32页,第124页。

㉖ [美]Sue Davis: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Elizabeth Cady Stanton.N.Y.:New YorkUniversityPress,2008,p215.

㉘㉙ 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页,第445页。

猜你喜欢

蒲松龄聊斋志异话语权
话语权是一种暴力
《聊斋志异》:不一样的魑魅魍魉
『别人家的孩子』蒲松龄
《神探蒲松龄》:并没有那么差!
蒲松龄
陈年凡客创始人
成语连线
《聊斋志异》与前四史
被春天取消了话语权以后 [四章]
话语权